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七题
2009-08-05沈苇
沈 苇
土豆幽灵
“它是地府的。”迈克尔·波伦在《植物的欲望》一书中这样谈到土豆,并将它与小麦作了一番对比:小麦向上指。指向太阳和文明-土豆却向下指,指向地府的幽暗——它的块茎在我们看不见的地下成长,藤叶懒散地趴在地面上。
中国人的常识是吃啥补啥。而法国人则说:“告诉我你吃什么,我就可以告诉你你是什么。”
——吃土豆补的是什么呢?是地气,还是土地能给予人的种种恩惠?
——吃土豆又意味着什么呢?或者说能证明“你是什么”?莫非吃土豆的人会变成土豆本身?变成驯化过3000多种土豆的印加入的模样?变成遭欧洲人歧视的疯狂爱上土豆的爱尔兰人?
一般来说,北方人比南方人更爱土豆,穷人比富人更依恋土豆。因为土豆是大地慷慨的赐予,是地窖里的寂寞和充盈。是土地爷的穷亲戚,是煮在水里的胖歌手,是牛肉的恋人……在北方漫长的冬季,是土豆照料了我们的胃口和生活。
在北方,人们有储存冬菜的习惯。菜的品种比较单一,不外乎“老三样”:土豆、白菜、萝卜。如今随着温棚蔬菜的日益普及,这个习惯正在改变,储量也越来越小了。
有一年入冬前,我在地下室储存了两麻袋土豆,足足有一百多公斤。加上一些大白菜、青萝卜和胡萝卜,我想,这个冬天再冷,雪下得再大,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一个冬季,我们一家三口吃掉了整整一麻袋土豆和别的冬菜,却将另一袋土豆忘在了地下室里。除了取菜,地下室平时是不去的。
乌鲁木齐的冬天终于过去了,街上冰雪在融化,树枝吐出了新芽。我忽然想起了遗忘在地下室里的一麻袋土豆。只要不发芽,还是可作盘中餐的。
我打开地下室的门,拉亮了灯,眼前的一幕让我大吃一惊:地下室狭窄的地面上,到处爬满了土豆的芽苗和藤蔓,它们杂乱无章,千头万绪地纠缠在一起,有的还爬到了墙上。墙上散发的潮气似乎使它们稍稍安心。
像乱麻,像长蛇,像扭动的蚯蚓,这些疯狂的土豆藤蔓来自那只千疮百孔的麻袋,它们一度突破了束缚,却在地下室弥漫的黑暗中走投无路,绝望地纠结成一团,仿佛在告诉对方:相互勒死算了。这时,哪怕有一丝一缕的光,它们也会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它们一律是黯淡的,惨白的,如同变了形的森森白骨。我甚至闻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与地下室霉变的气味同出一辙。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生命和朝气,只有无助和绝望。
在充满惯性的地面生活中,已经有那么长时间,我忘了自己还有一间地下室,更不知道地下室里发生了什么。而在被忽略的地下时光中,惊心动魄的事情早已发生,并且还在持续。
蛰伏了一个冬季的土豆块茎,一定是在时间和黑暗双重的囚禁中听到了融冰的动静和春天的脚步,用芽苗和藤蔓去寻找自己的出路,却被无情地挡了回来,并被告知:此地无路可走——黑暗已吞噬了所有可能的路。
我捏了捏麻袋里的土豆,它们是空的,只剩下一层干枯的硬壳。那些走投无路的藤蔓,已经耗尽了块茎所有的能量和养分。
在地下失神的片刻,我呼吸了死亡,也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更替和变形。
……土豆幽灵在徘徊、挣扎,我仿佛能听到它们地府中的呼告和诉求:“我的光,我的路,在哪里?!”
沉重的梭梭
梭梭比重大,能沉到水里去。一截燃烧的梭梭散发的热量,相当于同等重量的煤炭。因此,梭梭堪称沙漠中活着的燃煤。
无论是黑梭梭还是白梭梭,一年中要休眠两次。在夏天和秋天,它不停地睡眠、睡眠、睡眠。——是否就像我的一位朋友说的:因为绝望,只能睡觉?但是我想,这个沙漠里的“瞌睡虫”不是因为无望和倦态。它的休眠实在是出于积聚内在能量的需要。其休眠更像僧人的打坐、入定。
它有自己的花期,但短暂如昙花一现。那些细小的“昙花”,谦逊,低调,粗心的人是看不见的,不像红柳开花时那样铺张而引人注目。
与胡杨、红柳一样,它是沙漠里最顽强的植物,是植物中的英雄。它从不苛求环境,烈日、风沙、盐碱、干旱中正好如鱼得水。它向环境需要的是那么少:一点点水份,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养料。它几乎放弃了对外部世界的指望和索取,连叶子都缩小为紧附在枝条上的小小的鳞片。如果不存在植物必须的光合作用的话,它愿意省略所有的树叶。它的节约是彻底的,对世界它没有一丝贪求和奢望。——它在返回自身,返回自足的内部世界。
它缓慢的生长充满了耐心。它就是忍耐的化身。一截长了二三十年的梭梭只有成人手臂那么粗。因此它拥有坚硬的铁一样的质地、细密的玉石一般的纹理。它短暂地开花,脱去多余的细枝赘叶,吮吸沙漠里最后一滴水……它把忍耐精神发挥到极致,把诅咒变成静静的成长和生命的赞礼。
它习惯于死一般的沙漠,沉浸于生长的快乐中。篷乱的造型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流入,风尘仆仆,来不及梳理一下枯涩纠结的长发。它在时光的寂寞中跋涉,从死亡那边移植过来,在静止中走了漫长的路。它总是这样:享用干旱像享用一席盛宴,扎根荒凉如扎根一片沃土。
如果沙漠是一座监狱,它要把瀚海的牢底坐穿。
它要凭籍自身的重,沉到地底去,变成黑暗中的一块煤。
红柳娃
红柳开花美不可言,粉红或紫红,嫣然枝头,似粟似缨,如火如荼。一处红柳丛就是一个锦簇的花团,一个花的大火炬。且一年开花两次,花期长,从5月到9月,盛放不已。是红柳,用它强大的根须,摁住了沙漠的汹涌起伏,是红柳花,用它绽放的美丽,改变了人们记忆中沙漠的荒凉和贫瘠。
纪晓岚将红柳开花的景象比作“绛霞”。萧雄称红柳是“木之最艳者”,其花犹如紫薇,每枝节处,花如人面,耳目皆具。诗云:“红柳花开莫可俦,白杨凤惨易悲秋。”意思是说,红柳花之美不是别的树木能相提并论的。
古籍称红柳为“柽柳”,将“柽”字拆开,我的解读是“木之圣也”。
当我在南疆寻访传闻中的“吉普赛人村庄”时,首先是一路上的红柳吸引了我。它们绵延、相伴在乡村道路两侧,使我走走停停,一步一回头。我曾说过,西域有三种人最美,首先是孩子和老人,其次才是美女。在那个名叫协合力的相对封闭的疏勒村庄,我不得不承认,从来没在别处见过比这里的孩子更像精灵,以及眼睛更清澈更明亮的了。村里的老人,一个个神定气闲,看上去像是白髯飘飘的智者。还有红柳,几乎把整个村庄都给包围起来了。
写到孩子,我不禁想起清代有关红柳娃的传说。
纪晓岚流放新疆时,是西域奇闻的爱好者和收集者,他在《阅微草堂笔记》卷三《滦阳消夏录》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乌鲁木齐深山中,牧马人恒见小人高尺许,男女老幼,一一皆备。遇红柳吐花时,辄折柳盘为小圈,著顶上,作队跃舞,音呦呦如度曲。或至行帐窃食,为人所掩,则跪而泣。絷之,则不食而死。纵之,初不敢遽行,行数尺辄回顾。或追叱之,仍跪泣。去人稍远,度不能追,始蓦涧越山去。然其巢穴栖止处,终不可得。此物非木魅,
亦非山兽,盖僬侥之属。不知其名,以形似小儿,而喜戴红柳,因呼日红柳娃。”
纪晓岚还说,有一个名叫丘天锦的县官,在巡视牧场时得到过一个红柳娃,将其制成标本带回老家。细看红柳娃的须眉毛发,和我们人类十分相像。
《阅微草堂笔记》偏好奇闻野史,不乏道听途说,有某种“搜神记”的色彩。但此前成书的官修地方志《西域图志》对红柳娃也是有记载的:“乌鲁木齐附近深山中,每当红柳发生时,有名红柳孩者,长仅一二尺许,结柳叶为冠,赤身跳踯山谷间,捉获之,则不食以死,盖亦猩猿之属,特不常见耳。”(卷四十七《杂录》)
故此,纪晓岚深信:知《山海经》所谓靖人,凿然有之。有极小必有极大,《列子》所谓龙伯之国,亦必凿然有之。
罗布人与罗布麻
当罗布麻开花,一个罗布老人冲着一朵小花微笑时,他脸上的艰辛和沧桑就释然而淡薄了。
作为楼兰人的后裔,在长期的沙漠生活中,罗布人失去的东西是那么多:语言、习俗、家园、传统……他们的生活是一首挽歌,命运如同细小的沙粒,四处流离、失散,被沙漠风暴吹得七零八落。但是,只要罗布麻还在生长,只要罗布麻还在开花,沙漠就是可以居住的。即使通过一朵罗布麻花,他们也能找到失去的家园的方向。
罗布淖尔干涸了,但罗布麻还在年复一年开花、生长。
沙漠能给予人的总是那么少,那么有限。但对于罗布人来说,沙漠的赠与必然是足够的。红柳和芦苇用作建筑材料。胡杨木可以用来做“卡盆”,他们划着心爱的独木舟。穿行在河道和湖面上,过着“不种五谷。不牧牲畜,唯以小舟捕鱼”的生活。而罗布麻可以织布制衣,为他们御寒蔽体。他们曾用罗布麻做成的渔网,捕获过门板大的塔里木大头鱼。
清代《西域闻见录》上说,罗布人用天鹅的羽毛做成过冬的大衣,用罗布麻织布,把捕捞到的鱼拿到库尔勒回庄去卖。
罗布人死后,一般要穿5件罗布麻做成的寿衣,葬在两只卡盆合在一起的棺木里,捆好,直立在生前打鱼的芦苇荡里——他们希望自己死后像沙漠中不屈的胡杨一样继续站立着。而寿衣的穿著是有讲究的,最里面一件盖至腰部,外面几件一件比一件长,最后一件盖到脚掌。
上个世纪初,斯文·赫定和陈宗器在塔里木河下游挖掘无名公主墓地时,发现木乃伊的身体用罗布麻覆盖,下面两层是相似的黄绸。胸部有一块方形刺绣红绸,下面又是一件罗布麻短衣。下身裹在双层丝绸中,似是裙子。与黄绸和麻布相连。(见斯文·赫定《游移的湖》)
1979年,新疆楼兰考古队在试掘楼兰古城遗址和城郊遗址时,发现了29件陶纺轮、1件木纺轮和5件罗布麻织品(主要是麻鞋和麻绳)。尽管同时有不少丝织品、毛织品和棉织品出土,但足以说明楼兰人利用罗布麻为纺织原料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
医学研究发现,罗布人中绝少得高血压等症。认为这与他们平时穿罗布麻衣服、即使睡觉时也不舍得脱下有关。尤其是罗布麻叶子,是很好的药材,能治高血压、肝炎、神经衰弱等症。以下是三个罗布麻中药药方:1、高血压:罗布麻适量泡茶饮,或罗布麻3钱,唇香草2钱,大黄5分,水煎服。2、肝炎、腹胀:罗布麻、木香、元胡各3钱,甜瓜蒂5分,共研末,每服1钱,开水送服。3、神经衰弱、心悸:罗布麻、党参、牛蒡根、索索葡萄各3钱,唇香草2钱,水煎服。
荨麻之痒
“荨麻将痛感保留在我身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并非出于伤害,更接近一种善”(拙作《植物颂》)
荨麻喜欢蜇人,所以也叫蝎子草。它喜欢生长在山谷、荒野和灌木丛中,全株的螯毛,是一些白色的小刺,扎人后又痛又痒,令人难于忍受。不过痛痒感一般会在一两小时后消失。将唾液抹在被扎处,有神奇的止痛止痒效果。
荨麻经常被姑娘们当作恶作剧的道具,她们把无知的缺乏植物学知识的小伙子领进荨麻地里,然后似乎是无意地让他们伸手去触抚。受了捉弄的小伙有点生气,但也无伤大雅,他的愤怒中带点兴奋。由于总能产生预期效果,姑娘们也是兴奋的,先是一阵欢笑,然后是柔声细语地安慰。因此,荨麻常常成为姑娘们调情和表达爱情的一种方式。男女之情不正像荨麻扎人一样又痛又痒?痛中有痒,痒中有痛。
荨麻有一定的致幻作用,在被作弄的小伙子眼中,他心爱的姑娘变成了一株咯咯笑着的荨麻,当他张臂去拥抱的时候,得提醒一下自己:小心被扎了。如果你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你是不会害怕荨麻的。痛痒就痛痒吧,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根据人们在荨麻地里的经验,你越是小心、躲闪,它越会扎你——它会瞄准你扎,追着你扎,像孩子一样顽皮地扎、扎、扎。
有时,荨麻不扎你,你反而有些失落了。你会情不自禁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仿佛在乞求一种痛痒、一种安慰——这并非出于一种受虐的心理,而是内心之痒的需要。
鹰嘴豆女孩
有各种各样的女孩子:苹果女孩、无花果女孩、香梨女孩、白杨女孩、沙枣花女孩、雪莲女孩、罂粟女孩、辣椒女孩,苦杏仁女孩……等等。大约每一个女孩子都可以用某种植物来描述,她们有着这种植物的个性、气质乃至命运。因此,每个女孩都是一幅潜在的秘密的植物图谱。
鹰嘴豆女孩在尘土中、烈日下开放。她是地域的,是亚洲腹地的公主,老城里的公主,贫寒乡村的公主,每个人自己的公主。她的名字有时被叫做“奴火黛”,有时失去了姓氏,幻化为一种抽象之美,如同丝绸挂毯上的图案,凝固了一个绚烂而精美的瞬间。令人惊讶的是,在干旱内陆的沙漠地区,她居然出落得如此水灵、鲜亮。
她沉浸在她的地域中。地域性正是她的闺房,她的窗口,也许还是“世界性”之所在。有人曾试图将她移植到江南水乡,她就成了病态垂危的草本。太多的水,正是她的梦魇。
她噘着雏鹰般的小嘴。
她因为可爱而特征鲜明的小嘴变得表情丰富,仿佛她的神彩终于有了一个生动而恰当的中心。人们说她有一个“羚羊般的小脑袋”。这不是出自诗人的想象,而是一本植物书上这么说的。她可能有些青涩和坚硬,但随着岁月的造化,她会越来越柔顺、贤良、成熟。
在鸽子汤、原始抓饭甚至一锅清水中,鹰嘴豆女孩在寻找她的豆子:她失落的珠宝。她将鸽子细小的爪子扔在一边,吮着自己手指上的汤汁,眼睛却盯着盘子里的几粒豆子,看它们如何膨胀、饱满,展露雏鹰般的小嘴。
事实上,鹰嘴豆女孩自身就是一剂药方,专门用来治疗男人各种莫名其妙的疾症,譬如神情倦怠、腰酸背痛、焦炭般的干渴、夜半的噩梦、面部的毒素、止不住的咳嗽、百结的愁肠等等。
鹰嘴豆女孩不是豌豆公主。那位公主的皮肤太娇嫩了,嫩得连“压在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下面的一粒豌豆”都能感觉到,都能硌得她全身发青发紫。鹰嘴豆女孩也有娇嫩的一面,却将它隐藏起来了。——她可能是豌豆公主的姐妹,但却是另类的姐妹。
眉毛上的奥斯曼
中亚女性的美容学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门植物学。譬如维吾尔女子,取自植物界的美容品很多,她们用海娜花涂红指甲,用托特库拉克花作胭脂,用沙枣树油(依里穆)作头油,更喜欢用奥斯曼草染眉生眉。
乌黑浓密的眉毛,在中亚女性看来是美的标志,它的重要性不亚于好身材、好脸蛋。奶奶是这么认为的,奶奶的奶奶也是这么说的。奶奶们形成的传统总是要继承的。
当奥斯曼草青色的草汁渗入到维吾尔女子的眉根和睫毛时,它耕耘了一个别样的美丽园地,发展了脸部的图案艺术。眉毛也是草,是需要呵护、养育的,否则会变成秋风中的枯草。
有人说奥斯曼草是“眉毛的食粮”,它何尝又不是“眉毛的恋人”?
捣碎了的变成了汁液的奥斯曼草,它的精魂在眉毛的草丛中低吟浅唱。
连在一起的眉心,使眉毛间有了小径和桥梁,是眉毛与眉毛的相依为命、相亲相爱。原来眉毛是可以这样描画和表现的。
关于这一传统,奶奶的奶奶是这么说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姑娘嫁到了很远的地方,母亲因为想念她而哭瞎了眼睛。姑娘当了母亲后决心把自己的女儿留在身边。她听说女孩的眉距决定着日后婆家的远近。于是历尽千难万险找到了生眉的奥斯曼草。她将奥斯曼草汁抹在女儿宽宽的眉心,女儿长大后两弯秀眉紧紧相靠,嫁到了附近的好人家。嫁出去的女儿没有走远,常来母亲家嘘寒问暖、克尽孝道。
在乌鲁木齐二道桥,卖奥斯曼草的既有小姑娘,也有老妇人。爱美之心是不分年龄的。她们安静地坐在那里,或者穿行在大巴扎人群中低声叫卖:“奥斯曼,奥斯曼……”一把新鲜的奥斯曼草是廉价的,却把一个遥远的传说、一个悠久的传统带回家了。
“那睫毛浓密的甜美眼睛……”(鲁提菲诗句)在维吾尔女性看来,人是会老的,但眉毛不能老,睫毛也一样。不老的眉毛和睫毛就像围着湖泊生长的草木,草木越茂密、葱茏,湖水就越发幽深湛蓝、清澈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