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组诗）

牧　南

望江南

望江南，我在望那片清澈的水

望我生命的泉，望我热血脉动的起点

望江南，我在望那片秀润的天空

望那片天空下行走的人

和他们与水为邻的倒影

望那倒影中渐渐绽开的

异乡人一般的陌生

望江南，我在望那青草洇湿的小路

小路上那些蹦蹦跳跳的孩子

学校的门窗边

那些红纸张榜的烦恼和惊喜

望江南，我在望那些嫁到邻村的姐妹

除了母亲，谁还在喊那

甜津津的小名

望江南，我在望那些鸟翅般展开的屋顶

望那临水而居或靠山而息的安泰

望江南，我在望那些风雨中耕作的农民

我们的衣食父母、兄弟姐妹

望江南，我在望那被城乡之间的距离

拉长的背影，那背影中渐渐远去的

属水的歌声

望江南，我在望那徘徊在辞典外的

竹马青梅，那池塘中荡漾的荷花

胖胖的水葫芦和从《诗经》里漂来的荇菜

望江南，我在望那溪水映亮夜谈的门窗

黛青色布瓦上思想潜泳的青痕

望江南，我在望那小小厅堂里的梅兰竹菊

为祖宗、为记忆、为幸福和自由的梦

守候的宁静

望江南，我是在望那永不再来的童年啊

谁能丈量城乡之间的距离

谁能同时把春花秋月安放在眉眼之间

望江南，我在望那飘香晚炊的纸鸢

那啼春的鹧鸪、如烟的柳鞭

让它们快快飞过来

让它们高高地扬起来

我的干燥的多风少雨的北方啊

我的白杨如簇长烟一空的北方

望江南，我久违的风调雨顺的江南

那撕裂长空的雷电呼啸而来

那怀抱着祝福的积雨云奔涌而来

……风，起了

雨呀，我久违的如丝如线入诗入画的雨

你，将在哪儿落下……

望江南，我脱下唐诗宋词的雨披

在路上，在梦中，在山长水阔的咏叹里

谁，在催我：听听，听听公元前

那位圣贤的呼唤

望江南，圣贤的呼唤贯穿了数千年

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诗篇

那些温柔敦厚的辞章，还在浸润着你

插根筷子也发芽的丘陵平原

望江南，我这浪迹北国的游子啊

站在哪个方向，才能看清

那属于你的烟笼轻波、杨柳拂岸

你的温润安恬、斑斓梦幻……

望江南，当我从高处收回眺望的目光

不禁要对着无尽的车流喊：江南

我的雨燕翻飞、绿阴匝地的江南

我的尽情尽性、尽才尽气的江南

哪双翅膀，能为思乡的游子

剪来你那如歌如唤的春天

鹧鸪重临

江南雨，细细的花瓣飞红的雨

飘在青梅和黄桃的对话里

这些湿漉漉的叶子掩映的果实

这些植物的言辞

飘动蜜蜂和椋鸟的翅膀

与正在充盈的汁液对视

让我撩开异乡的窗帘

翘望另一个花果摇曳的早晨

早安，我的多雨的江南

摊开左手，一片北方的叶子

落进掌心，告诉我

小南风怀抱着你清润的致意

苍茫的世界，在从不隐藏

却不为人见的思念里，为爱人们

安置了一片树阴

一把望乡的藤椅

看不见的思念，被物欲遮盖

如同人群淹没一个人，流水

带走那总要落下的泪珠和雨滴

儿时的蚂蚁，从窗下爬上来

谁最先听见那只鹧鸪的啼鸣?

楼群里的游子，丢了一只翅膀

失去激情，人，何以为人?

那些叶子，是树的翅膀

那些树，是那片土地的翅膀

江南，我的清丽秀雅的江南

谁看见你在早春的天空里飞翔?

雨后的清晨。鹧鸪在啼

眺望江南的目光，把这个世界

变成春天的酒窖

痛饮世界的人，暂把酒杯放下

以神农的舌头，以轩辕的名义

品尝压过我们肩头的风

咀嚼地球那边飘来的雨

从不安宁的世界，呼吸着

画家笔下的安宁。铁和石头

在鹧鸪的啼声里，慢慢变软

等待夏夜，等待那一声

穿越离骚汉赋的蝉鸣

穿越唐诗宋词的山林

让你看看，哪个窗畔

能让她聆听

这个很难听清足音的时代

等到月光胀红了苹果，你再把

面前的酒杯和头顶的星辰清点

这是摩挲乡风乡情的春天

这是太空行走的时代

思念的罡风，撒网入络

包容着人和万物

让梦中枕上的江南

把唐朝的那只鹧鸪

带进星图上的那座春山

桃花盛开

三月姑苏行，桃花红漫天

这是江南妖娆自信的消息

这是桃树舞动天空与蜜蜂的交响套曲

站不到江南的树下

我只能把干燥的心

放到依稀飘来的花香里沐浴

这是农历三月的黎明

这是时间的脚踩醒松软的江南的黎明

这是那从扬子江走到汩罗江的诗人的黎明

这是听不到起床号的乡路四野爬动的黎明

这是从我们前进到我的黎明前的黎明

这是花朵装就要点燃盛夏的黎明

桃花盛开，炊烟四起

泉州旧港与朝天门码头同时抛出新的航线

板桥竹红树林同时向群山发出苍翠的邀请

大清早，一谈到桃花

我们就换了一双眼睛

从颤动的花蕊，到拔节的高楼

从东海的曙光，到江河源雪融的涛声

从翻飞的蝶翅，到唇齿间滚动的言辞

我们眺望的江南也正在翘首北方

我们喜爱的时代

正在一个画家的笔下铺展

桃花盛开

桃花盛开的时代

荷花铜镜

从荆州到扬州，一路怀想

心也磨成了那面铜镜的模样

集芙蓉以为裳的三楚故国啊

红荷带露，无论我走到哪里

总能听到夜幕下

蛙声荡动池塘的水乡

古老的星宿，闪烁的辞章

风触花苞般羞怯的眼神

至今仍然躲闪着

躲在藕荷色的衣裳里面

躲在荷香淡淡的铜镜背面

你不怕那面铜镜照你成妖吗?

铜镜伴我，踏上北归的夜路

还在琢磨那带着南国雷电的诗呢

它就翻身而卧，卧成梦乡的天涯

散花的荷仙，与露湿的星星

互换着身份

孤独了几千年的星空下

诗人坐成了那面荷叶上的青蛙

一个人时，你是自己的铜镜

一个时代，你在为大家斟字酌句

让天下良心，听见那青蛙的鼓词

有时，你也不得不为诗人们汗颜

——那只青蛙，用什么

才能将那朵荷花

抱得不松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