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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琢时光(组诗)

2009-08-05

诗歌月刊 2009年6期

哨 兵

丰收桥站台里的疯子

市民如闲云野鹤,打车

大多不守规矩,公汽

也是,招手即停。

两三个月来

丰收桥站台都形同虚设

铁条椅就变成了那个疯子

绝佳的卧塌。去文联

上下班的路上,我都会忍不住

多望他几眼,好像望见了

多年前走失的亲人。躺下前

他通常会抡起双臂,仿佛抡着

两只鼓槌,擂响铁片站牌。但每捶

一下,他都要吼一声:

“升堂……”就像古时候

断案的衙狱:而当他

从垃圾桶里翻到西瓜皮

和甜蜜的事物,这个沉迷于

审判的家伙,往往会把县城的废物

当做醒木,拍打那张座椅。

这多少有些让人惊恐。拍打的间隙

他还会盯着车流,行人和落叶

轻嘘一声,接着

就是一声断喝:“肃静!”威仪

胜过呈堂的法官。一旦出现

这个场合,我都会逃也似地跑开

就好像我是他眼中

那个突遇大赦的罪人

邻居

江堤与湖堰见识过防浪林和僻静

西边的烈士陵园,多年来

从不对公众开放。我住在东边

五百米处,第一个邻居

是墓地。再往西

大约两公里,新建的看守所

恍如漂亮的度假村,是我

暮晚散步的折返地。但荷枪的哨兵

常常把我拦进去,盘查我

从哪儿来,要去哪里?

仿佛我就是那个越狱的犯人。

第二个邻居,是囚室

唉!苦修……

别以为大隐者全都住在江湖边的茅屋里

成天琢磨圣贤书,与县城毫无关系

他把家安在闹市区,娶老知识分子的女儿

做妻,为小城已生下一个儿子和公民

仿佛朝拜者

献上唯一的幼兽和牺牲

而顺着县级公路,出工作室

进入长江和洪湖的夹缝地

他熟知水杉,泡桐和蓝丝草

但没有一棵草木能叫出他的姓名

而当他对着船影和落日

模拟江鸥的哀鸣

却没有一只飞鸟

相信他的痛苦

唉!圣贤未完的工作

未竟的理想。遗志

值得他大隐于城,与自己为敌

唉!苦修……

题祖父母遗像

相框中比肩的祖父母,俨然是

晚报花边新闻里的私奔者。在洪湖

只留下一方矮坟和王氏家族,至今

不知奔往何处?但过去的事情

有迹可寻,如湖水绵延

毫不神秘。哦,祖母

有产阶级的千金,我又一次见证了

你的美貌和美德:笑世界

只抿红唇,怒战祸

微眯丹凤眼。可战祸

殃及了国立女子学校的小女生。而身边的

男学徒,蒙骗过日本兵,比校服

和知识,更值得信任。但蒲圻沦陷

只能背弃故里,跨长江,亡命

洪湖,忘书籍,学打鱼摸虾的本事。唉,

祖父,针线活最好的手艺人

我知道,纳尽湖边棉线

这世间,也无人

可替七十年前的那场婚姻,纫上

合身的嫁衣,妆奁女知识分子的宽容

男文盲的幸軎和感恩。苦啊——

相框中的人妻,自上世纪

就罹患妇科病,卒于

哀婉和隐忍。而悲苦

贯穿一生。那人夫,受困于舟楫

却在车辐下走失。很遗憾

我的来历,皆死于非命

并非爱情。真没意思。

风波亭

风平浪静的日子

那些建筑还是得被称作风波亭

许多年都是这样的。风波

不是风波,是水和空气

亭子也不是亭子

是松木和巨石

就像我,不是我

是孤立和怀疑

但那些被命名的痛苦

江湖无法言说

那些烂在城外的事物,终生

也找不到真实的姓氏

所以,起风的时候

我决定把那些长了草的空亭子

定义为风景

或荒芜,或县城

夜过鸣沙山兼怀某人

——给X

湖北刚入梅,甘肃却处署。这个夜晚

我碰上了奇迹:翻过那道铁围网

我就从大漠,跳进了

果园。但果园比生活庞杂

繁复。我只好站在葡萄架下

瞅着杏树接电话。而藤蔓缠上胡桃

早已结出了青李。这个夜晚

我又碰上了老难题:多年前我在湖边

种藕,研究一个人空了九次的心

到现在,却长成了睡莲。所以

奇迹,属于洪湖的沉水作物

难题只是甘肃的果实——说爱的

是那队趴在苹果上的蚂蚁:说恨的

却是在西瓜地和苹果树闻

出没的猴群。我一直都在追随

它们,如追随一个人的影子

我的陌生。夜深了

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响,我听不清

是甘肃的沙在鸣,还是湖北

在下雨。一如这个夜晚的果园

与大漠,幽明

缥缈,辨不出彼此

外滩黄昏

夕阳半垂江面的时候,老人们就会

牵上小狗和孙辈,像私塾先生

强迫孩子们,辨认外滩上的防浪林

和植物。但孩子们更在意树杈上的归鸟

以及树丛下的蚂蚁,在意天空和

大地的隐秘。而当小狗

叼出那些沾有草芥的安全套,孩子们

总会领受无端的呵斥:“别问!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等到夕阳

像安眠药片,完全融化在江流里

小狗就会和孩子们滚成一团,分不清

彼此。群星似有若无,老人们

才踱出林子,在沙滩上甩手,揉腿

压腰,为每晚的倒行散步

做必要的活动。他们活动的线路

大致齐整,却十分奇特。他们总是

结伴,逆着江流的方向

倒退,并相互催促:“快点!

再快点!”仿佛败军,正徒手抗逆

某个看不见的敌人。但我知道

他们只想退回到那片白杨林,那里

有他们的小狗、孙辈

和童年

在雕琢时光

——给我写作的酒吧

论年龄,丫头们应把我喊做小叔。但时间能立人世清规,也能破县城戒律,日子

一久,我们在雕琢时光就混成了亲兄妹。杯子

空了的时候,宜昌小芹会贴过来,为我

续水。茶叶泡烂,湖南小美

还会送上一壶铁观音。最幸福的一天

是酒吧里的一天:花十块钱,在靠窗的

六号位,顺着沿湖路,就可眺望

县城与湖上风光。酒吧,位居

出城与进湖的转弯处。“伟大的作品

常常诞生在一条街的拐角。”但作品

尚未诞生,奇迹却已发生。当老板

走进厨房,我知道,这一天,在城里

我又要享用湖边风味的免费午餐。想到

梁必文把我当作希尼的粉丝,对桌上

那盘清溜藕片,我不禁兴致全无。”从来没有

一首诗能阻挡住坦克”,一首诗就无需

变成挖湖的铁锹,笨拙、坚硬。它应是

软的、弱的,像水,光洁,透明。所以

世界之大,我独爱加缪和福克纳。多年后

我可能也会怀揣一本诗稿,在通往异乡

的高速公路上突然离世,或者,养大

湖中的野禽和城里的人民,组成

一个庞大的家族。那时候,丫头们

还会围着我,吵着,要我把她们

的命运,书写成白雪公主

或美人鱼。此生,她们

把爱,早就托付给了童话里的王子

把恨,埋在对客人们的笑容里。而我

不是过客,是居民。身在城中,却心系

天下草木。当黄昏来临,小芹和小美

往往露出草木的忧郁。她们斜着

楼下的洗脚屋,告诉我,在那干一次

运气好,可抵陪我一年的工资。一街

之隔,但她们不知道,该如何

迈出那一步。我失语。在这幢

仿欧风格的建筑物里,上夜班的

丫头们正着红旗袍,忙于搽拂

那排裸体的雕塑。这场景

恰巧见证了我的窘迫

写作的难度

不男不女

因为夫妻是阴阳相对的邻国,所以

婚后不久,我就选择与妻子分房而居。

因为儿子是两个国家惟一的公民,乳汁

是最初的粮食,打他出生,

我就得把他交给了他母亲。这些年。

我肯定不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这些年,我只蓄长发,

和阴性的事物呆在一起:

有时是县城上方的孤星,有时是

K歌房的外省丫头。这些年。

我老婆早就不信人们这样告密:

说我,与某个女人有不正当的关系。

因为她知道。这些年,

我一直都在与工作室外的骡子,

商谈生活的种种可能:

我替它啃草,磨别人的面粉。

它替我写小说,做诗,

对调一天不男不女的日子。

一路都是坦途,更是迷途:出阳关,

我就该拐上丝绸之路去哈密。但胡杨

像故人未竟的遗志,却把我

领进了罗布泊。我在沙山下

停车,面朝绝壁支帐篷,

找安身立命之处。晚十一点。

我开始观天象,揣度

流沙的走势。但午夜

如昼。众星

耻于光亮,

更耻于喧哗。

夏天的空调病,或白日梦

我有病。我是一个整日都与空气为敌的人

夏天太热了,我不是在闭门造雪,就是在

关起窗户制冰。生活冷热交加,

所以我头晕,咳嗽,打喷嚏。

而板蓝根苦,去痛片毒,

所以我需要以敌当药,吸外面的

空气。但我的病

远不止那些——

目眩神迷,眼中揉着看不见的沙子

以泪洗面,却找不到令我悲恸的人

这才是我的绝命:虚无

胜过冰雪,痴心,妄想

仿佛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