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汶川
2009-08-17逄小威
逄小威
“放轻你的脚步,放低你的声音,给逝者一个安宁”。这是我们进入北川县城(地震遗址)后随处可见的一个个提示牌上的话语。
2009年清明节,我和爱人踏上了开往成都的火车。2008年5月12日,这个给四川、给中国带来巨大灾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快一年了,今天这里是什么样子?灾区的人民又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火车是第三日早晨5点多,天还没亮到的成都,我们当即转乘大巴去了都江堰。都江堰—一个多么古老而又令人向往的地方,那里有着太多美丽的传说,中国古代修建的著名水利工程,为这座城市带来了享誉世界的声名。然而,今天当我们走进这里,当被“5·12”地震破坏的楼房第一次与我们面对面时,我一下子丧失了30年前在这里参观游览时留下的记忆。
要抓紧时间完成一个纪录,怀着这样简单的目的开始,却在不知不觉中难以停止按动快门的手指。看着眼前出现的一座座倒塌的建筑,我惊呆了!我想象不出地震当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经历了一场怎样悲惨的景象!
随即我和爱人商量了一个计划:要拍下去,继续拍下去,还要去汶川、去映秀、去北川,要把这场灾难此刻留给我们的可见物证都用我们手中的镜头记录下来,尽可能多地记录下来!
在映秀
当晚我们赶去车站准备再乘长途车去映秀时,才得知那些天没有车去那里。我们只好搭乘当地人开的私家小车连夜直奔汶川,路上听说这位开车人的妻子在地震当天失踪至今杳无音信。车开入山区后,道路变得狭窄,有时仅容一辆车子通过。路的两旁,一边是悬崖,下面江水奔流;一边是望不到顶的大山,路面上还偶尔可见刚刚从山上滚落的石头。在我们前后时常会有为灾区重建而运送各种物资的重型卡车,发出带给人压迫的轰鸣,在催赶着、超越着我们。
汶川到了,映秀镇到了,这个在“5·12”震惊了世界的地方,还没有进入之前,首先看到的是那座在地震中被斩断成几节的百花大桥,巨大的桥身坍塌在江岸上,令人触目惊心。再往前走,就看到了电视中曾多次出现的,那块地震时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如天大的巨石,它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标志,是进入汶川、进入映秀镇、进入“5·12”震源中心的标志,刻上了“映秀5·12震中”几个大字。
路上,我请求司机把我们随便送到一家宾馆或旅店,因为从出发到现在已经几天了,白天又在都江堰的废墟上摸爬拍摄了一整天,灰尘中我爱人的头发由黑变成了灰白,现在多想能洗个澡啊!无论司机怎样跟我解释说这里没有旅馆,能住的只是灾区人民现在住的板房,不能洗澡,我都不信。但当我进入映秀镇以后,令我想象不到的景象出现了:映秀镇已经不存在了,已经找不到一间没有遭到毁坏的房屋了。
当晚我们住进了灾区人民生活的临时板房。第二天的拍摄,是租住房屋的主人主动为我们带路,这是一个30几岁的男人,过去曾是工厂的电工,“5·12”地震夺走了他5岁儿子的生命。他说:“你们来晚了,如果是一个月前来,这里还是当时地震后留下来的原样。”现在大部分房屋已经彻底推倒了,地表面也已经平了,到处是砖石瓦砾。但是,还是有些地方保持了原貌:漩口中学、映秀小学、映秀湾电厂、映秀烟厂、药厂和一些山下的民宅。
在这里,我们拍摄了两天,看到了太多不能目睹的地震遗迹。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映秀药厂的遗址上,至今还散发着浓浓的药味儿,那是一种合成中草药的味道,还能看到很多散落在地上的成品药袋。烟厂附近的地上还有很多一包包、一条条未开封的香烟盒。映秀小学的国旗还在高高的旗杆上飘扬,惟一只剩下一个未倒的篮球架静静地站立在小半块操场上。而学生们读书的用具、孩子穿的旱冰鞋、CD音乐光盘等物品随处可见。在倒塌的民宅瓦砾当中,隐现着破损的吹风机、电冰箱、电视机、电风扇、饮水机、旅行箱、孩子的玩具、家具、衣服、鞋等生活用品。映秀湾电厂厂房倒了,但机器还在;人没有了,但工人们用的洗脸盆、干活儿时用的工具还在。一辆辆被砸坏的汽车还埋在水泥块和山体滑坡滚下来的泥石中,让你不敢去想象当时那一瞬间的惨景!
在映秀拍摄的第二天傍晚,我们登上了被当地人叫做“万人坑”的墓地,据说这里埋葬了近万名地震遇难者的遗体。这里地势较高,向下望去,映秀镇尽在眼底。那是一片令你不忍去看的凄凉,除了剩下不多的已经倒塌的房屋,,其余就是一片破碎的灰白,那灰白的色彩是刺目的,那是一片目光不能久留的土地。
映秀和北川一样,城镇坐落在大山脚下,四周群山环绕,也都有一条江水沿城而过,往日可谓山清水秀,风景如画。但“5·12”地动山摇,颠覆了它曾经的面貌。现在,这里的山远远看去已不是一片郁郁葱葱,而是绿白相间,泥石与山林争道。山上依然可见的道道绿色,是一些不屈的树木;那顺山而下一道道大片的惨白,就是山体滑动泥石流下冲掩埋了丛林呈现出的色彩。这景象让人看后不免有些虚寒,感叹大自然的力量,感叹人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与渺小。眼前的映秀镇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硝烟弥漫,死伤遍野,现在战火已停,尸骨未僵,烟雾未散。汶川啊,映秀啊,你何日才能再现曾经的安宁与俊美呢?
在北川
4月10日早晨我们离开汶川,再次转回成都,一是因为从成都去北川,路比较好走;二是为了到成都再补充些胶卷。一路听说老北川县城已经封锁,没有当地政府批准,一般人无法进入。又是经过了一天的车程,傍晚前我们终于到了离北川最近的一个地方——安昌(现在去北川,一般都会先住在这里或是绵阳)。
到北川后的第二天,尽管下起了雨,我们还是背上了沉重的摄影器材来到了如今已闻名于世的北川县。车子还未开到地方已被拦在城外。老北川的整个县城被高高的铁网拦起,带刺的铁丝网弯曲在直立的铁网上端。沿着山路,想远远看一眼县城的全貌,山下却被乌云笼罩,什么也看不到。雨在下,我们两个人仅有的一把伞,只能尽量照顾背在我身上的器材,而爱人只好淋着雨与我同行。我们曾试着说服执勤的公安和武警,让我们进入城内,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有成功。
来前听说北川中学不在县城内,而且尚未封闭。但等我们到后,才看到已同北川县城一样被严密地围起。是当地的一位老乡带我们绕到很远的地方,尚有一个铁丝网的洞口,我们钻进去,迅速抢拍。担心被人发现而发生意外,此刻已顾不得天在下雨,脚下房屋倒塌的钢筋、水泥、石块、瓦砾的高低缠绊,紧张中终于完成了一组北川中学的拍摄。
4月12日一早,当地宣传部门经过努力,为我们准备好了一份由北川县公安局盖了大印的特别通行证,并派人驱车把我们送到了北川县城(地震遗址现场)。现在,这里是一座凄惨的死城。“5·12”的8.0级地震使建筑倒塌,整个北川县城的街道两旁没有一座楼房还直立于地面。大地震之后的山洪爆发、泥石流无情地冲向这座已面目全非的伤城,更是淹没了全城三分之二的面积,使很多原本六七层高的楼房,现在只剩下上
半部分露在地面。也许是因为戒严的缘故,这里一片沉寂,没有一点声响,满眼间全是已垮塌或半倒未倒的楼房,远远看到有公安和武警的身影,更显出了一种森严和恐惧。
记录!记录!把在这里看到的,被大震破坏的景象全都记录下来!来不及多想,只是凭着直觉,去完成一个个惨不忍睹的画面的拍摄。
说实话,灾区之行,是在我没有完全想好为什么要拍的情况下拍摄的。直到现在似乎我也依然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我茫然!当一年前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要去拍!当我从电视里看到了灾区那一切的场面之后,我就要去拍!在这一年当中,总又有些似乎是理由而实际上现在想想又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使我多少次要去而始终没有去成。甚至有一次都买好了车票,却又因天气预报说近日那边连续大雨,又将车票退掉。后来我继续关注天气,那几天那边没有下雨,我后悔莫及!今年清明放假,这三天大家休息,我要做的事做不了,正好有个在都江堰拍电影的朋友来电话说都江堰还有些地震遗迹可以拍到,我们当天就登上了去往成都的火车。
家,是怎样一个概念?房子,又是什么?房子其实就是用一些石头、木头、钢筋、水泥、砖头、瓦片搭建起来的空间,因为有了人的情感,这个空间就变得温暖了,在温暖的空间里就营造出了家。家,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有的。也许它并不大,也许它并不奢华,但这是一个充满了爱的小屋。而2008年5月12日的这场大地震,却将四川省的536.25万间房屋震塌,重新使这些家还原成了“冷酷无情”的石头、木头、钢筋、水泥、砖头、瓦片。地震中,还是这个家却成为了死难者直接的刽子手和墓地。幸存者也在这一瞬间永远失去了曾经为之付出了太多爱和辛劳才拥有的家。
这是一次怎样的拍摄之旅啊!从都江堰开始,告别于北川,是我生命中不曾有过的体验。一年前大灾突降,山崩地裂、泥石流肆虐,整座城消亡,生命遭受涂炭。据报道,仅北川县城三口之家全部遇难的达到20%以上,完整的三口之家剩下的已不到10%,失去十几位亲人的家庭也有很多。
然而,今天当我们走进了经历大难而生还的人们面前,我们的神情似乎比他们更沉重,我们小心翼翼地与他们攀谈,担心哪一句问话会触碰他们不愿回忆的伤痛。可是,我们错了,今天的他们好像已经走出了那悲痛萦绕的阴影(或许是我的观察停留于表面了)。进入灾区,我好像没有看到一张表现出痛苦、悲伤、诉说着哀怨的面孔,这与我来之前的想象相差甚远。
在这里,我看到人们的生活如常地平静,孩子们穿着校服,背上书包,结伴上学。大人们洗菜、做饭,做着自己身边的事情,那不太隔音的板房不时传出电视节目和人们熟悉的歌声,而每天晚上在路边临建板房改造成的小餐馆前,人们放大了音乐的声响,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跳起羌族的锅庄。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在痛失了亲人和家园之后,还能如此的淡定与坚强。时间过去还不到一年啊,生活的环境也并非搬进了重建起的新房,也许,这就是人!这就是人类自身生命力的顽强和生命本应有的自尊!人不可能总在悲切中度日,灾难中人必须学会自我调节,那是一种下意识中生命本能的自我保护,而人在相互扶持、相互关爱、相互交往与鼓励中,获得力量、温暖与安慰,或许可以排遣大难带给他们的悲痛与失去亲人后的孤独。因为,逝者已经逝去,生者还要好好地生活!
我永远都不能忘记,在灾区遇到的一个个好人,一个个热情地给予了我们帮助的人。我们拍摄时他们为我们带路。在映秀镇接待我们住下的那一对年轻的夫妇,中午默默地把水和食品送到我们的拍摄现场,整日陪在我们身边,共同在废墟上又度过了几天。而脚下正是夺去他们儿子生命的地方啊!在北川当地的一位宣传部的同志,星期天不休息,亲自送我们去县城遗址,而他告诉我们那里是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因为地震时家中的几位亲人都是在那里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在北川县城的那天,我们拍到很晚,眼看已没有车辆返回,却遇到了一对年轻恋人,当晚他们把我们送到绵阳火车站,还请我们吃了一顿入川以来最丰盛的晚餐。我感动,我为灾区人民面对灾难的坚强乐观而感动!我为苦难中,还能无私地去帮助别人的襟怀而感动!我为那里人民的质朴与真诚所深深地感动!
离开北川前,我拍到的最后一组照片是新建起来的一个美丽的羌族山寨。这里每栋房屋都有着不同的样式与格局,但又都很好地统一在羌族文化的建筑风格之中。虽然是短暂的接触,但我也感受到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那份满足与幸福。是啊,多希望能有更多这样的山寨、村庄、城镇迅速出现在汶川的大地上!多希望汶川的人们重新回到一个坚固、牢靠、充满了温暖和爱的家中啊!我知道,“5·12”给灾区的人民、给四川、给中国乃至给整个人类造成了怎样的灾难和伤害。而我个人能够给予受灾人民的帮助又是多么的弱小与无力。但有一点我愿意去完成,那就是用影像的方式去记录,把这场灾难留给我们的物证(那些倒塌的房屋、被破坏了的建筑)尽量多地去记录下来,留给我们今天,也传给我们的后代。而这些影像其中的含义是什么,可能是每个观众和读者心里的独白。
苍苍大地,茫茫天穹,随着这块如山巨石的坠落,一场亘古罕见的灾难发生了,过去了……因为灾难,我们学会对大自然、对生命心生敬畏;因为灾难,我们开始留意无数曾被忽略、淡忘的温暖和感动。今天我们拍下的是灾难留给我们的沉痛记忆及在艰难中闪光的民族精神。我相信这些记忆的影像是有价值的!是有力量的!它表现出的内涵是丰富的!它所留给人们的思考合适于当今,也合适于未来!记忆,不会成为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