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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我流泪

2009-08-07

长江文艺 2009年8期
关键词:大仓瑞风小蕊

深 海

电话响了,一定是赵大仓,他每天必定来个电话,在这样的时候还如此关心我的朋友也就只有他了。

大仓今天似乎并不是来关心我的,他语气急切地说,瑞风,你快到我这儿来,静英出事了。

静英能出什么事?

癌症!晚期。赵大仓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地说。

静英?我举着手机,忽然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十年前,认识静英的时候,我二十四,她二十八。虽然她已经结婚,有个三岁的女儿,可是,看上去,她二十四,我二十八。

认识静英是在武汉港的一次展销活动里。我刚刚进入电脑行业,还是个愣头青,静英已经是一家大公司的市场部经理了。开展第一天,我正和同事们紧张地迎接不断涌来的人流,大仓带着满脸微笑的静英来到我面前。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就像枝繁叶茂的森林突然照进一片耀眼的阳光。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对一个人的笑容如此着迷过,以致后来,每天刷牙洗脸的时候,我都会在镜子里面模仿静英的笑。从小家里人就说我不能笑,本来不丑,可是一笑就特难看。从静英的笑容里,我似乎找到了笑得好看的秘诀,那就是,你要让微笑成为你的日常表情,不能为了笑而笑,不能需要的时候才笑。不过,很难,我练了几天还是放弃了。我想我面部的微笑神经恐怕早就残废了。

当时,大仓正谋划着自己出去开公司,整天跟静英套磁,想把她们公司的耗材业务弄到手。我和大仓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了解他的意图后,我自然是随叫随到,鞍前马后,不遗余力。那时候,号称武汉硅谷的洪山科技一条街已经初具规模,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店铺密密麻麻花花绿绿地占满街道两旁的各种建筑,有的所谓公司其实就只有一节柜台,就是这样的地方,伸出个脑袋就敢自称总经理。大仓虽然出道比我早,有了一点点原始积累,不过我了解他,也不是什么雄心壮志,只不过就是盘算着弄个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展销活动的第三天下午,客户和前来参观的人已经很少。我给静英打电话,问她那里的情况,是不是还很忙。她说不忙,已经吩咐手下在收拾东西,准备明天撤展。她问我在哪儿,我其实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却没有放下电话,她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特别动人。她忽然转身,看到我,吃惊地张开了嘴,脸上的笑容还停留着……

展销结束后,我、大仓、静英还有几个年龄相近的同仁们,男男女女七八个人相约一起去吃麦当劳,静英说她是我们中的老大,一定要她请客。每个人点了自己喜欢的套餐之后,我们说说笑笑地边吃边议论刚刚结束的展会,各有收获。静英吃得很慢,忽然停下来问已经吃完的我,是不是太少了?

说实话,我没吃饱。可是,有点不好意思再要。我还没有说话,静英已经站起来向点餐台走去,我连忙跟了过去,说,这个,让我自己付钱吧。

静英笑笑,侧过脸看我一眼,说,真是个孩子。

她又为我点了两个巨无霸。大家都已经吃完自己那份,喝着饮料,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做着各种夸张的表情,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感慨,嗯,好吃,真香啊!有人大笑,说我长这么高,本来就是他们中的巨无霸,今天是看巨无霸吃巨无霸。大仓一直陪静英聊天,她偶尔和我对视一下,眼睛里全是笑。

那是我吃过的最开心的晚餐,也许是不想让那次聚会过早结束,我说,我还想再吃一个。静英哈哈大笑起来,立即又去了点餐台。结果,那天晚上我吃了五个巨无霸。

吃过饭,走出餐厅,大家沿着人行道散步聊天,我和静英说着话,渐渐就落在了后面。其他人走到车站停下来等我们,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来,互相说了道别的话,几个人就上了车离开,大仓郑重其事地和静英握手,说,姐,我的事儿可就全拜托你了。又凑到我耳边低语,兄弟,辛苦你了。然后大声说,瑞风,一定要把我姐送到家啊!大仓从小就这样,耍小聪明,一套一套的。

最后就剩下我和静英,我们正好同路,她住的岭山小区就在我住的爬屋熊附近,可是我们的车却迟迟不来。静英看看表,说,走,叫辆车吧。她一挥手,一辆红色的富康车就停在了身边,我刚想上前去拉开前面的车门,她已经抢先一步。我只好坐在了她的身后。

那时也是十月中旬,正是丹桂飘香的季节,整个城市都弥漫着桂花的馨香。晚风吹拂着静英长长的秀发,几缕发稍在我的眼前上下飘舞着,我忍不住凑上去,双手抓着静英身后的铝合金护栏,那几丝柔软的发梢散发着淡淡的发香,在我的脸上轻轻抚摸……我闭上眼睛,脸红心跳起来……

是这里吗?静英轻声地问。

我忙睁开眼睛,吃了一惊,车子竟然开得这么快,已经过了岭山小区,到了爬屋熊。怎么可以让她送我回家呢?我说,我送你回去,这么晚了。

静英笑了,说,别撑着了,快回去休息吧,一路上你都在睡觉。

我不好意思地下了车。她摇下车窗和我挥手告别。汽车一个急转弯,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一路飞跑着回了家。

是这里吗?司机放慢了车速问。

我指点司机把车开到大仓的办公楼前。大仓面容憔悴,衣衫不整,正夹着公文包站在路边吸烟,见我招手,忙踩灭烟头,上了车。

大仓也不说话,坐在我身边,拉上门。

你怎么搞的?怎么这么狼狈?我问大仓。

他没理我的茬儿,吩咐司机,去岭山小区。然后才对我解释,我的一个表亲高倩在肿瘤医院,她也认识静英。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个,静英完全不肯接受治疗,也不让医院通知家人,医生也不能强制治疗,只好开了药给她让她走。高倩这才想到我。

不肯接受治疗?那不就是等死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此状态下的静英。

你有多久没和她联系了?大仓说着,递给我一支烟。

一年多吧。我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

我一个月前还见到过她,看上去好好的,怎么就这么快?大仓的眉头紧锁着,又问,你呢?事情到底怎么样了?还没有结论吗?

我已经不着急了,辞职报告已经写好了。就那点事儿,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总部的意见我大概也了解,对我这个人的功过他们还是能一分为二地对待,继续留下来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可是我自己不想再呆在那儿了。还有什么意思?何况整天面对着佳敏……

你和佳敏真的没有复合的可能了吗?

哼!佳敏,多精明的女人?她怎么可能再选择我呢?不然她也不会在我接受调查期间接任我的职位。还好,我们没有孩子。

如果有孩子,也许就不至于搞到今天这样了。大仓说,佳敏并没有做错什么,我觉得……

大仓,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个?我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佳敏这个名字的背后有太多令人不快的记忆。

大仓拍拍我的肩膀,不再说话。

那晚之后,我对静英渐渐变得有些迷恋。每天不给她打个电话,那一天似乎就缺了点什么。我总是找理由去见她,老板过生日,我请她帮忙挑选礼物;在她楼下打电话说刚刚办完事情路过这里,能不能上去坐会儿;向她借书;外地客户开展活动,鼓动她一起参加……总之,我和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见次面。这期间,大仓那个所谓的公司已经开张,静英安排大仓做自己公司耗材业务的分销商,量虽然不大,却足够支撑大仓的基本费用了。

和静英接触越多,我越难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大仓,他警告我不要乱来,人家已经结婚了,而且,看得出来,静英是那种对感情非常认真的人。他摸摸自己滚圆的脑袋说,我还以为你是为我的事儿才那么热心呢!算了,兄弟,我看你还是赶紧撤吧!

大仓的话的确让我感到有些紧张,我收敛了几天,不再频繁地给她电话。就在那段时间,我顺利通过了考核期,被公司正式聘用,大仓他们闹着让我请客,静英当然也来了,还带来了她的女儿小蕊。

那天晚上我们在傣家村吃饭,看歌舞表演。演员表演结束就邀请吃饭的客人一起加入,围着几堆篝火跳舞唱歌,我去跳了一圈,眼睛却始终离不开静英那张在火光中熠熠生辉的脸。她抱着女儿,一边看着我们一边对女儿亲昵地说着话,那画面美极了,我禁不住走过去邀请她。静英笑笑,摇摇头。我看看小蕊,把手张开,小蕊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那个可爱娇弱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显得那样瘦小,需要保护,我紧紧地抱着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怜爱。

我充满激情地舞动着,不时把小蕊举起来,刚开始她还感到害怕,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渐渐地,她脸上的表情开始放松,跟着我们的节奏发出欢快的笑声。静英的目光始终关注着小蕊,听到小蕊的笑声,她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道亮光。

跳舞的人越来越多,篝火被团团围住,大家的情绪更加高昂。突然,下起了雨!我正在纳闷,抬头去看天空,才发现是身着傣族服饰的演员们端着盆子在往我们身上泼水。后来才知道,这是晚间节目的内容之一,工作人员和客人们一起欢度傣族的泼水节,这也预示着晚场表演就要结束了。我赶忙低头弯腰,把小蕊紧紧护在胸前,向静英跑了过去,脊背上头上,噼哩啪啦接了不少水。

静英笑着,迎接着我们。我奔跑的力量太猛,差点把她撞倒,她双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向后倒退了两步才勉强站稳。她并没有立即去抱小蕊,而是拿起自己的外套帮我擦头上脸上的水。看着她专注的表情,我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她忙把小蕊接过去,把外套递给我,说,快,把湿衣服脱了。真是的,都这个季节怎么还往客人身上泼水呢?

我看着她,呵呵笑着,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冷。我并没有撒谎,也许是篝火的烘烤,也许是刚才的舞动和奔跑,我感到自己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吃完饭,大家坐在篝火旁聊天,衣服很快就被烤干了,小蕊也已经在我的怀里睡着。直到十点多钟,才有人站起来说走。等大家都乘车离开,我和静英又坐进了一辆的士,我们都坐在后排,我抱着小蕊,她帮我拿着衣服。我们忽然都变得很沉默。司机在后视镜里奇怪地看着我们,说,这家人可真有意思,上车了都不说话,到底去哪儿啊?

我如梦方醒,忙说,去岭山小区。

静英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我说,是不是觉得太晚了?别着急,很快就到了。

没关系,明天是周末,我没事。静英笑着看我一眼,又盯着手机屏幕,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你在等电话吗?我轻声地问。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看着她少有的忧郁的表情,我很想安慰她,又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忽然灵机一动,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带小蕊出去玩吧?

静英看上去有些犹豫,迟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们带着小蕊在湖上划船,去草地上骑马、喂鸽子,到山上看猴子,小蕊一直让我抱。静英说叔叔会累的,让她自己下去走,她走不了几步又说,叔叔抱!我一点都不累,不知为什么,抱着小蕊,我的心里无端地感到甜蜜,看静英的眼神可能也有变化,她总是躲避着我的视线。

在外面吃过晚饭我们才回到静英的家里。小蕊很累了,还不肯睡,一直依偎在我身边,拿了她的童话故事书让我读。静英就忙着收拾屋子,轻轻地,在我们周围来来回回地走,那种感觉很温馨,使人陶醉。安顿好熟睡的小蕊,静英在我对面坐下,默默地看着我,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却反复地搓着手,半天没有开口。

我蹲下来,握住她的双手,她才放松了一些,微微侧头,脸上有了笑容,说,瑞风,你为什么这么好?你将来一定会成功而且幸福的。

在那天晚上之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尽管表面上看上去我勤恳敬业没有野心,其实,别人不知道,我多么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成功的人不一定幸福,幸福的人不一定成功,而静英,把这两样祝福都送给了我。

我说,成功不一定,可是,认识你之后,我心里常常会有幸福的感觉,真的。

瑞风,我正想和你说说这个,我们以后,恐怕不能这样见面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的原因,小蕊到现在,几乎从来不叫“爸爸”,所以,她会对亲切的男子产生依恋,而你,是不可能真正进入她的生活的,我不想让我的女儿经历这样残酷的事情。静英似乎鼓足了勇气,一口气说出来。

为什么不可能?我的心挣扎着,有些迷惑,有些痛——喜欢静英的感觉和过去对别的女孩的感觉很不同——还有些好奇——她说到小蕊的爸爸时居然用“那个人”这样的称呼来代替。

我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那个人对孩子很冷漠。所以,那天晚上你抱着小蕊在篝火旁跳舞,我很感动,也有些伤感,觉得孩子真是很可怜,这么漂亮的孩子,很少得到父亲的怜爱,也因为这个,才答应今天你带我们出去玩。可是,这样的情况恐怕不能再继续了,小蕊这么依恋你,刚才一直不肯去睡……

这样不是很好吗?正是小蕊需要的。我说,就是你的朋友也是可以这样做的,我保证绝对不会伤害她……

不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静英忽然地打断我。她双手又颤抖起来,我更紧地握着,还是感觉她在抖。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看她不停抖动的肩膀,似乎直到那一刻才发现,静英有她非常脆弱的一面。

你这个家伙在想什么呢?下车啦!大仓站在外面,低头冲我喊。

岭山小区!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来过这里了。这么说,静英她直到现在还住在这里?不是听说早就买了新房子吗?我问大仓,他面无表情地说,离婚时把房子孩子车子都留给对方了。

离婚?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不让告诉你,特意瞒着你的。现在没有关系了,她反正是活不了多久了。大仓说着,愤愤不平的样子。

怎么会?为什么要……我语无伦次起来。

说是因为你才这样的你会相信吗?大仓说,无论如何一会儿就当作不知道,静英对我说过她有两个心愿,最大的心愿就是女儿和她父亲能够亲密起来,她终于看到了这一天,第二个心愿就是你能幸福。你结婚的时候她比谁都高兴,那天喝醉了,是她唯一的一次醉酒,你不会忘了吧?

我沉默着跟他向楼上走,抬不起头来。

爬屋熊距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远,每天跑来跑去很辛苦,那时候我还在勤奋地补习计算机语言,每个周末都到大学去听课,跟家里说要自己出去租房子住,父母没有阻拦。征得父母同意之后,我第一个告诉了静英。静英帮我联系到学校里的一个单身宿舍,拿了钥匙后,自己先去打扫干净了,装好窗帘,整理好床铺才通知我带齐所有的东西搬过去。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我很兴奋。我们一起在那里听音乐,唱歌,聊天,静英忽然问,瑞风,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对未来从没有什么渴望,觉得只要自己努力了,该来的都会随之而来。我自己知道,那不是真心话。

哦。静英笑着看我,说,就怕你这样懵懵懂懂的,该来的来了你也不知道呢!

怎么可能?我说着坐在了她身边。静英这样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我的心里就像有个小虫子在爬,总是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

静英却站起来说,你没有注意到吗?你们公司的郝佳敏?

公司刚刚进来的大学生?她怎么啦?

没什么,你以后多注意一些就知道了。静英说着拿起自己的皮包,跟我告别。

我拉住她的胳膊,说,不能走!今天我这么开心,留下来陪我,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呢。

静英说,谢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也帮我过那么多,我又怎么谢你呢?不过,我建议你啊,别再乱花钱了,赶紧存钱买辆摩托车吧,要不,我这儿先帮你垫上,你以后慢慢还我?

原来她还惦记着那次大仓买摩托车以后我羡慕的样子。我说,不,我自己慢慢存吧,怎么能用你的钱?我的情况和大仓不同,他家庭条件好,我每个月的工资一多半都要交给家里。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是,也要考虑工作方便,注意身体。

不许再叫我孩子!我抗议着,乘她不注意,夺过她的皮包。

还说不是孩子。静英并不来抢,笑着说,都快中午了,我该走了,你也要出去熟悉一下环境,下午好好看书。

不。我说着上前一步,几乎贴着她的身体,忽然冲动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拥抱,也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真正拥抱一个女人。直到今天,到现在,我还能感觉到那种传遍全身的电流般划过的激动。也许就因为是第一次才那么美好,也许就因为第一次那么美好,所以,以后,和佳敏,再也没有那样的体验了。

喂!还上?到啦!大仓站在静英家门前,无可奈何地叫着。我已经多上了半层楼,连忙转身回来,只见静英已经打开门,笑着。

看她消瘦的样子,我的牙齿忽然打起颤来。

静英把我们迎进屋,看我们坐定,说,本来想安排好公司的事情后,自己亲自告诉你们的,没想到,大仓的关系网连肿瘤医院都不放过。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大仓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

我下午去公司办辞职手续,再把家里的事情交代好,就去和你们告别……

告别?什么意思?大仓问。

你还真能装糊涂。静英笑着说,高倩没有对你说我的病情吗?

说了。大仓说,要你赶紧去治疗,再耽误下去可能就真是没得治了。

瑞风?你怎么不说话?静英笑着问我,是不是被吓坏了?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要死了。

静英,你一直都很乐观坚强的,只要你接受治疗,一定可以治好。我努力打起精神,看着她说。

我知道这个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查了很多资料,治好的希望是百分之零,而且,费用昂贵,只不过是无谓地浪费金钱延缓生命而已,而且很痛苦,到最后是许多人被拖累得无法正常生活。如果是你们,你们会怎么选择呢?静英不再微笑,她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当然要试一试,这是生命啊,难道不值得试一试吗?我有点激动起来。

如果我说,我一直都盼着这一天,你们相信吗?静英看着我和大仓。

我和大仓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无数次地想象过死亡。这么多年,很沉重地生活着,虽然,看上去很乐观,那其实都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盼望,我终有一天是要死去的,到那时候,所有的负担都可以卸下了,就可以真正轻松地休息了。我唯一的奢望就是,在死之前,留给我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让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上天还真可怜我,我说我现在心怀感激,你们一定会觉得我神经错乱了吧?呵呵,可是,我真的这么想呢!静英说着,爽朗地笑起来。

那,什么是你真正想要做的?大仓问。

如果我还有半年的时间,第一个月,我要全部留给女儿,然后,我就出去旅行,到很多地方,好好欣赏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还要去欧洲、埃及,到非洲去看看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我甚至想要去南极看看企鹅。呵呵!这样的想法在你们看来可能也不太正常吧?可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够多,我可能要把自己想去的地方再精简一下。

我和大仓都沉默着,不知道能说什么。

在这当儿,静英去洗了些苹果,递给我们,我们接了,又放下。没有心情。

静英自己却津津有味地小口吃着,说,谢谢你们没有说什么生命不是只属于你自己的,要为大家努力地活着。没错,现代医学的确是发展了,可是,你们能想象吗?这种发展是经过多少病人的实验和献身才获得的?我很钦佩那些有勇气到医院接受治疗的病人,真的。可是,我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或许可以自私一点?不去考虑那么多?否则的话,来这个世界一趟,真的就有太多的遗憾了。总而言之,我是已经决定这么做了。

仿佛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静英一边说一边点着头。

大仓忽然打开桌上的皮包,取出两扎百元钞票,说,这是两万元,本来是打算给你垫付住院治疗费的,现在,就算我赞助你环游世界吧。

我忽然汗都要下来了。

静英笑了,说,大仓,你总是这么细心。不过,这钱我可不能要。费用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再把这个房子卖掉,一边旅行一边还可以给杂志写点文章,我都联系过了,《金银时代》周刊准备开个专栏,把我的事情好好炒作一下。他们高兴得不行,还答应我等我死了把这个专栏的文章结集出书,版权算是我留给女儿的一笔遗产,他们正在起草合同……

听着静英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如此这般愉快无比地谈论自己的死亡,我忽然待不下去了,站起来说走。大仓说,你走什么?你现在又没什么事情?好好陪陪静英,我中午约了朋友还有个饭局,倒是真该走了。静英送大仓出门,把钱塞回给他。大仓推让了一会儿,拗不过静英,只好打开皮包,让她把钱装了回去。

我一个人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静英看着我,歪着头,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在她面前停下来,好像跟谁生气似的,猛地把她拉到怀里。她静静地贴在我的胸前,就像第一次那样,一点都不挣扎,顺从地,安静地,等待我自己平静下来。

我终于缓过气来,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四年了吧?最后一次捧着她的脸应该是四年前吧?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我死缠烂打地一定要见她一面……现在,相隔四年,再一次捧着她的脸,竟然就是最后的告别么?

瑞风?静英握住我的双手,说,别想那么复杂。你忘了,你说过自己一直都是个简单的人呐?

这件事情怎么可能简单?我忽然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只觉得许多话堵在心里,却找不到头绪。一直都是这样,我从来都没有找到。为什么面对静英的时候我会变得如此笨拙?

静英似乎感觉到我的难过,忙把话题岔开,问,听大仓说你想离开公司?是打算自己干了吗?

不是,公司误会我有意在一单生意里放水给竞争对手。其实,只是下面人的工作失误而已,他们那样小题大做,我没办法再呆下去,正准备辞职。

被公司误会肯定很委屈,不过,如果能说清楚,就不要轻易放弃,你现在已经做到高管,社会关系也都在那个圈子里,还有公司的同事朋友。到一个新环境,也不是很容易,至少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重建自己的社交圈子。

我最近也是很疲惫,工作上生活上,不断地出状况,我跟佳敏,分居已经快半年了……

怎么会?静英吃惊地倒退两步。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我不能告诉静英,佳敏其实对很多事情都耿耿于怀,特别对静英。我后来和静英很少联系主要也是顾及佳敏的感受,每次佳敏问起我和静英的事我只能一概否认,我越否认,她越确信,我承认,她更是不依不饶。在公司里,她还可以控制自己,友好相处,回到家她就要弯弯绕绕地把话题往这个事情上说,甚至发展到我完全不能和女同事接触。天长日久,我实在受不了了,提出分手,她不同意,我就净身而出,在外面租了间单身公寓,谁知道很快就出了公司那件事,她好像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恨不能立即把我赶出公司取而代之。

静英下午要去公司办手续,我陪她吃了午饭,送她去公司,自己先回家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带着辞职报告出了门。我暗暗打定主意,辞职以后,无论静英去哪里,我一定要陪伴她这段最后的时光。

在公司门口碰到佳敏,我十分大度地主动招呼她。她说,我正准备去找你,你的事情现在有结论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我们在一楼的咖啡厅里坐定。佳敏说,事情都搞清楚了,公司已经起草文件准备恢复你的职位。

是吗?那你呢?我的表情肯定有些讽刺。

哼!你以为我是惦记你的位置?想要报复你?佳敏冷笑道,如果是别人顶替你,事情搞清楚之后,人家会这样心甘情愿地退出吗?

佳敏说着,从黑色皮包里取出两张打印纸,递给我说,这是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字了。你先去老总那里安排好工作上的事情,我们再约时间去办手续。说完起身就走。

佳敏的话让我感到意外,看着她的背影,我的脑子有点混乱。佳敏走出咖啡厅,在路边叫了出租车,不知是去哪里。我只好收拾起协议书,去公司确认实情。

黄总一直是我事业上的贵人,她做部门经理的时候把我招聘进来,她提升副总的时候我接替了她的位置,她出任公司总经理后我又顺利地进入了公司高层。可是,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对我的态度却是最激烈的,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悲愤,我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当时真觉得女人是可怕的动物,简直不可捉摸。

现在,看到我出现,她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说,佳敏告诉你了吗?

我刚在楼下碰到她。我面无表情,受了如此的冤枉和委屈还能保持这种平静,就因为我是个Man。这样想着,我的手伸进外套的口袋,摸到准备好的辞职信。

这次你可要好好谢谢佳敏,如果不是她,你的事情不会这么快水落石出。

她?

不是她还有谁这么希望你是清白的?黄总一脸责备的表情,说,她通过各种途径探听到了事情的内幕,是猎头公司放出的谣言,有家公司想挖你过去。用这种伎俩,简直是下三烂!你是不是还在心里记我的仇啊?

哪里。我的表情不自然起来。

言不由衷。黄总笑了,说,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人,我的姿态必须做足的,停职审查是严重了些,可那是必要的手段。没有问题,皆大欢喜,我还可以拿这件事进一步树立自己的权威。现在的形势对你其实更有利嘛!你是公司最年轻的副总,有猎头公司肯花这样的功夫来挖你,总部也会对你刮目相看的。这样说,你总该体谅我了吧?

我忙说,是我想得太不周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年轻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冲动,意气用事都没什么,好在你没有提出辞职,说明你还是信任公司的,关键的时候仍然能保持对公司的忠诚。这些话在为你复职的时候我是一定会讲的。

那,佳敏怎么安排?

她本来也没有正式定位,正好总部那边跟我要人,她就提出来要过去。

去北京?

是啊,她没有告诉你吗?对了,你们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就闹到要离婚?瑞风不是我说你,肯定是你的问题,佳敏我是了解的,你呀,将来会后悔的。

我不想和她讨论这个问题,说,那,我能不能先请一段时间的假?

有急事吗?你已经休息了半个月,最多再给你一周的时间,明天上午我们开会,你要准时过来。

无奈,我揣着辞职报告走出了黄总的办公室。

离开公司我就开始给佳敏打电话,她一直不接,再后来就关机了。想想也是,哀莫大于心死,离婚协议都签了字,还有什么可谈的。我只能作罢。想着大仓一直惦记着我的事情,赶紧把下午的经过告诉他。他很高兴,说,这些天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晚上请你吃饭,庆贺一下。

收了线,想着大仓刚才说的话,忽然想到静英,脑子又混乱起来。

静英的丈夫患有抑郁症——也许这个时代里许多人都有,只是程度不同——他在单位出了点事儿,那个事儿在别人看来可能算不上什么,对他却成了灭顶之灾。静英想了很多办法帮他,包括谎称自己有心理问题,请他陪着一起去看心理医生,可是效果都不明显。后来,静英鼓动他辞职,自己出来做,忙碌起来或许会有帮助。静英左拼右凑了二十万元给他投资,公司做了三年才开始慢慢有些起色,她丈夫的抑郁症也日渐减轻。有一天,他忽然在半夜起来,把静英叫醒,说自己一直想对静英说声抱歉,却开不了口,现在,他实在觉得不能再等了。静英抱着他,号啕大哭……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仓的话题一直围绕着静英。我问大仓,既然都好了,为什么还要离婚呢?

大仓说,那个人努力地要弥补过去给静英和女儿造成的伤害,静英却提出来还是分手吧。静英说,只想自己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也觉得其实两个人真的不合适,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他,希望他好好教育和陪伴女儿,如果有机会找到真正情感相投的人,一定不要犹豫,自己这方面也会考虑的。那个人见静英那样严肃而且平静,不像是心血来潮,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有些意外和震惊。半年以后才办离婚手续,不过一直还是很好的朋友,经常两个人一起到学校去看孩子。小蕊也知道爸妈离了婚,因为关系处理得好,对孩子并没有不好的影响。

我说,大仓,静英真的是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吗?如果她死了,我恐怕会怀疑这一点,她真的存在过吗?

哼!大仓忽然冷笑了一下,喝了一口52度的白酒,说,她有没有存在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你小子,不够朋友,一整天和我说话都这么阴阳怪气的。我有些生气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又向静英诉苦啦?说你和佳敏要离婚?你就憋不住吗?她都快要死了你还不能让她轻松一点?

你嫉妒吗?她关心我你嫉妒啦?我知道自己已经有点醉了,不过这种感觉很好。

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真的!大仓一脸愤怒的表情。

我笑了起来,从没有见过他这样,我忽然想起不知道哪里看到过的一段话,意思是说,人们都同情羊,仇恨狼,可是,有谁知道狼的苦楚呢?

在大仓眼里,我此刻恐怕就是那可恶又可恨的狼吧?不论我出了什么事都不值得被同情,我就是饿死了也是活该,谁让我是狼呢?

第一次拥抱静英的感觉让我着迷。身体里,有种强烈的意识被唤醒,它像个幽灵,在我的体内昼伏夜出,到处乱窜,弄得我方寸大乱,夜不能寐,只好一边想着静英一边自我安慰。这种事情怎么向大仓启齿?他自然是不了解的。这样的情形坚持了差不多一年,在此期间,静英一直十分起劲地撮合我跟佳敏。后来我才知道,佳敏的舅舅是个很有背景的成功商人,在广东,曾经是静英公司的重要客户。那时候佳敏还在读书,舅舅来这里谈生意的时候会带着她跟客户一起吃饭,甚至参与谈判。静英就是这样认识佳敏的,她说很喜欢佳敏,漂亮,聪明,能干,虽然有点任性,不过已经是女孩中的精品了。

我对佳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静英的过分热心一度让我苦恼。接触时间长了,我也发现,佳敏有她的可爱之处,圆圆的娃娃脸,短发,笑起来右侧的脸上有个好看的酒窝,听我说喜欢女孩子留长发,就去买了又长又直的发套戴上,再见面时,让我大吃一惊。不过,好感就那么多,怎么也上升不到爱她的程度。她一直想和我单独约会,可我每次都要叫上大仓和静英,静英并不是每次都能来,她不在的时候,我就会显得心不在焉。

佳敏真正感动我,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她说约了静英在雨湖边上吃饭,让我过去,我自然拉上了大仓,可是菜都上齐了,静英却迟迟不来。我忍了很久,还是憋不住问佳敏,静英是不是不知道这个地方?她的表情立刻变了,说,是不是她不来你也不会来?

我才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叫静英。

大仓连忙出来周旋,三个人开始喝啤酒。我的酒量不行,十分节制。佳敏却是一瓶一瓶地喝,那种豪迈悲壮的样子我看了都感到有些心疼,不免自责,可能真的伤害了她。

大仓很无辜地被佳敏拖着,直喝到招架不住,借口去洗手间,悄悄地溜走了。

我结了账,出来,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扶着东倒西歪的佳敏。她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嘴里语不成句地嘟嘟囔囔,身体一个劲儿地向雨湖的方向挣扎,我只好把她扶上自行车,让她坐在前面的保险杠上,要送她回家。她大喊大叫着抗议,说要去湖边,去湖边。我顺从着她,除了心里的一丝不忍和歉疚,也是因为自信自己一米八五的体魄。我骑上车,她还不肯安静,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说要下去游泳,沿途的人十分诧异地看着我们。她忽然做出要呕吐的样子,我赶紧骑到一个开阔的僻静处,停下来,扶她到了湖边。她干呕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能吐出来,却突然挣脱我的手,“扑通”一声跳进了湖水里。

幸好她跳下去的地方水不深,我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把她弄了出来,两个人浑身已经湿漉漉的。可能是被湖水惊醒,佳敏忽然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嘴里还念念有词,反反复复,全都是对我的质问——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静英,她也希望你爱我……

听到这句话,我的嘴里忽然一阵苦涩。佳敏的身体,湿热的鲜活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一起一伏地抖动着,而我心里一直怀想的那个人却根本就不会出现。我流着泪,吻了哭泣的佳敏。

那晚之后,我很久都没有见到静英。佳敏却是在公司每天见面,我们的办公室相隔只有十步,只要办公室没人她都会跑进来纠缠着要一个拥抱。刚开始我会紧张得脸红,后来也慢慢习惯了。佳敏说她都向静英说了,静英很高兴。我知道佳敏说的“都说了”是什么意思,心里就像掉进了一块石头,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静英,一直没有给她电话,她也似乎是有意的,不再联系我。后来才了解,她那段时间正忙着陪她丈夫去看心理医生。

应该是两三个月以后,佳敏在静英为我租借的那间单身宿舍里留宿了。第一次,紧张得要死,完全不得要领,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兴奋和快感,刚刚进去就结束了。佳敏却好像很满足的样子,似乎那样的行为使她感到得到了某种承诺。我们从没有讨论过将来,虽然我认为自己还是很传统和保守的,可是,对佳敏,我真的没有考虑过未来。她很快穿好衣服,和我吻别,要我送她到学校大门口。我说有点累,她也没有坚持。

佳敏走了,我一个人非常沮丧地躺在床上,望着静英为我挑选的窗帘。没有开灯,窗外昏黄的灯光投射在蓝色的窗帘上,微风中似有似无地起伏着,仿佛月光下忧伤的海。我想起了篝火,想起自己舞动到大汗淋漓也不想停止的激情,想起怀抱里的小蕊,想起静英的脸,想起就在这个房间里,在门旁边,那热血奔涌的第一次拥抱……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一定是佳敏,她也许拉下了什么东西。我不想起身,明天带给她就好了。敲门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却听到有钥匙开锁的声音,我吃了一惊,坐了起来。门被豁然推开,静英抬手开灯,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瑞风?怎么啦?你?静英吃惊地看着我问。

我摸摸自己的脸,不知何时,已经是满脸泪水。

静英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抬头看着我。我突然跪在床前,紧紧地抱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地叹息一声,问,是不是和佳敏闹别扭了?

你为什么才来?说出这句话,我自己吃了一惊,想起佳敏在湖边哭着质问我为什么不能爱她,眼泪又涌了出来,我紧紧咬住嘴唇,克制着,不让它流下来。

对不起,最近,我真的好累。静英起身坐在床上,说,本来,我想去旅馆住一晚上,可是,想着一个人呆着就感到害怕,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屋里没灯,敲门也没人应,我以为你不在,心里突然很失望,正准备走,想起布置房间的时候自己还留了把钥匙,就进来了。

谢谢你没有走。我拉住她的手,说,我刚才想起那天我们围着篝火跳舞的情景,不知怎么就难过起来……

静英把手抽出去,问,你和佳敏怎么样了?我最近一直忙着那个人的事情,也没有给你打电话,佳敏告诉我的可都是好消息。瑞风,佳敏是个好女孩,事业上也能帮助你……

这里怎么啦?静英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注视着她的脸,突然发现左边的脸上有几道明显的红印。

她忙用手捂住,说着没什么,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掰开她的手,才看清楚,那半边脸已经有些肿起来。我的心里顿时大乱,喊道,是谁?谁这么狠心?

没什么的。静英忙擦了眼泪,说,怪我自己,不该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和他谈什么孩子和事业,我只是希望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希望他多和孩子在一起那样能让他感到温暖和放松,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说着说着他就暴怒起来,吼叫着骂我是在逼迫他,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我受不了了,回敬了几句,他抬手就打过来……幸好小蕊早上就被外婆接走了……我一个人跑出来,一路上还在担心他,可是,到现在,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我……

我自己没有冰箱,连忙跑去楼上的邻居那里讨了些冰块,用毛巾包好,替静英敷上。她安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流了会儿泪,忽然用手擦了,笑一下,接过毛巾,自己按着,说,瑞风,将来你结婚就知道了,夫妻之间有时候是这样的,这很正常。谢谢你让我把这些说出来,说出来就好多了,真的。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能抱抱你吗?我的心里恍惚之间又感到血液里的那个幽灵窜动起来。

静英没有说话,靠在我的胸前。我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她,吻着她的头发……用嘴巴拨开她的头发,吻她的颈项……静英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按在毛巾上的手颓然地垂了下去,冰块散落一地。她的头柔软地倒向我,温热的鼻息急促地喷吐在我的脸上。我的牙齿开始打颤,嘴唇贴在她的唇上,却不敢有进一步的表示,她忽然扭转身体,手臂缠绕住我的背,柔嫩甜美的舌尖挤进我的双唇……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鼓胀起来,渴望到了极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刚才和佳敏的经历是那样失败,让人垂头丧气。现在,我怀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激动地隔着衣服吻遍了她的全身,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和我一样地渴望着,我不知道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静英握着我的手,伸进她的上衣里,滑向她的胸前。我的喘息声大得自己吓了一跳,她吻着我,解开我的皮带,退去我身上所有的衣服,双手握住了我……

我恨不能大叫一声。

她摇摇头,笑着看我的眼睛,问,是第一次吗?

我立刻撒谎,是的,是的。

她低下头去……

一切归于平静。

静英穿着衣服安静地躺在我赤裸的怀里,我们面对着面,在那海水一样翻动的窗帘下,互相凝视。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某种神秘的元素填满了,从未有过的丰盈,就像雨后清晨的湖面,甜美夏日里纯净的蓝天,丝丝缕缕的白云,微风中悠悠浮动,仿佛天使的手轻轻地擦拭着一面蓝色的镜子……

静英的身体从没有真正属于过我。

可是那一晚,我得到了迄今为止关于爱的全部。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静英已经走了,书桌上有她的留言,上面压着那把钥匙,她说那应该属于佳敏。那张纸条我一直保留着,和佳敏结婚后,她翻看我过去的日记,书信,发现了这张纸条,就一直纠缠不休地追问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解释。

我以为自己已经尽力地在做一个负责任的人,我以为自己对佳敏的态度无可挑剔,我和我的父母一样看重我和佳敏的婚姻,可是,佳敏无论如何都想探究我和静英的关系,她说,我早就怀疑你们了,静英那么热心地撮合我们,是不是怕你影响她的家庭啊?

真是不可理喻,难道爱我不是她的选择吗?在我忍无可忍跟她争吵起来的时候,她甚至会厌恶地看着我说,原来你不过是别人不要的一件玩具。我们结婚一年后就进入冷战状态,中间一度也出现过缓和,都努力想要调整,特别是在晚上,可是,佳敏总是无法湿润。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像在湖边那晚一样,痛哭失声。

心里的爱已经消失的时候,谁也无能为力。

她开始变态地看待我和其他所有女人之间的交往。我们的关系每天剑拔弩张的,弄得两个人都心力交瘁。那时候,我已经进入公司高层,特别需要全身心投入,即然家里无法得到安宁,我就离开。刚开始并没有长期分居的打算,渐渐地,我们大概都发现,分开才是我们婚姻的终点,只是早晚的问题。

这一晚我们喝到晚上十点多钟,大仓把自己灌到几乎不省人事,我也是醉眼惺忪,搀扶着他在路边等车,大仓摇头晃脑地说,换,换个地方,接,接着喝。

还喝?我拍拍他的头问,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忘,不了,你是,林瑞风,对不对?静英说过,林瑞风,永远都是,林瑞风。

这是静英在我提任公司副总后,大家一起吃饭庆祝时说过的一句话。大仓今天还真是欠扁,句句话不离静英。

出租车停在我们身边,大仓居然不用我费力,自己爬上了后座。我嘲笑道,真行啊你,大仓,今天我真有些佩服你了。

不,我不值得,有人佩服,静英,才,应该,你,佩服。

行啦!我真有些烦了,吼道,整个晚上都在说静英,我脑袋都要炸了。

来,让我看看。大仓的头忽然沉重地撞在我的胸前,说,你这儿,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他妈,什么东西?

是石头,我的心是石头做的,行了吧?我一把推开他,自己抽起烟来。

静英啊!大仓突然无限悲凉地喊了一声,哇地一口吐出一大堆污秽,酒气混合着尚未消化完全的食物的酸腐气息立刻弥漫了整个车厢。司机厌恶地吼叫起来,把车停在了路边。

我酒意全消,一边拖着大仓下车一边忙不迭地道歉,给了司机五十元钱让他去洗车,他拿了钱还一脸愤怒的表情,骂骂咧咧地把车开走了。

大仓坐在路边人行道上,抱着一棵年轻的树,哇哇地吐个不停。幸好这里不是闹市区,来往的行人很少。见他吐得差不多了,我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给他漱口,有点想不通他今天为什么会这样。

大仓漱完口,突然抬手,把剩下的水从头上浇下来,坐在那儿,抬起头,像个孩子似的,泪光闪闪地看着我。

就坐这儿?还是继续喝?我的心情以超过自身重量几倍的速度低落下去,我就是纵身跳下,也无法打捞。这种感觉让我非常难过,难过到恐惧的程度,大仓一直是一个支持者不是吗?他怎么可以这样?我忽然抬起脚,狠狠地向他踢了过去,口吐心声地吼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大仓居然也不躲开,伸手抱住我的腿,无比丑陋地哭诉着,我完了,我真的完了呀!

静英的死真的让他这么难过吗?静英的确给了大仓很多的帮助和关照,可,也不至于让他这样吧?

我弯腰把他扶起来,说,走吧,去我那儿。

大仓一路上疲惫地靠在出租车椅背上,絮絮叨叨,不停地重复着,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到家后,他开始不停地喝水,然后不停地上卫生间,直到身体里的酒精被水稀释,排出体外。差不多两个小时以后,他慢慢平静下来,这期间,我一直在看电视节目,刚刚换到一场足球比赛,他突然阴沉地低吼一声,把它关了!

我看他一眼,他的脸色苍白中透着灰暗,目露凶光,十分吓人。我忙把电视关掉。

他跟我要烟,一个人沉默地抽着。

我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完了。他用力地吸烟,用力地吐气,简直像一辆喷气机车。

你就这么舍不得静英?

你,想哪儿去了?大仓把烟头死死地按在玻璃烟缸里,说,我骗了静英,五十万哪,她这一走,事情就要败露,我,只有死路一条。

骗她?我几乎跳起来。

那是三年前,大家都风风光光地买车买房,我的那个小公司却越来越不景气,我去找静英,希望她能把他们公司的大宗业务分割一点给我做,不然我的公司就只能关门了。静英,她真是,菩萨心肠……她给了我一百多万的货,客户已经找好了,送过去就可以收钱,一转手就可以挣差不多一二十万,我感激得不行,可是,货款收回以后,我,只付了她一半。我压力太大了,爸妈都退了,我结婚的房子都是他们给的,现在总不能继续当“啃老族”吧?老婆又辞了工作,一心只想做个全职太太。你说我他妈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司,她那么虚荣干什么?到处和她的朋友炫耀我会赚钱,美容,购物,从不手软。我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尽可能满足她。这还不算,她又迷上了炒股票,刚开始的确赚了点钱,她就得意得不行,说开公司还不如炒股票,不停地从我这里要钱。公司流动资金越来越少,生意自然就没法做大,结果股票全套住了,每天眼看着自己的钱几万几万地在电脑屏幕上消失,她傻了。跑出来,又舍不得,总盼着起死回生……结果你自然可以想象,四十多万最后只剩下几万块钱,我怕再撑下去连这几万都保不住,一咬牙,清仓,她就疯了一样天天跟我吵……我还得劝她哄她,说我很快就能把这些钱挣回来……

大仓说得虽然颠三倒四不得要领,我也听明白了。问,所以你就压着静英公司的货款不付?

我一直骗她,说我资金周转不开,借用这一半的款子周转一段时间,静英她很信任我的,说给我半年时间,其实,我用那笔钱买了房子……后来,把旧房卖了,本来可以先还掉二十万的,可是,那也还差三十多万啦,半年之内,我拿什么去还?这时候,有人来拉我一起去赌球,刚开始,我很小心,想着,几千块钱,玩着试试。一开始赢得厉害,几千块钱一晚上就能赢一两万。我心想,这回可找到生财之道了,慢慢地,赌注越下越大……大仓的眼睛红了,说,结果,当我决定赌最后一把的时候就开始输,不甘心哪,公司的生意也没有心思管了,一心想扳本,到后来,连新买的房子都抵押了……你能想象吗?全输了!现在,老婆儿子和我爸妈挤在一起……大仓说着,眼泪滚滚而落。

公司,不是还在吗?这么多事情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不好意思跟你说,想想看,你刚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筹划自己开公司了,结果,你一步一步上升,我却每况愈下。

那,你那天哪儿来的钱送给静英?我突然想起他给静英两万元钱的一幕。

我硬从老婆手上把她给儿子存的教育经费抢了过来……两个人就差打得头破血流……静英为我做了那么多,她得了绝症,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以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静英一走,再没人为我遮挡这件事了,他们公司肯定要彻底清查,要么还钱,要么起诉我,如果以商业欺诈罪起诉的话,十万就够判死刑的……大仓悲凉的语气让我的心里一阵寒颤,他说,我到处借钱,想在静英走之前把钱还了……可是,你看,我的脸上是不是写着个穷字啊?我是不是看上去就不像是借钱而是在骗钱?我居然一分钱都借不到……

为什么不找我?我气愤起来,说,在你眼里,我还算个朋友吗?

你?大仓冷笑一声,说,你是多么正直无私的人啦!我说让你把公司的业务介绍一点给我做,可你怎么样?说我的渠道不行,规模太小。我太了解你了,你整个就一个野心家,眼里有谁呀?你决定跟佳敏结婚不就是因为她舅舅吗?我告诉你,如果不是静英说,大仓,你和瑞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样的朋友,无论如何都要珍惜,我早就跟你分道扬镳了。

我不能计较一个心智混乱的人说的话,问他,你现在还赌吗?

拿什么去赌?大仓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那好,从头再来,我帮你还钱。

你哪儿来的钱?

我决定跟佳敏重归于好,她不是还有个舅舅吗?我满脸讽刺地说。

你说和好就能和好了?大仓冷笑一声。

值得试一试。我有个要求,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静英,让她放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我说着,开始抽烟。

大仓摇摇头,问我,你知道她想做什么?你以为她真的是想去旅行吗?她为什么想去旅行你知道吗?

我的牙齿又开始打颤,不想听却又期待着大仓说下去。

她,那天喝醉了,就是你结婚那天晚上,一直笑,笑到满脸泪水……一大帮人送你们去了新房,她没有去,我就一直陪着她。我从没有见一个女人哭得那么伤心过,好像她已经失去一切,什么都没有了。那种心情,我在连房子都输掉之后才有所体会,心里的那个空啊,恨不能马上就死了算了……大仓的眼泪又滚落下来。

我看着大仓,牙齿抖得厉害,不得不用手紧紧托着自己的下巴,听他继续说。

那天静英问我,大仓,我可不可以走啊?我说,你去哪儿?她说,哪儿都行啊,只要离开这里,离开有瑞风的地方……

大仓睡得十分痛苦,可终于还是睡着了。清晨,我出门的时候,给他留了纸条,告诉他要吃早餐,冰箱里有牛奶面包,要顶住,好歹是个男人,我这就去给他弄钱。

我打开门的时候,佳敏还没有起床。我已经很久没回来过,最后一次来拿我的东西是三个月前。

佳敏被我惊醒,穿着睡衣走出来,一脸意外的表情。

我说,佳敏,我回来给你做顿早饭,然后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

佳敏没说话,进卧室去换好衣服,洗漱,似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一边做早饭一边想,她如果一直都这样冷静理智,我们何至于此?

佳敏安安静静地坐在我对面吃东西,不紧不慢的,似乎在享受这个时刻。

我说,我们谈谈财产吧?

她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房子归我,存款给你。你要去北京,不一定回来了,房子你要了也用处不大。另外……我停顿一下,看她的表情。

说。佳敏十分节约地回应着我,继续细嚼慢咽,看着眼前的食物。

我想请你帮个忙,跟你舅舅借二十万,可以按购房贷款算利息,我争取五年内还清。或者,你把那存款先借给我,我会尽快……

佳敏打断我,问,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帮一个朋友。

是静英吧?

不是。

还要装!佳敏轻蔑地说,我都知道了,听说她得了绝症。

我压抑着自己的愤怒,说,请不要再伤害她。

我什么时候伤害过她?是你们伤害了我!佳敏又激动起来。

我立即道歉,说,对不起!如果有人伤害了你,那是我,跟静英没关系。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你到现在还这样护着她,无论我为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佳敏深吸一口气,语气决绝地说,对不起,我不能帮你。现在就走吧,现在就去办手续,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现在离婚实在太容易太方便了。二十分钟完事,连谈话都不用,去了就办。

下午,我就带着房产证去了附近最大的房产交易中心,要他们尽快出售。我那个房子虽然不大,不过按照现在的市场价,至少可以卖三十万。还有一个人,可以给我帮助的还有一个人。我去了公司。

黄总看着我,脸色铁青,问,上午怎么没来?手机还关机?你和佳敏同时消失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忙解释说这些天发生太多的事情,一下子说不清楚,说着掏出手机,原来是没电后自动关机了。

联系不到你,会议推迟了,以为你有别的打算了。黄总的表情略有缓和,但还是不肯饶恕。

我满脸堆笑,说,大姐,我哪儿敢啦,这辈子我算是跟定你了。你看,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我上午忙着跟佳敏去办离婚手续,也没注意。

什么?真的离了?黄总语气大变,关切起来。

我的大姐,离婚的事情我以后慢慢跟你汇报,我这儿有件人命关天的事,只有你能帮我了。

什么事?

能不能借我二十万?而且,请不要问我为什么。

跟我借这么多钱,还不要问为什么?又刚刚离了婚?瑞风,你老实说,是不是在外面欠了风流债啊?

您怎么想都行,只要您把钱借我,我每个月的薪水您直接拿走,两年之内也可以还完了。

你不吃不喝?黄总乐了,说,这样也好啊,至少这几年之内你是跑不了了。打借条吧,把你的卡号写上,我直接打到你的卡上。

我一边写一边还跟黄总开玩笑,说,不是还有您吗?忍心看我露宿街头食不果腹?

咦?原来你还有这么阴险的打算?黄总大笑起来。

我这个大姐的脾气我是太了解了,关系亲密的人越算计她她越高兴。

跟黄总约好一周内一定来上班,会议可以在我缺席的情况下开。走出公司大楼立刻给大仓打电话,告诉他,兄弟,放心吧,钱已经到手了。

听到这个消息,大仓在那边吞吞吐吐,吭哧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我把电话挂了,想,他生意做不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小事聪明大事糊涂。

突然想起中午饭还没有吃,在路边买了个面包啃着,想想今后可能有两年都要过这样的日子了,心里不禁感到有些悲壮。电话却响了,是房产交易中心来的,说有个买方想去看房,我跟他们说明天吧,明天上午。

佳敏明天上午的飞机去北京,她这会儿应该正在家里收拾东西,我还不能回去,犹豫了好久,还是拨了静英的电话。

瑞风?静英接到我的电话时,声音永远比平时高八度,让人感觉她一切都好得不行。

你在哪儿?我问,公司那边事情都了结了吗?

还没有呢,交了辞职报告,工作还没有完全移交,可能还要等几天吧,我现在就在公司。

吃药了吗?

不会忘的,放心好了。静英说,恭喜你啊,我上午给你们黄总打电话问你的事情,说已经没事了。

哦,对不起,都忘了告诉你。我的心里一阵难过,静英她如此担心,我昨天就应该给她个电话的。

没事就好了。晚上能一起坐坐吗?我想和你谈谈。

好,下班我来接你。

静英坐在对面,化了淡妆,完全没有一点即将离世的征兆。我的心里忽然觉得这两天的经历像一场梦,一个故事,非常的不真实。

瑞风,已经开始上班了吗?静英喝着果汁,问。

没有,黄总给了我一个星期的假。

是因为我吧?静英叹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毫无保留地同情我。

不是同情,静英。我说,我对你,绝对不是同情,我……我说不下去了,想想这么多年,我和静英之间甚至从来没有正式地表达过自己的感情。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弄清楚我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静英没有理会我的语无伦次,说,我想和你说说大仓,瑞风,你要多关照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两年都很消沉。我知道他公司生意做得不好,可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在你面前从来都不示弱,说起来,我是先认识他后认识你的,可是,我其实并不很了解他,因为是你的朋友,或者说伙伴更确切些,这种友谊是很珍贵的。

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多关心他。我说,你就放心好了。

还有啊,他欠我们公司一笔货款快两年了,再不清账,恐怕要出问题,我催过他几次,每次都说没有钱。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在公司这边搪塞着,移交工作的时候,这些问题立刻就会暴露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大仓谈,在生活上,他一直那么关心我……我想,是因为他了解很多事情,可是,他并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在旁边守护你,帮助你,这样的朋友真的很宝贵。当然,他也是有缺点的,可是,他是朋友……

哦,你说的这件事昨天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还说起过。我接过静英的话,说,他说是一周内就可以清账了。具体我也不太了解,明天我让他给你电话。这家伙就是这样,小聪明一套一套的,干不了大事。

是吗?那就好了。静英如释重负,又说,以后,能帮他的地方还是要多关照他,原则是要讲的,可是,也不能太不近人情。我这话可能说重了,你别介意啊?

不会,我是这样的,以后会注意。我转移话题,鼓足勇气问,和你一起出去旅行可以吗?

工作怎么办?静英笑起来。

回来再做。如果我真的那么出色,公司会等我的。再说了,十年来,我没有休过一次假。

不用了。静英忽然低下了头,说,其实,你不用这么做。瑞风,知道我最怀念什么吗?

我看着她。

大仓买了摩托车,自己还没有用过,你就先借去玩了两天。你拿到车后,兴奋地给我打电话,说要带我出去兜风。坐在你的身后,第一次抱着你的身体,脸贴着你温暖的背,闭上眼睛,只听到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那种心情,好舒畅,心里想着,你要是能一直这样骑下去该多好啊!静英抬起头,眼睛里薄雾弥漫。

我想起那天,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她说,瑞风,赶紧存钱买辆摩托车吧!

可是,我一直没买……

我的牙齿又开始打颤,忽然冲动地站起来,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让他在十分钟之内把他那辆哈雷送到这里来。

静英什么也不问,顺从地跟着我。

静英再一次坐在我的身后居然是十年之后,我满足她这个小小的心愿居然是十年之后……她紧紧地抱着我,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涌,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不敢开得太快。摩托车载着我们在城市的霓虹之间穿行,哈雷狂暴的奔突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我却在想,有谁知道,我们中的一个,很快,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再也看不到了呢?

不知不觉,摩托车开进了我曾经居住的那个学校。过去的一幕一幕仿佛就在昨天,不,是就在眼前,十年前的静英,白皙红润的青春的面庞上沉静地微笑着,拿着蓝色的窗帘布,行走在夏日炎炎的水泥路上……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悲伤,把车滑向了学校围墙旁边的那片草地。停好车,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抬头看天,竟然是一轮皓月。天上月圆,地上呢?我和静英的命运呢?

真美啊!静英一直安静地跟在我身后,此刻幽幽地叹息一声,说,这个世界太美了,就这么走了,现在,忽然有些舍不得……

去治病。我用力把她揽到怀中,伤感地说,去治病好吗?静英,你舍不得这个世界,我舍不得你……

瑞风,我在医院呆了三天呢,看那些化疗病人,真可怜,呕吐,脱发,有的几乎脱了人形……我不要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我不要我的亲人看到我那个样子。其实,想一想,我的决定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将来,你们回想起我的时候,永远是我最美好的一面,那多好啊!

我不知道静英想做什么,她还想挽救我和佳敏的婚姻?她一定在想,她走了以后,她的瑞风怎么办……

我想给佳敏打个电话,把静英的情况告诉她,希望她不要再刺激静英。可是,她去北京换了号码,我不知道她现在的号码。也许黄总知道,想了想,还是作罢。

第三天下午,静英兴奋地打电话给我报告小蕊竞赛的成绩,她拿了第二名。我也为她们高兴,甚至在想,这一刻,我应该在她们身边。静英说,小蕊进入决赛之后她爸爸就赶来了,他们出去庆祝了,我约了佳敏一起吃饭,现在正在去她那里。瑞风,北京开始下雪了,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好大的雪啊!你要是在这里多好。

我担心起来,说,静英,天气那么冷,你不要到处跑,快点回来吧,你忘了我在等你吗?

明天的车票已经拿到了,后天早晨就到,后天应该是星期六,你来接我啊?

好的,你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受凉。为什么要去见佳敏啊?

我们是好多年的朋友,虽然你和她分开了,可我和她还是朋友吧,我想,我应该去和她告个别。你放心,这是最后一个要去告别的人了,后天我就回到你身边了。瑞风,这些天,可能是太累了,我觉得好疲倦,真想回到你身边,好好休息一下,我甚至在想,我不要去旅行了,我要一直在你身边,直到最后的那一刻……你说好吗?瑞风?

静英!我的牙齿又开始发抖,我说,我等着你。

夜晚十一点多了,我正准备休息,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瑞风?是佳敏的声音,她似乎在哭。瑞风,对不起,静英,静英她不行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到底怎么啦?你别慌,慢慢说。

我们一起吃饭,我很克制自己的,本来不想见,因为她说想要和我见最后一面,我就同意了。吃饭的时候,说起离婚的原因,我有些激动,就说了,说了些指责她的话。她一直道歉。后来,我说,你离婚、卖房子、借钱其实都是为了她。她的脸好苍白,说不知道,为什么要卖房子借钱?好像当时就有些承受不住了,匆忙地结了账就往外走,外面下着大雪,出租车很难叫,她就沿着马路走,一边还给大仓打电话。我不放心,一直跟着她,才知道,你卖房子借钱都是为了替大仓还债。她打完电话就开始流泪,哭着说都是因为她,如果她不生病,你也不会这样,是她把你的生活全毁了……走了半个多小时以后,忽然就不行了……佳敏的哭声越来越大。瑞风,对不起,我当时,我当时完全傻了,静英她倒在路边,我不停地挥手叫车,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好心地停下来,把出租车让给我们,在司机的帮助下,才把她送到了医院……你快来吧,她现在高烧,还吐血,大块大块地吐血……

我的牙齿抖得厉害,说不话来。

瑞风?瑞风?你在听吗?

我为什么没有提前给佳敏打个电话呢?我的脑子里不停地责问着自己。

瑞风?我们在公司总部附近的那家医院里,你还记得吗?快点来吧?

我怎么去?飞机?最后一班是什么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挂了手机,立即拿起座机开始打电话询问,最后一班飞机已经在5分钟前起飞了,火车?夕发朝至的火车现在都已经在路途之上……

在静英最需要我的时候,在这个号称已经进入电子化时代的世界里,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立刻把我送到静英身边的交通工具?静英,静英,你等着我!我答应过你的,我要在你身边……

眼泪不停涌流出来,我的心,它仿佛已经飞离我的身体,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看着我疯狂地打开衣柜,收拾物品。

嘭嘭嘭!急促的敲门声,大仓在门外喊。

我开了门,对他说,快,大仓,快送我去北京,静英不行了。我要马上赶过去。

大仓夺下我手上的行李,叹了口气,说,怎么去?现在什么车都没有……瑞风,你要冷静,明天早上我们搭第一班飞机过去,现在,你一定要冷静。

不,不行,来不及了,佳敏说她不行了呀大仓,我求求你,大仓,你帮帮我,你一定要帮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答应过她,我答应她一定要在她身边的,她说我在她才能安心啊大仓,大仓你帮我啊,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让她一个人就那样走啊……

瑞风!大仓一把抱住我,眼泪夺眶而出,大声叫我的名字。

我趴在大仓的肩上,大张着嘴,看到雪一样白茫茫的天花板……那白茫茫的一片,突然雪山崩塌一样向我扑来……我抱紧大仓,狼一样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

责任编辑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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