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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访(小说)

2009-08-21文春霞

飞天 2009年11期
关键词:松树爷爷爸爸

文春霞

魏道明瞅准郭娟老师转身的瞬间,一仰脖子,炸洋芋片磕磕碰碰全挤进嘴巴。这时,他看见爸爸的头从墨绿色皮卡中伸出来,专心致志地盯着对面的校门。魏道明一急,油炸洋芋片在嘴巴里轰响。他拿双手捂住腮帮子,眼睛从手指上部瞄准他爸爸。路队的前半截已经过马路了,魏道明手忙脚乱,队伍中间断开了一辆车的空隙。郭娟一边逼视着蠢蠢欲动的车辆一边猛喊:“快跟上快跟上!”魏道明一激动,一个洋芋渣走错路,进了气管,一阵猛咳,金黄的洋芋渣喷射而出。郭娟受到惊吓,飞身过来,一手紧攥魏道明的胳膊,一手猛擂他的后背。跟在魏道明后面的同学也停下来,皱着眉头看。这时候,有谁推了郭娟一把,一个趔趄,郭娟站住,手中还捉着魏道明的胳膊。那人劈手从郭娟手中扯过魏道明,一双喷火的眼睛对准她。郭娟毫不示弱,冲那双滚圆的眼珠子喊:“你是魏道明家长?不要给娃娃乱给零花钱!”一边说一边拉扯后边的学生,“排好队排好队,过马路了!”就在郭娟组织后半截路队继续过马路时,那和魏道明长一样眼珠子的大汉冲郭娟喊:“你,你们校长的电话是多少?”

郭娟头也不回:“公示栏里贴着,局长的也有!快跟上!张大伟,书包背肩上!”

护送学生过了马路,走到指定的安全路段,郭娟穿过车流,扑踏扑踏地回到车棚取自行车。暮春的正午,世间的全部精力似乎都被蓬勃的植物吸取了,郭娟迅速挪动的双腿,又酸又重,好像随时要脱离躯干。郭娟从菜店出来,刚把几根黄瓜几个西红柿装自行车前的框里,魏道明忽然冲到她眼前,把一个白色塑料袋往她车篮里一扔,回头就跑。

郭娟喊:“魏道明,喂!魏道明,站住!”魏道明在她的喊声中钻进墨绿色的皮卡中。郭娟提起塑料袋往车前撵,魏道明爸爸朝她挥挥手,说了句什么,绝尘而去。

魏道明从后视镜里看到郭老师拧着脖子的样子,圆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漾一漾的。他刚别过脸。泪珠子就迫不及待地滚下来。

魏雷捏一把魏道明一耸一耸的肩头:“咋了?给你老师赔情了?”

“你就晓得告……告……告状!还要告……郭老师!”

“谁说告她?告她还给送两个最大的烤鸭呀?”

“谁让你送!郭老师最讨厌家长送礼……她……她真生气了……”魏道明哭出了声。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魏雷说着,把车停在紫荆大酒店门口。魏道明揉揉眼睛,不下车,说他要到校门口吃碗牛肉面。

“咋?还牛了你了!今天……听话着!”

魏道明乖乖下了车。今天够牛的了,要在平时,他根本不敢跟他爸爸说半个不字。他知道他的爸爸和别人的爸爸不一样,因为他的爷爷和别人的爷爷不一样,爷爷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就打官司,爷爷脾气大,爸爸也是一点就炸的炮筒。一次郭娟布置作文《我的理想》,魏道明写“爷爷再也不打官司,每天早晨提上鸟笼到公园散步。爸爸除了做生意就回家……”写出来,看了看,一把撕了,团成团装在口袋里。他重新写道:“我的理想多得像那天上的星星,但我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航天员,遨游宇宙……”魏道明写着写着真想到宇宙中去,那里很安静很自由吧,那么多的星球,有无边无际怎么种也种不完的土地怎么砍也砍不了的树林。

魏道明爷爷经常皱着眉头,脸上的肉很少,很少的肉折叠成许多不规则的褶子,魏道明偶然发现,那些褶子展开后,竟然是白色!好像还是爷爷十岁时的肤色,爷爷断然不是慈祥的老头儿。爷爷从来不跟舅爷那样,一见魏道明就眯眯笑,偷偷摸摸给他三五元零花钱,或者拉着他变戏法,忽然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时兴的小玩意儿来。舅爷和爷爷年龄差不多大,可魏道明觉得爷爷要比舅爷大十岁以上。爷爷还活在十年或者五十年以前的日子里,那种日子里一直没有月亮,黑暗、潮湿,到处是陷阱和冷风。不懂事儿的时候,经常有人问:“爸爸好还是妈妈好?舅爷好还是爷爷好?”诸如此类无聊而尖锐的问题,魏道明总是响亮地回答:“舅爷爷好!”但是当他一天天长大,每次敷衍着舅爷爷的把戏时,他心里都想着爷爷,爷爷太可怜了,他哪怕能像舅爷爷那样笑一回也好。

魏道明爷爷的笑容是在十二年前丢失的。那年,乡里招商引资,浙江的几个生意人看上了魏道明爷爷承包的河滩盐碱地的便利交通,要租去建饲料厂。魏道明爷爷不肯,他在那十几亩地里滴的汗水够把盐碱再加浓一倍,树苗也终于长成了树的样子,一到春天,不管冷热干旱,就利利索索发芽长叶,不论夏天的风多大太阳多毒,也沉沉的绿着。浙江人租地并且愿意论棵买树,在他们看来,那只是魏道明爷爷提高租金的砝码,因为那树再长十年二十年也还成不了材,并且他们买去后是要一棵不剩砍个干净。魏道明爷爷说,要砍树先砍倒他,没日没夜睡树林子里。林子还是砍了,饲料厂建起来了,魏道明爷爷的笑容丢了,他的上访开始了。

爷爷跟县长吵架,在省政府门口拦截过省长的车,还去过北京。一次,爷爷被村长——爷爷的弟弟送回家时,瘦得变了样子,只能从那两道垂下来的眼皮底下的目光中辨认。当村长的二爷爷给爷爷讲了很多话,爷爷闭着眼一直不吭声。魏道明那年八岁,上二年级,他跪在炕角摆弄着游戏卡,忽然扭头问那些树长到现在卖多少钱?爷爷一下子睁大眼睛,魏道明看着爷爷黑黄色的眼珠子,那里面仿佛有一个无限大的、寒冷的世界,魏道明克服着自己的胆怯,坚持问完所有问题:爷爷告状花的钱有多少?还得多少?

爷爷瞪了魏道明半天,咆哮起来:“谁给娃娃教的?”魏道明爷爷腾的跳下炕,扳住上房门框:“谁?谁说我是为了钱?我缺那几个钱吗?”魏雷从大门外冲进来,反手关了门。

“娃娃你都给我记着,咱上访不是为了钱,要为钱咱也不上访。咱就要个说法!五十年前一句话,就把人能送进监狱,有罪没罪有个说法在!国家也有错的时候,监狱放出来,给钱的给钱,上班的上班,错得清楚,改得明白!”爷爷喊一句喘一口气,魏道明不明白是爷爷太累还是太生气,或者又累又生气,魏道明很担心生气的爷爷会像他过年吹的气球,忽然啪一声炸飞,他又害怕又可怜他。一句话送进监狱的,说的是魏道明爸爸的爷爷,或者魏道明爷爷的爸爸,魏道明不想弄明白那年代久远的老头儿关了多久,他好奇的是,到底怎样的一句话,就要把人送进大牢里去?没人告诉魏道明。不过,从家里人一星半点的话里魏道明得知,爷爷的爸爸这次的经历是好的,爷爷从此非常信任把他的爸爸关进去又放出来的机关。这个庞大的机构,在魏道明爷爷的认识中,应该是一架高速运行的巨型计算器,口令可能会输错但结果总是正确的,即使错误,只要找出毛病,更正也是彻底的。

村背后的松树沟,是魏道明爷爷的祖先不知几代才栽出的松树林,解放前,魏道明爷爷的父亲主动交给政府,因此免了他富农的身份,还当了农会主席。上缴国家后,好几年里松树林没人动过,人人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农会的王主席真是这样。又过了几年,忽然要炼钢铁了,不知谁惦记上了这沟松树林,王主席—那时换了称呼叫王支书,急火攻心,口不择言,说好好的锅砸了树砍了炼废铁,昨

要胡折腾!这样,就把他自己折腾进监狱里。关了几年纠正“大跃进”浮夸风,就放了出来,松树也砍得差不多了。没过几年,实行责任制,农田承包后,能吃饱了,允许搞个副业寻些零用钱。魏道明的曾祖父很支持儿子经商赚钱,却坚决反对“投机倒把”——魏道明爷爷去国内最大的次品市场批发了两卷布来,转手利润就翻番,肥美的生意只做了这一回。魏道明曾祖父除了继承祖先一沟松树林外,再没别的手艺,但是这个曾经的农会主席却理直气壮教育儿子:诚实守信是最好的家传,丢了这个,再红火也不长久。魏道明爷爷不敢违拗,在父亲指示下开始学习糊拨浪鼓的技术,果然看几眼就会,两三天后要领就掌握。收秋后,一家人在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院子里,分工协作,推刨皮的、穿豆子的、刷清漆的……一道道工序扎实细致,到了过年前后,魏道明爷爷和他弟弟扛了一袋袋自制的拨浪鼓,到处撵集,十里八乡的镇子,邻里邻近的城市走了个遍,最远还上过省城。魏道明的曾祖父赶着一家人农忙时精耕细作多打粮,农闲时糊拨浪鼓、还赶着两个媳妇学会了踩缝纫机,搞创收,自己却一头扎进沟里种树。松树苗子难找,他退而求其次,有什么种什么,最早是易活的椿树、柳树,接着开始种各种果树。等到山林也可以承包时,魏道明曾祖父马上承包了绿得热闹的没有松树的松树沟。每年春天从关山林场买来松树苗子,一棵一棵地栽,等到家里人有意见时,松树林已经有了气象。沟里的桃树、杏树,几经魏道明爷爷嫁接,个儿大味道鲜,卖的钱远远超过买松树苗、看护山沟的花费。魏道明爷爷看着郁郁葱葱的果树沟,很多宏伟的创业计划从大脑缝缝冒出来。但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年眉八十的父亲就病倒了,卧床不到一月,阖然仙逝。魏道明爷爷跪在父亲的坟头,陡然感到作为这个家族长者的责任,那一刻,他对长眠于黄土中的父亲有了更深的理解,父亲是一本厚重的书,还没认真读,就再也打不开了。

两月后,松树沟将开出一条车路的消息传来,魏道明爷爷蹲在父亲的坟头抽了一下午的烟后,做出了决定:配合开路,但要村里再承包一块地来种树。村里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立马给了魏道明爷爷二十亩河滩荒地。十年后,当年这块白花花的盐碱地,终于绿意盎然时,就来了浙江的投资商。

魏道明爷爷开始上访的那年,魏道明出世了。魏雷电话报喜,守在省政府门口的上访老头儿说:“娃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道明。看好娃儿,上访的事你不要管,我对祖先负责,你对娃娃负责。”魏雷发现,自从父亲踏上上访路后,说话越来越条理清晰,主次分明。

如今,魏道明即将小学毕业,魏道明爷爷算过,按以往念书的级别来算,魏道明够上秀才了。十二年,一棵树从指甲大的树秧长起,也应该长成了大树。浙江人的饲料厂开了三年半,遭遇一场口蹄疫后,转让给同乡做家具生意。当年的乡长书记换了几茬,县里、市里的面孔也越来越年轻、陌生,年轻陌生的面孔耐心听他申诉,然后耐心跟他解释:这是个事情,但解决起来麻烦,年份多了,人事变化大,查起来费劲,他得耐心等待……这一等就从一个小老头儿等待成老老头儿了。

没等来村里、乡上为“强行两次承包土地,毁林、占用耕地”纠正错误、赔偿他的损失,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早栽满了树,一排排松树站在田埂上。气宇轩昂。松树沟沟畔的公路盘旋而上,路两侧整整齐齐栽满了松柏。只两三年的功夫,修路时伤筋动骨:开膛破肚的元气就恢复过来,蜿蜒在阴凉树林中的盘山公路,仿佛一条安然盘踞的长龙,静静守候着松树林。站在松树沟,看见长年肆意流淌的河水,听话地在规定好的狭长河床里奔流,流到魏道明爷爷承包过的盐碱地时,轻轻地分流了一股进来,在在紧挨着家具厂的地方,被规划成了一个大大的公园,引流来的河水依据自然地形,形成两个巨大的湖泊,映衬着从各地采集来的名目繁多的风景树,演绎出了绿树碧水湖光山色的江南风韵来。一次,二爷家的小叔说,乡里人跟二爷开玩笑说上访的十个出来九个神经病。魏道明拿滚圆的眼珠子瞪小叔,小叔忙不迭加一句,大伯是那个唯一正常的!其实,魏道明常想象:爷爷大手一挥,斩钉截铁说过去的事撇过!

魏道明扯扯紧绷绷的脸皮,躲在爸爸屁股后面进了餐厅,一眼看见爷爷朝他挥手。巨大的餐桌边坐了好些人,魏道明飞快扫视一眼,还好,全是自己人。魏道明担心别人看出自己刚哭过,埋头在书包里翻。

“嗨,明明,书包放一边。我娃坐这搭来!”

听爷爷叫,魏道明刷地抬起头,张着嘴巴看着爷爷笑眯眯的脸,那脸上的皱纹聚集在眼睛鼻子周围,魏道明忽然想起同桌用铅笔认真勾勒的菊花,黑黑地绽放在练习本上的菊花。他看看坐在爷爷旁边的舅爷爷,舅爷爷也眯眯笑。魏道明这才相信不是错觉,咧开嘴盯着爷爷傻笑。

“你看,你看,明明这娃娃磨镰水!就晓得给你爷爷笑!”舅爷爷经常用“磨镰水”来表达对魏道明的不满,为此舅奶奶还特意给他讲“磨镰水”的故事。

“嘿嘿……不是……我爷爷不会笑……不笑嘛。”魏道明忙冲着舅爷爷又眨眼睛又吐舌头。

“哼哼,不会笑,你爷爷睡梦里都能笑醒。”舅爷爷转过脸,装作很生气地冲亲家嚷,“你个犟牛,你说国家咋就亏欠你几辈子!国家就是国家,不计较。换成个人,老子到处告状,还容你儿子到处赚钱?你看,娃娃爸的沙厂这一开,给你老东西筛的都是金蛋蛋。都像你看着地里的半棵革不挪窝,能开成?”

魏道明盯着舅爷爷的嘴巴,急得直咬舌头,手忙脚乱打开一瓶啤酒,倒了高高一杯,端舅爷爷嘴边。

“明明你说,舅爷爷骂得对不对?”魏道明脸彤红,一边摇头一边连声让舅爷爷喝酒。

“娃娃给你敬酒着呢,先喝酒,喝酒!”魏道明爷爷还眯眯笑着,“谁不满意政府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哪里没个歪嘴子和尚念错经的事。国家好着呢,你看看古今,就算康乾盛世,哪有免皇粮的事?今儿就免了!还补贴,自己种粮食国家还补贴!做梦都梦不到是事。”

“哎,那,不告了?”舅爷爷忽然不笑了,瞪大眼睛看着亲家。

“谁说我告状?我从来就不是告状,我是上访!现在,国家给了我说法,还有谁的解释比这个畅快?”

“哎,我咋晓不得?啥时候的事?咋说的?你个老东西,这么重要的事昨不让娃娃给我说说?”

“嗨,就你个老东西晓得啥?电视上天天放,没看见?去,给你说了也不懂!”

“噢,就是,就是!这事清楚得很,道理明着呢。可,你得到啥好处了么?”

“啥好处?咱就要明个理儿,赔偿的早在那里。咱租期也到了,地都按我的心思种树了。嗨,无事一身轻,咱好好享几天福,哪天只要阎王想起了,咱就放放心心见老先人。呵呵呵……”

魏道明一高兴就咂吧着嘴皮,想吃好东西。舅爷爷给魏道明挤眼,魏道明凑到舅爷爷身边,正猜舅爷爷今天要变个啥戏法呢,却见舅爷爷一扬手从爷爷口袋里抽出一张红色钞票塞魏道明手里:“你个老财主,看把我娃馋的,吃个零嘴也要偷偷摸摸!”

魏道明爷爷笑眯眯地瞅着魏道明把那张大钞原路送还,说吃零食不好,再说,儿子娃不能娇生惯养,要不咋光宗耀祖呢?

魏雷接口说:“哼,在放学时偷着吃零食,差点呛出毛病,我还以为他老师打他呢!”

魏道明眼睛忽然一红:“哼,我爸爸,他,还要上访……告……老师呢!”

一屋子人哈哈哈笑起来。

责任编辑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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