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徒
2009-08-13林希
林 希
一
高级工程师,正教授待遇的专家杨大光,只认识六个字,头三个字杨大光,解放前认识的;解放后又认识了三个字,毛主席。直到杨大光高级工程师从社会上消失,再没有多认识一个字。
高级工程师只使用四根大绳,四根柱子。黑话,技术专用名词,大绳叫晃绳。柱子叫把竿。听出门道来了?杨大光是起重工程师,老年间的“脚行”。
1958年大跃进,建第九炼钢厂。
方圆八百公里之内,没有一座煤矿,没有一座铁矿。按照市里的跃进计划,初级阶段先建设二十四个炼钢厂,全市六个区,每个区建四个炼钢厂,二十四个炼钢厂建成之后,每隔一个无轨电车站就得有一个炼钢厂,每两个炼钢厂之间,有一家粮店,有一家副食店,公共厕所是不能没有的,无轨电车跑进来,售票员报站名:一钢到了,二钢到了,三钢到了,四钢到了,然后,五钢,六钢,到了二十四钢,无轨电车返回来,二十三钢到了,二十二钢到了。何等宏伟!
事情就出在第九炼钢厂的建设上,主体车间建起来了,炼钢车间建起来了,高炉建起来了,车间准备封顶,上天车,二十吨天车,横跨三十米,重量四十吨位,没有四十吨天车,吊不起二十吨钢水包。
安装天车,从东北请来了专业施工队,新中国第一座桥梁就是这个起重队安装的,那时候敌人的飞机在天上转,机关枪扫射,英雄们顶着枪林弹雨,一次成功,新中国第一座桥梁搭建成功,东北电影制片厂摄制了一部电影,请来的演员是这个安装队的工人,演得真实感人,在中南海放映,感动得中央领导直掉眼泪。
起吊天车的现场极是壮观,开始之前清理现场,除了起重师傅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现场四周,保卫科派来武装警察,身配武器站岗,警惕阶级敌人破坏。市委书记进入现场,远远地坐在角落里,未来的炼钢厂主要领导,陪在市委书记身边,此外,就是在没有封顶的车间里飞来飞去的麻雀了。
起吊施工,人员不多,总指挥,老工人,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腰间系着一根小绳,嘴里叼着一只钢哨,一根立柱,八根晃绳保着一根“把竿”,每根晃绳下面蹲着一名工人,聚精会神地观察晃绳的情况,一旦发现晃绳情况不正常,立即举起红、蓝小旗,向总指挥报告情况,总指挥再根据情况变化调整力量。
起吊一直顺利,天车已经起到横梁上面,市委秘书悄悄走到书记身边,小声报告:“给中央的报喜电报稿已经拟好。”还小声地念了一段,书记摆手打断秘书的话,指示说,一定要把大好形势写透,电报稿不要太长,字数不要超过五千字,云云云云。
“喀“地一声,传来巨响,人们一齐转过头来,向发出巨响的方向望去,只看见天车停在了半空,一动不动,像是一副骨架,罩在人们的头上,所有的晃绳都松动了,没有一点力量,丁零当啷地垂着,总指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呆呆地看着停在半空中的天车说不出话来。
没有人询问发生了什么意外,但人们都意识到出大事故了。天车升不上去,降不下来,停在半空中,像一只死鸟,张着翅膀,罩在人们的头顶上。
天车卡住了。
天车起到预定高度,要转动方向,横着吊起来,到了一定高度,要转动方向,和车间天车横梁垂直,然后再放到横梁上,完成安装。
天车长度三十米,宽五米,对角线将近四十米,车间对面墙三十五米,升到预定高度,转动方向,角对角,被两面墙卡住了。
黑话:“死”了。
危险!未来炼钢厂书记警告,现场所有人员立即撤离,四十吨重的天车卡在对面墙壁间,没有封顶的车间每时每刻都有倒塌的危险。起重队总指挥,老师傅当机立断,四角看管晃绳的师傅撤离,推绞轮的师傅撤离,先请市领导撤离。市委书记品德高尚,请同志们先撤离,自己一定最后一个撤离。
撤离疏散,井然有序,最后市委书记走出车间,宁肯衣湿,不能步乱,踱着方步,绝对诸葛亮风度,一步一步地从车间走了出来。
不要分析原因,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天车卡在半空中了,怎么办?
起重队老师傅说不出个办法,呆若木鸡,光抹脑袋瓜子上的大汗珠,无地自容,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工人们更是没有人说话,人人都蹲在地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地面,有人吸烟,有人点着了纸烟不吸,拿烟头烧鞋尖,布鞋烧透了,冒出一股烧人肉的呛人味道,也没有反应,人们都傻了。
市委书记冷静果断,把各界父老请来,这个城市,起重师傅谁的能耐最大,一个老市民说,记得有个杨大光,不知道还活着不活着,那年美孚油行运来了一个大油罐,重五十吨,法国桥不让过,就是杨大光大显身手,愣做了一个大气包,把大油罐从河上漂过去了,可露了脸了。
传公安局,查户籍,半个小时,查出全市叫杨大光的共有三千两百十六人,原来起重行的,说明了吧,原来的脚行,查出来了,共有七十三人,全请来,全市大搜捕,没多少时间,七十三位杨大光都捉拿到了。
七十三位杨大光,都吓坏了,有原来吸鸦片的,有原来国民党下士,有卖烤山芋的,心里都嘀咕不知道政府何以突然把自己捉来。路上,一个杨大光向公安局警察解释:“我早就不吸了,毛主席政策好呀,卖鸦片的都毙了,谁还敢抽呀。”还有一个杨大光对警察说:“就是她回来,我也不要她了,眼看着就解放了,就在大炮响的那天夜里,她跟着一个当官的,什么官呀,就是国民党副官,后来才知道是军统,跑了,现在,我还能再要她吗?”公安局警察说,你们先别闹,说不定是好事,通知我们说,一定要说“请”,不许说粗话,不许带武器,不许动手。
七十三位杨大光来到炼钢厂工地,有人一下车,就吓得大便失禁了,刑场,枪毙人的地方,四面有墙壁,没有顶子,空空荡荡,一个杨大光哆哆嗦嗦地向警察说,那天后半夜,袁三吩咐我把一个大麻袋背到法国老铁桥上去,背的时候,我就嘀咕,觉得里面有活物动弹,背到桥上,两个汉子过来,提着麻袋咕咚一声就扔到河里去了,这桩人命案不能算到我的头上,也早就结案了,哪里有算老账的道理。
气氛倒是和蔼可亲,出面接待的干部,一看就是大官,面色极好,油油光光,穿着呢子制服,后面跟着秘书。客客气气地对七十三位杨大光说:“对不起,半夜三更将大家请来,请教点事情,有没吃饭的,先吃点包子。”说着,包子、茶都送过来了,喷香。
“哪位杨大光同志过去干过起重?”市委书记问着。
呼啦啦,站出来六位。
“听说,当年美孚油行运来了一个大油罐……”市委书记又问。
“那是我干的。”真杨大光站了出来,没询问市委书记何以提这笔旧账,杨大光向市委书记解释说,“那年头,没有思想觉悟,谁给钱,就给谁干活;若是知道他是帝国主义,绝对不能帮助他干剥削中国人民的反动事。”
“别的杨大光同志就回去,这位杨大光同志请到这里来。”说着,书记引着杨大光走进了炼钢厂车间。
市委书记带着杨大光走进车间,指指头上的天车,还没说话,杨大光就喊了一声“唉呀”,随之骂了一句:“木匠!”
“木匠”是手艺人对外行的戏称,再不中听,就是棒槌了。
“确保元帅升帐……”市委书记要对杨大光宣讲形势,杨大光一摇手向市委书记问道:
“领导把我找来,是怎么一个打算?”
“当然是希望杨大光同志勇于担当重任。现在的形势是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天车吊装上去,还不能出人身事故。”市委书记严肃地向杨大光说着。
“书记看我行?”杨大光疑惑地问着。
“党相信你。”市委书记说得更严肃了。
听着市委书记的话,杨大光放步在车间里走了一圈,东看看西瞧瞧,最后走回到市委书记身边,这才小心地说道:“领导真看得起我,我不能临阵脱逃。我可就不客气了。”
“怎么叫做客气?”市委书记谨慎地问着。
“按照我们这行的规矩,一事当前,不能把话说绝,总得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能人后面有能人。谁也不能大包大揽。”
“我就是相信你。”市委书记斩钉截铁地对杨大光说。
“得,有书记这句话,我杨大光就立军令状。”
“好,有杨同志的军令状,我就敢向中央立军令状。”市委书记拍胸脯说着。
“哟,你老还用立军令状?”杨大光不解地问着。
“大跃进靠的就是军令状。”
“好吧,咱们说真格的吧。”杨大光立即对书记提出了要求。也没什么要求,第一,杨大光出个名单,请书记派人把他手下的老搭档请回来,这些人都改行了,有的卖烤山芋,有的卖鱼去了,现在不用起重队了,老脚行,黑社会,社会主义工厂有运输科,有个什么任务,运输科就干了,炼钢厂怎么没有运输科呢,请运输科吊装天车呀。
“你开名单吧。”市委书记催促着说。
杨大光说名字,秘书一个个记下来,杨大光补充说:“都是粗人,就说老杨头找你,立刻就来,别你妈给我磨蹭,你爹躺在床板上也得给我来。”
“什么报酬?”市委书记问着。
“咳,这些人要什么报酬呀,一个工,二块四,半个工,一块二,过了晚六点,加一个夜班费,三毛钱,后半夜,加一碗馄饨,一人一个烧饼……”
“明天早晨呢?”书记还往下问。
“唉呀,书记,咱们的军令状不是二十四小时吗?到了明天天明,天车还没有吊上去,大河没盖儿,我自己跳下去,还有脸吃饭呀。”说着,杨大光哈哈地笑了起来。
市委书记派人去找杨大光的老搭档,回到办公室还向杨大光询问:“你个人有什么要求?”言外之意,任务完成之后,要给杨大光特殊报酬。
“我?”杨大光惊奇地问着。
“譬如住房呀,工作呀,待遇呀……”书记启发地向杨大光问着。
“书记高看我了,我有什么要求呀?干活呗,不就是卖力气吗,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养家活命,平安是福,老百姓有什么要求呀。”
等候老伙计们,市委书记和杨大光先拉了家常,说着说着,杨大光倒想起了一件事,犹豫了一会儿,杨大光向市委书记说:“说到私事呢,我倒是有一桩小事,要麻烦书记帮忙。”
“你说吧。”市委书记大包大揽地回答说。
“书记知道,干我们这行,解放前都是家传,知道家鞑子吗,单传,我老爹立了个大柜,他老了,写的我的名字,解放后,行业登记,我就顶了个负责人,谁知道一定成分,我不算工人,是小业主。这不是冤死我吗?干了一辈子起重,到头来不是工人,去工人文化宫看电影,有会员证,三毛钱,我得掏三毛五,倒不在乎这五分钱,立场不同呀,人家是劳动人民,我是骑在他们头上的剥削者,天车若是吊装成功,书记帮个忙,把成分给我改过来。”
“杨大光同志觉悟不低呀,有感情。”市委书记赞赏地说。
“有感情,我就是对劳动有感情,对劳动人民有感情。”
……
“杨爷,哪阵风,你又想起我来啦?别是你掉大河里了吧,找我来捞你。”市委书记正和杨大光说话,外面传来大声喊叫,杨大光的老搭档来了。
“书记别见笑,都是粗人。”说着,杨大光迎出来,冲着老搭档们喊叫起来:“老八,你瞎咋呼啥?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吗,无产阶级革命,建设社会主义,推翻三座山,别儿戏呀,规矩点,市委书记在这儿呢。”
外面,再没人喊叫了。
“我操。”老八还是补了一句。
二
杨大光扭秧歌,祝贺大光起重队被评为市级劳动模范集体。
别人扭秧歌,扭的是屁股,杨大光扭秧歌,扭的是肚子,跟着家伙点,一扭,屁股没动,肚子先过去了。屁股扭过去,很快会摆回来,肚子扭过去,还得双手把肚子扳正,样子好逗,看得大姑娘小媳妇捂着嘴巴哧哧地笑。
图的是个喜庆。
吊装天车,漂亮,杨大光这辈子可露了大脸了,市委书记就站在杨大光身边,杨大光吹了一声哨,眼看着吊起在半空中的天车,打了一个滚儿,侧着立起来了。市委书记拍了一下脑袋瓜子,唉呀,这么点小道理,怎么就糊涂了呢?城门过不去扁担呀,横着吊装,到了半空中转动,角对角肯定死在两面墙中间,杨大光把天车打了一个滚儿,侧着吊起来,到了高度,转动一下,天车轻轻地安放在两道横跨上,就和放一根扁担一样,没费一点力气,看看表,从起吊,到安装成功,四个小时。
市委工办特批,杨大光起重队收编国营,划归钢铁局领导,处级单位,杨大光同志任总指挥,享受高级知识分子待遇,正教授级。
杨大光说,不行,不行,拿我当正教授,我不怕寒碜,人家正教授嫌寒碜,哪有正教授只认识六个字的。还是封我工头吧,工头封建,叫工段长,若不,最容易,杨爷。
市工委说,社会主义企业,没有“爷”级的编制,干脆,叫“杨总”吧。也别问是什么“总”,总管事,总干活,总起重,都行,含混不清,就是杨总。
杨大光说,这个封号我愧领了,以后哥们儿爷们儿的都叫我“杨总”得了。
申报劳动模范集体,材料是起重队黄哑巴执笔写出来的。
起重队怎么又出来一个黄哑巴?
这还是杨大光做的德性事。
黄哑巴和杨大光一不沾亲二不带故,黄哑巴也不是哑巴,只是他自来到杨大光起重队之后,光干活不说话,人们才叫他黄哑巴。
黄哑巴和杨大光住在一条胡同,杨大光住的这条胡同,祖祖辈辈没人认识字,到杨大光这辈上才出了一个只认识六个字的知识分子,偏偏风水轮流转,转来转去,就转出来一个大学生。
黄寡妇二十岁守寡,身下只有一个儿子,偏偏这小子爱念书,小学、中学,从来没留级,高中毕业还考上了大学,还不是一般大学,是南开大学,可露了脸了。黄哑巴入学那天,黄寡妇站在胡同口,送儿子背着行李去学校;杨大光特意走出来,塞给那时候还不叫黄哑巴的孩子两块钱,“孩子,带着,等将来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再还我,咱们胡同也出了秀才了。”说着,杨大光眼窝里还真涌出眼泪儿来了。回去之后,他女人骂他,你算哪棵葱,你掉的哪家眼泪儿。
感谢毛主席呀,若不是毛主席,咱们这条胡同出得了大学生吗?
杨大光把自家儿子叫过来。给毛主席鞠躬,向毛主席宣誓,一定好好读书,天天向上,将来我也上大学,呸,你还上大学,光三年级,你就念了三年了,四年级再念四年,五年级念五年,等你上大学,我早北仓去了。
北仓,是火葬场。
就在1958年的前一年,黄哑巴被大学开除了,送农场改造,黄寡妇一听儿子犯了事儿,急火攻心,瘫了。怎么办?黄哑巴要背着老娘去农场接受改造,和农场商量,农场说,黄寡妇有公民权,农场不能剥夺公民人身自由,把黄寡妇收进来,违背政策,农场不收。黄哑巴想把老妈扔在家里,活该,谁让你养了这么一个混蛋儿子呢,派出所不答应,说你把一个瘫老娘扔给谁呀?没办法,农场特许,先不收黄哑巴,算“场外学员”,留他在家里侍候老娘。就这么着,黄哑巴成了无业人员,无业人员要吃饭呀,派出所街道不给安置,苦呀,老大不小的孩子每天就是捡破烂儿,苦呀。正好,杨大光起重队还是私营,哪儿不是积德行善呀,和街道派出所请示,说是就按临时工待遇吧,出一天工,两块四毛钱,杨大光负责监督,有什么“敌我矛盾”,随时向街道派出所报告。
就这样,杨大光起重队多了一个临时工,跟着大家干活,别人下工,他还收拾现场,晚上写日记,挖反动思想根源,向人民低头认罪,还向杨大光汇报思想。杨大光说,我管不着你的事,你向谁进攻了,向谁汇报去吧,好眉眼儿的,你进攻干吗呀。进攻吧,前途也没有了,我还等你还我那两块钱呢,看来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来了。如今,你连饭都吃不上了,你进攻,你老娘交给谁呀。所以,有老娘的人,就不能进攻。
信哉斯言。
吊装天车立奇功,市委书记特批,杨大光起重队收为国营,批件下来,杨大光起重队全体成员喝酒祝贺,老八一个人喝了二斤老白干,回家认错门,一头撞进邻居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好在都是老邻居,又是大杂院,老哥们儿,睡就睡吧,睡觉中猛然醒过来,直愣愣坐起来大呼:“毛主席万岁!”
老八喝高了,喊万岁属于发酒疯,杨大光没喝高,梦中也喊了万岁,他女人听见了,说是看见眼角都涌出眼泪儿来了。
收入国营,出了点差错,报上十个人,批下来九个。杨大光争辩说,起重队干活的规矩,不能少于十个人,多一个,吃空号,少一个,不安全。杨大光扳着手指算,他杨大光指挥,吹哨;一个摇旗的,红绿旗,拿大份;四个人分四角看晃绳;推绞车,四个人,三个人推不起来,一边沉,有的起重队抠门,绞车上只放三个人,脚下绊蒜,出了事故,从那之后,祖宗留下章法,绞车就得四个人,算算,正好十个人,没有九个人的起重队。
但钢铁局就批九个,振振有词,有一个,姓黄的那个,不能录用。
杨大光为难了,眼看着孩子活活饿死?饿死他,平民愤,他老娘革命同志,享受优越性,总得有饭吃,再三斟酌,钢铁局睁一眼闭一眼,十个人的编制,在职九个人,另外加一号,临时工,上一天班,两元四角,每个月出工不得超过十五天,保证三十五元的收入,够吃饭哺养老娘了。
就这样,感谢杨大光的恩德,黄哑巴留在队里,说是每月出工不得超过十五天,人家黄哑巴一天不落,天天来,有活头一个干,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月底发工资,就三十五元,也不问我这个月干了多少天,更不要加班费、夜班补助,还不算无私奉献,杨大光心里别扭,这辈子没干过缺德事,白使唤人。
黄哑巴老娘感谢杨大光,每天儿子上工,老娘扶着墙壁走出来,远远地看见杨大光,向杨大光拱手作揖,说不出话来,目光中流露着感激,杨大光不知道什么滋味,摇摇头。叹息一声,蹬上自行车,走了。
黄哑巴这孩子真聪明,那茬进攻的人有傻蛋吗?不光是干活出力气,心眼儿也活泛,起重队没有技术活,最顶级的技术活,叉钢丝绳,看家的手艺,单传,许多人干了一辈子起重,不会叉钢丝绳,把手教他,急得满头大汗,就是学不会,太难了。
黄哑巴到起重队,杨大光把他当“木匠”,叉钢丝绳的时候没把他支开,过了些日子,钢丝绳不够用,杨大光一看,新的叉出来了,小子,你饿不着。只是,你少个“饿不着”的理由。谁也不想饿死你,就是没有人收留你,怎么办?托你老娘的福吧,不是因为你老娘瘫痪,没有人要你,连干临时工呀,都没你的份儿。
杨大光收留黄哑巴,在组里可起了作用了。
先是政治,进国营,就得学习,每天早晨学习,晚上读报,说起晚上读报,杨大光没少跟他的搭档着急。杨大光吩咐黄哑巴负责读报,黄哑巴跟着干活,还得找材料,准备晚上读报。黄哑巴可拿这事当一回事了,找材料,都找头条新闻,还找著作,又要人人能听懂,又得有教育意义,起重队大老粗,读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大饼卷牛肉,钢铁局开展忆苦教育,老八带头发言,旧社会做牛做马,倒是有一桩事情和现在不一样,大饼卷牛肉,可着性儿地吃,资本家再剥削,中午这顿饭是一定管的。不知道嘛叫定量,四十二斤定量,若不是我女人会掐算……才说到半截,老八还要往下说,杨大光一扬手打断老八的话。哑巴,别给他记呀。
哑巴心眼儿活,早就放下笔,没记录。
老八,咱这可是忆苦,老八说,我没说不苦呀,我这么个汉子,一个月四十二斤定量,还不苦呀。
杨大光摇了摇头,哑巴回去单独给他找份材料,明天念给他听,老八的脑袋瓜子一根筋。
第二天,干活休息的时候,哑巴把老八拉到一边,拿出一本著作,中国各阶级分析。老八服了,我没文化,闹不清解放前解放后,资本家管你吃大饼卷牛肉,是剥削;现在定量,是国家主人。不是主人,还不给你定量呢。
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
黄哑巴精心准备读报,哥们儿爷们儿可是没把读报当一回事。晚上下班铃响过,这个洗手,那个洗脸,还有人一听见下班铃响,就立即啃饽饽。慢慢腾腾,就是没人过来听读报,直到杨大光动了粗:“比大姑娘上轿还难呀。”也还是凑不齐人,好不容易都坐下了,黄哑巴才拿起报纸,读报的声音还没出来,先听见呼噜声,有人睡着了。
最后,杨大光也不着急了,他知道光动粗口也不顶用,还得思想工作,他耐心地对他的搭档进行教育:“我说哥们儿爷们儿,咱们可是不能跟单干时候比了,咱得懂得优越,看病公费医疗,将来老了退休,单干时挣得再多,有病,去哪儿报销?不光不报销,还一天不出工一天没有钱。有了优越性,先得优越政治,不读报行吗?知道大好形势吗?知道远大理想吗?知道共产主义什么时候实现吗?就得听读报,不听读报,明年长级,你就没条件。我可是把丑话说前边,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
这一思想工作,还真管用,再读报时没人打呼噜了。
日报介绍市级劳动模范单位,整整一个版面,黄哑巴读了一个上午,其实,这个材料本来就是黄哑巴写的,总工会一字没改,变成总工会材料,登在日报上。为了这份材料写得好,总工会来过电话,跟杨大光说:“你们还真是藏龙卧虎呀,商量点事,把写材料的秀才借调上来,总工会正缺个人,现在材料太多,报上来的材料驴唇对不上马嘴,都得推倒重来。”
“唉呀,领导,借人的事,我可做不了主。那得向领导汇报。”杨大光回答说。
“那好办,你就说这材料是谁写的吧。”
“黄哑巴。”
“啊,哑巴还会写材料?”总工会同志放下了电话。
这么着,黄哑巴才没被总工会借走。
市级劳动模范集体,日报登了大照片,九个人坐成两排,头排正中杨大光,杨大光两旁一边坐着两骨干,后排齐刷刷站着四只小老虎,膀大腰圆,夜里一起走在街上,没两下子吓得赶紧往家跑,一帮土匪。
怎么照片上只有九个人呢,黄哑巴人家自觉,总工会来人照相那天,人家躲了。
发奖大会,局里派了一辆面包旅游车,九个人一起全体出席,上台领奖,还是九个人,一起转过身来,面向台下,照了个集体相,背后是毛主席玉照。登在报上,振奋了全市工人阶级的革命精神。
奖品倒是不多,物质奖励不重要,回来的时候,车里多了一个大纸盒子,杨大光抱着一个大玻璃奖状,市级劳动模范集体合影。纸盒子不重,估计没有值钱的东西,说是一人长一级工资么。
书记过来握了手,钢铁局全体干部热烈鼓掌,杨大光在前,哥们儿爷们儿在后回到起重队,有人着急,打开大纸盒,要看看是什么物质奖励,撕开纸箱,齐齐刷刷一层搪瓷缸,杨大光拿起一个,问老八,这上边印的什么字,很好看,红色,上面一圈半圆形,市级劳动模范集体单位,中间一个大大的“奖”字。杨大光对哥们儿爷们儿说,奖励虽轻,光荣,重大贡献,无论走到哪里,拿着这件搪瓷缸,就是光荣。以后在班上,不许再拿罐头瓶喝水了,都用这只搪瓷缸。
没人听杨大光唠叨,一起下手,一人一个,到最后,有人喊了一句:“谁拿了俩?”
少了一只搪瓷缸。
不对,明明九个人,怎么会是八只搪瓷缸?
唉呀,官僚主义,市总工会也是太马虎了,装箱时怎么少装了一只,一只搪瓷缸才块把钱,节约也不能节在这里呀。
不对,市级劳动模范集体,九个人,奖品应该是九只搪瓷缸。
事情报告到钢铁局领导,领导说没错,是按九个人报上去的。立即给总工会打电话,你们太官僚了,怎么装奖品时也不核对核对。
市总工会电话里回答说,是按九个人发的奖品,核实名单时,发现有一个人不是工会会员。
“腾”地一下。杨大光脸红了,大半辈子,杨大光没红过脸,不知道怎么叫害羞。没出声音,杨大光把先拿在手里的搪瓷缸轻轻地放下,一个人蔫蔫地走了。
背后,老八追出来,“杨爷”,他们不称师傅,叫“爷”,“我这个您拿去用吧。”
扑簌簌,杨大光眼泪儿涌出来了。
……
第二天早晨,杨大光也没给钢铁局打电话请假,没对任何人说,蹬着自行车直奔市委大楼,门卫拦住,同志你找谁。
我找市委书记。
请到传达室联系。
预约的吗?
谁通知你来的?
有介绍信吗?
我有工作证。书记认识我,对我说过,有什么事情可以到市委大楼来找他。
传达室向里面打了电话。
说是有位杨大光同志,要见市委书记。
知道,知道,请他进来吧。
嘿嘿,有事情就得找市委书记,小不拉子的,办不成事,越是大领导,越好办事。
杨大光得意洋洋地往里走,才走进大楼,就听见楼梯噔噔响,迎面“唉呀,杨大光同志呀”。兴冲冲走过来的是市委书记的秘书,认识,这几年,办关系,国营职工,进钢铁局,都是秘书经手办的,拿着书记的批示,一路畅通,无论到哪里,立即照办,没一个打歪歪的。
秘书引杨大光走进市委书记办公室,对面坐下,秘书先向杨大光问道:“最近很忙吧,听说评上市级劳动模范集体了,祝贺呀。”
“咳,别提了。”杨大光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道,“不是为这事,我还不来麻烦书记呢。”
“怎么说到麻烦二字了呢。市委就是为同志们服务的。”秘书谦虚地说着。
接着,杨大光把这二年的工作情况和种种优越向秘书做了汇报,更把被评为市级劳动模范集体的过程,对秘书说了个详细,重点是少了一个搪瓷缸。“书记当年答应过我的,胜利完成天车安装任务,给我办改变小业主成分的事。”
“哦哦哦。”秘书连连地点头,还在本本上写着。
“事情过去之后,什么事情都办成了,就是这桩事没有下文,我还以为是办妥了,就不必再通知我了,这没嘛,也不用下文件,也不用立“把竿”拉晃绳呀什么的,不显山不露水,连个电话都不必打,组织拿我当工人看了,就完了,怎么到时候还少一个搪瓷缸呢。”
“就为一个搪瓷缸的事?”秘书认真地问。
“唉呀,秘书同志,一个搪瓷缸几个钱呀,我还不至于买不起一个搪瓷缸,这要看本质,工人和小业主,可是差着阶级成分了,一个劳动人民,一个剥削分子,再说,我没剥削过哥们儿爷们儿,干完活,算下工钱,大有大份,小有小份,我不多拿一分钱,若不哥们儿爷们儿也不会拥戴我当这个“总”,这不是地主成分改贫下,我本来就是劳动人民,秘书同志,你要向书记说清楚。”
“好吧,好吧,我一定向书记汇报,你回去吧。”市委机关不是拉家常的地方,三下五除二,话说清楚了,回头就得走人。
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杨大光起身告别,临走,杨大光还向秘书询问:“依您看,我这个要求合理不合理?”
“当然合理,怎么不合理呢,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杨大光同志本来是劳动人民,实事求是……”
没等秘书说完,杨大光接过话来就说,“对,要的就是实事求是,我也知道阶级成分是原则问题,可是咱不是要认真吗?秘书可以去调查,我们老杨家,从我爷爷那辈就劳动,公私合营,查资产,杨大光起重队,什么资产也没有,一根“把竿”,几条晃绳,资产评估,一共十来块钱,没给定息,不吃定息,就不是资本家呀,可是还有个小业主,本质上就是资本家,其实呢,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有了这两个字,我就是工人。劳动人民。”
“好了好了,杨大光同志,我一定向书记汇报,有关部门也一定按政策办事,实事求是。”
“好,实事求是。”
然后,热烈握手。
“书记那边,带我捎个话,这二年,咱们城市真是旧貌换新颜呀。”
杨大光回家等消息去了。
从市委大楼回来,杨大光怀里揣了个热火罐,这次拜佛,总算找对庙门了。市委书记,一市之长,无论什么事情,要的市长一句话。给杨大光把成分改过来,完了,从此以后,杨大光就劳动人民了。人面前,杨大光就敢拍着胸脯揭发资本家、小业主的剥削罪恶了。我们劳动人民如何如何,说到悲惨处,杨大光还可以掉几滴眼泪儿,明年再争取个模范集体,搪瓷缸再少一个,杨大光就敢找总工会去闹事。
杨大光真是想对了,市委书记真把杨大光的事情放在心上了,杨大光估算,总得半个月吧,第十天头上,晚上,一辆伏尔加小汽车停在杨大光胡同口上了。杨大光住的穷胡同从来没停过小汽车,孩子们跑出来,把从汽车里走下来的秘书围得一步也走不开,“小朋友,你们愿意看看汽车里面是什么样子,可以进去么。”
呼啦啦,小孩儿都钻到小汽车里面去了,秘书这才向杨大光同志家走去。
杨大光诚惶诚恐,可是吓坏了,跑着迎出来:“唉呀,秘书同志,有事情你招呼一声,我去大楼好了,怎么让您跑一趟。”
招呼着,杨大光迎着秘书同志走进屋来。
您瞧瞧,我家里连个沙发也没有,坐炕沿上吧。
“杨大光同志,我是代表市委书记看望你来的。”
“不敢当,不敢当,折我的寿了。”杨大光哆哆嗦嗦地说着。
“近来工作顺利吧?”秘书关心地问着。
“怎么叫顺利,怎么又是不顺利,我杨大光一心一意干革命吧。”
哈哈,两个人都爽朗地笑了。
说了一阵闲话,秘书严肃地开始谈正事了。
“杨大光同志,你的问题落实了,市委书记做了特批,这可是他主持工作以来头一次呀,也是唯一的一次,书记说,不算开先例,以后任何人、任何问题也不能按这个先例解决。”
“我感谢书记了。”说着,杨大光眼圈红了。
当然啦,同样的问题太多了,解决了杨大光同志的问题,同类的问题怎么办?
市委书记说,我不管同类问题,我就管杨大光同志的问题。
唉呀,整整开了一个上午,有人等书记批条子,书记说,我负责了,立马,签了字。
杨大光肩膀抽了一下,他女人过来扶着杨大光肩膀,你听人家秘书说。
书记嘱咐我,转告杨大光同志,从今之后,一心埋头苦干,跟党走。
热爱毛主席。杨大光抢着说。
我们工人阶级就是革命的火车头。
对对对,我们是火车头。
好了,我不多说了,我还要去机场迎接外宾,秘书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分钟,这是钥匙,明天和老伴看房去吧,书记说,已经是副局级待遇了,三间北房。
说着,秘书将一串钥匙掏出来,交到杨大光手里。
“三间北房?”杨大光晕头转向地向秘书问着。
王串场工人新村,真理道,新房,刚建成,还没分配,这是书记拿着图纸亲自为杨大光同志选的,书记说,市委机关少要三间。
杨大光腾地一下站起来,向着秘书,向着秘书代表的市委书记,向秘书身后的毛主席像,深深地鞠了一个大躬。
“那我上机场迎接外宾去了。”说罢,秘书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您没有别的事啦?”杨大光送秘书出来,还特意地问着。
“迎接外宾,也就顾不上别的事了。时间不早了,杨大光同志,再见,再见吧。”
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谁家的收音机正播放音乐,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再见,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苏联二战歌曲,《共青团员之歌》。
特激动。
三
老八劝杨大光:“行了,爷,够本了,三间大北房,市级劳模,顶头一间房,还得是特困,小业主算个屁呀,给我定个地主,分三间房,我都念佛。工资你拿头份的,待遇,谁也比不过你,不就是小业主吗?认了。又没分你们家的地,又没合营你们家的工厂,一根毫毛没动,落了一身好手艺。小业主,吃谁了?拿谁了?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心安理得,三间北房,连娶儿媳妇的房子都有了,你被窝里偷着乐去吧。凭良心,工作上咱对得起共产党,对得起毛主席,元帅升帐,缺你杨大光别人就‘现眼。小业主怎么了?你还想死了之后有悼词,杨大光同志,现任钢铁局高级工程师,起重专家。你是哪年生的?因工去世,被天车掉下来砸死了,劳动一辈子,顶着小业主成分,本质是劳动人民。爷,行了吧。说到归其(说到底),你得懂得政治,知道什么是政治吗?政治就是阶级,阶级就是政治,千秋万代不变颜色,靠的就是阶级,你小业主成分,你儿子小业主出身,无论到什么时候,都,都都怎么样来着?你应该明白吧。就说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了,帝修反的飞机飞过来,往下扔炸弹,一看,下边有个小业主,哥们儿,调过飞机,炸老八去了?懂吗?这是政治,嘿,管你懂不懂呢,反正这是政治。你服不服?”
我服,我服,我一辈子小业主了。服。
一天早晨,一辆灰色伏尔加小汽车开进真理道工人新村,停在杨大光家门前,杨大光大摇大摆地走出家门,一低头坐进汽车,突的一声,汽车就开走了,跟在后面的小孩儿,追了好长一段路,最后喊着叫着回来了。
有人说,可了不得了,工人新村藏龙卧虎,别看每天蹬自行车上班,原来人家是保持本色,听说是局里的大干部呢。
有人说,不对,就是工人,我看见过的,那一天,一队脚行拉着地牛车从官银号过,二十来人,一人肩膀上套着一个绳绊儿,一起拉一辆地牛,领着喊号子的,就是这位杨大光,一嘴的粗话,嗓门不错,“谁若是不使劲呀,嘿哟嘿呀,谁是我的儿呀,嘿哟嘿呀。”大干部有唱这个的吗?
到底你们家的杨大光是干什么的?
大伙找到杨大光家,向他女人询问。
共产党宠着他,不就是上了一台天车吗,瞧把他抬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解放前给美孚油行运机器,完工之后,算下工钱,再没人来找他。从美孚油行门外过,想进去解个手儿,都不让进。你瞧瞧,今天把他抬的,今天秘书,明天汽车,今天给房,明天还坐轿呢?听说队里有个哑巴是右派,没良心呀,解放前他若是干过脚行,拉过小绊儿,他就不进攻了。
小汽车把杨大光拉到市委大楼,坐进会议室,又是市委书记主持会议,老搭档了,不是外人,不说弯弯绕的话了,开门见山,紧急政治任务,大树特树。
全市选了十个地方,树立领袖塑像,限期一个月,立一尊塑像十二个小时。
政治任务,庄严使命。头一桩,领袖塑像,整体吊装,不能一截一截地安装,今天装两条腿,明天装两条胳膊,最后装脑袋瓜子,不严肃,塑像是整体完成的,整体运过来,运输过程不能伤损一丝一毫,立起来,一只手掉了,一只耳朵歪了,政治事故,按现行处理。
第二桩,白天不能吊装,白天大街上有外国记者,不怀好意,反华大合唱,拍张照片,正好吊装在半路上,歪曲报道,中国人把领袖吊在半空中了,恶毒攻击,只能在夜里吊装,一夜完成,第二天,外国记者上街,发抖了。
总指挥,杨大光,分成两队,一队运输,一队吊装,运输的事,配备一位干部,装车,把绳,杨大光要过目,检查安全了,再运输。
吊装,杨大光现场总指挥,不能有外伤内伤,吊装起来,英姿飒爽。
技术难点,吊装焊接,塑像立起来,下面底座稳好,几个焊点,保证塑像不歪歪斜斜,不摇动,摇动半分,就是事故,蹲在塑像下面烧焊的工人就要受伤,轻者头破血流,重者不堪设想。
杨大光同志,责任重大呀。
最最重要,吊装要有规矩,晃绳不能挂在脖子下面,一根晃绳,吊装起来,绳套系在脖子上,反革命,肩膀也不能系绳扣,怎么吊装,杨大光同志,看你的了,拿出一个方案,做好设计,市委书记坐镇现场。
杨大光满头大汗,这几天,我觉着身体不太好……
话没说出口,杨大光把话咽回去了,呸,临阵脱逃呀。看看办公室里坐着的这些人,把你找来开会,真是高看你了,会议室里全是局长,部长,你大模大样和人家坐一起,还敬你烟,大中华,一支香烟,就是一斤肉,一碗三鲜馅饺子,一条大鲤鱼。你也配吸大中华,还觉着身体没劲,暗中咬着牙,书记,我想先把丑话说前面,别说了,党这样相信我,干好了,是领导好,群众支持,干不好,没个干不好,我杨大光脸没地方搁了。
市委书记最后说,在艰巨政治任务面前,我们没有权利说困难,更没有权利提条件,就是一条心,一个保证,坚决完成任务,当年我们打仗的时候,目标确定,宣誓出发,拿不下敌人阵地,不回来,现在又到了打攻坚战的时候了,同志们,全市人民看着我们,中央看着我们。
我们一定不辜负人民期望,不辜负中央信任。
保证胜利完成任务。
会场热情沸腾,人们站起来,举起胳膊,握着拳头宣誓,院外放着音乐,《国际歌》,气氛悲壮,特像歌剧《红岩》最后一幕。
杨大光眼泪哗哗地涌。
回到队里,杨大光传达上级布置,老八头一个打歪歪,这一阵儿,我腰疼,疼得站不起来。
你装病呀,真病了,爬起来,你也得给我上阵。
说任务吧,干好了,再发个搪瓷缸,有一个喝水的了,再发多余了,干不好,立马就是反革命,我八辈红,我是为咱们队里有人担心。
黄哑巴这半个月就别上班了,你老娘不是病重吗。
那,我给大家送水。
送火也不用你,知道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的事吗,别说是下药,就是喝过水拉肚子,也得挖出敌人来。
你躲得远远的。现在你就回家吧。
黄哑巴蔫蔫地走了。
剩下的人,先研究方案,怎么吊装,大家听权威的。
权威说,晃绳不能绑在脖子上,就像老八他爹当年大年三十儿上吊那样,其实你爹若是不上吊,活到现在也跟着享福了。
咳,老八一跺脚,不是债主子逼的吗,大年三十,他就是好赌,让我忆苦,说我老爹是被资本家逼死的,他的赌友里没有资本家,资本家打麻将,我老爹押宝,一翻两睁眼。
少说闲白,大家想主意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九个臭皮匠了,三个诸葛亮。唉,一个诸葛亮是军师,三个诸葛亮就是草包了。
晃绳绑在腰上,四根绳保着腰,绞车转起来,直起。
咱别是惹祸了吧?
没有呀,三面大红旗,迎风一个飘展呀。
没错呀,别是你大肚脐眼子露出来了吧。
没有呀,我工作服衣服扣系得紧紧的,出来时我女人还缝了几针,拉都拉不开,你看。
老八说,杨大光,我看这事有点不对劲,你杨大光风水也该轮过去了,等着吧,说不定什么地方就出了错,反正,无论出什么错,咱也是一片好心,没反动吧。
第二天,钢铁局通知昨天参加赛诗会的人员到第一文化宫开会,不许请假。杨大光带着他的哥们儿爷们儿一起到文化宫去了。
同志们:
中央来的宣传部长开始讲话,老八捅了杨大光一下,小声告诉杨大光说,没听说吗,这位是党中央的宣部长。杨大光懂得政治,纠正老八说,不是宣部长,是宣传部的部长。
同志们:
我们开了个很好的赛诗会,赛出了无产阶级的志气,灭了阶级敌人的威风,意识形态领导权,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手里,创造出了许多流芳百世的好诗,这些新民歌超过了诗经,超过唐诗宋词,超过了普希金,齐白石。
鼓掌,鼓掌,杨大光狠命鼓掌,连齐白石都超过了,还不鼓掌?杨大光的巴掌拍得最响,手心都拍红了。
但是。
哧溜,全场千把人一起抽了一声鼻子,类若爆炸了一颗重型炸弹,吸烟的人扔了纸烟,打盹的人睁开了眼睛,人们都在等待听这个“但是”会落到谁的头上,人们拾起了石头,准备等“但是”落井之后,往井里扔。
但是,有香花就有毒草,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有毒草并不可怕,毒草可以肥田,可以教育革命人民。我们不排除好心的同志说错话,不排除好心的同志唱错了歌,但是我们不允许阶级异己分子阴谋放毒,决不能放跑在赛诗会上放毒的阶级异己分子,万不可书生气十足,一定要提高警惕。
下面就开始警惕了。
宣部长咳嗽了一声,以增加庄严气氛,全场里人人坐直了身子,随着领导一起开始警惕。
同志们,你们听,有的人是怎样唱的,三面大红旗,迎风一个飘展。你唱三面大红旗,我们可以理解,唱诗是允许加虚字的,没有歪曲,没有丑化,没有恶毒攻击,可是下面,你唱“一个飘展”,我们有理由问你,三面红旗,为什么只有一个飘展,那两面红旗,你认为是不应该飘展呀,还是飘展不起来。
啊,会场里爆起一片惊叹,没发出声音,冒起一片水气儿。
杨大光还琢磨是谁这么恶毒,立即,全身一阵发麻,脑袋瓜子胀成了大冬瓜,手脚冰凉,眼前一片金花。
老八用胳膊肘顶了杨大光一下。“我操”,小声发表个人意见。
杨大光没有反应,呆呆地坐着,两腿发软,可能站不起来了。
杨大光不服,批判会上狡辩。三面大红旗,迎风一个飘展,唉,我怎么就没有觉悟,应该唱迎风三个飘展,不就是唱吗,九个飘展也能唱呀。“一个”,那是口头语,平日拉地牛,我领着唱号子“下雨地上滑呀,嘿依个嘿呀,注意一个安全呀,嘿哟嘿呀。”这不是说只注意一个人安全,十个人拉地牛,只一个人安全,那九个都活该砸死?
革命群众能答应吗?通不过,回去深挖根源。
难了,杨大光找到黄哑巴,你当年怎么挖根源的,帮帮忙,也给我挖挖根源。黄哑巴说这种事我不敢管,我一挖就特深刻,反党反人民,反对社会主义,你没听歌里唱吗,右派分子想要推翻办不到,你想推翻吗?
你别往推翻上挖,你就帮助我挖为什么一个飘展,没唱三个飘展。
小业主呀,阶级立场,阶级异己分子,你知道什么是阶级异己分子吗?
阶级,我知道,异己,不明白,异己一分子,应该就是跟共产党不一心吧,隔肚皮了。
你有水平,思想感情问题,本质上是阶级立场问题,你屁股坐在哪条板凳上了?
哟,黄哑巴,真有你的,闹了半天,本质就出在小业主上,异己一分子,和劳动人民不是一条心,劳动人民唱三个飘展,异己一分子就唱一个飘展。三面红旗,让我灭了两个,唱一个飘展。我若是资本家呢,可能就唱“一个也不飘展呀,嘿哟嘿呀”。更反动了。
对,听锣要听声,听话要听音儿,要的就是吮滋味,不吮滋味怎么斗争呢,斗争都是吮滋味吮出来的。认识上去了,这叫什么阶级说什么话。
唉哟,到底老市委书记看得远,当年他若是改了我的小业主成分,今天,我的根源还挖不出来了。
就是因为小业主,对三面红旗没有感情,劳动人民希望三面红旗全飘展,我觉着飘展一面就够了,人民公社乡下的事,和我没有关系,大跃进,已经过去了,第九炼钢厂建成之后,反冒进,下面的炼钢厂就不建了,那也就不必飘展了。小业主,立场不对,思想感情不对,大家批判吧。
还是有人认为不深刻,最后老八说话了,差不离儿的也就放他一马吧,杨大光这人和我一起几十年,说他是个粗人,我不反对,解放后共产党宠着他,他热爱社会主义一片真心,我是知道的,说他攻击,别高抬他了,他一共才认识六个字,他攻击谁呀。这么着,既然犯了错误,也让他改造改造,以后出工,别让他领着唱号子了,你们若是信得过我,我领着唱,三面大红旗呀,迎风全飘展呀,社会主义好,生活大提高呀,全是进步革命词儿。
看在老八的面子上,杨大光过了关,下放劳动了。
五
钢铁局领导决定,杨大光同志犯了错误,出工时不宜领唱号子,杨大光同志自己也请求和大家一起拉小绊儿,经过民主协商,大家一致推举老八同志领工唱号子,老八又要“我操”,经不住众人推举,最后只能勉为其难,将就材料了。
老八唱号子,只有艺术,没有政治,基本上是第三种人的艺术道路,老八智商低,词来得慢,语无伦次,东拉西扯,只要不违背政治标准第一的原则,属于无益无害,革命也可包容。
老八唱号子,空洞死板,“一呀么一三五呀,嘿依个嘿呀,三呀么三六九呀,嘿哟嘿呀。”绝无“进攻”之嫌,有时候看着拉小绊儿的哥们儿爷们儿太沉闷了,加点油腥,也来点现实主义,“穆铁柱呀,嘿依个嘿呀,好大的个儿呀,嘿哟嘿呀,年维泗呀,嘿依个嘿呀,踢足球呀,嘿哟嘿呀。”果然鼓舞士气,小绊儿拉得更来劲了。
有一天下午,老八唱了一句号子,把大家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老八突然唱道:“后面跟着那么一位呀,嘿依个嘿呀,一位大姑娘呀,嘿哟嘿呀,谁若是回头看呀,嘿依个嘿呀,谁是大坏蛋呀,嘿哟嘿呀。”
拉小绊儿,路上“抓彩儿”,是起重队的传统,早以先,杨大光是“抓彩儿”高手,再加点葱花儿,那才叫个来劲,拉一天小绊儿,没一个喊累的,下工之后,有人路上还想着刚才杨大光的“彩儿”,蹬着自行车暗笑。
杨大光最拿手的彩儿,黑色幽默,令人喷饭。有一次在路上杨大光唱道:
对面过来了呀,嘿依个嘿呀。
一位大姑娘呀,嘿哟嘿呀。
眉眼长得俊呀,嘿依个嘿呀。
身材长得俏呀,嘿哟嘿呀。
抬头看见我呀,嘿依个嘿呀。
抿着小嘴笑呀,嘿哟嘿呀。
看我像狗熊呀,嘿依个嘿呀。
戴顶破草帽呀,嘿哟嘿呀。
十个人都叫好,老八的评论还是那两个字。
今天老八唱后面跟着个女同志,杨大光绝对不是故意回头,一阵风把他的草帽刮飞了。低头捡草帽,正看见后面那位女子,二十多岁,白净脸,高高的身材,穿一身蓝制服,越发显得文静。
这位姑娘跟在起重队后面,已经不是一天了,大家也疑心,女知识分子,何以对起重队有兴趣呢,跟在后面好几天,起重队走得快,她跟得快,起重队走得慢,她也走得慢,怪了。
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文静、漂亮的姑娘,跟在起重队后面做什么呢?
老八看事情透彻,她说,现在新民歌,这位女同志是文化局干部,跟在起重队后面搜集新民歌。
杨大光一听,汗珠子就下来了,杨大光知道自己曾经犯过放毒的罪行,杨大光估计,这位女同志一定是暗探,跟在起重队后面,暗访还有没有放毒罪行。
一天路上休息,杨大光凑到女青年身边,非常礼貌地向女同志说:“这位女干部,我呢,叫杨大光,原来这个起重队就是我操持成立的,后来反对个人崇拜,不叫杨大光起重队,改名叫钢铁局起重队了,也没定谁是队长,干活时我是指挥,平时跟着大伙一起拉小绊儿。”
姑娘立在树阴下,什么话也不说。
“我们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跟着我们,你是文化局干部,搜集新民歌,不必费这份力气,定个时间,我们专门给您唱,你若是还有别的任务,我对您说,我再不放毒了。”
姑娘抽了一声鼻子,抽抽地哭起来了。
“唉哟,姑娘,你这是干吗呀?别是有人欺侮你,你看我们哥们儿爷们儿身强力壮,想请出个人替你拔闯吧。”
拔闯,黑话,就是拔刀相助的意思,受了欺侮,自己没力量报复,请出哥们儿来,替自己报仇出气。
没想到,姑娘掏出手帕,捂住鼻子,背转过身子,倚着墙,抽抽地哭起来了。
“来一个者呀!”老八那边唱起了号子,启动拉小绊儿了。
晚上下工,杨大光把哥们儿爷们儿集中在一起,沉着脸对大家说:
“咱们十个人,可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谁做了不是人的事,谁自己站出来,该向人家姑娘赔罪的,赔罪,该受什么处罚,自己早早地认罪,天地良心,谁缺德,谁自己知道。”
没有人应声。
“哧”地一声,有人抽了一下鼻子。
顺声,人们转过头去。
黄哑巴哭了。
有你嘛事呀!
这位女子是找我来的。
从我一出事,我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也没告诉她我回家,几年过去,她毕业了,本来分配在北京的,她欺骗组织说,这儿是她的家乡,组织把她分配到这里来了,她也找不到我,就在大街上逛,她相信只要我没死,就一定有找到的一天。那一天,她看见一队人拉着小绊儿在马路上走,一眼认出了我,她就跟过来了。
行呀,哑巴,你还有这份福。
我没答理她,也没看她,只当压根儿不认识她,那天下工,我手也没洗,蹬上自行车跑了。谁想到,第二天,她又跟在后面了。
“天地良心,咱可是大老爷们儿,别做伤天害理的事。”杨大光一旁说着。
当着众人的面,黄哑巴只是掉眼泪儿,杨大光也觉着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说,这个事,我成全吧。
说罢,大家也就散了。
第二天早晨,杨大光把老伴带上了,老八起哄,喝,杨爷带夫人来了。杨大光冲着他吐了一口唾沫,没说话,背起小绊儿,和大家一起干活,拉起地牛车,上路了。
杨大光的老伴,杨大嫂,没拉小绊儿,她跟在起重队后面,走了一段路,昨天跟在起重队后面的那位姑娘出现了,杨大嫂走过去,和姑娘说起了话。
“闺女,你可别起疑心,我是前面拉小绊儿的那个老头的女人,你就叫我杨大娘吧。昨天晚上老头子回家对我说了一段奇怪事,我听着心疼,今天特意出来,想见着你和你说说话。我老头子杨大光是小业主成分,也犯过放毒的错误,可他人正心好,一点邪念头也没有,他就是嘱咐我,一定要问清楚,你跟在起重队后面想做什么,起重队都是些粗人,一股臭汗味,活赛是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咸菜疙瘩。我老头子说,你一定有什么难言的心事,马路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家就住在真理道,是个讲真理的地方,你跟我回家吧,大娘给你捏饺子吃。”
经过杨大嫂开导,姑娘跟着杨大嫂来到真理道说真理的地方,走进杨大娘家,杨大娘先让闺女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说吧,这儿就咱娘儿两个,有什么话,你对大娘说吧。
坐在一把旧椅子上,姑娘看看房里的情形,绝对不像是什么陷阱,再看看大娘,也不像是人口贩子,姑娘这才放心,开始对杨大娘说起自己跟在起重队后面走的原因。
大娘,我姓吴,你叫我小吴,南方人,刚大学毕业,我和杨大爷队里的小黄原来是同学,他出事之后,学校里见不到他了,可是我的心没有变,我相信他是一个好青年。
你大爷也说黄哑巴是好孩子,怎么就进攻了呢?
我四处打听他的去处,没有人告诉我,苦苦等了四年,如今我毕业了,学校分配我留北京工作,一个很好很好的单位,我没去,我自愿到这儿来,就是一心想找他。来到这个城市,我每天都在大街上寻访,我到过所有有苦工的地方,就是找不到他,上帝可怜我,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一队起重工拉着地牛从对面走了过来,眼前突然一亮,我看见了他,瘦瘦的身子,洁净的眼镜。
他看见你了吗?
我跑过去,小声地唤了一声小黄,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我。
他认出你了?
突然他似是绊倒了,身子晃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不说话,也不抬头,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这个混小子。
第二天,我又跟在起重队后面,小黄头也不抬,我追上一步,在后面唤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就是低头拉他的小绊儿。他他他,他不要我了。
唉哟闺女,别哭,大娘给你做主。你知道他是老右吗?他可是犯过“进攻”的罪行。
没有,他没有进攻,他爱这个国家,他爱这个时代,他有才华,他要为祖国、为人民奉献青春。把他打成右派,那是陷害,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过的,是单独对我一个人说的,他相信人类最伟大的理想,他相信共产主义一定能够实现,这样的人怎么会进攻呢。大娘,他不应该不要我呀,我等了他四年。
傻丫头,他怎么配不要你呢?他怕误了你的前程,人呀,一右派,这辈子就完了,能够跟着我们老头子拉小绊儿,还是我们老头子心善,我们老头子说了,要么把他送进农场,关他一辈子,就因为他老娘有病,没人管,才放他在外面,也没想让他活得滋润。
就是他母亲百年之后,再把他收进农场,我也等他。
好闺女,你大娘听你说得心酸,你在家等着,大娘去给你买鲤鱼,再买只鸡,咱们也过一天资产阶级腐朽生活。
杨大嫂忙了一下午,鱼也烧好了,鸡也炖烂了,天刚黑下来,门外传来杨大光咳嗽声,推开门,风风火火杨大光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条黄花鱼,溜边儿,进来了黄哑巴。
黄哑巴活似被公安局捉到的小偷,缩着肩膀,低着头,蔫蔫地站在房间角落里,垂着眼睛,光看地面。
小吴看见黄哑巴,兴奋地扑过去,要和黄哑巴拥抱,黄哑巴向旁边一闪,小吴扑了个空,身子一歪,抱住了杨大光,杨大光一时没有躲开,被小吴紧紧地抱住,还怪不好意思地连声唠叨,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坐下,先吃饭。”杨大娘向站在墙角的黄哑巴命令着。
黄哑巴不肯入座,就是依在墙角上站着。
“你大娘说了,吃饭。”杨大光生气地说着。
黄哑巴装没听见,一点反应没有。
“我说,你这个人又哑又聋呀,我让你吃饭,你没听见怎么的?不要钱。”杨大光一把把黄哑巴按在了椅子上。
黄哑巴不拿筷子,不吃东西。
“唉呀,都凉了,真不像个男子汉,怎么连饭也不吃呀,嫌我烧的菜不是味?”杨大嫂着急地说着。
黄哑巴活似一块石头疙瘩,不说话,不吃饭,不抬头,若是再不喘气,就是一个死人了。
杨大嫂看着黄哑巴的呆相,向老头子努了一下嘴,一手拉黄哑巴,一手拉小吴,大声地说道:“先吃饭。”
小吴倒是被杨大嫂拉着坐在餐桌旁边,黄哑巴活似一块石头,还是立在墙角处一动不动。
“我说,你今天找别扭呀。”杨大光不高兴地对黄哑巴说,“你大娘特意为你们烧的鱼,炖的鸡,你以为我们每天都吃这个吗,过年了。坐下。”
黄哑巴还是不动。
“你给我过来!”杨大光把上天车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到底黄哑巴小书生,险些没被杨大光拉得摔个大跟头。
杨大光把黄哑巴强捺在椅子上,黄哑巴口吃地说着:“我我我……”
“你说什么?先吃饭,说话的日子在后边了。”杨大光将一块鸡胸肉挟给了黄哑巴。
黄哑巴不吃。
“我看你今天是存心和我找别扭,你念佛吃斋呀。”杨大光举着筷子点着黄哑巴的鼻子尖说着。
“小黄,你吃饭吧,不能辜负杨大娘的一片好心。”小吴先挟了一块鱼,劝说着黄哑巴。“你是一个刚强的人,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反正我相信你,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今后我有工资收入,足够维持生活的,伯母有病,我可以帮助照顾她,将来伯母百年之后,农场把你收回去,我等你。”小吴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黄哑巴,眼角干干的,眼球充满了血丝。
黄哑巴什么也没听见,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也不知道是向谁说话,就是低着脑袋瓜子,自言自语,“我该走了。”
“小混球。”杨大光终于忍耐不住,骂了起来。“你听听人家闺女说的话,这份情义已经就是旧社会了,你还走,你说句人话。”
杨大光还要将黄哑巴捺着坐下,黄哑巴一挣扎,闪了开去,跑到门口,突然转回身来,也不知道是和谁说话,一字一字地说着:“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杨大爷对不起杨大娘,对不起所有的人,更对不起你。”好像,黄哑巴哭了,一步跑出了房门。
杨大光生气了,一步追出来,一把没抓着黄哑巴,黄哑巴跑了。
“小混球,你给我回来,你真是不可救药呀,毛主席说你们是花岗岩脑袋瓜子,拿大锤把你脑袋瓜子砸碎了,也是一堆花岗岩石头碴子。”
“唉哟,杨大爷,这是和谁生气呀。”闻声,邻居们跑出来,看着气汹汹的杨大光劝说着。
杨大光没办法向邻居们说清楚,只是气汹汹地对大家说:“我骂一个老右,这些人,改造不过来了,带着他们花岗岩脑袋瓜子见阎王爷去吧!”杨大光不知道上帝。他认为寰宇间最高的权威是阎王爷。
六
杨大光大半辈子磕磕撞撞,凭着拿手的绝技,半个中国奉为权威偶像,起重界,无论天南地北,遇到难题,人们都知道北中国有个杨大光,只要他说一句话,没有解不开的疙瘩;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六十岁,一刀切,杨大光到了退休年龄,钢铁局劳动处通知杨大光退休,找杨大光谈话,先不谈退休的事,迎面向杨大光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杨大光同志,你参加工会的事,批下来了。”
说罢,劳动处负责同志将一个小红本放在了杨大光同志面前。
“噢,政策改了,小业主也可以参加工会了?”杨大光疑惑地问着。
“工会永远是工人自己的组织,一切有产者都不能参加工会。小业主不是劳动人民,自然不能参加工会。”
“那,我是什么呢?”杨大光还是不解地问着。
“你是劳动人民呀,杨大光同志劳动一辈子,本来就是工人,为什么不参加工会呢?”
“合算,没参加工会,怪我?”杨大光不服气地说着,“那年市级劳模,发搪瓷缸,还少我一个呢。”
“唉呀,那不是阶级斗争路线吗。”负责同志对杨大光说着,“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杨大光同志劳动大半辈子,落实政策,恢复本来面貌,杨大光同志的成分定为工人。”
“哟,我不是小业主了?”杨大光惊喜地说着。
“杨大光同志本来就是工人呀!”
“可是,那么多年我就顶着一顶小业主的帽子,只有劳动的份儿,没有光荣的份儿。赶到‘点儿上,还异己一分子。”杨大光嘟嘟囔囔地说着。
“那是过去了,现在连右派都不右派了,落实政策,恢复党籍,恢复工作,恢复待遇……”
“啊!”杨大光大吃一惊,大声地询问:“右派也不右派了?”
“是呀,以后中国再没有右派这个词儿了。”
“那以前呢?”
“以前的事,把它忘掉吧。”
“若是忘不掉呢?”杨大光困惑地问着。
“总记着也没有用,还是忘掉吧。”负责同志耐心地说着。
“您这一提,我还想起来了,我们队原来就有一个右派,黄哑巴,人可好了,那时候我就想,谁欺负这孩子,算是缺大德了。”
“你们队里还有右派,改正了吗?”负责同志关心地询问着。
“那是以前的事了,您刚才不是说了,以前的事情,忘掉吧。”杨大光接受新事物快,右派的事,立即就忘掉了。
只是,黄哑巴这个人,杨大光是忘不掉的。
在起重队拉了两年小绊儿,黄哑巴的老娘去世,农场通知黄哑巴立即返回农场重新做人,黄哑巴欣然登程,直奔农场脱胎换骨而去。回农场前一天晚上,黄哑巴来杨大光家辞行,他也没说什么话,就是向杨大光鞠了一个躬。再向杨大娘鞠了一个躬,杨大光吩咐黄哑巴说,到了农场好好脱胎换骨,争取早一天回到人民队伍中来,归队之后,咱们好好庆贺一番,再把小吴找回来。
黄哑巴告诉杨大光说,小吴走了。
杨大光说,我知道小吴走了,那天你把人家孩子“绝”了,再没有看见小吴的影子。
黄哑巴说,小吴不是一般的走了。小吴去香港,找她姨去了。
哟,幸福生活不要了?唉,走了好,留着真没劲。
就这么着,黄哑巴消失了,再没有回来,走的时候,也没说再见,黄哑巴估计,没必要再见了。
那天,收音机没放《共青团员之歌》,反修了,“再见吧妈妈”是大毒草,收音机里唱“谢谢妈”了,还“临行喝妈一杯酒”。黄哑巴没喝酒,黄哑巴老娘死了。
杨大光在心里琢磨黄哑巴的事,负责同志对杨大光说起了正事。
第二件事,一刀切,杨大光到了退休年龄,该回家享福去了。
杨大光一听退休二字,当时就坐不住了。合算,我劳动一辈子不是劳动人民,如今是劳动人民了,倒不让我劳动了,不行,好歹得让我干两年。不是说有个补差吗。反聘。
杨大光同志,还是早办退休手续吧,早办有好处,归社会,办迟了,不知道政策有什么变化,第九炼钢厂正申请破产呢。
怎么,这么大的炼钢厂申请破产。
那就不是我们可以过问的事情了。
唉,一跺脚,罢了。杨大光就退休了。
杨大光退休之后,一不养鸟,二不种花,杨大光命独,养嘛也不活,卖花的人说,养“死不了”,也不必浇水,也不必施肥,插进土里就开花,杨大光种了一盆,忽然一天想起来,我还种着一盆“死不了”呢,跑到阳台上一看,干了,晒成干菜了,抓把盐,就能吃了,杨大光笑了,我这个人呀,“妨”人,“妨”事,好不容易盼着劳动人民了,倒把个炼钢厂“妨”破产了。
不会养花,不会养鸟儿,杨大光就每天大马路上转,逛马路有好处,说不定就能碰见老熟人,头一个碰见的,就是老八。
老八说,第九钢铁厂完了,九千工人都一脚踢了,政策上说工龄买断,老八工龄最长,算下来八万,不能坐吃,立了一个大灶,老八卖酱肉,还真卖出名来了,城里城外没有不知道老八酱肉的,连北京款爷,都开着小汽车,跑二百里来买老八酱肉。
杨大光说,当初上班的时候,你是工人阶级,我是小业主,如今退休了,我是工人阶级成员,你倒小业主了。
老八不服,我怎么小业主了?
你有了字号,做了生意,卖了酱肉,有了大灶,有了大锅,比我当年起重队的固定资产多多了,你怎么不是小业主?
老八扑哧一笑,杨爷,不怕你生气,我还党员了呢?
你入了共产党?
这还说笑话?不光入党,我还委员了呢,政协,刚才我还接到文件,关于环境工程的建议,问我有什么意见。我不光卖酱肉,还参政议政,相互监督了呢。
你行,好事都让你赶上了。
杨大光指着一块酱肉,说,给我切半斤。老八从案子下面拿出一块肉,说,我给你切这块吧,那块是注水的。
杨大光买了半斤酱肉,要走,心想,小业主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老八拦住杨大光。
你猜,那一天我看见谁了?
下午,就看见一辆黑色小汽车开过来,本来已经开过去了,“吱”地一下,车头掉回来,停在老八酱肉铺前面,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好牛,西装,皮鞋,后面还跟着秘书,我怎么知道是秘书?这小子前面走,秘书颠颠地跟在后面,肉铺门外有一摊水,秘书架着那小子从水洼上走过去,连个谢谢都没说。
大人物吧。
那小子走近过来,我一细看,黄哑巴。
“哟,他还活着。”杨大光吃惊地说着。
年纪轻轻的,他怎么会死呢?
一听我喊黄哑巴,那小子回头就走,一准是怕秘书知道他原来是个哑巴。好小子,六亲不认了。我本来想,你若是馋老八酱肉,我给你切二斤,不要钱。
一头扎进小汽车,小汽车没开,过了一会儿秘书出来,向我问:“大爷,有位杨大光先生你认识吧。”
我说,我倒是认识一个杨大光,他不是先生。
“你告诉他了吗?”杨大光关切地问。
我当然告诉他了,我说,让你们哑巴去原来杨大光住的真理道找他去吧。
他没来呀。
这才是两天之前的事,他见你,不得准备点礼物呀,你对他有恩,只要这小子有良心,他得感谢你,说不定,脱胎换骨,良心也换没了。
没过三天,一辆叫不出名儿来的高级小汽车停在杨大光家门外,汽车门开,走出来两位青春美女,一位美女身上的香水味道把真理道南端的居民熏得一起打了一个喷嚏,另一位美女身上的香水味把真理道北端的居民呛得咳嗽了一大阵。
两位美女走进杨大光家,拿着软软的调子对杨大光问道:“您是杨大光老先生呀咧了吧。”
先生就足够了,还呀咧什么。
我们是黄办秘书,黄总身边的工作人员。
黄就够了,还办?工作就是工作,怎么还要在身边工作?杨大光不服地想着。
黄总现在正在喜来登等候杨老先生呀咧了呢。
有事让他到家来吧,老八酱肉现在越煮越有味,再让他杨大娘烧一条鱼,干吗还去喜来登,我听说,那儿一杯茶,就是四百块,造孽。
杨大光虽然不情愿,最后还是被两位天仙请走了。
喜来登大饭店,五星级,汽车开上台阶,一个扮成法国大总统的伙计拉开了车门,迈下汽车就是红地毯,杨大光绕开红地毯,两位天仙愣把杨大光拉到红地毯上来,杨大光从来没走过红地毯,脚步放得极轻。
喜来登里面,一万盏灯一齐亮着,两位小姐搀扶杨大光走上二楼,大餐厅,进雅间,迎面黄哑巴走过来。
“杨大爷,你还认识我吧?”
我认识你不认识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还认识自己不了。
杨大光发觉自己说话调门不对,喜来登里,应该来点文明,立即向黄哑巴伸过手去,你好你好,也不知怎么地,杨大光把你好,说成“泥耗”,洋腔洋调了。
上菜,先喝酒,黄哑巴说是人头马,杨大光说看着像驴,就当人头驴喝吧,没喝出味来,换酒,二锅头,没有,最低茅台。
杨大光笑了,还是毛主席英明,他老人家早就说过,谁说鸡毛不能上天?
唉,上了天,不还是鸡毛吗。
鸡毛飞上天,变成大飞机,能耐大了;没变飞机,风一停,再飘下来,一看,还是鸡毛,天津人说话:逗你玩了。
我今天是为毛主席的事请您来的。
毛主席托咐你办后事了?我们可是没有私交。
黄哑巴笑了笑,继续向杨大光说道:“还记得第九炼钢厂吗?”
黄了。杨大光认为破产二字不吉利,他说“黄”了。
第九炼钢厂那片地方被香港天地人投资公司买断了。
唉,你瞧这公司的名号,天地人,毛主席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斗了这许多年,原来这三大件在人家手里了。
不是那个意思,天地人的意思是说天时地利人和。
原来可是斗天斗地斗人。
理论问题,我们不争论,今天我请你来,商量一件大事。
卖地的事,我可做不了主。地归国家,我虽然是主人翁,一不当家,二不主事,只跟着过幸福生活。
天地人公司准备在第九炼钢厂原址,建筑汽车城。
市里领导批了,我们没意见。
那大院里有一尊领袖塑像。
我带着老八他们立的。
现在的事情是,原来的厂房都拆了,只有这尊领袖塑像不能拆,我和香港公司商量,一定要严肃对待这项工程,现在我已经联系好了去处,一所大学准备立一尊塑像,正好我们准备迁出这尊塑像。
唉哟,黄哑巴,你真义气,你在那尊塑像前面请了那许多年罪,无论刮风下雨,都光着脑袋瓜子在塑像前站半小时,如今迁移塑像,你还严肃。
第一不能放倒,第二拆除的时候,不能损伤塑像,第三,安全。整体移动塑像,危险很大。
我知道,人命关天的事,无论多少钱,你请不出人来。
我主持制定的迁移方案,先将地基底部使用风铲清除干净,这项工程已经完成了。
塑像下面有三十六根钢筋。
对,最外围的十六根已经用电焊机烧断了。
里面还有二十根,第二层也烧断了,最根本,塑像底座下面正中一根钢筋,胳膊腕粗,顶着二十吨重量。
烧焊工不干了。
当年,挑死过人的,英租界,移动一尊塑像,也是不能放倒,不能损伤,立着切断,最后一根钢筋,烧断了,塑像晃了一下,烧焊工人躲得慢了半分钟,挑了。
所以,我想到了杨师傅。
七
杨大光来到第九炼钢厂,眼前的景象已经万象更新,原来的厂房不见了,建筑工地紧张施工,大汽车跑来跑去,高楼大厦正在拔地而起,就是在一片脚手架附近,孤零零地立着领袖塑像,关怀地看着新厂房一天天成长。
黄哑巴,别叫人家黄哑巴,叫黄总吧,怎么个总法?总工程师,总会计师,总设计师,爱是什么总是什么总,现在的事情是,他把杨大光请来,将领袖塑像完整迁移。
黄哑巴陪着杨大光来到工地,一步一步从这儿跳过去,一步步从那儿迈过来,走到塑像前面,黄总指着塑像对杨大光说,使用机械,没有办法保证塑像在最后一分钟没有一点摇摆,工程师们算了多少遍,就是找不到最佳力点,谁也不敢签字,工程师们主张使用野蛮拆卸方案,黄总说,他不同意。
黄哑巴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破坏性拆卸方案不可行。
杨大光说,黄哑巴,你是好人,厚道。那个年代过去了,无论是功是过吧,咱们心里都得恭恭敬敬。
黄哑巴说,过去的事不说了,咱们做事,就得仁义了。
仁,仁爱。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这话不是杨大光说的,也不是黄哑巴说的,是写小说的天津老儿、七十二沽闲散林老爷子从孔圣人书里抄下来的。
按照杨大光的方案,先将现场围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入,不得围观,更在现场外面围上一圈布幔,里面只有杨大光一个人。
杨大光围着塑像转了好几圈,查看底座下面的水泥清理干净了没有,确认没有一点连在一起的地方,再查看钢筋,外面一圈钢筋已经全部烧断,第二圈,第三圈,只剩下中间一根钢筋了,胳膊粗,上面负载着二十吨的重量。
杨大光把老八找来,老八酱肉铺门外贴了告示:内部装修,歇业三天。
杨大光对老八说,这活咱两人干了,哥们儿爷们儿都改行做生意了,咱们这行绝了,下一代都大学毕业,大学没有脚行专业,更没有脚行教授,这行绝了。都机械了,什么东西都是起重机,上百吨的东西,挂上钢丝绳,别管挂在哪儿,没有忌讳,伟人塑像,也是吊着脖子往上起,有嘛事起来再说,佛庙搬家,将佛像骨碌着搬到新庙里,座在位上再烧香磕头。机械了。
老八害怕,说这若是出了人命我可负不起责任。
塑像钢筋烧断,我站在前排,晃一下,先挑我,看见我被挑起来了,你就逃命,记住,保护好人家焊工师傅。
老八说不行,挑着你,我也不走了。咱两人一根绳上的蚂蚱,挑了你,也跑不了我。
杨大光和老八围着塑像转了一大天,“把竿”立起来,八根晃绳吊起,保住塑像。天色晚了,杨大光对老八说,你回家吧,顺路到我家去趟,告诉我老伴,今天夜里我不回家了。
夜里,月光下,杨大光一根晃绳一根晃绳地查看,抓抓这根绳,再走过去抓另一根绳,一夜没合眼,一夜没停脚,八根晃绳,他摸了八百遍,保证没事了。
天蒙蒙亮了,杨大光站在塑像对面,脱下帽子,光着头,将落的月光照着杨大光的大光头,显得有些凄凉,杨大光嘴巴默叨:主席保佑,我杨大光一辈子对您老人家忠心耿耿。现在炼钢厂黄了,这儿改建汽车城,日月兴旺,百姓的日子富裕了。汽车城一建起来,孩子们都有工作了,每个月,最低三四千元,二级工三十八块四毛五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主席,您老保佑着烧电焊的师傅,他手艺好,自己研究出加长的焊枪,我问过他,你不怕吗?他说杨大爷不怕,我就不怕,我给他老娘立下了军令状,出了意外,我杨姓人家三辈子负责,主席,杨大光这辈子对得起党,对得起社会主义,主席,您……
默叨着,晨曦出来,照射着杨大光眼角微微的泪光。
第二天早晨,建筑工地还没有施工,电焊工按照老八和杨大光的吩咐,早早地来到现场。电焊工,四十岁年纪,前天见到杨大光的时候,他告诉杨大光,最后切断这根钢筋,那个叫黄总的人请遍本地所有高级电焊技工,无论出多少钱,没人干,太危险了,电焊工的忌讳,切断承重钢筋,必须距离重物件两米,如今这宗活,就在重物旁边,身子几乎贴着塑像,稍稍摆动一寸,就是严重事故。最后黄总出了天价,一个工一千五百元,不是老娘等着看病吗,否则谁也不干这宗危险活。
杨师傅,您看行吗?电焊工还是胆怯地问着。
老八代替杨大光拍着胸脯回答,咳,有杨爷在这儿,他就是起重行的权威,偶像,他在这儿一站,就避邪,我谁也不信,就信杨爷。小半辈子了,只要杨爷说行,我就敢干,孩子,你过来。
说着,老八一步站到塑像跟前,身子贴着塑像,双腿劈开,让电焊工蹲在自己背后,把焊枪从自己腿裆下面伸过去,老八坚定的目光给了电焊工勇气。他拉了一下老八,勇敢地向老八说:“师傅,有您这句话,就行了,你别护着我,我不怕。”
你点火儿吧。
老八催促电焊工说。
老八站定了位置,杨大光围着晃绳转,聚精会神地摸摸这根晃绳,再摸摸那根晃绳,胸有成竹,杨大光向老八看了一眼,多年的默契,没问题。
电焊工刚要点火,现场围帐钻进来一个女子,最多二十岁,高跟鞋,披着长发,戴着眼镜,花花眼镜框,时髦。
“杨老师。”
姑娘来找杨大光。
我可不是老师,我一共才认识六个字,不配当老师。
杨先生,我是黄总的秘书,本来黄总说今天要到现场,突然接到通知,他要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行了,回去告诉你们黄总,这儿的事,放心吧,我早估计他今天有事,不来吧,情理上说不通,来吧,站远了不是,站近了也不是,他如今刚有了点行市,小命值钱呀。
女秘书走了,杨大光鼻腔里哼了一声。听过那个故事吗,乡下闹野猪,乡亲们请出猎人去打野猪,为民除害,猎人自己养了一条狗,怕到时候野猪发疯,又借了一条狗,是从满村里挑出来的,猎人带着两条狗上了山,果然野猪来了,猎人一枪打过去,野猪倒下了,可是过了一会儿,野猪突然跳起来,向猎人扑了过来,野猪凶呀,一对獠牙,能把人挑死。看着发疯的野猪,借来的那条狗,嚎叫了一声,躲到猎人身后去了,只有自己养的那条狗,扑了上去,野猪再凶,到底挨了一枪,只看见野猪一对獠牙挑开了狗肚子,然后再没有力气站起来,那条狗也躺在一摊鲜血中,死了。
你还有心思说闲话,干活吧。
杨大光下了命令。
电焊工小心翼翼地将焊枪从老八的腿裆间伸过去,焊枪喷出突突的火苗,杨师傅,开始啦。
切。
杨大光一声喊,电焊工将焊枪向最后一根钢筋接近过去,
哧哧的火舌迸射出来,打在老八的腿上,老八似是没有感觉,依然叉开双腿保护身前的电焊工。
杨大光伸着两条胳膊,用力地抓着晃绳,目光坚定,精神集中,额上涌出大汗珠子,滴答滴答地掉在了脚下。
时间似是静止了,万籁无声,只听见哧哧的声音响动,只看见火星从塑像底座的缝隙间飞出来,天时还没有放亮,电焊的强光一闪一闪照得大地一片光明。此时此际,天地间只有杨大光“怦怦”的心音,只有老八高大的身影,只有一个电焊工人躲躲闪闪地蹲在老八身前,小心翼翼地工作着。
突然,天地间静了下来,电焊工将焊枪从塑像底座下面取出来,抬眼看看老八,又看看远处握着晃绳的杨大光,电焊工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话,完了。
重达二十吨的塑像,没有一丝一毫的摆动,就像平日那样,稳稳地站在底座上,挥着胳膊,举着手,向前方凝望。
老八看了看身后的电焊工,小声地问了一声:“完了?”
完了。
电焊工紧张地站起来,还是心惊肉跳,缓缓走到杨大光面前,向杨大光鞠了一个大躬。
杨师傅,您老就是神仙。
杨大光深深地喘了一口大气,掏出一支香烟,无声地点着了,又深深地吸着。
老八后退一步,放松放松双腿,抬手抹去额上的汗珠,也是喘了一口大气。掏出揣在怀里的小酒瓶,一昂头,美美地喝了一口。
天亮了,晨曦浮出来,照着大院里三个人影,杨大光看看现场,示意电焊师傅可以离开,电焊工等着上班去领工钱,老八说肚子饿了,要去吃碗馄饨。
一辆大汽车开进来,杨大光指挥起重工将塑像放在车里,汽车掉头向工地外面开走了,工地上只剩下了杨大光一个人。
杨大光看着远去的大汽车,突然双腿一弯,扑通一下,杨大光跪在了地上,向着远去的大汽车,咚咚咚,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太阳升起来了,初升的阳光照着杨大光的后背,在地面上投射下一个虔诚使徒的身影。
缓缓地,杨大光站起身来,慢慢移步,向工地外面走去,杨大光的步履缓慢,身体疲惫,初升的旭日照在他的脸上,强烈的阳光刺得杨大光睁不开眼。上工的人群迎着杨大光涌过来,有人看见杨大光一双眼睛涌出泪珠。
哟,这位大爷,发工资的日子,看大门的都一千两百了,还哭?
穿过喧嚣的人声;杨大光消失了。
……
杨大光消失了,再没有人看见过杨大光。后来真理道拆迁,杨大光拿拆迁费买了商品房,更没有人知道杨大光迁居到什么地方去了,连老八都找不到杨大光了。有时候遇见起重队老伙计来买酱肉,老八向人们打听杨大光的情况,谁也说不清杨大光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说起杨大光,大家赞叹,唉,杨大光,好人呀,好人,有人对不起他,他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
……
原载《上海文学》2008年第12期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
林希,原名侯红鹅,男,汉族,1935年生于天津。16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小诗,短文,短篇小说。1955年反胡风运动,受诗人阿垅株连,被定为胡风分子,年19岁。1957年定案后被调离作协机关,去工厂劳动。1957年在工厂被划为右派,参加体力劳动长达20年之久。
1979年右派错划得到平反,1980年胡风事件得到平反,当年调回作家协会,开始专业创作。1980年曾获全国中青年优秀诗歌奖,中篇小说《“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出版各类选集二十余部,出版长篇小说五部,散文集一部。近年出版有《百年记忆》,关于胡风案件的专著《白色花劫》,先后完成约近千万字写作。
创作谈:解读底层民众的政治记忆
林希
多少次政治运动,底层民众受到过严重的伤害,极左的阶级路线,几乎全体中国人都身受其害,一代人的愚忠,被看作是异己,一代人的真诚,受到无端的歧视。面对底层民众的政治记忆,更面对特殊的政治环境,作家们只能做出聪明的选择,大家绕开民众的政治记忆,走进了政治保险系数最大的艺术空间。
一连多少年,我没有写小说,但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使用怎样的笔法,将底层民众的政治记忆带进文学作品中来,自然只能以艺术形象作为载体,首先是文学形象,然后才有他们的政治记忆。
突然,一天夜里,我猛然醒来,一个深刻记忆的人物形象,使我激动难眠,那是我在工厂里“重新做人”时的一位师傅,他真的如小说中写的那样,一生只认识6个字,除了他自己,他还知道中国有毛主席,而他自己的一切都得于毛主席的恩赐。那时候我一肚子怨气,他就劝导我:得了,“老右”,能够和老百姓一起生活劳动,你还要怎么样?没饿着你吧,大家伙没怠慢你吧,怎么你就得出人头地呢。
这位师傅就是小说里的那位杨师傅,劳动一辈子,又一辈子不是劳动人民,每次政治运动,他都要接受审查,他都要批判自己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罪恶历史。生产上离不开他,政治上更离不开他,生产上离开他,就要出事故,政治上离开他,就没有了斗争对象,他对革命做出了双重贡献。
最后一次在生产上、政治上显示他非凡作用,是打倒四人帮之后,工厂重新布局,那时候这位老工人已经退休,没有人敢担当重任,迁移造山运动遗留下的历史遗迹,大家一起想起了这位老工人,他被请回到工厂。那时候我已经平反,这位老工人对我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他迷信,他说,任何人,即使已经离开人世,他也是有灵性的。那个时代无论是功是过,已经成为历史,只有我们心里恭恭敬敬。
我深受感动,三十年后,我写了这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