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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村庄

2009-08-13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1期
关键词:秀英苞谷树根

曹 永

曹树根的大儿子曹大学死了。

早上,曹大学忽然说他的胸口痛,要曹树根送他去野马冲街上找医生。曹树根以为曹大学又想骗他,这个龟儿子经常用这种方式骗他,目的是希望能去街上玩一趟,并获得一些零食。曹树根踹了曹大学一脚,说你狗日的是不是又嘴馋了?曹树根经常这样踹儿子,不管是大学还是小学,一犯错误曹树根就这样踹他们。想不到,曹大学这次很不禁踹,一踹就像根腐朽的木头栽倒在地。曹树根踹完,见儿子像驴似的在地上打滚,痛得脸都变形了。曹树根一下子慌了,喊老婆田秀英去把马不换找来。马不换是村里唯一的医生,在村南的那株歪脖子杏树下开了一个诊所,诊所不大,生意倒不小。田秀英提脚刚刚要走,曹树根又叫住她,说慢点慢点,你不要去了,还是我去。田秀英刚要转回来,曹树根一跺脚,又说算了算了,还是你去。田秀英知道曹树根的心思,曹树根是怕马不换把自己给搞了。马不换是村里的著名人物,著名的不仅是他的医术,还有他好色的本性,据说,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差不多都让他搞了。

田秀英清楚,曹树根这是不放心自己。

田秀英一想曹树根对她这样不放心,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一不痛快,走路就有些不利索。曹树根看她磨蹭,脚有些痒痒,准备跑过去给她一脚。看着曹树根蠢蠢欲动的脚,凭着多年累积的经验,田秀英知道他又想踹人了,于是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奔而去。

田秀英走后,曹树根就一直站在门口朝村南的方向张望,其实他什么都看不到,除了密密匝匝的树和山坡,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只是想这样看着。看了一会儿,他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于是伸手揉眼睛,就在他揉着一只眼睛的时候,他的另一只眼睛看到田秀英回来了。只有田秀英一个人回来,田秀英的身后,没有跟着提着药箱的马不换。

曹树根慌忙火急地迎上前去,说日你妈,你咋一个人回来了,你请的医生呢?

田秀英说,没来。

曹树根吼道,咋个没来呢?

田秀英的嘴里像才吃过大辣椒,嗬嗬地喘粗气,她说马不换没在家嘛。

曹树根说走哪里去了,咋没在家?田秀英说,听说他到马尾落走亲戚去了。听到大儿子在屋子里痛得直哼哼,曹树根越发急了,他在门口的场坝里踱了几圈,然后说,马不换不在你就去找曹毛狗。田秀英说,曹毛狗是兽医,平时只会劁猪骟牛,哪会治病?曹树根说不管了,总比一样都不会好。然后曹树根又赶蚊子似的挥手,说快点快点。曹树根赶蚊子似的把田秀英赶走后,他摸了一支烟点上,一边吸烟一边猜测田秀英走到哪里了。

这时候,他看见门口的山坡后面忽然冒出一个头发乱七八糟的脑袋,他知道那是他小儿子曹小学的脑袋,于是吼道,兔崽子,咋才回来!曹小学显然被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地走过来,一句话都不敢说。曹树根心里感慨这两个儿子差别太大了,大儿子曹大学就像个日本鬼子,整天在村里捣乱,啥事都敢干。小儿子却胆小得很,别人放个屁都能吓得屙尿。

曹树根心情烦躁,本想骂曹小学出出气,可看见曹小学两条细得像麻秆似的腿颤抖不已,心也就软了,他说,你哥哥病了,正躺在屋里哼哼。你妈去找曹毛狗了,你去看看咋还没回来。曹小学听了,一言不发,低着头走了。曹树根的那支烟还没吸完,曹小学和田秀英就回来了,不仅他们回来了,连曹毛狗也跟着来了。

曹毛狗看了看躺在屋里哼哼叽叽的曹大学,就像看一头等着他动刀的猪崽,他的手不禁有些技痒,但他知道曹大学不是猪,不能一刀劁下去就了事。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告诉曹树根,自己也弄不清曹大学得的是啥病,并建议曹树根把曹大学送到县城的大医院去看看,说那里的医疗设备齐全,医生技术也好。曹树根心里估算着去一趟县医院需要多少钱,他一算就汗水都流出来了,他说,野马冲街上有卫生院,送去那里行不行?曹毛狗说,卫生院几个月不开一次张,怕药都过期了,再说,那些狗日的医生天天躲起来打麻将,你去了怕也找不到人。

曹毛狗走后,曹树根就让田秀英和曹小学照顾好曹大学,自己去找杀猪匠曹大脚。他在村南的水井边找到正在打水的曹大脚,说要把过年猪卖给他。曹大脚奇怪地问,你不是说几年没杀过一头像样的猪了,今年的过年猪不卖了吗?曹树根皱着眉头告诉曹大脚,儿子曹大学得了急病,要送去县医院,家里实在没有钱,所以才把猪卖掉。曹大脚说,行,我晌午就去你家拉猪,但是我只出得起三千六百块钱。曹树根吓了一跳,说你上次都出了四千多块,我又喂了这么多天,咋反倒少了几百块钱?曹大脚叹着气说,叔,不是我宰你,实在是这些日子猪肉卖不出去,这个价啊,还是我帮你哩。曹树根觉得心里像被刀割似的疼了一下,但他想曹大学不是猪,曹大学比猪重要,于是他咬了咬牙说,行,三千六就三千六!

曹树根卖了猪,当天就带着曹大学去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给曹大学做了一些检查后,说是肺部发炎。曹树根问严不严重?医生对他说病人需要住院治疗。曹树根又问,这病是咋引起的?医生说,一般来说,肺炎有两种引发途径,一是感冒。二是被人打伤发炎。曹树根说我儿子身体好得很,平时连喷嚏都不打一个,哪会得感冒?医生一瞪眼,说他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你都不知道我咋会知道?曹树根想想也是,曹大学是自己的儿子不是医生的儿子,自己都不知道医生当然也不知道。于是他去问躺在病床上的曹大学,说你啥时候得过感冒?

曹大学不疼了,他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病床上打哈欠,一点也不像有病的样子,他说,我没得过感冒,我身体好得很,咋会得感冒呢?我不会得感冒,就是下雪的时候脱掉衣服在雪地上打几个滚我也不会得感冒。

听儿子这么一说,曹树根就来气了,他把医生的话说了一遍,又问曹大学你狗日的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你说你究竟和哪个打过架?哪个把你打伤就让哪个来医你,老子不想花这个冤枉钱,住院费就是一千多呢,老子不想花这个冤枉钱。曹大学觉得如果不趁机敲诈一下曹树根,就没机会了,于是他说,我不告诉你。曹树根问你为啥不告诉我?曹大学说,我想要一件新衣服,你买件新衣服给我,我就啥都告诉你。

曹树根一听,肚子都快气炸了,他觉得脚趾又有些痒痒了,他很想把儿子揪下床来踹上几脚,可又想儿子现在是病人,不能乱踹,于是恨恨地吓唬曹大学,你不想医病算球了,反正老子不管你了,成啥算啥。

曹大学满不在乎地说,你不想医算球了,反正病的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成啥算啥。

曹树根气得跳起来,他说,你狗日的哪里像只有十三岁的样子,老子看你有三十岁还差不多。

曹树根把曹大学带出了医院。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比野马冲镇子热闹多了。曹树根说老子活了大半辈子都没买过城里的东西,你却十三岁就穿上城里的衣服了。曹大学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说我穿上城里的衣服也成不了城里人,你看这些城里人多好啊,不种庄稼也有吃的。曹树根说,城里人也是人,又不是神仙,有啥稀奇的?曹大学说他们不是神仙,可他们啥都不干也饿不着肚子。曹树根一听这话就有气,他说你像个野人一样天天东游西逛的,老子啥时让你饿肚子了?

这个时候,他们正经过一个服装店,曹大学往里面瞅了几下,不说话,也不走了。曹树根问他,你是不是看上哪件衣服了?曹大学不说话,一只手却指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迷彩服。曹树根进去问价格。店主说最少要四十五块钱。曹树根吓了一跳,说咋这么贵?店主哼了一声,反问,这还贵?曹树根拉着儿子要走,可曹大学的脚好像生根了,咋拉他都不走。曹大学说,爸爸,你是不是舍不得钱?听儿子这么一说,曹树根有些尴尬,可他不肯承认,人要脸树要皮哩。他说,不是我舍不得钱,是这件衣服不好看。曹大学说,爸爸这衣服好看。曹大学又说爸爸你要是舍不得钱就算了。听了这话,曹树根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说儿子你要是喜欢就买回去,又不贵,才几十块钱嘛。

他们买好衣服,从一条街道走进另一条街道,曹大学看了看皱着眉头的曹树根,问道,爸爸,你是不是正在心疼那四十五块钱?曹树根心里疼得要命,可他肿脸充胖子,他说我咋会心疼那点钱呢,我不心疼那点小钱,一点也不心疼。曹大学说真的?曹树根说当然是真的。曹大学说,爸爸,我还想买一双皮鞋。曹树根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说你要皮鞋干啥?你的布鞋不是好好的吗?曹大学说我想知道穿皮鞋是啥滋味嘛。曹树根火都快蹿出来了,他看着一脸可怜兮兮的曹大学,心一下子有些软了,他咬着牙,硬是给曹大学又买了双黑皮鞋。曹树根怕儿子还要买东西,于是急忙拉着儿子往医院走。他们走得很快,就像脚上安装了轱辘一样。他们走得很快,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说话,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

曹树根说,衣服买了皮鞋也买了,这回你该告诉我你和谁打过架了吧?

曹大学说,一年前,我和马不换打了一架,半年前我又和曹毛狗打了一架。

曹树根吃了一惊,说他们都是大人了,他们为啥还和你打架?这不是打架,是他们打你哩。

曹大学说就是他们打我,马不换就像打皮球一样打我,把我打得吐血。曹毛狗呢,他用脚踹我的肚子,还抓着我的头发,用我的脑袋去撞石头,把我撞昏过去。

曹树根更吃惊了,他说那你咋不告诉我呢?

曹大学说,我告诉你有啥用?你这么瘦,又打不过他们,我告诉你有啥用?再说了,就算你打得过他们,他们背着你还不是又要收拾我。

曹树根很生气,他不是生儿子的气,是生马不换和曹毛狗的气。他气愤地说这两个狗日的还是不是人,居然对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下重手,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算了,回去要找这两个狗日的算账。曹大学问咋算?曹树根说是他们打伤你的,你的医药费要算在他们头上!曹大学觉得这话有道理,于是说,对,是他们打伤我的,医药费要算在他们头上!走了几步,曹树根又问曹大学,他们为啥打你呢?曹大学告诉他,有一天晚上曹大学去村长曹树林家看电视,回来的时候他看见路边有一个黑影在蠕动,他当时以为是条野狗,就在路上摸了个石头打过去。哪晓得听到有人哎哟一声尖叫,那黑影忽然一分为二,曹大学跑过去一看,才看清是医生马不换在和杀猪匠曹大脚的媳妇搞事。马不换一看打他的是曹大学,冲上前来就打他。曹大学又补充说,如果当时不是曹大脚的媳妇过来劝架,他一定被马不换活活打死了。曹树根听完,火冒三丈,说马不换这个狗日的!

曹树根又问儿子,曹毛狗又为啥打你呢?

曹大学说,那一次曹毛狗路过我们家门口,我看见他偷偷摸了一下我妈的屁股——曹树根气急败坏地打断曹大学,说当时你妈咋办?曹大学说我妈打了他一巴掌。曹树根听到曹毛狗挨了一巴掌,心里才好受些。曹大学接着说,我看到他摸我妈的屁股,我就偷偷去砸他家的玻璃,后来被他发现了,抓住我就揍我一顿。

曹树根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说,这些狗日的,没有一个是好人,这些狗日的!

就在这个时候,曹大学忽然摔倒在地上,他想爬起来,可挣扎了几下也没挣扎起来,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曹树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一把抱住曹大学,问他咋了?曹大学额头上汗水都出来了,艰难地说,我的胸口又痛了。曹树根吓坏了,忙抱起他往医院跑。

到了医院,医生把病人送进了抢救室,又让他去交抢救费。曹树根说,医生,住院的时候我才交了一千块哩。医生是一个戴眼镜的,他的眼镜圆圆的,镜片是透明,而镜框则是黑色的,猛然看去,仿佛是在脸上画着两个圈。这个戴眼镜的医生说,交进去多退少补。曹树根还想说啥,可医生不耐烦了,扶了扶眼镜,催促说快点,别耽搁我们抢救病人。曹树根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于是忙不迭跑去交费处交了钱。然后,他就蹲在抢救室门口等。等了一会儿,医生出来告诉他,说病人已经不行了。

曹树根像被人当头一棒,愣住了。当他回过神来,豆大的泪珠子便滚了出来。曹树根一边揩泪水一边愤怒地跑到医生办公室,我儿子咋死掉了,刚才不是好好的吗?办公室里的几个医生似乎正在谈论啥有趣的话题,正笑得欢畅。怒气冲冲的曹树根把医生们的笑声打断了,他们一个个张着嘴,愣在那儿,就像快要咽气的鱼。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脸一沉说,这里是医院,不是你家,不要大声喧哗。

曹树根恨不得朝那个医生脸上狠狠地打上一拳,他说,我儿子咋死了?戴眼镜的医生把曹大学的病历本递给曹树根,说,我们已经尽力了。曹树根接过一看,死因一栏填写的是猝死,便问,啥叫猝死?医生说就是忽然死亡。曹树根说,可刚才不是好好的吗?咋就忽然死亡了?戴眼镜的医生不耐烦了,说,我们尽力了嘛,我们也想让病人起死回生,可医疗技术达不到嘛。曹树根说,那你们告诉我,我儿子是咋死的?是不是被人打死的?戴眼镜的医生说,打死?这个我们可不敢说。曹树根生气地说,你们把我儿子真正的死因告诉我吧,儿子养这么大也不容易,我总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死掉。要不,你们给我出一张被人打死的证明,我回家找打他的人算账。

另一个医生似乎有些同情他,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是医院,但我们不能给你开这样的证明,再说,就算开了也没用,不具备法律作用,公安机关是不会承认的。

曹树根又激动起来了,说难道我儿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吗?那医生告诉他,如果你认为你儿子的死因可疑,你可以到公安局报案。他们一旦立了案,就会派法医对尸体进行解剖的。曹树根有些委屈,说你们既然抢救不了我儿子,咋还让我交啥抢救费?戴眼镜的医生说,这是程序,你懂不懂?又不是我们把你的钱私吞了,如果你觉得有问题就去交费处查询一下,多退少补。曹树根恼怒地说,我去问过了,人家说钱用光了。戴眼镜的医生挥了挥手,说人家说用光了就一定是用光了,还啰嗦啥?快去看看你儿子的尸体还在不在,这些日子偷尸体的人太多了。

曹树根这才晓得,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丧尽天良,专偷尸体去割器官卖。曹树根飞快地进抢救室,他大吃一惊,儿子的尸体果真不见了。他鼻子一酸,就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一边哭泣,一边说,儿子,你死得太惨了,现在尸体又被人偷了……爸爸对不起你啊……

这时候,一个值班医生走过来问他,喂,老头,你哭啥?这是医院,你哭得这样大声会影响病人们休息的。

曹树根抹着泪水说,医生,我儿子的尸体被人偷了,我儿子的尸体被人偷了啊。

医生说,是不是今天抢救的那个小孩子啊?曹树根说是。那医生就笑了。曹树根愤怒地说,我儿子的尸体都让人偷了你还笑?医生说,不是啊,你儿子的尸体还在,我们抬出去放在走廊上了。曹树根一下子站了起来,说在哪里啊?医生就把他带到了走廊上。在那里,曹树根没有看到儿子尸体,可他看到一具由白布包裹着的东西,他晓得那一定是儿子曹大学了,但再看那白布包裹有些可疑,好像小了,只是什么人和他开的一个玩笑。曹树根抱着那具白布包裹着的东西又哭泣起来。他实在想不通,儿子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咋会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那医生劝他莫哭了,说你要看好你儿子的尸体,下午就不用你操心了。

曹树根说,下午咋不要我操心了?

医生说,现在吃早饭,下午抢尸队的人才上班,他们来了就要把你儿子的尸体抢去火化。

曹树根吓了一跳,吃惊地说,尸体有人偷,还有人抢?

医生说,是啊,现在政府有文件,不准土葬,在医院死了人,一律火化。

曹树根想着儿子的尸体被扔进烈火里的情景,心里忽然疼了一下。但他马上想到一个更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儿子的尸体一旦被火化,那真是毁尸灭迹,连证据都没了。如此一来,马不换和曹毛狗这两个杀人凶手就逍遥法外了。

这样一想,曹树根就没了主意,他想了一会儿,一拍屁股就往公安局冲去。在奔跑的过程中,他老是催促自己:快点跑,回来晚了儿子的尸体没准就让人偷了。

曹树根气喘吁吁地冲进公安局,说要报案。接待他的是一个瘦得像排骨的青年民警。青年民警给曹树根泡了一杯茶,然后说,你喘口气,慢慢说。

曹树根说出人命了。

一听说出了人命,瘦得像排骨的青年民警一下子站了起来,摩拳擦掌地说,在哪里?

当曹树根喘着气把儿子的死亡事件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后,青年民警就泄气了,他说,人都死了还查个屁。曹树根有些生气,说,就是人死了我才来报案啊。青年民警说,这个事我们不能给你立案。曹树根说,为啥?青年民警告诉他,通常情况下,发伤死亡的都在三个月以内,过了三个月,连法医都拿不准了。青年民警还说,你儿子被人打都快球半年了才来报案,也不晓得你这个父亲是咋个当的。曹树根委屈地说,我也不晓得以前他挨过打啊,这个龟儿今天才告诉我的嘛。青年民警说,莫废话了,反正这事我们不能给你立案侦查的。曹树根说,难道我儿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啊?青年民警皱着眉头说,出去出去,我还有事,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你儿子又不是我打死的,有本事找打你儿子的人去。青年民警的态度让曹树根很生气,他想和这个瘦得像排骨的民警好好吵一架,可一想到儿子的尸体,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当曹树根满头大汗地跑进医院的时候,他的眼泪一下子淌出来了,他看见了几个穿白色衣服的人正把儿子的尸体抬到了一辆白色的车上……

曹树根把曹大学的骨灰埋葬后,用被子把脑袋捂起来睡了三天三夜。他太困了,困得像三年没合过一下眼,困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像是没了骨头,只能躺在床上喘气。但他只是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他睡不着,一合上眼睛就看见儿子曹大学冲他笑。他以为儿子没死,可费力地睁开眼睛,又啥都看不见。他叹着气想,你个龟儿子,活的时候捣蛋就算了,偏偏死了还要来折磨老子。

第四天早上,曹树根迷迷糊糊中听到田秀英起床了。曹树根惊醒过来,发现身上汗淋淋的。他扭头往窗口瞅了一眼,说天都没亮,你起来干啥?

田秀英没好气地说,我睡着不踏实,老觉得身边躺着个死人!

曹树根不说话了,闭上眼睛,又迷迷糊糊地睡觉。也不知过了多久,田秀英又把他吵醒了。田秀英说,你怎么还不起来,再不起来吃点东西你就真的成死人了。曹树根说还早嘛。田秀英尖叫说还早?太阳都爬上山坡了,你还说早?曹树根说,太阳爬它的山坡,关我啥事?田秀英说,太阳不关你的事,可庄稼关你的事,再不收,雨一来地里的苞谷就要烂了。曹树根说,还早,你就让我再眯一会儿吧。田秀英又尖叫起来,她说,我起来煮好了猪食,又磨了一筛子苞谷面,你说还早?

曹树根啥也没说,他像虫子似的蠕动了一下。

田秀英说,趁着今天天气好,起来和我去把苞谷收掉,全村只有我们家没收了。

曹树根像没听见,这让田秀英很生气,她一巴掌拍在曹树根微微翘起的屁股上,拍得脆响,她说,再不把苞谷收回来它们就会烂在地里,苞谷烂在地里明年我们全家都得饿肚子。

曹树根又像虫子似的蠕动了一下,可他还是没有一点起床的意思。

田秀英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说,我知道大学死了你心里难受,可你难受我就不难受吗?他也是我的儿子,大学死了,可小学还活着,我们全家都还活着。你这样不吃不喝也不种庄稼,是不是想让我们全家都像大学一样死掉?

曹树根说话了,他说,我爬不起来嘛,我没力气了,我的力气不知全跑到哪里去了,我爬不起来。

田秀英不喊他起床了。田秀英揩着泪水说,我带着小学去村口干活,你中午做好饭给我们送来。

田秀英从墙壁上把背篓从一根木桩上取下来,然后大声喊小儿子的名字:小学——小学——她喊了两声,忽然就看见曹小学像只耗子似的从墙角钻了出来。曹小学身上全是灰尘,像个土行孙。田秀英皱了皱眉头,说你在干啥?曹小学怯怯地看着她,啥也没说。田秀英嘟囔说,这么大的人了,还一点不爱干净。

曹小学似乎不大乐意,他身子后倾,可他才八岁,他的力气很小,所以再不乐意也只有被他妈拖拉着。

苞谷地离家有四里多远,山路像条鸡肠子,弯曲、狭窄,路面差不多都被野草盖住了。正走着,田秀英觉得拉着曹小学的手忽然沉重起来,像挂着一块大石头。她回头一看,看见曹小学掉到地埂下面去了。她把曹小学拉上来,可发现儿子软得像根煮熟的面条,怎么也站不稳。她以为曹小学又犯懒了,于是伸手在他的小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走,快点走。曹小学不走,他一屁股坐在路上,说妈,我不走。田秀英问你咋不走?曹小学说我走不动了。

田秀英很想再拍他一巴掌,她大声说我都走得动,你咋就走不动?曹小学说我的脚痛得很,我的脚出血了,我走不动。你的脚不痛,也没有出血,你当然走得动了。田秀英蹲下身子,拉起曹小学的裤脚一看,才发现他的脚蹭破了,血就像蚯蚓似的从伤口爬了出来。田秀英有些心疼,嘴上却说活该,哪个让你不小心。田秀英伸手从地边摘了一把苦蒿叶放在嘴里嚼烂,然后往曹小学的伤口上一按,说好了,血止住了,我们走。曹小学还是不走,他说妈,我的脚痛。田秀英就说小学,你爬进背篓里去,我背你去地里。听了这话,曹小学的脚好像不怎么痛了,他变得像猴子一样灵活,一下子就钻进了田秀英的背篓。

天气太热了,太阳就像一个大火盆从空中倒扣下来,烤得地上的东西快要着火了。那些苞谷叶哗哗直响,好像热得受不了的样子。田秀英一边收苞谷一边揩汗水,这个时候她又渴又饿,肚子咕咕叫喊,嘴皮子也干燥得裂开了。她在地里忙碌了一个上午,啥也没吃,她觉得自己快受不了了,身上愈来愈没劲了,早些时候她背一篓苞谷都没觉得累,可现在两腿打战,背半篓苞谷都感到吃力。

田秀英又抬头望了一下,还是没有看到曹树根送饭来,就骂开了。她骂了一阵,心里畅快了许多,可肚子还饿得难受。她于是安慰自己,她想也许这个时候曹树根正在做饭,又或许已经做好了,正走在路上给她们送来,这个时候曹树根走到哪里了呢?田秀英不晓得曹树根走到哪里了,她就一点一点地想着从家到地里的路程。田秀英一会儿想着曹树根走到这里了,一会儿想着曹树根走到那里了,她把从家到地里的路程非常细致地想了一遍,还是没见曹树根送饭来。田秀英是个有耐心的女人,她就把从家到地里的路程又想了第二遍,可是,仍然没见到曹树根。这回,她的肚子里就冒出了一股怒火,她想曹树根这个狗日的一定是睡过了头。她这样想的时候,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她饿得肚皮贴背脊梁,胃里像被猫抓一样难受。田秀英皱着眉头想,儿子大学死掉了,曹树根也像掉了魂似的,以后这家咋办啊?想到大儿子,田秀英觉得自己的心像刀绞似的疼痛,她想,老天,你咋这么不睁眼啊!大学还小,你咋忍心让他死掉?你要带走大学,还不如把我带走算了,你咋忍心带走一个小孩子呢?

这样想着,田秀英鼻子一酸,泪水忽然涌了出来。泪水让她的视线模糊了,让她看不清地里的庄稼,她一不留神,苞谷钎把手刺破了。立即,鲜血就像珠子似的从指头上钻了出来,田秀英手指疼痛无比,可她没有找苦蒿叶嚼烂来止血,而是静静地看着手指,看着鲜血一滴一滴地滚落在庄稼地里。看着看着,田秀英忽然像疯了一样,一只手握着苞谷钎狠狠地朝另一只手刺去。看着另一串鲜血涌出来,田秀英忽然蹲了下去,抱着头呜呜地哭泣起来。这些天,她心里实在太苦了,大儿子死了,她心都疼碎了,可是,男人像个病人一样躺在床上,小儿子又不懂事,她晓得,自己要是再不撑起这个家,日子就没法过了。现在,她实在受不了了,她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哭泣一场发泄一下,说不准就要疯了。于是,她哭泣的声音就在辽阔的土地上响起来了,就像一阵风,远远地传了开去。

哭了一阵,田秀英的肚子又不识时务地嚷嚷起来了,似蛙鸣,似鼓响。田秀英忽然想到了小儿子,半天没看见小学的影子了,她有些担心,于是站起来看曹小学,可是密密麻麻的苞谷秆像纱帐一样挡住她的目光,她啥也看不见。田秀英就放开嗓子喊儿子,喊了几声没听到回答,她就有些慌了,大人都饿得受不了,这么大的孩子一定更不行了。田秀英急忙抹掉泪水,从苞谷地里往外钻,她把脑袋从苞谷林里探出来的时候,总算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看见儿子了,这个时候儿子曹小学正像头小猪似的趴在地埂上睡觉。

田秀英推醒儿子,说小学,你饿不饿?

曹小学说妈,饿得受不了了,我饿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只有睡在这里休息。

田秀英拿过几个新苞谷想啃,可一看才发现这些苞谷太老了,硬得像石头,一点也啃不动。她于是顺手从地里折了一根还没有干枯的苞谷秆递给曹小学,说儿子,先吃一根苞谷秆,一会儿你爸爸就给我们送饭来了。

曹小学伸了伸舌头,然后说,我已经吃了好几根苞谷秆了,你看我舌头都吃破了。

曹小学不肯吃,田秀英就自己吃,她坐在地埂上,一边吃,一边说真甜,真甜。

田秀英吃完了一根苞谷秆,觉得肚子好过了一些,于是,她又吃了第二根。吃了第二根又吃第三根,吃了第三根又吃第四根,终于,吃了第四根以后她再也吃不动了,她的舌头也被苞谷秆割破了。

田秀英想,要是现在有人路过就好了,可以让他们给曹树根捎个信,让他给我们娘儿俩送饭来。

可是,除了她家的苞谷还没有收,别家地里连苞谷秆都割掉了,四周鬼影都看不见一个,哪有人会路过啊?

田秀英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个煎饼似的太阳,说儿子,你回家让你爸爸快给我送饭来,说我饿得受不了了。曹小学说,要去你去,我走不动了。田秀英一瞪眼,说,我去也行,你来收苞谷!

曹小学听了这话,爬起来就往家的方向走。田秀英在他身后催促说,你快一点,再不回来我就要饿死了。

看着曹小学的身影在田埂上愈来愈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并消失在弯曲的小路上,田秀英仿佛闻到了酸汤苞谷饭的香味,那香味就像一根棍子,搅得她的肠胃生疼。仿佛闻到饭香的田秀英咽着口水,继续收苞谷。

田秀英想了一回又一回,想得头都大了,还是没有看到曹树根和曹小学送饭来的身影,她有些窝火。为了能让自己更有耐心点,田秀英在心里不惜让曹小学多走一些冤枉路,故意把从地里到家的路程拉长了许多,她又等了半天,还是没有见到有人送饭过来。她愤愤地想,我不能再这样傻等下去了,我再这样傻等下去一定会被饿得爬不起来。也不晓得曹树根和曹小学干啥去了,回去一定骂死这两个王八蛋!

田秀英背着半箩筐苞谷往回走,她现在饿得没有力气了。要是在平时,她背满满的一背也是不费力的,可她现在饿得没有力气了,只能先留一部分在地里,剩下的等她吃饱肚子有了力气再来背。

田秀英在回家的路途中看见儿子正躺在路边的一棵马桑树下睡觉,很舒服的样子。田秀英气坏了,她踹了曹小学一脚,尖叫着说,我还以为你死掉了,半天都等不来,原来你是在这里睡觉啊!

曹小学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来,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好像还没有反应。

田秀英更生气了,她又踹了曹小学一脚,说你在这里睡觉,你是不是想把老娘饿死啊!

曹小学哇一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泣一边模糊不清地说,我饿得没力气了嘛……我走不动了嘛……

田秀英的心一下子软了,但她还是大声说,哭啥子?莫哭了,走,我们回家!

曹小学抹着眼泪鼻涕,跟着田秀英往家走。

走到门口,田秀英和曹小学看见大门紧紧地关着,几只鸡正在屋檐下的猪食盆里啄食吃。

田秀英在门口喊了几声没有听到曹树根的声音,她就把苞谷背进去倒在楼上,然后气冲冲地跑进卧室。这个时候她忽然不想吃饭了,她只想好好地和曹树根吵一架。可田秀英跑进卧室,连曹树根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这个时候曹小学也进来了,他说,我爸爸呢?

田秀英没好气地说,死掉了!

曹小学顾不上爸爸的死活,他说,妈,我饿得受不了了。

田秀英一边给儿子做饭,一边猜测曹树根的去向。

田秀英不知道,这个时候,她的男人曹树根跑到村长曹树林家去了。曹树根要曹树林给儿子曹大学主持公道报仇雪恨。

曹树林开玩笑说我又不是黑社会,我咋给你儿子报仇?如果我是黑社会我就帮你把马不换和曹毛狗杀掉,可我不是黑社会,所以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曹树根说你不是黑社会,但你是村长,是村长你就要管这个事情。

曹树林说这个事不是我管得了的,你要去找公安局。

曹树根说儿子才死我就去公安局报过案。接待我的那个公安说,要法医鉴定,而且时间长了,他也管不着。

曹树林说人家公安都这样说了,我这个村长还有啥法子?曹树根说我不管,反正这事我就找你了,哪个让你是村长。曹树林有些生气了,他眼一瞪,说你儿子又不是我打死的,干啥赖在我身上。个人滚回家去,莫在老子这里胡闹!曹树根死皮赖脸地说,我不滚,你不处理这个事我就不滚,我要天天呆在你家,直到你管这个事情。曹树林发火了,他指着曹树根的眉心问,你滚不滚?你究竟滚不滚?曹树根有些心慌,但一想到儿子的死他就啥都不怕了,他说我不滚,你不管我就不滚,我要天天呆在你家,直到你管这个事情。

曹树林肚子都快气炸了,他一把揪住曹树根的衣领就往外推,一直把曹树根推出门外才放开手,他说,滚!说完曹树林咚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曹树根一屁股坐在门口,然后对着紧关的大门大声叫喊,老子不滚,老子就是不滚!

曹树根觉得有点困,他靠在曹树林家的墙根,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下,可一闭上眼他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伸手都看不见自己的五根手指,好像自己的手指全都消失了。村子里有些安静,除了远处不时有几声狗叫,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曹树根拍拍曹树林家的大门,想把曹树林从里面拍出来,可他手都拍疼了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着门缝隙瞅了瞅,发现里面黑灯瞎火的没有一点亮光,他想曹树林一家不是睡觉了就是串门去了,他对着紧紧关闭的大门骂开了,骂了几句,他忽然听到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咕的声音,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曹树根不骂了,他想反正骂了曹树林又听不到,不如先回家把肚子弄饱,这样一想,曹树根就摸索着往家走。

曹树根还没进屋就大声喊田秀英,我回来了,我快饿死了,你快给我做一点吃的。他一边喊一边推开门,走进去,看见田秀英正在煮猪食。他说田秀英,你没有听见吗?我快饿死了,快给我做一点吃的。

田秀英板着脸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掉了!

曹树根说我不会死的,不给儿子报仇我是不会死的,就算死了我也闭不上眼睛。哎,田秀英,你是不是欠揍,你快给我做饭啊,你不给我做饭,是不是想把我饿死?

尽管田秀英心里不痛快,但她还是把猪食端出去,然后洗锅给曹树根做饭。因为她知道,如果不给曹树根做饭,少不了又要挨一顿饱打。

接连几天,曹树根都去曹树林家门口。他一去就在曹树林家门口蹲着,就像曹树林家门口的一只石狮子。

看到曹树林进门出门,他都要打上一声招呼,早啊,今天干啥去?开始的几回曹树林不搭理,后来他就烦了,他说你管球老子干啥去!你又不是我养的狗,别天天在这里看门,你就不能去地里干活吗?曹树根说我不干活,地里的活有田秀英做哩,我要天天呆在这里,等你帮我的儿子主持公道。曹树林说随球你的便,老子看你能蹲几天。曹树根说我有的是时间,看哪个耗不过哪个。曹树林说那好,我有事出去一下,你顺便帮我看好门,我一会儿就回来。

曹树林好像很忙,天天往外面去,也不知去干啥。曹树根给曹树林看了几天门。他看门的时候一琢磨,觉得不对劲了,他是来缠曹树林的,咋变成给曹树林看门了?这样一想他就觉得亏损大了,心里挺不是滋味。

这天,看见曹树林又要出门,他一下子站起来问你去哪里?曹树林说你看好你的门就是了,你管球我去哪里?我去哪里又不要你批准。曹树根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曹树林嘿嘿一笑,说我去厕所你去不去?曹树根说我不去厕所,我去厕所干啥呢,我又不屙屎撒尿。就算我要屙屎撒尿,我也要到我的地里去,我才不会去你家的厕所,让你白白占个大便宜。曹树林摇着头说我早就听说你抠得很,但没想到你居然抠到这个地步。说完曹树林就往厕所的方向去了。他家的厕所在不远处的那片竹林里,曹树林一闪就不见了。仿佛那片竹林是一只绿毛怪兽,一口把他吞进肚子里。

曹树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他一边抽烟一边等候那只绿毛怪兽把曹树林吐出来。曹树根一支烟都抽完了还没见曹树林出来,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刚想过去看看,他的儿子曹小学忽然跑了过来。

曹小学说,爸爸,我妈让你回去帮忙打苞谷。

曹树根说,回去告诉你妈,说我没空。

曹小学一听这话就跑回去了,仿佛是一匹快活的小马驹。

曹树根去厕所里看了看,发现一泡新鲜的大便,但没有发现曹树林。曹树根骂了一句,又继续回到曹树林家门口蹲下,他想,今天一定要把曹树林等回来,然后吐他一泡口水。

这个时候,曹小学又跑回来了,他说,爸爸,我妈说你再不干活她就和你离婚。

曹树根说,回去告诉那个臭娘儿们,说我没时间。

曹小学又转身跑了,他好像在和谁比赛似的,愈跑愈快,愈跑愈快,一转眼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等到天黑的时候曹树林还没有回来,曹树根有些泄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决定先去吃了晚饭再回来找曹树林。这样一想他就回家了,还没到门口他就喊田秀英,我回来了,你做好晚饭了没有?我快饿死了。他的喊声远远传了出去,就像一只狼在嚎叫。田秀英听到他的声音了,但她不想理会。她觉得这个声音难听极了。

曹树根吱的一声推开门,他说田秀英,我喊你咋不答应,你没听见吗?田秀英晚饭做好了没有,我快饿得受不了了,你快点弄给我吃。

田秀英没好气地说,吃屁!

曹树根打开碗柜一看,啥吃的都没有。他又去看火炉子,想煮点面条吃,可他一看,火炉子已经糊上了,还没有干透的煤炭正冒着烟雾。他一下子火了,他大声说,田秀英,你没做饭啊,你是不是想把我饿死!

田秀英正有此意,她说,要吃自己做。

曹树根摩拳擦掌地说,田秀英,你是不是想挨揍了?

田秀英说,你打啊,你打死我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曹树根说,你以为离了你老子就过不下去啊,离了你老子马上找个更年轻更好看的女人,你看你多瘦啊,瘦得像根柴,难看死了。

田秀英伤心极了,她说,那你去找啊,现在就去!

曹树根吐了一泡口水,说,老子这就去。

田秀英说,去吧去吧,只要你别拿家里的钱去糟,你现在就去。

曹树根说,田秀英,看来你是真的欠揍了。

田秀英把脸伸过去,说,打啊,往这儿打,你不是要另外找一个吗?你就使劲往这儿打吧。

曹树根肚子都快气炸了,他看着田秀英那张油腻腻的脸,一拳头打过去,像盖章一样在田秀英脸上盖了一个印迹。两口子在一起过了多年的日子,除了这回,曹树根从来没听过她的话。田秀英没想到曹树根会真打,猝然不防,被他打得晕头转向,半晌回过神来,冲过来,狠狠咬了他一口。曹树根疼得龇牙咧嘴,他像头受伤的狮子,一下子把田秀英扑倒在地,然后像骑马似的骑在田秀英身上,挥手就往田秀英脸上打。他左右开弓,打得啪啪脆响。曹树根终于打累了,他站起身来一看,田秀英脸都变形了,肿起多高,连眼睛都眯了,仿佛一下子变胖了。一开始田秀英被打迷糊了,等到曹树根住了手,她才想起哭来,一想起来就嗡嗡地哭个不停。

曹小学被哭泣声吵醒了,他揉着眼睛问出啥事了?曹树根说儿子,没啥事,好好睡你的觉。曹小学又问没啥事我妈咋哭了?曹树根说你妈皮痒痒了,让我给她挠痒痒,我一挠啊,她就开心得哭了。曹小学说那爸爸,你给我也挠痒痒。曹树根说儿子,睡觉,爸爸改天给你挠。听了这话,曹小学倒下又睡了,没多大工夫就睡着了,还打起了鼾声。曹小学打鼾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吹响一个小喇叭,呼儿呼儿地叫。

田秀英哭泣了一会儿,忽然说,曹树根,明天我要和你离婚。

曹树根说,老子才没有时间哩。

田秀英提高声音说,反正我一定要和你离婚,这种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

曹树根说,如果你把儿子吵醒,你信不信我再狠狠地揍你一顿?

田秀英哭泣的声音一下断了,屋子里又安静了起来,田秀英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她一边流泪一边想,曹树根,明天我就和你离婚!

第二天早上,田秀英早早就起来了,她找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裳穿上,接着开始洗脸。洗脸的时候她才发现脸上的肿还没有消退,于是又从柜子里面找出一条碎花围巾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像一个蒙面人。然后她叫醒曹树根说我先走了,我在乡政府门口等你。曹树根睡意朦胧地问,等我干啥?田秀英说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离婚。曹树根说胡闹。说着曹树根倒头又睡。

田秀英朝乡政府的方向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昨天没有收完的那些苞谷,想着想着就有些心疼,她仿佛看见那些苞谷正在地里慢慢腐烂。但她一想起要和曹树根离婚,就豁出去了,她啥都不想管了。

田秀英在政府大院门口等曹树根,等了半天曹树根还没有出现。田秀英有些恼火,她想曹树根真不是东西,这种事还磨磨蹭蹭的,又不要你费力气。这时候很热,热得田秀英汗水长淌,她觉得口干舌燥,嘴皮都快裂开了。她看见不远处有个小门面,于是走了过去买了瓶可乐。拧盖子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有点舍不得,她想到了曹小学。一想到儿子,她就不喝了,她要带回去给曹小学喝。

田秀英提着可乐往回走,她要回去问问曹树根咋不来离婚。

田秀英不知道,今天早上曹树根本来还要去村长曹树林家的。他走到半路的时候遇见了曹南瓜。曹树根和他打招呼,问他去干啥?曹南瓜扬了扬手里的斧头,说我去山上砍棵树。曹树根和曹南瓜关系向来不错,他说你不怕护林队那帮狗日的,他们罚款罚得凶,让他们看见还不整死你?曹南瓜说不怕,我悄悄砍,就砍一棵,我砍回来做两条板凳。曹南瓜又问曹树根你干啥去哩?曹树根说去找曹树林。

野马冲太小了,谁家孩子摔了一跤,一会儿工夫就全村人都知道了。曹树根那点事,曹南瓜自然早听说了,他说曹树根,你天天去缠曹树林没啥用,现在这世道,烟搭桥酒开路,啥事都讲钱,你要找这些当官的做事,不送点东西不行。曹树根一琢磨,觉得曹南瓜的话有理,于是他就转身回家了,他想回家看看有啥拿得出手的东西。曹树根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件像样的东西,屋子里穷得像被土匪打劫过,要啥没啥。后来曹树根打起了猪崽的主意,为了给曹大学治病,家里原来那两头过年猪卖给杀猪匠曹大脚了,现在的两头小猪崽是田秀英去娘家赊回来的。这两头猪崽还小,就像两只大耗子,但大小也是肉,曹树根算过了,把它们兄弟俩卖掉,可以买几条好烟了。于是他就找到来村子里专门收购猪崽的猪贩子,把猪崽卖给了他们。

田秀英提着那瓶可乐回到家,正好看到这一幕:曹树根和几个人正在捉猪崽。田秀英跑过去问曹树根你们干啥?曹树根说捉猪啊。田秀英说我晓得在捉猪,你们捉猪干啥呢?曹树根说我把它们卖掉了。一听这话,田秀英心就像刀割一样疼痛,她拦在前面,说你凭啥卖猪,这猪崽是我喂养的。

曹树根粗暴地说滚开!见田秀英不让,曹树根又说,你是不是还想挨揍?田秀英嘶声叫喊,你有本事就打死我!曹树根呸地朝天上吐了一泡口水,口水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啪嗒一声,落在场坝上。曹树根说,别以为老子不敢。田秀英说你打,有本事今天你就打死我!田秀英当着众人的面和他顶嘴,曹树根觉得面子很挂不住,他朝田秀英肚子上就是一脚,他说臭婆娘,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

田秀英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嗡嗡地哭泣起来,她的声音不大,但听上去觉得无比伤心,无比凄惨。那些买猪的有些不忍心,想走,但曹树根对他们说走也可以,不退买猪钱了。听了这话,一伙人又去捉猪,把猪崽追得满村子乱跑。

田秀英哭了一会儿,忽然不哭了,她揩掉泪水,把可乐递给曹小学,说儿子,妈妈给你买的。曹小学被刚才的情形吓坏了,小脸青铁。田秀英轻轻摸了几下曹小学的小脑袋,叹了口气,转身朝屋里走去。等曹树根帮那些买猪人捉住猪崽,进屋准备洗手的时候,才发现田秀英上吊了。她脸色苍白,双眼瞪圆,张着嘴,舌头伸得长长的,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曹树根大叫一声,险些背过气去,等邻居们闻讯赶来时,曹树根已经要疯了,他把田秀英冰冷而僵硬的尸体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个孩子,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俩分开。

下了十来天雨,天忽然就晴了。太阳像被洗过一样,亮晃晃的。远处是群山,像是一座接一座的坟墓,让人感到有些沉闷。曹树根干活累了,便坐在地埂上,端着一个结满茶垢的茶杯喝水。他一边喝水一边看着自家地里的庄稼发呆。地里的苞谷秆全都干枯了,一棵挨一棵,风一吹过就哗哗乱响,仿佛有一条河在流淌。

曹小学忽然从一堆苞谷草下面钻了出来。他说,爸爸,我饿了。曹树根从袋子里摸出两个冷硬的洋芋扔过去,说,吃!曹小学捡起一个洋芋,吃了两口,说,太硬了,咽不下去。曹树根说,那就过会儿再吃。

一会儿,曹小学又说,爸爸,我饿了。

曹树根说,饿了就吃洋芋。

曹小学艰难地啃了两口,说,硬得像啃石头,不好吃。

曹树根对儿子说,那就过会儿再吃。

又过一会儿,曹树根喝好了茶,正要往地里去,儿子又喊饿。曹树根说,饿了就吃洋芋。曹小学于是又开始啃洋芋。

曹树根问,这回还硬吗?

曹小学啃得很专心,他说,不硬了,好吃得很。

曹树根放工的时候天快黑了,天边的云就像燃烧着,山坡红红的。

曹树根一边走一边对曹小学说,儿子,你要记住,你妈妈和你大哥就是被马不换和曹毛狗害死的,将来你长大了,一定要为他们报仇。曹小学体验到了没有妈妈的滋味,他紧紧地握起拳头,说,等我长大了,有力气了,我就去打死他们的妈妈,让他们天天吃洋芋。曹树根说,对,儿子,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仇。如果我们报不了这个仇,先人们都会被气死的。曹小学打断他的话说,他们早就死了。曹树根一愣,先人们是不是气死的不得而知,但确实早就死了,总不能为了这笔账让他们活过来再死一次吧。

反正一定要报这个仇!曹树根说。

曹树根这样说的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从田秀英死后,他常常这样叹气。

吃了晚饭,曹树根就向村长曹树林家走去。他进屋的时候,曹树林正在嗑瓜子。曹树林嗑瓜子的方法很奇怪,只见他把瓜子一粒接一粒地送进嘴巴里,但就是不见吐出瓜子壳来,好像他连瓜子壳也吃下去了。曹树林指了指墙边的板凳,示意曹树根坐下。曹树林的嘴巴动个不停,一粒又一粒地嗑着瓜子,但他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他想曹树根会先开口和他说话的。曹树林想错了。曹树根也不说话,他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啥也不说,他伸着脖子,很专心地看着曹树林嗑瓜子,好像他来就是为了观赏曹树林嗑瓜子似的。他的样子有点让曹树林恼怒,他想,你狗日的想等就等,看你能等到啥时候?

曹树根似乎很有耐心,伸着脖子,认真地看曹树林嗑瓜子,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的意思。

于是他们开始了一场漫长的等待。终于曹树林忍不住了,他张大嘴,就像驴拉屎一样,把一堆瓜子壳吐到地面。研究了半天,曹树根终于弄清楚咋回事了,原来曹树林不是连瓜子壳吃下去,而是把瓜子壳存在半边嘴里。曹树根很佩服曹树林嗑瓜子的技术。曹树林说你是不是没见过嗑瓜子?曹树根说,我活了几十岁,还真没见像你这样嗑瓜子的。曹树根的样子很诚恳,好像要拜师跟曹树林学这门技术一样。曹树林说你是不是找不到事干了?曹树根说我就是没事干,我专门来看你嗑瓜子的。

曹树林说你又不是疯子。曹树根老老实实地说,目前肯定不是,以后就不知道了。曹树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找我有啥事?曹树根说没事我就不能来串串门啊?曹树林有点恼火,他说,你再不讲找我有啥事,我就睡觉了。

曹树根说,我儿子死掉了。

曹树林说,我知道。

曹树根又说,我婆娘也死掉了。

曹树林说,这个我也知道。

曹树根忽然大声地说,他们是马不换和曹毛狗害死的。曹树林说这两天我找他们谈过了。曹树根问他们咋说?曹树林又往嘴里扔了一粒瓜子,然后说曹毛狗说如果道歉能了事,他可以向你道一个歉,但如果要钱,他一分也没得。曹树根恼怒地问,那马不换咋说呢?曹树林看着他,不说话了。曹树根催促说,马不换是咋说的?曹树林顿了一下告诉曹树根,马不换说他没打曹大学,而是曹大学打他。曹树根一下子站了起来,他青铁着脸,狠狠地说,日你妈!

曹树林说,哎,我没惹你,你咋骂我呢?

曹树根咬着牙说,我骂的是马不换!

曹树根又说,这事你说咋办?

曹树林叹着气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我也不好处理。

曹树根忽然伸出手,说那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曹树林很诧异,也很愤慨。他愣了一下,转身走进耳房,然后提着一袋子烟酒走出来,重重地放在地上。他说,你看看数目,对一对。

曹树根真的打开袋子看了看,然后提着袋子回家了。

第二天,曹树根就买了一把杀猪刀。

曹树根从屋子里搬出一个磨石和一盆水,然后刷刷刷地磨了起来。

曹南瓜跑来问他干啥。他说杀人。曹南瓜以为他开玩笑,于是又问他杀哪个?曹树根严肃地说,杀马不换和曹毛狗。曹南瓜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劝他别乱来,说杀人是要偿命的。曹树根好像铁了心,他说,不管球了,反正我一定要杀掉这两个王八蛋!

曹南瓜和曹毛狗是姨夫,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个情况告诉曹毛狗。于是曹南瓜就跑去对曹毛狗说你知道吗,曹树根正在磨刀哩。这个时候曹毛狗正在自留地里种菜,他头也不抬一下说他磨他的刀,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曹南瓜说曹树根磨刀是要杀你哩。曹毛狗把手里的锄头一扔,跳起来说不会吧。曹南瓜说真的,这是曹树根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他一定要宰掉你和马不换,这个时候他正在磨刀。曹毛狗还是有些不大相信,他说不会吧,平时曹树根响屁都不敢放一个,他还敢杀人?曹南瓜说你不信算球了,他杀来的时候可别怪我没通知你。曹毛狗不仅身体瘦弱,胆子也比较小,他确实有点害怕了,他甚至想象到了曹树根的刀子捅进他身体里那种冰凉的感觉。他见曹南瓜要走,急忙拦在前面,说姨夫,如果他来杀我,你会不会帮我打架?曹南瓜为难地说这个事不好办,你是我的姨夫,他是我的朋友,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帮谁都不好啊!曹毛狗慌了,说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他杀死?曹南瓜无奈地说那你让我咋办呢?曹毛狗想了一下,说如果你不好帮忙,你就拉架,他提刀子来杀我的时候你死死地抱住他,让我跑掉。曹南瓜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曹毛狗不大乐意了,他说咋不行,难道你就真的袖手旁观,让我死在曹树根的刀子下?曹南瓜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不敢抱他,你想我要是死死地抱住他,他一恼火,说不定会反手给我一刀哩。

曹毛狗说,哪咋办啊?

曹南瓜说,我咋晓得。

曹毛狗有点绝望了,他想自己真的是死到临头了。他叹着气说,姨夫如果我真的死了,婆娘和娃娃咋办啊,以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她们!

曹南瓜仿佛看到了曹毛狗死去的情景,他觉得鼻子有些酸楚,他说姨夫,你放心地走吧,她们有我哩,我不会让她们饿着肚子的。

曹毛狗伤心地说,可是……可是我不想死啊。

曹南瓜说你不想死又有啥法子呢,如果我是曹树根我就不杀你了,可我不是曹树根,你不想死又有啥法子呢。

曹毛狗说姨夫,我真的不想死,日子过得好好的,我真的不想死啊。你去劝劝曹树根,说如果他不杀我,要啥我都给他。

曹南瓜想了一下,说好的,我帮你去劝劝他,希望他别杀你,不然以后我就没姨夫了。

曹毛狗说快去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说不定啊,这个时候他已经提着刀子走在路上了。

曹南瓜找到曹树根的时候,曹树根还在磨杀猪刀,刷刷刷的,听得人心惊肉跳。曹南瓜说明来意。曹树根忽然一下子提着刀子站了起来。曹南瓜觉得自己的腿有些颤抖,他不明白自己的腿为什么颤抖。他想,曹树根要杀的是马不换和曹毛狗,又不是我,我的腿为什么颤抖呢?曹树根说我不杀他真的要啥给啥?曹南瓜说曹毛狗是这样说的。曹树根说那我要我的婆娘田秀英和儿子曹大学。曹南瓜说可是他们已经死了。曹树根狠狠地说,那只有让曹毛狗给他们偿命了。曹南瓜语重心长地说,你让曹毛狗给曹大学偿命也没啥,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杀掉曹毛狗,那你就要挨枪子,你挨枪子也没啥,可曹小学没爹没妈的,以后咋过日子啊。曹树根低头想了一下,说那曹毛狗舍得给我啥?曹南瓜晓得曹毛狗可能不会死了,他松了一口气说,要啥给啥!

在曹南瓜的斡旋下,曹树根和曹毛狗经过谈判磋商,终于达成协定。曹毛狗把家里的老黄牛赔偿给曹树根,而曹树根则答应放弃刺杀曹毛狗。这次谈判十分愉快,曹毛狗白白捡到一条命,而曹树根也得到一头牛。这让双方都觉得自己捡到个大便宜,曹毛狗一高兴,还请曹树根和曹南瓜到马桂花的餐馆里面喝酒。一顿酒喝完,双方的仇恨也随即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心情愉快的曹树根一大早就把曹小学叫起来了,他说儿子,不要睡懒觉了,家里有牛了,我们到山坡上放牛去。他们把老黄牛赶到山坡上后,父子俩就坐在春天的草丛上歇气。

曹树根说,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马不换害的,你一定不能忘记这个大仇人!

曹小学说,还有曹毛狗。

曹树根说,曹毛狗就算了,他给了我们一头老黄牛。你只要记住马不换这个狗东西就行了。

他们说了一阵,困了,然后不知不觉地在温暖的阳光里睡着了。

他们是被一阵响声惊醒的,他们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老黄牛正和一头健壮的黑牛用头抵架。曹树根一下子爬起身来,他想看看自己的牛吃亏没有。他看了一阵,发现自己的牛处于下风,黄牛毕竟老了,牛也和人一样,年纪愈大,力气就愈小。它显然不是黑牛的对手,正被这个小青年抵得连连后退。曹树根见形势严峻,忙喊曹小学过来和他把两头牛分开。曹小学不愿意,说好看得很,让它们尽管打。曹树根恼了,他吼叫着说,好看个球!再不分开,我们家的牛就被打死了,你不帮忙回去我打烂你的屁股!曹小学出于自身的安全考虑,也跑过来帮忙。

曹树根扬起手里的鞭子朝黑牛身上抽去,想把它赶跑,他的鞭子扬到半空却停住了。他发现那是马不换家的黑牛。这个发现让曹树根收起了鞭子,他觉得马不换家的牛迟早也是自己的牛。曹毛狗赔偿他一头牛,马不换当然也要赔他一头牛。于是他和曹小学飞快地把两头打架的牛分开了。曹树根站在旁边,十分仔细地打量着黑牛,他就像当年看见曹小学的妈一样,愈看愈喜欢,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给黑牛整理皮毛。这个时候,他觉得这简直就是自己的牛了。

为了尽快得到黑牛,曹树根又开始磨刀了。刀子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如镜子一般明亮。

曹树根放出风声,人死不能复生,如果马不换愿意把他的黑牛赔偿自己,他将放马不换一条生路,不再刺杀马不换。

马不换听到消息后不仅没有赔偿黑牛的打算,反而嘲笑曹毛狗是胆小鬼,他说养一头牛多不容易,咋就舍得白白送给曹树根那个神经病呢?

有人劝马不换说也许他真的会来杀你,你最好避一避。马不换哼了一声说他也杀得掉我?你看他比猴子还瘦,哪里是我的对手。那人还是替他担心,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不准他会躲在哪个旮旯里捅你一刀子,你还是当心一点好。马不换说我怕个球,他曹树根尽管来,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听到马不换的话,曹树根气坏了,他当天就提着亮闪闪的刀子朝马不换家奔去。在路途中,曹树根一直希望有人能跑过来拦住他,最好是夺掉他的杀猪刀,但是没有人这样做,所有的人都以一种恐慌的神色给他让开道路,让他畅通无阻地前行。曹树根不得不提着杀猪刀,朝马不换家的方向走去。走在路上,他觉得自己的脚上像绑着铅块,沉重得很。他的思绪像潮水一样起伏着,愈想,他的心跳得愈快,似乎他不是去杀人,而是去做贼,去盗窃别人的东西。走到半路,曹树根甚至逐渐放慢步伐,故意耽搁时间,盼望有人能够为马不换通风报信,让马不换及时地逃走。但野马冲所有的人都是胆小鬼,看着他亮闪闪的刀子,竟没有一个人去向马不换告密。这让曹树根无计可施,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曹树根没走多久就顺利地走进了马不换家。

马不换说曹树根,你提刀子到我家来做啥?你给我滚出去!曹树根扬着刀子说我要杀死你,我要给我儿子报仇,你打死了我的儿子,你要血债血偿。马不换不承认他的说法,他说我打你儿子了吗?你搞错了吧,我没有打你儿子。曹树根说你打了,你别想抵赖。马不换伸出手,说证据呢,你拿出证据来证明你儿子是我打死的。曹树根说你打他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了,你打得他嘴里都淌血了。马不换说那也不能说明你儿子就是我打死的啊。曹树根说你不打他咋说死就死了呢?马不换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就算是吧,你打算咋办?曹树根说我要杀死你给我儿子报仇。马不换嘿嘿笑着说你杀我?你杀得掉我吗?曹树根警告说老子要动手了。马不换撩起衣裳,露出脏兮兮的胸口说动手啊,有种你就来杀我。曹树根觉得额头冒汗了,他说别以为我不敢,我真的要杀了。马不换再次发出邀请,说来杀啊,快一点,老子还没吃饭哩。曹树根握刀的手有些颤抖了。马不换更得意了,他又催促说快球点,要杀就快球点,别耽搁老子的时间,老子饿得很了。

曹树根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了,他一咬牙,就把手里的刀子送了出去,曹树根以为马不换一定会躲避的。但马不换不知是傲慢还是迟钝,对那把亮晶晶的利刃竟然毫不在意,曹树根几乎没怎么用力,那片刀光就像虫子一样钻进了马不换的身体,然后不见了。曹树根惊奇的是手上的温热,他第一次感觉到人血的温度,而且那么鲜艳,这几乎吓了他一跳。最让他受不了的还是马不换脸上那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像看到了天底下最邪门的事。曹树根于是跳了起来,他扔掉那把血淋淋的刀子,一边尖叫,一边放足狂奔。他尖锐的叫声穿过田地,穿过村庄,最后,消失在村外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竹林里……

原载《山花·B》2008年第11期

原刊责编谢挺

本刊责编黑丰

作者简介

曹永,农民,1984年出生于贵州省威宁县一个偏远山村,曾在《短篇小说》《中华传奇》等刊物发表作品,本文系中篇小说处女作。

创作谈:文学让我重新做人

曹永

听说我的小说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的时候,我一愣,随即热泪盈眶。对于一个农村青年来说,写作太奢侈,成为一个作家,更是那么遥不可及。

从小,我就有两个梦想,一是读大学,二是当兵。可悲的是梦想只是梦想,二者都没有成为现实。

我的家乡,贫穷落后。我的老师们,多半是代课教师。我和众多的农村孩子一样,没有学习的环境和条件。并且,因为我的记忆力差,不得不提前终结读大学的梦想。我退而求次,在初中都没有毕业就选择当兵。但体检的时候,我被查出患有重病,我于是开始了漫长的治疗。

在九死一生之后,我回家休养。后来喜欢上了文学。听说我写小说,身边的人无不嘲笑,他们认为这个连作文都不会写的家伙是在白日做梦。就连我的父亲,也说我不务正业。他给我买了一辆农用车。我不想开车,可他像搞婚姻包办,硬生生地把我和农用车配在一起。于是,我只有和我心爱的写作分手,和农用车在一起过日子。驾驶农用车的时候,我的脑袋像一个书柜,被书塞满了。我一分神,农用车就像个社会上的小混混不走正道,不是爬坡就是下坎,险象环生,吓得我直冒冷汗。我于是咬紧牙关,以此提醒自己不要一心二用。经过两年的艰苦奋斗,我的病情加重,但终于和农用车打个平手,我把农用车折磨个半死,农用车也把我折磨个半死,弄出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因为写作的事,我一直憎恨父亲,并且放弃治病,自暴自弃。我成了一名惹是生非的小混混,不是打架就是赌博,成了本地远近闻名的小流氓。倘若没有文学,我也许就是一个著名的小流氓。后来,我却明白了写小说其实就是做人。这一发现让我恍然大悟,如果不会做人,还写什么小说呢?我于是痛改前非,开始写作,也开始治病。写作是继读大学和当兵之后的又一个梦想。

所幸,这个梦想成真了,我的小说发表了,并且被选载了,我的心情无比激动。我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我年老体弱的父亲。写这个创作谈的时候,我的鼻子隐隐发酸,差点就流下眼泪。虽然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还有很远的路程,但毕竟在文学的道路上又走出了一步,感谢《山花》!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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