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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人儿真幸福

2009-08-21

飞天 2009年11期
关键词:马子泡泡糖枫叶

武 一

人就是活在希望之中的啊!

看看,她们也是这样。她们现在的希望,就是翻过这座大山。

娃娃,加把劲吧!翻过这座山,就能坐车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女人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用衣袖擦脸上的汗水。被称为娃娃的,是五个高高低低的孩子。那样子,就像母鸡领着一群觅食的鸡娃儿。五个娃娃的脸上,汗水一绺一绺的,像是被暴雨冲刷过的河滩。也难怪,走了三十来里的山路嘛,又是六月的天气,不出汗才怪呢。头顶的太阳依旧很早地挤到天上,成心要和她们作对一样,晒得土路上的尘土都有一柞厚了。近两月的天气了,老天硬是不落一点儿雨,只要一落脚,尘土就扑哧一声扬起来,像是脚下有一只打气筒样。那汗水,把落在脸上的尘土一冲,就成了她们现在的样子,一个个都像泥猴儿。

这几个孩子已走得筋疲力尽,忽然被这女人这么一说,个个的眼睛有些光彩了,两只腿上也有了劲儿,一个个都咧了嘴笑。这么一来,六个人都露出了满嘴的白牙,那脸显得更花了。

枫叶儿,你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么,那样走路,就快多了啊!女人指着一个个头最高的孩子说。

妈,这道理我知道,可没法张嘴啊!一张嘴,土一个劲往嘴里钻。那个叫枫叶的孩子转过头这么说。

枫叶这么一说,所有的人连锁反应似的,都觉着满嘴是土和沙尘,一个个都开始吐口水。这么吐来吐去,嘴里越来越干了,就像嚼了满口的泥巴。嘴唇上,也就真积了一层泥圈儿,抬指甲一刮,就刮下一根泥条儿。

女人同样觉得难受,喉结艰难地窜动了几下,说出一句鼓劲的话来:娃娃,坚持坚持,翻过这座山,就是柏油路了,只要坐上车,一会就到家了。

这些娃娃又放开步子走,脚落下去,马上不见了,随之而来的就是直冲而上的土……

这些给椒农摘完椒赶着回家的人,书面语叫劳务输出。邻县盛产花椒,是名符其实的花椒县。每到花椒红时,总有一些前来摘椒的人。这些人,大多是孩子。这是些农村的孩子,放暑假了,他们不能像城里人家的孩子一样疯玩,去什么名山大川旅游啊,参加什么夏令营,也没有被家长强迫送到什么补习班,而是自告奋勇要跟上这个女人来摘椒。

摘椒能挣来钱啊。当初,她们就是冲着这个去的,希望就是挣一些钱啊。这个世界,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远的不说,大的不比,就说眼前吧,上学该要钱吧,穿衣该要钱吧,好些东西该要钱才能买来吧?何况自己还想要买……那什么东西啊。想到那个东西时,那个叫枫叶的女孩露出了少有的羞涩。什么啊,自己怎么就想要那个东西了呢?那可是一个羞于启齿的东西啊。可现在,那么遥远的一个梦想,立马就要实现了啊……

枫叶这么想的时候,步子就轻盈起来,心情也愉快起来,不由然地学着母亲的样子。她知道,在她们这一群人当中,除了母亲,就是她的年龄大一些,她必须替母亲分担一些责任。

我说你们,加把劲啊,翻过这座山,就能坐车了。

为了省两块钱,她们爬了三十来里山路,落了一身的灰尘和疲惫。她们去的这个村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暖和湾。暖和湾目前还没有通班车,来去的人要么步行,要么坐那种叫三马子的蹦蹦车。暖和湾的这种三马子蹦蹦车多的是,可今天早上,只是进村的,一辆又一辆,那些都是来收花椒的小贩。出村的只有一辆,女人挡下一问,人家张口三块钱一个人。女人说少一下,车主说,两块钱坐不坐?女人还在犹豫,人家一踩油门,说那你们一二一吧,一二一那不花钱。说着就轰然而去,卷起了大团的灰尘,向还在茫然的她们扑来。

女人的犹豫其实不全在于钱,而在于安全。她们村子里有几个人就是坐这种三马子蹦蹦车出事的。女人的同学加好友花子就那么走了啊!那次,女人也在车上,是去一个镇上赶集。车上还有几个人,她和花子坐在左边的车帮上。她那次能活下来,完全取决于她和花子不同的坐姿。女人是斜坐在车帮里,脸朝外;而花子是直接朝里坐的。在一个拐弯处,迎面来了一辆汽车。也活该出事,那司机是—边接着手机一边开车的,开得有些心不在焉,自然就占了道儿。开三马子的司机慌了,急忙朝边上打方向,没想就打狠了,只觉得三马子一晃,女人就从车帮上摔了下来。而花子和别的人就没女人那么幸运,他们和三马子一道飞下悬崖了。三马子摔成了铁饼,坐车的人摔成了肉饼,只有女人,跌在了路上,脸上擦破了一点皮。从那以后,女人看见三马子蹦蹦车就心有余悸,发誓不再坐。这些当然不能给孩子们说,一大早的,自己不能当乌鸦嘴。她把这些娃们平平安安地带出来,又要安安全全地带回去。谁让你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呢,是母亲,肩上就应该担起母亲的责任啊!不坐了也好,不是有两只脚丫吗?那就是用来走路的啊。

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翻过了这座山。大家兴高采烈。现在好了,不是已翻过了这座山吗?在山下看山,是要抬头的,是要仰望的。现在看山,山就在脚下。这么看,再高的山,只要攀上去,它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堆吗?女人感叹地对娃娃们说:记着,路再长,也没有人的一双脚丫长啊!

鞋已被土罩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衣服也一样。女人跺了跺脚,身上的尘土纷纷扬扬。几个娃娃也学着女人的样子,跺着脚。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土。

路边上有几户人家,还有一家商店。女人看看这些娃们的花花脸,决计去讨些水来。然而让女人失望的是,问了几家。人家都说没有水。女人又去了门市部,里面坐着一个约摸四十岁的男人。这人很胖,就像那些庙里泥塑的笑和尚。笑和尚看见有客人光顾,自然笑得更厉害。女人说:他叔,把你的水给一些,我把脸抹一把。笑和尚一听是讨水的,不笑了。说,我们这儿山高路远的,哪儿有水?说着指着货架上的娃哈哈纯净水:有,也是卖的,一块钱一瓶。女人一看见这些水,突然觉着嗓子在冒烟了,好像嗓子里面有一根刺棍在左冲右突。女人朝门外一看,她领的一帮娃们都在眼巴巴地看着她,那一张张小嘴唇已龟裂,就像久旱不雨的田地一样。女人的心痛了一下,转身对那笑和尚说,那就先给一瓶啊。女人付了钱,拿着水出来,拧开瓶盖,先递给枫叶,说,你们换着把嘴涮涮啊。枫叶接了,喝了一口,又交给了艾叶。艾叶接住也还是喝了一口,又交给身边的灵叶。五个孩子一圈下来,那瓶水还有多半瓶。枫叶把水交给了母亲:妈,你也涮涮,真是满口的土啊。女人接了,也喝了一口,涮了涮。女儿说的不错,真是满口的土,吐出来的是泥汤呢!女人又喝了一口,涮了后,又交给枫叶:再涮涮。枫叶艾叶灵叶们,又依次转了一圈,那水还有半瓶。女人说,你们换着喝吧。枫叶迟疑了一会说,妈,我想洗把脸,这脸脏的……女人看了看女儿,说,不要臭美了,回家洗吧,等车来,一会就回家了啊。枫叶不说什么了,拿着水发呆。

那个笑和尚老板出来了,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几个孩子,问:你们这是干啥去咧,弄得个个像土老鼠似的?

女人说:他大伯,我们是摘椒的,现在往回赶啊。

摘椒的?笑和尚围着几个孩子转了一圈,给女

人说,你领她们来吧。说着先头走了。女人不知笑和尚什么意图,站在那里没动。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男人进去后又出来喊:哎,让你把娃娃领进来洗洗,咋木头人样不动唦?女人的眉头舒展了,向孩子们挥挥手:走,娃们,跟上你这个胖伯伯洗洗啊。

这是一个农村常见的小院,院子里有一个自来水水池,一拧,那水就哗哗地淌。孩子们一见水,眼睛都亮了,满脸的兴奋,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先喝死它!于是,你上去张开嘴喝上一阵,她又上去喝一通。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慢慢的,她们都打着响亮的嗝儿,在那里拍肚皮。女人也喝了三次,然后洗脸。再然后,叫那些娃们也洗脸,自己取出口袋里的梳子,梳理头发。梳一下,梳子上就是一层土,女人把梳子伸到水龙头下冲。慢慢地,女人就有些女人的样子了,再梳,就越发显出俊样了。女人无意识地抬头看时,就碰上了一道如火一样的目光。那笑和尚看她正看得发呆呢!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再次抬头时,笑和尚还是那样地看她。女人说,他伯,你看啥啊?笑和尚被女人这么一问,也就惊醒了,咽了咽唾沫,说,你还真赖看啊。女人说,什么啊,黄瓜打驴哩,半截子过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有啥看的?笑和尚说,看得出你不容易啊。女人说,是不容易,我们那儿也没啥特色产业,她爸去年背煤受伤了,在家缓着,粮食够吃,就是没钱花啊。我们挣不来大钱,就挣些小钱啊,添补添补。笑和尚笑了笑,转身去了里屋,拿出一只矮凳来递给女人:坐吧,翻了一座山了,乏了吧?女人确实乏透了,很想坐下来歇歇,也就坐了。

几个孩子的脸洗净了,一个个圆嘟嘟的,像水萝卜一样鲜亮。这二十天来,整天地晒太阳,脸黑了好些,但怎么也挡不住那水灵劲,这就叫朝气吧。她们每个人的手指头,都有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有点儿像羊肚菌,那全是花椒树的刺扎的啊!刚开始的时候,那手又痛又麻似火烧。那个难受啊,心都比往常跳得快了许多,但她们都坚持住了,没一个人喊痛,更没有一个人退却。

女人又看那几个孩子时,那个叫枫叶的,到底大了些,知道美了,正用手梳着头发,梳一下,把手掌伸至Ⅱ水龙头下冲手上的泥巴。女人突然想,给这几个娃都梳梳头吧,让她们光光鲜鲜地回家。女人原打算回家了再洗涮的,现在改变主意了,不就是四十公里的路吗?赶下午回去就是了。这么一想,转身给笑和尚说,把你的洗衣粉给些啊,我给这些娃娃洗洗头,你看让土给弄的,就像盖了一层土被子。笑和尚笑着说:行啊行啊,那有什么?说着进屋拿来洗衣粉递给了女人。女人叫过那个最小的叫荷叶的女孩儿,先给她梳洗。这小荷叶,就是坐三马子蹦蹦车摔死的名叫花子的女人的女儿。这是个没娘娃啊!小荷叶的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好人,一个人把女儿拉扯了几年。后来那地,实在是种不下去了,这样花钱那样花钱,到头来产下的那把粮食值不了那么些钱,也就不种了,跟上本村的一个包工头儿外出打工去了,到年关才回一次家,地就荒着。乡上村上收不来提留什么的,又找不着人,就一直找小荷叶的麻烦。到学校,那些人叫荷叶小死皮,揪着荷叶的辫子发狠。有的老师实在看不过去了,就把那些人劝走。后来国家免去了那些负担,小荷叶才出了一口长气。小荷叶平常的吃住就在枫叶家,父亲回来了,才会回家去。现在小荷叶的父亲一年要回来好几次。

女人的男人缓了近两年了,能下地走了,但还干不了什么活儿。大夫说还得继续吃药,所以家里的境况不用细说,就是两个字:窘迫。但女人也没法子,自己要照顾男人,出不了远门。女儿小,儿子更小,儿子才九岁啊。女人打心里感谢党,不是这政策好,他们家两个娃娃都要失学了。什么救济啊赞助的,杯水车薪,是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

吃的不愁了,娃上学的事不愁了,可还得穿暖,还得给娃他爸看病,这一切,还得靠自己干啊!六月了,邻县的花椒熟得正好,女人就想去那里摘椒。她这么一说,男人很高兴,说去吧去吧,我虽拐着身子,饭还是能做的,再说还有儿子呢!消息一传出,就有几个娃们找来,也有家长来找的,求她领上自己家的娃儿。女人知道,这些人家,家事都是和她家差不多的。不然谁把自家的娃儿往出打发,那花椒是那么好摘的吗?天气热不说,那个扎,很多人就受不了。小荷叶自己要来的,女人原本不打算领,可禁不住小荷叶哭闹,也就领上了。小荷叶说,反正放假了,我就想挣些钱,给爸爸买一双鞋,爸爸的鞋都露出脚丫子了……女人的鼻子都酸透了,能不领吗?

这二十多天,竟就这么一晃而过了。晒和累,对于她们来说不算什么。好摘的椒都摘得差不多了,剩下零零星星的,一天也摘不了多少了,主家也不加价,一斤还是八毛钱。从天明到天黑,也摘不了几斤。再说了,还有十天这些学娃子就要开学了,作业还没到手里去过,也该回去了。所以,昨夜里和主家结了账,女人挣了四百多块钱,下来就是枫叶,二百三十来块,最少的是小荷叶了,九十来块。就这,娃们都高兴极了,比过年还要激动,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票子,而且还是自己挣的。女人更高兴,因为要回家了,家里虽然穷些,但那种温暖,那种思念,那种牵挂,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比的。

女人给小荷叶梳完了头,小荷叶真像一朵荷叶一样清灵无比。女人又叫过来灵叶,开始给灵叶梳头。灵叶自己洗过了,经这么一打扮,也像被注入了灵气,小精灵一样的可人。

几个娃娃的头梳完,日头又升了一大柞。女人谢过笑和尚,领着孩子们要等车去了。笑和尚笑着,什么话也没说。女人突然想,麻烦了一遭人家,也该买些人家东西,照顾照顾他的生意。人抬人高,水抬城高。人就要相互帮衬嘛。女人这么一想,就问娃娃们:给你们买些吃的,你们说说,想吃什么?

泡泡糖!五个孩子不约而同喊出来的,是这三个字。

女人没吃过什么泡泡糖,但见过。女人觉着那是最恶心的东西,吃进来吐出去,吐出来又吃进去。但每次到镇上和县城去时,总会看到有许多的人在吃。尤其是年轻人,一对对的,勾肩搭背,嘴里把那个东西翻来复去的,不断地吹出一个又一个泡来。那泡偶尔破了,会发出砰的一声,像个炮仗一样,把周围的人吓一大跳。没想这几个孩子竟然一致要那个东西。女人想,那东西说不定还是好物件,自己不爱,不能等于别人也不爱。这么一想,就对跟在身后送她们的笑和尚说,给她们买几个泡泡糖吧!女人转身又对娃娃们说,去,让你伯伯给你们一人五毛钱的泡泡糖吧!女人说着,从口袋里的零钱中找出二元五角钱,递给笑和尚。笑和尚不接,说就等于他请客了。女人硬塞,笑和尚硬推,两只手就那么长时间地捏在了一起,两人的身子也挨在了一起。女人忽然松了手。女人二十来天没这么接近男人了,是那种气息和味道让女人突然惊醒的,本能地松了手。女人的脸不由地红了,对笑和尚说,你不收钱了我们也就不要了。笑和尚说,收,我收下不就得了吗?笑和尚收了钱,转身问几个孩子:有一毛钱一个的,有三毛钱一个的,要哪种。

一毛钱的,可以买五个!这些娃娃,又是异口同

声。

笑和尚掬着泡泡糖出来,让娃们自己取。娃娃们接了,迫不及待剥一个就往嘴里丢。枫叶见母亲看着她们,就给母亲递了一个。女人摆了摆手,说,好了,我们等车去吧!那些娃们雀跃欢呼,为泡泡糖,更为了回家。

女人跟在后面,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衣服的后襟被什么扯住了。转身一看,是笑和尚。女人正要说什么,笑和尚指了指前面走着的孩子们,女人就噤了声,不再走了。

看着孩子走到路边上,女人间笑和尚:你要说什么啊?

笑和尚却没了说话的勇气,搓着手,蹭着脚。

女人说,他伯,你不说我就走了,早走早回家。

笑和尚咽了下口水:我想……亲一口你……

女人转身看了看远处的孩子,孩子们站在树阴下开心地嚼着泡泡糖。女人说,我有男人啊,你不该这么想的。

笑和尚说,可我没女人啊,那个没福的,两年前叫车给碾死了,娃娃呢都外出打工了,

就我一个孤家寡人,你说该多苦?

女人的眼圈红了,她懂得笑和尚的意思。一个人的家,是一个什么家啊,那是残缺不全的家,是愁云笼罩的家,没有欢乐,没有幸福。自己的那个家虽然不富裕,可是一个完整的家呀!可女人又能怎样呢,她能帮什么忙啊!再说这是能帮的事吗?女人说,他伯,坚持坚持啊,慢慢地也就挺过来了……笑和尚流出了泪,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难受啊。又说,求你了,就一下,啊?女人心软了,又看了一眼孩子,孩子们嘴里已吹出了泡泡,无比欢欣地说笑着。

女人看了看笑和尚,迈进了小卖部。

女人的后脚刚踏进门栏,笑和尚就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女人的腰,紧跟着脸也就贴在了女人的腮帮上,死劲地蹭着。女人的身子就有些软了,向后倒了倒,倚在了笑和尚的怀里。笑和尚有些贪,嘴巴突然压在了女人的嘴巴上。女人毫无防备,挣扎着。笑和尚一手搂着女人的脖颈,一手揽着女人的大腿,就把女人抱起了,转了三圈,放在了墙边的小床上。女人一下子醒了,挡住了笑和尚伸来的手。笑和尚还要坚持,女人沉下了脸:放开我!笑和尚说你看上我这小卖部的啥你尽管拿。女人说你看错我了,我是同情你,才答应让你亲一下的。笑和尚说,就一次,怎么都行。女人说,我们镇上的李镇长你认识吗?笑和尚不解地说,怎么了?女人说,他拿了二百块钱我都没愿意,还有外加三百块的救济款。笑和尚住了手,站了起来。女人下了床,扯着衣襟,捋了捋头发,往外走。走到外边,女人又回过头来说,看得出,你也是一个好心人,我们村上有一个守寡的女人,回去我给你说说,如若成了,你也就有家了啊。笑和尚赶忙作揖:那就谢谢啦谢谢啦,到时给你烧高香啊。

女人和娃娃们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等上一辆车。车倒是多,就是没有去她们那儿的。正在着急的时候,来了一辆车。司机减了速,把头探出来问:走哪儿的?女人说槐树坝。司机说上来,我们就是到槐树坝的。女人连忙喊娃娃们上车,几个娃娃的腿都有点硬邦邦的了,慌里慌张地上了车。

助手过来让她们买了票。车很空的,几个娃娃坐下来,嘴里还嚼着那已经没有任何滋味的泡泡糖。枫叶吹出一个泡泡,想着那个泡泡就是她想要的红色的三角裤,又吹出一个泡泡,想着那是她想要的《哈利·波特》。小荷叶同样的心思,吹出一个泡泡,那个泡泡就变成了一双球鞋,是三八的。爸爸的个子小,脚丫也小,平常穿的就是这尺码。枫叶是一年前看见那小红裤衩的。那次下课后去上厕所,同班的一个叫朱丹的同学也在上厕所,朱丹解完手,站起身提起了裤衩。枫叶忽然看到一道红光,厕所里也猛然亮了许多。那裤衩,红红地耀眼,上面还有一朵花。枫叶觉着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裤衩了,而自己,还穿着母亲手缝的裤衩。朱丹的爸爸是镇上的一个包工头儿,自然是有钱的。朱丹穿的衣服都是名牌,平常也不跟她们怎么往来。在班里,人家自认为是鹤,别人是鸡呀!枫叶没有跟朱丹攀比的意思,她有自知之明。但枫叶想,这个小裤衩自己还是能办到的,自己也有两只手啊。这不,这二十多天,苦是苦了些,但毕竟挣了二百来块钱。那裤衩,她早就问过了,一般的五块,棉布的八块,这些钱,可以买好些呢。当然,还要买些书的,像《哈利·波特》、《脑筋急转弯》什么的……还有,给爸爸买药,自己也该出一点的。

女人上车时还想着刚才的事,想着想着,人就睡着了。这些天起早贪黑的,实在是辛苦。俗话说得好,钱难挣,屎难吃,一点都不错。几个娃娃却很兴奋,口里的泡泡糖实在嚼不出什么了,又换了一颗,各自做着甜蜜的梦。那幸福,不但弥漫在整个脸上,而且散发在每个神经里。

女人正做着梦。梦里那笑和尚把她逼在了床角。女人急了,挥手去打,真打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也就醒了。醒过来的女人一看,自己的身边真坐了一个男人。那人正拿服瞪她。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过了一会,目光转向了窗外。女人朝窗外看了一会,忽然觉着不对,自己的家在西边,而这车却是朝东开的。女人急忙站了起来喊:师傅,你这车不是到槐树坝吗?怎么不对啊?司机头也没回,继续开车,嘴里回道:你别管我到哪,反正把你拉到槐树坝就行了。女人一听觉着也对,又坐了,看了看几个孩子,她们兴趣正浓地吹着泡泡糖,一边说说笑笑。女人叹了一口气,毕竟还是孩子啊,几个泡泡糖就欢喜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女人看身边的那人正在看她,也就向那人解释道,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做梦,你不要生气。那人说,没什么啊,看来你梦中遇到坏人了是不是?女人的脸又红了。那人说:到底还是山里人纯朴,还知道脸红啊!那人停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你说你要到槐树坝?女人说,是呀!那人说那你应该坐c县的车,怎么坐到这车上来了?这是到K县的车啊。女人一听急了,又站起来喊:停车,停车,你把我拉到K县做什么……司机说,我说过,把你拉到槐树坝就成,你吵什么?这多拉的路,我又不收你钱。你掏的八块还是八块,不要白吃萝h还嫌辣。女人身边的那人忍不住了,说,你本就不该拉的,人家往西你往东,不是南辕北辙吗?司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当我拉她们能赚多少钱?我侄儿是跑c线的,马上就要来了,我倒给他,不也把她拉回去了?车上的人也怕耽误自己的时间,有的人也就附和:这样也好嘛,免费让她们坐上旅游,对她们这些农村人,有啥不好的呢,不就是迟一点回家吗?女人不知说什么好。车继续向前行着,身边的男人用肘子撞撞女人,小声说,你还是跟司机把钱要回来。下去再等车吧。女人又站起来:把钱退给我们,我们下车。司机说,退钱?退个烟把子,你要下了你就下。司机说着踩了个急刹车,女人没防备,身子重重地撞在了前面的座位上。女人不知该怎么办了,看着司机。司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手扶在方向盘上,看着窗外。车上的人纷纷责备说,真啰嗦,要下就下嘛。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人说,快点,我回去了还要到农家乐去呢!女人身边的男人叹了一口气说,要是心疼钱,就坐着,等他侄儿的车吧,总会来的。女人心里想着,四十八块钱哩,那是摘了多少花椒才挣来的,就这么轻易地让人家给讹去

吗?我就不下去,赖在你车上,看你怎么办!女人又坐下了。

又过去了两趟车,都不是司机侄儿的。司机也烦了,边开车边打电话。那头还是说,快了快了,就到了。

眼看要到黑马关了,翻过这座山,就是K县县城了,司机侄儿的车才来。司机停了车,转身对女人说,下车,去坐他的车,让他把你们拉到。说着掏出一叠钱,数了四十八,当着女人的面递给了他侄儿,对女人说,我没哄你吧,我白拉了一趟你。女人不再说什么,既然车来了,还能说什么呢?人家真把自己拉了很远的路,就当旅游,不是很好吗?所以女人赶紧叫还在望着窗外的孩子:娃娃,赶紧下车,去坐那辆车啊。几个孩子忙紧下车,她们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又坐在了另一辆车上。

晃晃悠悠地开到两县的交界处,也是一个镇子,忽然停了车,有两三辆小面包车呼啦地围上来。司机把头伸出窗外高叫:c县c县!车上的人一个个都下了。就剩下女人和几个孩子。女人不解地望了司机一眼,说,不是到c县去吗?司机说,我就放这里。女人说,你怎么能这样,那个司机不是说你们到c县的吗?司机说,不错,我保证把你送到,不会让你再出一分钱。说完后指着一个胖子的面包车说,你们坐他的车去,让他把你们送到。女人没法,就喊几个孩子下车,又一次地倒车。

车上再没有别人,司机把车开得贼快。能看得出司机不高兴,关上车门发车时还骂了一句:他妈的,这人都死绝了!几个孩子感觉出来了,一个个都噤了声,一个拽着另一个的手。

夜色涌上来了,不过还好,有月光。车外的房屋和树,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飞速地向后遁去。

女人觉着肚子里空得难受,这才记起,还是早上吃的饭。早上主家仍然蒸了一大锅洋芋,煮了一盆酸菜,拌了一锅拌汤。她们这二十多天,天天早上吃的就是这个,中午一人两袋方便面,到了晚上,才能吃些别的。不用说这些娃娃也都饿了啊。女人转过脸去看她们,她们把目光投向女人。女人说,你们的泡泡糖吃完了吗?几个娃颤声说,还有。女人说,那就吃啊,吃完了回去我给你们再买。几个孩子就又拿出泡泡糖,剥了,塞进嘴里。枫叶给她母亲递来一个,说,妈,你也吃一个,抵饿啊。女人没接,她不习惯。也许是枫叶和她母亲的对话被司机听到了,他转过头来问:你们是干啥去来?女人说,我们还能干啥?摘椒啊,这才往回赶。司机说,不好摘吧?女人说。习惯了,我们这些人,就是属鸡的命,刨勤一些,才有吃的啊!女人这一番说,司机深有同感,感叹地说,挣两个钱都不容易啊,你看我们还不是起早贪黑的。司机忽然从车窗前扔过来一个袋子:这还有两个饼子,你们先吃点,你们肯定饿了。女人忙说,不了,留下你吃。司机说,客气啥?你不吃,也该叫几个娃吃,可怜啊。女人眼一热,也就捡起来,给那几个孩子分了。几个孩子真饿了,把口里的泡泡糖吐在手心里拿着,吃那一点饼子,吃得分外香。

九点多的时候,车到了。女人们下了车,没忘记感谢那个司机,吃了人家两个饼子啊。司机挥挥手:行了行了,别多话,往家里赶吧,我还得赶回去睡觉。

距槐树坝还有五里的路程,不过,这算啥呢?眨眼的功夫也就到了,她们常走啊。夜静得很,月光也很明亮,这些回家的人儿,迈着脚丫,轻盈地走着。忽然,不知谁的肚子首先抗议起来,咕咕地叫着,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很是响亮。大家的脚步迟缓了下来,相互望着,想知道是谁。但紧跟着听见各自的肚子都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响成了一片。女人的眼角潮湿起来,心里自责着,自己还不如一只老母鸡啊,人家老母鸡领一帮鸡仔都还能让他们吃好,而自己却让他们空着肚子。女人心里这么自责着,也就十二分诚意地说,娃们,回家!回家了我给你们擀面条,好好吃一顿再睡觉。

娃们就是娃们,眼前就出现一碗又一碗香喷喷的长面条来。小荷叶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大家的脚步又快了起来,心里十二分地高兴。

月亮多好啊,把一颗心掏出来照看着我们!望着皎洁的月光,女人忽然这么想。是啊,这次摘椒,遇上的主家也好,没给她们脸色,也没赖账。那个小卖部的笑和尚也是一个憨人啊,至于那司机,也没什么,虽然把她们拉了那么远的路,耽误了她们回家的时间,可人家并没多要钱;面包车的司机,更是好人了,给了她们两个饼子。女人又想到了自己的男人,想到男人就想到自己挣来的钱,有这么一点钱,日子就能滋润些,瓷实些……

如水的月光里,女人心潮澎湃,轻轻地哼出了歌来。几个孩子把刚才没有吃完的泡泡糖又塞进嘴里,不一会儿,一个个又都吹出泡泡来。她们更激动,她们是揣着钱回家的啊!那梦中所想的,不就在她们的包包里揣着?

进了村口,女人看看吹泡泡糖的孩子,忽然问:

娃们,明年还去摘椒吗?

当然要去,我们还跟你

孩子们仍是异口同声。说完后,一边走路,一边吹着泡泡。月光下,她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和快乐的光泽。

责任编辑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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