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谢克讽刺幽默小说两题
2009-08-13[捷克]雅罗斯拉夫·哈谢克
[捷克]雅罗斯拉夫·哈谢克
得救
为什么要绞死巴夏尔,这是无关故事的宏旨的。临刑的前夕,当看守长端着酒肉出现在他牢房里的时候,尽管良心上压积着好些罪愆,他还是禁不住笑逐颜开了。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对,对,”看守长深表同情地说。“最后一顿了,您就吃个痛快吧。回头再给您把凉拌黄瓜端来——我一次端不了这么些。”
巴夏尔满意地听完了他的话,便舒舒坦坦地在桌旁坐下,咧嘴一笑,开始狼吞虎咽地嚼起炸牛肉来了。看来他是一条神清志爽的混世虫,要尽量从生活中捞取一切,连这最后的片刻享受也不肯放过。
只有一个念头冲淡了他的食欲,那便是:今天早上通知他,说他的请赦书已被驳回,只准缓期执行二十四小时。这些巴不得所有囚犯都乖乖地引颈就刑的人们,就要来绞死他,看着他一命呜呼。他们自己呢,明天、后天、甚至好多年以后还是照常活下去,照常在每天晚上悠然地回家,而他巴夏尔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些,嘴里满塞着炸牛肉。在旁人给他把凉菜和小面包端来的时候,他竟长叹了一声,说想抽口好烟。
大家就给这犯人买来上等烟叶。看守长还亲自给他递上火柴,并且趁便向他大谈其上帝的无限天恩,说纵然失掉了尘世上的一切,未始不能在天上……
犯人请求给他再来一份火腿和一公升烧酒。
“今天您要什么就有什么,”看守长说,“对像您这种处境的人,我们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么就请再添两份肝制香肠吧。另外再来一公升黑啤酒我也领情。”
“决不会少您半点的,我马上就去吩咐,”看守长殷勤地说,“我们犯得着不讨您喜欢吗?人一辈子也活不了多久,还是多吃多喝点的好。”
当看守长将那些酒肴送来的时候,巴夏尔说已经够了。
然而并不如此。
“喂,”他扫光了碟子,说,“我还要一份炸兔肉、一份意大利干酪、一份油焖沙丁鱼和一些旁的好菜。”
“您爱吃什么就请点什么好啦。说实在的,看到您的胃口特别好,真叫人打心眼里高兴。您大概不会在天亮以前上吊吧?我看您还是相当正派的。再说,巴夏尔先生,在政府把您绞死以前去自寻短见,对您又有哪点好呢?我是实人说实话,这您也是办不到的,办不到的!完全甭朝这上面胡思乱想!您最好还是再来几口啤酒吧。依我看,咱们还处得顺顺溜溜。意大利干酪下啤酒,真是其妙无比!我再去给您拿两杯来。沙丁鱼和炸兔肉正好作您老兄的下酒菜咧。”
不一会儿,这些佳肴美酒的香味便充满了整个牢房。巴夏尔将桌上的杯盘摆弄齐整后,就又大嚼起干酪和沙丁鱼来,一面左右逢源地喝着啤酒和烧酒。
猛然间他记起了,在他还未入狱的时候,有一次,他也是这样酒足饭饱、心旷神怡地坐在郊外一家餐厅的凉台上进着晚餐。翠绿的树叶在皓月的清晖之下熠熠发光。在他的对面,就像眼前的看守长一样,坐着胖胖的餐厅老板。这一角天堂的主人喋喋不休地饶着舌,不住地向巴夏尔敬酒敬菜……
“讲个笑话给我听吧。”巴夏尔说。于是看守长便给他讲起一个,正如他自己也不讳言的、下流的笑话来。
巴夏尔请求再来一点水果、一杯黑咖啡和几块饼干作点心。
他的这个请求也如愿以偿了。在他用完点心之后,牢房里进来了一个狱中牧师,打算给囚犯一番最后的劝慰。
牧师是个神情愉快、和蔼可亲的汉子,正如同巴夏尔周围这群为他操心、判他死刑,明天就要绞死他的人一样。他们一个个满面春风,和他们打交道很痛快。
“上帝会使您得到安慰的,”狱中牧师拍着巴夏尔的肩膀说,“明天一早您便万事都了啦,不过也用不着垂头丧气。您还是忏悔忏悔,打起精神来瞻望一下天国吧。您要信赖上帝,因为他对每个悔罪的人都十分欢迎。谁要是不肯忏悔,谁就会在牢房里彷徨哭泣,一夜难安。但这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嗳?只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谁忏悔,谁就能在这最后一夜里睡个好觉,做个好梦。我再重复一遍,老弟,要是您肯洗涤一下灵魂上的罪恶,便会觉得好过得多了。”
谁知巴夏尔陡地面如土色。他直想呕吐,五脏六腑都翻动了,却又吐不出来。一阵可怖的痉挛攫住了他的全身。他蜷曲着,痉挛着,额端冷汗淋漓。
这下可把牧师吓坏了。
看守们纷纷跑来,连忙把巴夏尔送进了狱中医院。狱医们一看都摇头。傍晚,病人发高烧了。子夜以后,医生们宣布他的病况非常险恶,并且一致断定是剧烈中毒。
重病的人照例是不处死的,因此当天夜里并没有在庭心给巴夏尔搭设绞架。
相反的却是替他清洗肠胃。还把那些未被消化的食物残块进行了一番化验,结果发现肝制香肠已经腐烂,含有剧毒。
在出售香肠的商店里突然光临了一个调查团。调查的结果是那香肠商违反了卫生规定,香肠不是放在冷藏室,而是放在温暖的地方。调查团作完记录,案子就转到检察长手中去了。检察长便以食物保藏不合卫生的罪名,把那商人审讯了一通。
在那些治疗巴夏尔的狱医之中,有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医生。他寸步不离地守着那张病床,想尽一切办法来使病人起死回生,因为这件案子实在是太稀罕,太离奇,太有趣了。年轻的医生日夜不懈地护理着巴夏尔。两周以后,他便拍了拍犯人的背道:
“您得救啦!”
第二天巴夏尔就被依法绞死了,因为他已经有了足够上绞架的健康。
使巴夏尔苟延残喘两星期的香肠商被判处了三星期徒刑,而救了巴夏尔一命的医生却得到了上司的赞扬。
黑信
瓦尔杰茨基公国国王弗里德里赫①乘了马车,被狂热的人群簇拥着走得正欢,忽然晴天霹雳似的有一封信飘落到他的膝上,不知是谁扔进来的。
弗里德里赫国王笑眯眯地读信:
“陛下,您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傻瓜中的傻瓜!”
弗里德里赫国王顿时笑容尽敛。
正如次日报载,皇上当时御体不适。于是庆祝盛典立即停止,弗里德里赫国王驾返皇宫。国王一回到宫里,便躲进了书室,潜心琢磨那封大逆不道的信。他至少把“陛下,您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傻瓜中的傻瓜!”那些字句念了五十来遍,早已经能够如流倒背了,这才猛然发出一声惊呼:“这个坏蛋连名字也没留!”
他在书室里乱转一气,嘴里叨念不停:“陛下,您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傻瓜中的傻瓜!”
半小时后,国王下令召开国务会议。
“诸位爱卿,”他颓丧地向他的四位枢密参赞说道,“在寡人登基三十周年纪念的今天,竟有歹徒将一封黑信投进了寡人所乘的马车。信上说:‘陛下,您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傻瓜中的傻瓜!”
四位枢密参赞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男爵卡尔嗫嚅着道:
“陛下,那封信不是写给您的吧!”
弗里德里赫国王龙颜大怒。
“男爵爱卿,”他厉声言道,“朕想卿也明白,‘陛下这个称呼在全国范围内只属于孤家一人,再没有旁人称得起‘陛下了!这封信上明明写着:‘陛下,您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傻瓜中的傻瓜!当然是写给寡人的啦!朕想卿等迟早会同意寡人的见解。为江山社稷计,非查出那名胆敢冒犯寡人的歹徒不可,因为据朕看来,其罪如同叛国。现在寡人就把这件案子交给卿等。想必议会也要对寡人深表同情,在明天开会时对于这个竟然不惜冒犯国王的歹徒的无耻勾当加以议处……”
国务会议一直开到深夜。警察局长也参加了这个会议。
在次日的议会大会上,主席激情昂越地宣读了弗里德里赫国王御笔写的、向他的臣民呼吁忠诚的一封诏书。议员们赶紧纷纷宣誓,以表明自己对皇上的忠诚,虽然实际上他们谁都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一种莫名的气氛闷住了大家。然而警察局长却毫不怠慢,他请求谒见,并且从国家档案库里拿出了那封该死的信。
“您打算怎样办这件案子?”首相问他。
警察局长搓了搓手,踌躇满志地说:
“暂时还不能告诉您。鄙人的这次侦查定会一鸣惊人!”
那封信被他送进了国家印刷所。中午,京城里就到处贴满了警察局的告示:
“兹悬赏一千马克捉拿私将写有‘陛下,您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傻瓜中的傻瓜!之黑信投入皇上马车之歹徒一名。”
这样一来,还不到天黑,全瓦尔杰茨基公国的人便无人不知弗里德里赫国王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傻瓜中的傻瓜了,而警察局长第二天也就下台大吉。
注:
①瓦尔杰茨基公国位于德国中部,人口约五万八千。弗里德里赫从1893到1918年统治该公国。
雅罗斯拉夫·哈谢克(1883·4·30—1923·1·3),出生于捷克首都布拉格一位中学教师家庭,13岁丧父,入一家杂货当学徒,后结业于商业技校,在银行里谋得一个小职员的位子,却不到数月就被解职。从此,一生清贫,浪迹天涯,足迹遍及祖国大地和中欧各国。哈谢克的“在人间”即是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民中间,“我的大学”即是大都市的街头、小酒店、小饭馆和警察局的拘留所。他曾因参与无政府组织的数次游行数度入狱,因伪装投河自杀被异族统治者关进疯人院。1911年更在奥匈帝国的大选期间组织了一个美其名曰“合法范围内的温和进步党”,自任党主席,竞选帝国议员。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应征入伍,1916年“自愿被俘”,逃到俄国人一边去了。1918年因捷克俘虏所在的捷克师团成了自卫军的盟友,哈谢克再次逃跑,随即加入了红军和共产党,曾任红军第五军政治部国际组组长,及由该军发行的多种语种、多种杂志的主编。1920年返回祖国,1921年作家在健康状况已经恶化的情况下开始写作传世巨著《好兵帅克历险记》。该书第二卷至第四卷更是在病榻上由作家口授,友人代书写下的。1923年1月3日,终因肺炎和心脏麻痹撒手人寰,书未完稿,斯人已逝。享年不足四十岁。
哈谢克英年早逝,写作生涯也不过十五年,他一生除了巨著《好兵帅克历险记》外,还写作了一千二百余篇的短篇小说、小品和游记。《得救》和《黑信》是其中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