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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赵树理悲剧”

2009-08-14

全国新书目 2009年13期
关键词:小芹婚姻制度兴旺

谢 泳

本书从资料搜集入手,于正史之外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判断历史人物和历史现象,分析现代以来知识分子的命运。一切发生过的历史,无论当时或后人如何评价,这些历史本身都具有研究价值。

融合主流文学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鲁迅去世后,赵树理是唯一没有到过延安,但能获得延安文化高度认同的作家。1943年,《小二黑结婚》发表后,很快得到杨献珍、彭德怀、李大章等中国共产党北方主要负责人的高度评价。在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后,能在极短时间发现赵树理这样的作家是非常难得的。1947年夏天,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召开专门会议,讨论赵树理的文学创作,最后得到一致意见,认为赵树理的创作精神和他的文学成果,应当成为延安文艺工作者实践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具体方向。后来,由陈荒煤执笔写成《向赵树理方向迈进》。由此开始,当时左翼文化界的代表性人物郭沫若、茅盾、周扬等人都专门写了文章赞扬赵树理的文学创作。

赵树理对于农民有特殊感情。他能写出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通俗化作品,不是有意识地要迎合谁,而是缘于自觉的生活体验。1949年后,赵树理虽然也是一个和主流文学相融合的作家,不过他的选择并不是以完全放弃自己的独立思考为代价的。他是在同时代相同历史条件下,较多地显示了自己个性和独立性的少数几个作家之一。但悲剧也同时发生,赵树理是“山药蛋”派作家中最具悲剧命运的作家,他一生为了“人能活得像个人”而写作,最后却在一个没有人权的时代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赵树理悲剧”可以解释为这样一种文学现象:当一种意识形态出于政治宣传目的强调作家创作的某一侧面时,并不意味着对作家文学活动本身的全面肯定。当意识形态需求满足后,被意识形态高度认同的作家或者文学现象就被抽象成一种符号,这种符号本身只具有象征意义,它与原初作家的文学活动已脱离了关系。这种符号可以根据意识形态本身的需求做各种各样的阐释,中国百年文学发展中“鲁迅悲剧”和“赵树理悲剧”中都有这样的意味。

“斗争会”这种形式

就赵树理本人的命运观察“赵树理悲剧”,可以发现,在赵树理的成名小说《小二黑结婚》中,事实上隐含了作家本人的命运,但作家在叙述当时的生活场景时,对于自己笔下的这个生活现象并没有察觉。《小二黑结婚》在叙述太行根据地的日常生活中,把主题集中在反封建的一个具体事件上,也就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婚”方面。作为个性解放和人的自由精神扩展的基本内容,反对父母包办婚姻成为赵树理这篇最知名小说的主题。中国很多革命运动都是从变革当时的婚姻制度开始的,因为革命运动以动员青年参与为主要方式,而对青年来说,变革婚姻制度是较有效的改造社会制度的前提,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百年中国文学发展中反抗旧式婚姻制度成为一个持续不断的主题,这也通常被认为是启蒙的重要议题之一。在反抗旧式婚姻制度时,对女性权利的张扬和认可是以预设女性为旧婚姻制度的主要受害者为前提的,这也大体符合当时社会的现实,但较少有作家深入揭示“娜拉走后”的问题。赵树理也没有超越这个历史局限,他以“大团圆”结局形式完成了这个反抗旧婚姻制度的故事,赵树理的思考停止在这个层面上,这是启蒙者的局限。一般说来,启蒙运动追求的理想目标主要是平等、公正、自由、人权、民主、解放、发展、进步等,但这些目标中,人权应当是最重要的价值。赵树理没有自觉意识到,他在这篇小说中偶然提及的一个细节,在以后的历史中会发展成为一种远比旧式婚姻制度更为有害的侵犯人权的基本形式,这就是“斗争会”。

在《小二黑结婚》的第六节中,赵树理这样叙述:

金旺自从碰了小芹的钉子以后,每日怀恨,总想设法报一报仇。有一次武委会训练村干部,恰巧小二黑发疟疾没有去。训练完毕之后,金旺就向兴旺说:“小二黑是装病,其实是被小芹勾引住了,可以斗争他一顿。”兴旺就是武委会主任,从前也碰过小芹一回钉子,自然十分赞成金旺的意见,并且又叫金旺回去和自己的老婆说一下,发动妇救会也斗争小芹一番。金旺老婆现任妇救会主席,因为金旺好到小芹那里去,早就恨得小芹了不得。现在金旺回去跟她说要斗争小芹,这才是巴不得的机会,丢下活计,马上就去布置。第二天,村里开了两个斗争会,一个是武委会斗争小二黑,一个是妇救会斗争小芹。

小二黑自己没有错,当然不承认,嘴硬到底,兴旺就下命令把他捆起来送交政权机关处理。幸而村长脑筋清楚,劝兴旺说:“小二黑发疟是真的,不是装病,至于跟别人恋爱,不是犯法的事,不能捆人家。”兴旺说:“他已是有了女人的。”

村长说:“村里谁不知道小二黑不承认他的童养媳。人家不承认是对的,男不过十六,女不过十五,不到订婚年龄。十来岁小姑娘,长大也不会来认这笔账。小二黑满有资格跟别人恋爱,谁也不能干涉。”兴旺没话说了,小二黑反要问他:“无故捆人犯法不犯?”经村长双方劝解,才算放了完事。

兴旺还没有离村公所,小芹拉着妇救会主席也来找村长。

她一进门就说:“村长!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当了妇救会主席就不说理了?”兴旺见拉着金旺的老婆,生怕说出这事与自己有关,赶紧溜走。后来村长问了问情由,费了好大一会唇舌,才给他们调解开。

在这个细节中,涉及这样几个方面,一是作家赵树理本人,一是迫害者金旺兄弟(包括金旺媳妇),被斗争者小二黑和小芹,村长以及所有群众。他们对金旺随便捆人的行为要讨说法,但所有的人对“斗争会”这种形式并没有产生怀疑,而正是这种群众运动的方式构成了中国社会以后侵犯人权的基本形式。在《小二黑结婚》中,即使是金旺兄弟,当他们失意后,同样也面临的是“斗争会”的命运——“午饭后,庙里开一个群众大会,村长报告了开会宗旨,就请大家举报他两个人的作恶事实”,最后,金旺兄弟就被判了15年徒刑。

在斗争会上丧命

从《小二黑结婚》中的这个细节分析,可以发现当时在太行根据地社会生活中,作为人的解放的基本条件,个人的生命权利被一种简单的政治悬挂起来,在这个环境中生活的人,没有意识到真正“解放”的含义,就连作家本人也没有意识到个人权利得以保障的法律基础何在。所以在延安文学传统中,我们很少能看到真正的“人的觉醒”和为创造“人的觉醒”所做的努力,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延安文学传统中并不具备真正的启蒙意义,事实上这个传统也在很大程度上远离了启蒙的价值。

“赵树理悲剧”的深刻意义就在于,当他在平静中叙述解放区日常生活里“斗争会”这种普遍存在的现象时,没有任何警觉,这种把“斗争会”形式自觉合理化的潜意识行为中,表达了作家自己对这种现象的正面评价,但它在事实上却隐含了作家自己的悲剧命运。启蒙者在启蒙的时候,对自己命运中的悲剧因素没有产生警觉,自己的悲剧命运也就不可避免了。“文革”时期,赵树理自己恰恰就是在一次“斗争会”上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1970年9月18日,山西省革委会召开了批斗赵树理的大会。会场在山西省当时最大的能容纳5000人的湖滨会堂,参加人数号称万人。事后有人回忆说:“赵树理病势沉重,已经不能动弹。但是一个青云直上的掌权者下令说,他动不了,爬也要爬到会场去。”批斗会开始仅几分钟,被拖在台上的赵树理就因身体极度衰弱昏倒在台上,接着被押解回监狱。

赵树理的后代在回忆他们父亲的悲惨命运时说:“9月18日,已经濒危的父亲又被拉到万人大会上批斗。这时他已经站立不住了,大会开始了没几分钟,父亲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眼看父亲是不行了,可那些人仍然强行让父亲写所谓的检查。5天以后,父亲‘检查写到中途就含恨死去了。”

把作家早年一篇小说中偶然提及的细节和作家悲剧命运联系起来考查,可以发现在百年中国文学发展中,那些以往被人们认为是启蒙文学中最重要的内容,比如个性解放、反抗婚姻制度等具体内容,其实只是人的解放中较为平常的社会性变革,在这种变革之上的政治制度的文明化,才更具有启蒙的真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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