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的琐碎中发现
2009-08-06李浩
李 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诗人李寒是一个“发现者”而并非“创造者”。他不怪力乱神,不轻言凌空蹈虚的所谓想象,而是俯下身子将目光集敛于生活的日常,在细碎、单调、平琐之中做出属于自己的发现。在我看来,“发现”和“创造”是文学艺术两种不同的趋向,后者致力于幻想幻觉,致力于对“彼岸世界”的虚构性再造,是对现世生活的幻化补偿;而发现,则是立足于“现实的沉滞”进行解剖、开掘、展示写作者的内心痛感和丰富认知,二者并无特别的高下之分。作为发现者,诗人李寒时常选取的是日常的切面,他会将被自己的敏感触觉碰触到的“点”横截出来,放在特制的显微镜下观察,于是那些被我们熟悉的、因熟悉而忽略的那些事与物得以凸显,同时让人惊讶。李寒有那种让“司空见惯”重新恢复到陌生的能力,他会向我们日常中熟视无睹的部分伸展他的神经末梢。譬如《蝉鸣》,譬如《删除》,譬如《蜂巢》,我们可以发现,在这些诗中李寒并没有特意地提供日常规定之外的“寓意”、“颠覆”、“形而上学”,相反,他努力做到贴近,努力保持和事、物之间的原态切近,努力做得平淡,在平淡中求得真味。有时,我觉得他多少类似于古诗人中的孟浩然。在我举例的三首诗中,《删除》最后一段“这样一个白天/你决定着一些文件的命运/像上帝/决定着尘世/一些人的去留”,似乎与我所言及的“李寒并没有特意地提供日常规定之外的‘寓意、‘颠覆、‘形而上学”小有矛盾——事实上所谓的矛盾并不存在。他说“像上帝/决定着尘世/一些人的去留”最后的落点依然是日常,他只是警示坐在电脑前准备删除文件的你要拿出一种类似上帝的审视,在这个问题上你具备“权力”。他不刻意寻求什么意义延宕,不貌似深沉,有时,他提供出的只是日常中最富汁液、气息和况味的点、截面、场景、情境,却又显得韵味盎然。
谈及诗歌的日常性,我由李寒还想到两个诗人——希尼、雷平阳。在希尼那里,诗中的日常具有一种久违的神性,他在诗中加入了致幻剂;而对雷平阳来说,这个日常是被叙事化的,接连着经验和区域差异的日常。李寒的不同在于,他不在自己书写下的日常加入幻美和额外的光,而取其平实、琐细和真切;同时,他截面化的日常不特别地强调对经验的链接,更重视抒情性,让诗歌有种内在的饱满。同在开掘日常,李寒挖下的是另一口井。
同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诗人李寒是“守旧”的,他坚守着某种诗歌的传统脉承,坚守着诗歌词语的洁净、诗性,坚守着诗歌的境界和意趣,同时坚守着传达那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疼痛。诗歌中的李寒如同《神雕侠侣》中的郭靖,操持的是名门正派的武功,一招一式中规中矩,不惊乍、不花哨,却力量浑厚连绵,高贵优雅,让人回味,让人叹服。其实,对诗歌来说,“守中”是最难的,旁逸或者制造噱头哗一下众取一下宠是当下文学的一个普遍,以至我们在文娱新闻版上只见事件不见文学——李寒的写作大约永远不会到达事件的核心,写作对他来说是记录、是体验、是心灵和心灵之间的直通车,是关乎于疼痒的,关乎于肉体和灵魂的。他说:“感觉自己是蛹,一直不停地吐着丝,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做着羽化飞天的梦。又仿佛是一只蜘蛛,端坐在自己编织的丝网的中心,等待着那些意外和惊喜撞击到网上。那些丝,那些网,便是我的诗,它们是我与世界的维系,是我与生活永远不可割断的脐带”(李寒《活着、写着、爱着……》)。他说得真好。
说李寒的诗风“守旧”,并不意味他不冒险,并不意味他沉陷于平俗,缺乏前行的勇气和锐气;恰恰相反,我在他貌似平实的诗歌中常常看到他的精神历险,看得出那种可贵的、同时也是艰难的前行之姿。我们看他在《蜂巢》最后的陡转,“我愿意静静地观望它们,并在/给你的书信中一再提起:/这个夏日炎热,漫长,我无所用心/文字日渐荒疏,/但有幸与一窝马蜂/为邻,至今相安无事。”——这里他使用的依然是名门正派的招法,看似平常,细细研读却慢慢读出奇崛和况味,读出貌似无所用心的用心。再如《植物人》,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植物人”这个词的个人赋予,但它并不机巧、牵强;再如《暮色》,它相当日常,相当生活,相当琐细,相当诚实,那份温情却从纸的背面浸洇而来,经久不散。
韩作荣说他的诗“注重精神感受和发现,平常的事物中有诗性,精微的细节里呈现人性的光辉,于特定的场景中抵达心灵的深处”;吴思敬先生说他的诗“源于生命本真的悲悯情怀,自然朴素的表达方式,平淡中见真淳的艺术风格”……众位大家的评语是中肯到位的。而我,个人的期待是李寒在继续“好诗”创作的同时,给自己的作品打上较强烈些的“个人标识”。我愿意他成为一片森林中的林外之树。
2008年5月,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在北京经专家审评,河北省青年诗人李寒获得了本届华文青年诗人奖。9月,李寒至北京领奖。此文系阅读《诗刊》5期下半月刊特刊中李寒获奖诗歌的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