就当他是走丢的孩子
2009-08-21尹守国
尹守国
吴桂花从楼梯上滑下来,又在地上打几个滚,弄得满身满脸全是尘土后,她才开始喊叫,说来人啊。
楼道里的门陆续打开,跑出来几个邻居。他们问她咋的了?她朝大伙很勉强地笑了笑。小王过来想拉起她,她把小王的手轻轻地拨向一边,说你们快给大国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回来。
小李掏出手机,他问吴桂花,大娘,大国的手机号是多少?吴桂花告诉他。小李拨通后,对吴桂花说,大娘,你跟他说吧。吴桂花摇摇头,小李这才对着电话说,大国哥,我是对门的小李呀,你娘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在楼道里躺着呢,你赶紧回来吧。
十多分钟后,大国满头大汗赶回来时,大伙早就把吴桂花抬到屋里去了。
吴桂花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地下站着刚才的几个邻居,粉色的床单早就被她弄得污浊不堪。
大国没顾得跟邻居打招呼,便伏到吴桂花的跟前,一连喊叫几声娘。吴桂花睁开眼睛,她说多亏这些邻居了,要不然我还得在楼道里躺着,大国,你快招呼大伙坐下喝口水吧。
邻居们赶紧说不渴,不用麻烦了,并一致建议送老太太上医院检查一下。
大国转身要去客厅打电话叫救护车,刚走到卧室门口,被娘叫住了。娘说我没事,躺一会就好了,你叫来车,我也不去医院。
大国知道娘的脾气,娘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不敢强求。
大国又回到床边,他轻轻地拿起娘的左手摇晃了几下,问她疼吗?娘说不疼。他又换成娘的右手,再摇几下,还是边摇边问,并观察着娘的脸色。大国把娘的四肢和脖子全部检查完毕,这才舒了口气,说谢天谢地,没事就好,可吓死我了。
大国说着,直起腰,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头上的汗珠子。
邻居们也都放心了,集体告辞。大国把大伙送出门,说谢谢你们了,等哪天请大伙吃饭。
大国在路过客厅时,还是打了个电话。但这次不是叫车,而是叫他媳妇郝艳。大国问郝艳在干啥?郝艳说她正在开会。大国说你赶紧回来一趟,娘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大国再回到卧室,见娘还在闭着眼睛躺着。大国伏在娘的枕头边上,他说娘,你要是觉着哪不得劲,咱们赶紧上医院看看吧。
吴桂花把手伸出来,摸着儿子的头。她说大国,别着急,娘不打紧,娘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儿子,你媳妇对我也是孝顺的,这点娘知足了。可是娘越来越老了,住楼房有点不得劲了。你们要是真心孝顺我,就把我送回郊区小平房里去吧,再在你这儿呆下去,早晚得摔个好歹的。
大国听后呆愣在那里,他迟疑老半天,才好像明白娘的意思。他说娘,你这是说啥呢?在这住得好好的,咋又想起小平房了?这些天我正联系,想把那房子卖了呢。
吴桂花的手从儿子的头顶上滑下来,按在床上,抬起头。大国赶紧把胳膊从娘的脖子底下伸过去,搭了把手。娘顺势坐起来,她把掉下来的一绺头发向耳朵后抿一下,再用手按按,慢慢地转动身体,把脸朝向大国。她说你现在就给我拾掇一下,我现在就走,等中午郝艳回来了,又不让我走了。说着就把一条腿移到了床沿边上。
大国推着娘的腿,不解地问,娘,你今天这是咋的了?是不是我们两口子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惹你生气了?
吴桂花抬起手,在儿子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她说你别瞎想了,你们谁也没惹我,娘就是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回到小平房里,不用天天爬楼梯,你们也用不着为我担心了。
大国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小平房离这儿又那么远,我们不是一样担心吗?
吴桂花说小平房不用上下楼,地面都是水泥的,也不滑,上下水都很方便,家里也有电话,有事给你打电话不就行了吗?她说着,腿上又用一下力,大国的手也跟着用一下力,娘俩就这样僵持着。
郝艳就是在这时回来的。她进屋后把包扔到沙发上,没顾得换鞋,便跑向卧室。看到大国母子的情形,她也蹲在婆婆的跟前。她说娘,您这是干啥?
没等娘回答,大国先开口了。他说娘不乐意在咱家住了,你快劝劝吧。说完,他如释重负地放开娘的腿,站起来,转身出了卧室,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点燃一支烟。
郝艳问明白婆婆摔倒的经过后,也主张去医院检查一下,说让大夫看看大伙都能放心。吴桂花说不用了,刚才大国都检查过了。郝艳说大国会检查个屁,他又不是大夫。咱们离医院这么几步道,打车也就是几分钟的工夫。吴桂花说她真的没事,上医院又得挂号又得拍片的,不够费劲的呢。那些大夫又好小题大做,听说是摔着的,还不得可劲地查,没病也得让他们折腾出病来。
为了增加说服力和可信度,吴桂花抬起胳膊活动了几下,又抬起腿来活动几下。
郝艳看婆婆真的没事,也就放心了。她说娘,以后家里的菜不用你去买,垃圾也不用你去倒。这些活计等我们下班回来做,你千万别再下楼了。
吴桂花拿起郝艳的手,拍着她的手背,她苦笑一下,说傻孩子,你是想让娘天天躺在床上混吃等死了?娘今年还不到六十岁,那得啥时候是个头啊?
郝艳换了一下蹲的姿势,把手扶在婆婆的膝盖上。她说要不这样吧,咱们家也请个保姆,让她在家照顾你。
郝艳似乎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激动,她站起来,背起手在原地转了一圈,很果断地说,就这么定了。
郝艳在公司里是部门经理,在处理家里的一些事情上,有时也是一副领导的口气。
吴桂花看着媳妇的样子,扑哧笑了。她说孩子,别费那个心思了。你们就送我回小平房去吧,这是最好的办法,不用雇保姆,也不用上下楼梯。
郝艳听完婆婆的话,她和大国一样,首先想到的是检讨自己。说自己整天忙于工作,对母亲照顾得不周到,说自己办事粗枝大叶,有些问题想得不够全面。之后便开始表达她的决心,希望得到婆婆的谅解。
大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因为客厅跟娘的卧室中间还隔着孩子的卧室,大国听不清郝艳跟娘说话的内容。不过自打郝艳回来后,大国便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大国知道郝艳比他会说话,在娘跟前,比他更有面子,也比他更有点子。同样的事,他办不成的,郝艳准能办成。他们刚在城里买房子那会儿,大国就想把娘接到这儿来住。为此他给娘做过很多次工作,他跟娘哭过,甚至都给娘跪下了,娘都没答应。大国没办法了,整天心事重重的。郝艳说这件事你只要听我的,我咋做你就跟着做,咱们都不用请,娘自己就会来的。大国不信,两个人就打赌,谁输了谁给对方洗半年脚。从打赌的当天,两人晚上隔三差五地就到娘这里来吃饭,不管是吃米饭还是吃面条,也不管是吃炒菜还是吃炖菜,两个人都赞不绝口,并表现出狼吞虎咽的样子。没过几天,娘就问起来了,说你们俩在家不也是吃这个吗?郝艳说他们俩工作太忙,回来后累得就想睡觉,懒得做饭。娘说你们不做饭,天天吃啥呀?郝艳轻描淡写地说,我吃面包,大国不爱吃甜的,他自己泡点方便面什么的。娘听后忙不迭地说,这可不行,这样早晚会把身体吃坏的。要不这样吧,我去给你们做饭。郝艳说没事的,时间长了就习惯了,不用劳动您老人家。几天后,娘自己就
找上门来了,而且这一住就是十多年。大国为了感激郝艳,从那时开始给郝艳洗脚,一直坚持到现在。
大国抽完一支烟,看一下时间,快该做中午饭了。这时他想起来了,娘刚才就是出去买菜摔着的,家里的菜还没来得及买。他到厨房转了一圈,看看家里缺啥少啥,便拎起菜筐子,出去买菜了。
等大国回来,见郝艳一个人在客厅坐着。大国没顾得放下手里的菜,他回头看一眼娘的卧室,见关着门,便小声地问郝艳,怎么样,娘答应留下来了吗?
郝艳抬头看大国一眼,很无奈地摇摇头,说我也没法了,咋说也不行,这两天我就感觉老太太有点不对劲。
两个人做好饭,郝艳去叫婆婆起来吃饭。吴桂花说我还不饿,想睡一会,你们先吃吧。郝艳坐在饭桌边上,与大国对视一眼,她小声地说,看来老太太要罢饭了。
大国不甘心,他又去娘的卧室。他轻轻地推开门,见娘脸冲着墙躺着,像是睡着了。他在门口犹豫一下,又轻轻地带上门。回到饭桌旁。大国先端起饭,他对郝艳说,咱俩先吃吧,等娘饿了,她自己会吃的。
晚上下班,郝艳打开门,见屋里一点动静没有。这让郝艳一时竟有些不习惯,她又重新扫视了一下屋子的摆设,确认是自己家后,这才换上拖鞋。
每天的这个时候,家里的电视总是开着的,娘早就把晚饭做好了,热气腾腾地摆在桌子上。因为孩子在封闭学校读书,只有周末才回来一次。平常的时候,只要是她和大国回来了,这个家的人就算全了,就可以开饭了。而郝艳和大国,离单位都不算远,总是脚前脚后地到家。从下班开始计时,不用二十分钟,他们就吃上晚饭了。
郝艳放下包,推开娘的那间卧室的门。见娘一个人在床上坐着,蔫蔫的,好像是刚睡醒。她来到娘的床边,问娘没事吧?娘说没事,睡了一下午觉,睡得脑子昏沉沉的,还没给你们做饭呢。她说着,移动一下身体,说我给你们做饭去。
郝艳赶紧推了婆婆一下,说娘,你歇着吧,我去做饭。
郝艳来到厨房,她先去看热在锅里的饭菜,和她放进去时一模一样,她冲着卧室喊了一声,说娘,饭菜我给你保温呢,你没吃啊?
吴桂花听到郝艳喊她,便下地出来了。她说我不饿,往后你们不用惦记我。说完去了卫生间,不一会,从卫生间出来,又回她卧室去了。
大国回来后,他先扒着厨房门看了看。见郝艳一个人在厨房里,便去娘的卧室。顺着门缝看一眼,见娘在床上坐着,他又折回到厨房。
大国来到郝艳的身后,她问郝艳,娘中午吃饭了吗?郝艳说没有,好像是在床上坐了一下午。大国又问郝艳晚上做啥饭,郝艳说娘爱吃过水面条,我都把面和好了,打卤的菜也切出来了,你去跟娘说会话吧,把娘叫出来吃饭,我这马上就好。
大国站在那里没动,他说我给你擀面吧,一会做好了,还是你去叫娘吧,你的面子比我大。
两个人把面条盛上桌,郝艳去叫婆婆吃饭。吴桂花还是说她不饿,不吃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跟中午的口气明显不同,这次是更坚决。
郝艳从娘的卧室出来,他把大国叫到他们的卧室里,把门关上,两个人商量办法。最后郝艳说,要不就先答应娘吧,明天送她回去,等过几天孩子放暑假了,我再想法把她接回来。
两口子商量妥了,一起来到娘的卧室。大国说,娘,你要是非回小平房去住,我明天上午找人去收拾一下,再把电话重新续上费,咱们下午去行吗?郝艳也跟着说,明天下午我让我们单位的车来接你,我送你回去。
吴桂花听完儿子和媳妇的话,这才下地跟他们出来吃饭,竟吃了两碗面条。
第二天,吴桂花搬到小平房后,人立即精神起来。大国上午已找家政把屋子收拾过了,吴桂花回来后,又花了两个多小时,里里外外全部收拾一遍。家政的人是以扫和擦为主,而吴桂花是以搬和挪为主,她把家政动过的东西,又都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忙完这些,吴桂花拎起菜筐子去和平市场买菜。她先到市场西门的水产品批发点挑好一条活鲤子,她想做成红烧鲤鱼,她知道大国就爱吃这个。她又到市场里的清真肉摊买了块羊肉,到菜摊上买一小把芹菜心,她知道郝艳爱吃羊肉炒芹菜。在回来的路上,路过福盛超市,她又买了一些油盐酱醋等调味品。在选择酒时,她犹豫了一下。大国爱喝白酒,郝艳爱喝红酒,她在酒水区转了一圈,最后选定一瓶白兰地。
晚饭做好后,吴桂花给郝艳打电话,让他们晚上回来吃饭。郝艳说不了,你忙一天了,也怪累的,我们俩在家里对付一口就行了。吴桂花说她不累,饭菜都做好了,有红烧鲤鱼,还有羊肉炒芹菜。郝艳听完,半天没吱声,她知道娘的这顿饭,完全是给她和大国准备的,她有些感动,在感动中还夹杂着一些惭愧,整整一下午,她都在想娘离开她家的原因。她没想出来更合适的解释,最后还是把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吴桂花又问了一句,说郝艳,你在听吗?郝艳才说,娘,我们这就回去,五分钟就到。
大国两口子是打的回来的。他们进屋时,吴桂花和以往一样,把饭菜摆放到桌子上了。这顿饭,三个人吃得都很高兴。尽管开始的时候,大国和郝艳的高兴是装出来的,到后来,他们看到娘今天的确高兴,他们的情绪也渐渐地跟着娘高涨起来。吴桂花破例喝了半杯酒,脸上涌现出多少年少见的红晕。
大国和郝艳呆到晚上八点半,郝艳让大国自己回去,她要留下来跟娘做伴,吴桂花拒绝了。她说这房子我自己都住多少年了。没啥可害怕的。她硬是把郝艳推出院门,看着他们上了出租车,这才插上大门,回到屋里。
吴桂花坐在炕头上,仔细地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件摆设。这些东西,她用过几十年,可以说,每一样物品上都体温般地留存着她的情感,每一条木纹里都雕刻着她的故事。
吴桂花清楚地记得,摆在炕梢的这对水曲柳箱子是她爹用了半个月的工时才打出来的,是她跟刘士军结婚时家里唯一的一件家具。那时他们家不住在这里,而是住在一个叫柳条沟的地方。那个地方除了满山遍野的柳树,再就没别的可值得炫耀的东西了。她跟刘士军是一个村子的,刘士军比她大三岁。她所以相中刘士军,就是因为刘士军的筐子编得好,一捆柳条,到他手里三拧两转的,就出来一个板板正正的筐子。刘士军的这点手艺,在当时很吃香的,每天都能弄个三块五块的收入。
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在吴桂花的撺掇下,刘士军成立一个柳编厂,招几个人在他家里的厢房作业。当时大国刚出生,吴桂花就在家里哄孩子。家里的筐子越积越多却换不来钱,看着刘士军天天蔫头耷脑的样子,吴桂花有些着急。她扔下大国去了一趟县城,找到她在县委工作的一个表叔。她在表叔家软磨硬泡地呆了四天,才通过表叔从外贸局拿到一张订单,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筐子篮子都捣腾出去了。等她回来时,连着急带上火,奶水早没了。大国出生不到六个月,就因此戒了奶。吴桂花为这个事情,总感觉有些对不住孩子。好在家里从此有了钱,她就可劲地给大国买最好的奶粉。等到大国两三岁时,比别人家吃奶的孩子还高大,吴桂花
这才了却一桩心事。
在大国七岁那年,村子前后山坡上的柳条让人们割光了,刘土军的柳编厂也就跟着破产了。为了给大国找个好学校念书,他们举家搬迁到县城郊区,买了块地皮,盖起房子,也就是吴桂花现在住的这四间平房。
大国去县城的第四小学上学,这所学校是当时这个县城里条件最好的。大国上学的第一天,刘士军在城里的家具店给大国买了个的写字台。拉回来时,磕破了点皮。刘士军发现原来这么好看的东西,竟然不是实木的,板材全是锯末一类的玩艺压成的。这让刘士军的眼睛一亮,他便在城里租了一栋停产的厂房,开始生产纯实木的家具。
做家具的原料还来自柳条沟,那里虽然没了柳条,但成材的柳树还是有的。刘士军本来不会打家具的,可吴桂花的父亲是出名的老木匠,他来这里给刘士军当监工。没过半年,在这个小城里,刘士军的家具店便有了相当的名气。吴桂花清楚地记得,那个坐睡两用的沙发,就是这个时候买来的,那时候他们三口人睡在这铺小炕上,她60多岁的老爹就睡在那个沙发上。而那个写字台,大国一直使用到上完高中。由于桌面破皮的那个地方进了水,鼓起了一个大包,就像人身上长了疮发了炎似的。这期间吴桂花几次提出来要换掉,刘士军却不让,说这个写字台是指导他发财的老师。
这之后的五年里,对吴桂花来说,应该是最满足也是最开心的。早晨刘士军骑上摩托车载着大国上学,中午他们爷俩在城里的饭店吃,晚上爷俩再一起回来。吴桂花在家里负责购物,收拾屋子,给他们爷俩做饭,再不就是织毛衣看电视。每天晚上,刘士军都把店里的收入带回来,交给吴桂花保管着,到了一定的数额,再由她存入城郊储蓄所里。吴桂花的工作天天就是花钱和存钱,也因此招来很多羡慕的眼光。她家的东西,什么大衣柜、梳妆台,差不多都是那个时期他们家具店自己打制的。那时吴桂花只要说出来想要啥,刘士军会毫不打哏地满足她。
大国上中学后,便不愿意和父亲一起走了。有时候他们也的确走不到一起了。孩子要上早自习,天不亮就得走,而这时刘士军到门市里,也没有生意可做。吴桂花想让刘士军在家多睡~会,便给大国买了一辆山地车,让他跟同学们一起走了。他们的这个县城不大,郊区离市里也就是七八里地,小伙子骑自行车,十来分钟的工夫就到了。
不用经管孩子了,刘士军变得无拘无束起来。在外面喝酒的次数频繁了,几乎天天有饭局。跟朋友打麻将的时间延长了,有时候玩到半夜才回来。吴桂花怕刘士军酒后骑摩托回家不安全,有时就嘱咐他住在公司里。现在刘士军的办公室,可不是当年的那间小屋子了。里外两个大套间,面积有一百五十多平米,外间是业务室,里间是休息室,都装修得跟宫殿似的。从外屋的沙发到里屋的大床,至少能睡五个人。
大国上高中的那年的10月份,刘士军突然跟吴桂花摊牌了。说他又有了个女儿,是一个叫兰子的女人给他生的,现在孩子都两周岁了。刘士军当时并没提出跟吴桂花离婚,只是说完后就躲起来了。大约有半个多月,吴桂花找不到他,那个叫兰子的女人也找不到他。
在这半个月里,吴桂花喝过一次安眠片。她是分十几次去五家药店买来的,大约有60多片。她是趁着大国上学后喝上的,喝完后就换上一身新衣服,安静地躺在床上睡觉。当天正赶上那个叫兰子的女人找上门来,想跟刘士军讨个说法,这才救了吴桂花一命。
吴桂花出院后,首先找到兰子,也看到了她与刘士军生的那个女孩。吴桂花打了兰子一个嘴巴,这嘴巴打得很重,兰子的嘴角都流血了。兰子没还手,她坐在地上呜呜地哭,那个孩子也跟着哭。吴桂花说我成全你们,从现在起,咱们三个人的账算是两清了。
吴桂花主动提出离婚,她只要走一笔钱。她对刘士军说,把家里值钱的留给你吧,你还得养家糊口。你已经对不起我们娘俩了,别再对不起她们娘俩了。
当然,吴桂花要走的这笔钱,数目相当可观。她用这笔钱供大国念完大学,帮助大国在城里买上房子,现在手里还剩有十万多块。
大国结婚后,吴桂花又在小平房居住了三年多。她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并不是她所谓的生活习惯问题,而是这里埋葬着她的一个梦。她像守墓人一样,在日夜守护着这个梦。这次她义无反顾地闹着搬回来,因为这个梦又开始延续了。
就在上周六,吴桂花去市场买菜。在一个肉摊前,她遇到老谢了。这个人是刘士军家具店招来的第一批工人,也是吴桂花的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最满意的徒弟。他与吴桂花有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了,吴桂花根本就不认识他了。老谢跟吴桂花说了半天话后,吴桂花才多少有点印象。老谢还和从前一样,口口声声地管吴桂花叫嫂子。这个称呼让吴桂花相当反感,她也就没怎么去搭理老谢。两个人唠过几句家常,吴桂花找借口说,今天孙子放假,我得回去给孙子包饺子。就在她转身的时候,老谢发了一句感叹,说看你现在多好,儿孙满堂的,我刘哥没这个福分啊,他现在算是掉到地下了。
吴桂花让老谢的话扯住了,问老谢怎么回事?老谢说刘士军几十天前得了脑血栓,现在还住在医院里。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以后可能得半身不遂了。他说从打刘士军住院后,小兰就没怎么管过,他们的那个孩子在外面念书跟本不知道信。小兰只打发店里的一个小伙计在那儿伺候着,她自己坐在公司里当起大老板,天天有说有笑的。
吴桂花没等听完老谢的话,便匆匆地走了。出了菜市场,她竟一时间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了。她站在市场门口,茫然地看着路上汹涌的车辆,分辨好半天,才找到通往双和小区的那条胡同。她拎着一筐子菜,低着头,眼睛盯着左脚的脚尖。在走到小区门口时,超市的小李跟她打招呼,她就奔着小李过去了。她让小李把菜给她寄存一会,说刚才买肉时找错钱了,她还得回市场一趟。在走出胡同口后,她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她告诉司机,说去县医院。
吴桂花到医院后,向护士打听刘士军的病房。她在走廊上徘徊几分钟,还是移到了病房门口。这是一个单间,透过半开的门缝,她看到刘士军正躺在床上打点滴。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小伙子,十八九岁,正捧着一本杂志低着头看着。
吴桂花没敢惊动屋里的人,她只是看一眼就悄悄地走了。出了医院,她又打一辆出租车,把她拉回到胡同口。吴桂花到超市找小李拿回她的菜,小李问她把钱要回来了吗?她说要回来了。说着就赶紧上楼了。
孙子在家里呆了一天,便又回学校去了。孙子是周日晚上走的,吴桂花是周一上午摔着的。之所以从楼梯上故意摔下来,就是为搬回小平房找个借口。
吴桂花回到小平房的第三天上午,她又去县医院了,这次她拎了点水果。她进屋时,刘士军好像是睡着了。她走到病床前,那个小伙子便看出她是来看刘士军的。小伙子站起来,一边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去,一边试探地问,您是我们老板的亲戚吧?吴桂花点点头。小伙子把椅子往前推了推,让她坐下。小伙子说,要不要叫醒我们老板?吴桂花摆
了摆手,说让他再睡一会吧。那个小伙子又掏出手机来,说您是我们老板家的啥亲戚?我给老板娘打个电话,告诉她一声。吴桂花赶紧摆手,说不用了,我没事,在这里等一会吧,等你们老板醒了,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走。
吴桂花跟那个小伙子聊了一会刘士军的病情,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护士来测量血压,把刘士军叫醒了。刘士军醒后,并没有马上发现吴桂花,他的眼神呆滞,一心一意地盯着护士。等护士走了,吴桂花才走到刘士军的跟前,微微低下头,问刘士军,你还认得我吗?
刘士军注视吴桂花一会,眼睛动了一下,说你咋来了?刘士军的舌头显然是很不受用,这几个字说出来很费力,也不太清楚。吴桂花说,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刘士军便把放在身上的左手抬起来,要来抓吴桂花的手,吓得吴桂花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吴桂花抬起头来,对着那个小伙子说,你出去一下行吗?我有话要跟你们老板说。那个小伙子迟疑一下,还是点点头,退出病房。
吴桂花看着刘士军,她无法把眼前的这个人与以前那个五大三粗的丈夫加以比较。他们从离婚到现在,只见过两面。第一次见面是大国考上大学后,刘士军给大国买了几身衣服和一只皮箱。他是打车去郊区小平房的,只把东西放到院门口,敲了几下门。等吴桂花出来后,他便上车走了,两个人连一句话都没说。那几天正好大国不在家,跟同学一起去北京爬长城去了。大国回来后,吴桂花没说这些东西是刘士军买来的,她怕大国不肯接受。大国对他父亲的怨恨,好像比他母亲的还要深一些。另一次是大国结婚的那天,他们在凤凰酒店办酒席,刘士军打发他店里的一个小伙计来找吴桂花,说他们老板在楼下找她有事。吴桂花本来不想见刘士军,但又怕他突然闯进来,破坏喜庆的气氛。她跟着小伙计来到楼下的一个房间,与刘士军见过一面。刘士军说他没别的意思,只想上楼悄悄地看一眼儿子和媳妇结婚的场景。吴桂花没同意,刘士军拿出五千块钱来,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吴桂花也没收,但她临走时答应刘士军,说等录像的光碟刻出来,给他一张。后来吴桂花的确给刘士军一张光碟,是通过刘士军店里的伙计捎给他的。
吴桂花拉了把椅子坐在刘士军的跟前,她一时不知道要跟刘士军说些什么。她问刘士军还好吧?刘士军先是略微地点了点头,之后又使劲地摇了摇头。刘士军好像是要补充点什么,但他张了几下嘴,没发出声音来。他又一次地把没打点滴的那只左手伸出来,去够吴桂花的手。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就像风中的一枝干树杈。
吴桂花犹豫一下,还是把手递过去了。刘士军像捞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紧紧地握着。吴桂花感受到那传递过来的颤栗,她的手也随之微微地抖动起来。
吴桂花俯下身去,把嘴尽可能地贴近刘士军的耳边,她说小兰对你不好吗?刘士军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吴桂花又问,以后你打算咋办?刘士军仍旧不吱声,他的眼角边慢慢地沁出一行泪水来。这是他们结婚这些年来,吴桂花第一次看到刘士军流泪。同时她也感受得到,刘士军抓着她的那只手越来越紧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吴桂花问刘士军,等你出院后,乐意跟我回去吗?到郊区的小平房里去?
刘士军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他愣愣地瞅着吴桂花,嘴角动了动。刘桂花以为他没听明白,又把声音放大些,重新问了一遍。
刘士军又闭上眼睛,闭眼的同时,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
吴桂花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她回头看一眼,见那个陪护的小伙子正扒在门缝看着他们。吴桂花往后缩了缩身体,刘士军的手从她的手上滑下去,一下子搭拉到床下。吴桂花往前凑近些,她说你好好养病吧,等过几天我来接你。说完,她转身出了病房。
在走廊上,吴桂花把那个小伙子叫过来。她跟那个小伙子要了小兰的手机号码。她怕记不住,又截着一个路过的小护士,借人家的笔,把那个号码写到手背上。临走前,吴桂花掏出一百块钱来递给那个小伙子,说这几天你多费点心,这点钱给你买条烟抽吧。
吴桂花回到家里,她先把小兰的手机号抄到家里的一本旧挂历上,她怕一会不注意洗手时洗掉了。她想等晚上消停的时候,再给小兰打电话。她躺在炕头上,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又琢磨几遍。包括她跟小兰怎么去谈判,跟儿子和媳妇怎么去沟通,跟左邻右舍又怎样去解释。不知不觉,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的五点多钟了。吴桂花感觉有些饿,她下地做饭,把早上剩的一碗米饭再放上两个鸡蛋炒一下。她没往炕上放桌子,这几天她一个人吃饭时,都不需要放桌子,只是坐在厨房里的一个小板凳上。
收拾利索厨房,吴桂花看看时间还早,估计小兰还没回家。她就扒在窗台上,看远处的风景。她家的门前是一条公路,是从县城通过来的,至于通往哪里,她还真说不清楚。路的那边就是大片大片的菜地,现在正是青菜生长的季节,绿油油的一大片。菜地里有人在干活,那些人走走停停的,与菜地相比较,那些人就像一只只虫子爬行在一个大菜叶上。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不再像中午时分那么刺眼。天空没有云彩,太阳显得孤零零的。吴桂花有点莫名其妙的激动,这十多年,她住在儿子的楼房里,根本就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景色。
太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红了,把西边的半片天空都染成了桔红色。吴桂花看着太阳一点点地滑落下去。她的心里陡然产生丝丝的紧张。她害怕给小兰打电话,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跟人家说起。现在的情景跟二十年前不同了,那时是别人抢自己的丈夫,而现在人家是合法的夫妻,是自己去抢别人的丈夫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把左手抬起来,捂在自己的左脸上。她害怕小兰也会像当年的她一样,重重地还给她一个嘴巴。
太阳浮在山头那会儿,吴桂花还在认真地盯着。一辆汽车从门前驶过,她一愣神的空儿,太阳便掉到山下去了。她带着一丝失落离开窗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在她的感觉里,好像屋里的每个地方,都放着她家的那部红色的电话机。
吴桂花打通小兰的电话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小兰问她是哪位?吴桂花支吾了半天,才报出自己的姓名。小兰听后也迟疑一会,问她有事吗?吴桂花听电话里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声音,她问小兰在哪儿?小兰说在饭店,公司来了个老客户,他们出来吃饭了。吴桂花说那你先忙着吧。等你回家后我再打。小兰没做任何回应,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晚上八点多钟,吴桂花又把电话打到小兰的手机上。小兰接起电话来,一副疲倦的口气说,你找我有事吗?吴桂花一时竟被她问住了。她嗫嚅了半天,才说有点事,我想跟你谈谈刘士军的事。小兰听后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说刘士军跟你们家还有关系吗?
小兰的这句话,问得吴桂花哑口无言。她真想把电话放下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做着的这件事很荒唐,是在自取其辱。吴桂花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她已经断定刘士军没有任何用处了,或者还可能是她和儿子以后的累赘。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她才敢向小兰提出来,她才认为小兰有可能让给她。那
时她甚至在想,就是刘士军现在死了,她也要把他要回来。她之所以这样去做,无非是给自己找一个精神上的寄托。她想有一个哪怕是名义上的丈夫,百年之后,让她的墓前有个完整的墓碑。以后儿孙来祭奠时,有一个跟别人家儿孙一样的心情。
吴桂花突然很坚决地对着电话大声地说有关系。她的这句话,吓了小兰一跳,她在电话那边啊了一声。小兰也提高嗓门问,你们还有啥关系?吴桂花一字一板地说,刘士军是大国的父亲,是我孙子的爷爷,现在他病了,我代表他们过问一下不可以吗?
吴桂花的这个理由,是她临时想出来的。她在通电话之前的准备工作中,只想她与刘士军的事了,而忽略了大国和孙子的这一层关系。她现在想起来了,就像捡到一只杀手锏,突然觉得心里有底了,她去过问这件事应该理所应当且理直气壮了。
电话那边好半天没有声息,吴桂花又喂喂地呼叫两次,才听到小兰恨恨地说,你们啥意思?照直说吧,我听着呢。
吴桂花鼓足勇气,她说,我们都知道了,你对刘士军不好,我们想把他接回来。
吴桂花的话,像刀子一样,捅得小兰嗷地一下大叫起来。她说这绝对不可能,刘士军现在是我的丈夫,我对他啥样跟你们没关系,我们俩是有合法手续的,我们也在一起生活十几年了,他的财产就是我的财产,你们谁也别想夺走。
吴桂花听到小兰首先提到财产的事,她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她赶紧解释,说小兰,你别误会。我们只要刘士军这个人,他的所有财产都归你,我们一根草都不要。
小兰听后不再吱声了,吴桂花能听到电话那边喘粗气的声音。吴桂花又接着说,我也只是代表大国表达这么个意思,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好好考虑考虑,再和你女儿商量一下,想好了给我回个准信。这次吴桂花没等小兰再说什么,首先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吴桂花早上不到五点就起来了。她到门前的菜地里买了够她吃两天的青菜。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守在电话机旁边。就连上厕所的空儿,她都先把窗户打开,把电话放到窗台上。
到了晚上六点多钟,电话响起来了。吴桂花跑到跟前,接起来一听,是郝艳打来的。郝艳问她家里还需要啥吗?如果需要啥东西,她和大国一会送过来。吴桂花赶紧说,我这里啥都有,挺好的,我早就吃完饭了,这不马上就要睡觉了。以后你们没事别总打电话,电话费挺贵的,挂了吧。
到了第三天晚上,吴桂花仍没得到小兰的回话。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再次把电话打到小兰的手机上。两个人客套几句,问些吃饭了没有、身体好不好之类的闲话。是小兰首先提起刘士军这件事的。小兰说她跟女儿商量过了,孩子不同意,说那样她以后就看不到爸爸了。
吴桂花听后,呵呵地笑起来,说这有啥难的,咋能让孩子看不到爸爸呢?我这儿离城里也不远。孩子想爸爸了,可以到我这来看啊。我向她保证,随时可以来,来了我给她做好吃的。这点你放心,你也让孩子放心。她毕竟是刘士军的女儿,我能接受刘士军,就能接受她。吴桂花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她和大国是一个爹的孩子,大国也会接受她的,以后我还打算让他们像亲兄妹一样走动呢。
小兰听完吴桂花的表态,一副忧心忡忡的口气说,我再打电话跟孩子商量商量吧。这孩子死犟死犟的,我怕她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
吴桂花说孩子也是个大姑娘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这事你不能硬来,你得把事跟她说开,她应该能理解你的难处的。你才40来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身边守着个活死人过日子,咋说也不是个办法。你不同于我,我这把年纪了,儿子也成家立业了,孙子都上学了,我来照顾刘士军,就算是个营生。
吴桂花的这几句话,把小兰说得呜呜地哭起来。她在那边哭,吴桂花在这边不停地劝。吴桂花说,我理解你的难处,你也是个苦命人啊!吴桂花越是劝,小兰那边哭得越是伤心。最后小兰竟很真诚地说,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肚量。你要是不嫌弃我,以后就让我管你叫大姐吧。我们也像亲姐妹一样走动。
吴桂花嘴上答应着,说好啊,便把话题转移了。她问起小兰女儿的学习情况。小兰问起大国两口子的工作和生活。这时小兰已经改口管吴桂花叫大姐了,她说大姐,我们明天见个面吧。吴桂花说可以,我去公司找你。小兰说来公司说话不方便,我们去玉洱茶楼吧。那里的环境好,有些事我们好好聊聊。吴桂花说她不知道那个茶楼在哪儿。小兰说在百乐门舞厅的斜对过。吴桂花听后又呵呵地笑起来,小兰问她笑啥?吴桂花说我也不知道百乐门舞厅在哪儿。小兰也笑了,她说你知道县政府吧?吴桂花说差不多。小兰说顺着政府路往下走,大约二百米就到了。小兰说完,跟着又提示一句,说对了,你知道大国他们单位吗?吴桂花说知道。小兰说那个茶楼就在他们单位的东边。
放下电话,吴桂花长出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她对儿子和孙子一直怀有一份愧疚。她觉得因为自己的失败,让儿子这么多年没有父亲,让孙子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没叫过爷爷。现在她总算是对他们有个交待了。
吴桂花在炕上坐了一会,看着那些发黄变旧的家具,她那酸楚的心里又平添几分苦涩。她不知道自己将以怎样的心情去对待这个曾经的丈夫。她想了一会,突然自己扑哧一声笑了。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有啥呀,就当他是一个走丢的孩子,现在找回来了,好好地拉巴着吧。想到这,她感觉自己突然很困,她躺下没几分钟的工夫就睡着了。
责任编辑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