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格达来信（１５首）

沈　苇

一张名叫乌鲁木齐的床

一张名叫乌鲁木齐的床

那位白发苍苍的保姆：博格达峰

至今认为，在床上睡去，醒来的

仍是“美丽牧场”时期的羊群

像羊群，人们游移闪烁的梦境

隔着一座绵延千里的天山

那些不被认识的心灵

是另一些心灵的长夜

只有梦中的呢喃、酒后的醉歌

像内心的表情，毋须翻译

睡去，然后醒来

甚至抓住一缕晨光登上了天山——

一张吱嘎作响的床：乌鲁木齐

漂泊在雪山与沙漠之间

博格达来信

(你是自己派来的吗?

西王母问。)

我是自己派来的

也许是鹰的骑手

拥有天空的旱冰场

天空折叠，如云杉的垂袍

收藏了雪山的辉光

从红山到博格达

光明路上的新世纪

只是一段尘世的距离

不超过龟兹孔雀的心事

如同：从雪莲到优钵罗

隔着一个词的体温

一种吐火罗的优雅

无需八骏

无需吹笙、鼓簧

漫游的穆天子

原来是西域亲戚

为了方向中野蛮的芳香

为了西王母妩媚的痛

一部地理志改写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

奇遇：半空悬浮的忧伤

我是自己派来的

与古老的传说无关

也不是传说的一个倒影

你眼中的瑶池，新嫁的寂静

是天山摇床。一朵红雪莲

隐秘地敞开，绽放

白发博格达，仁慈的证人啊

见证了：爱的远足

是为了抵达爱的起源

江布拉克

牧猪的山坡上是农舍、麦田和红花

红花谢了，麦田向草场缓缓过渡

像一首乐曲出现了地理的起伏

现在，牧猪走过一个怪坡

由于视觉错误，水往高处流

这就是说，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

有时是同一条路

但聪明的牧猪无法理解这一点

即使一头最勇敢的牧猪

也无法越过大片的草场

去天山之巅吃一朵雪莲

山路在延伸，一群绵羊在午睡

看上去像一些随意安放的白石头

偶尔，它们睁开眼睛

欣赏一下牧猪的肥硕之美

我是冒昧的闯入者，并不知晓

牧猪眼里的绵羊和绵羊眼里的牧猪

是怎样的尤物、怎样的另类

正如麦田和草场同在一个山坡

却各有各的族谱和年表

在江布拉克的午后

牧猪和绵羊随意相处着

既不亲热，也无敌意

看与听

——看，已看得过度

万物的图像，构筑新世纪乌托邦

被释放的影子客人

如今是你唯一的亲戚

——听，从流年才华横溢的禁锢中

敞开岩石的耳朵：青苔的警觉

远处，传来狼的嚎叫和人的低泣

恰恰是：当群山发出狼的嚎叫

星星们回应了几声呜咽

絮絮叨叨

絮絮叨叨开始了

“我啊我啊我啊我啊我啊我啊……”

过剩的个人经验

一张废纸上模糊的字迹

或者，一座移动沙丘

因风的鞭策，而崩溃

“我啊我啊我啊……”他嵌入了大荒

像一枚生锈的铁钉，不能嵌得更深

像一只疯狂自转的陀螺

嘲笑绝尘而去的瘦马

大道空旷

小径栖满寒鸦

落叶辞

为什么要清扫这些落叶?

让它们燃烧，继而熄灭

如同死者有形的现实

铺满生者无涯的大地

让凋零的乐章继续演奏吧

让姑娘们的脚踝，银镯般闪耀

来年，当它们演奏了葱茏

不是季节的一次惯例

而是源于它的自我治疗

哦，伟大的流逝与轮回

带给我一个突然的踉跄

还有你恬美的微笑

流落尘世之女神的微笑

现在，落叶是一个现实

可以称之为缤纷绚烂

莫非落叶是为隆冬的雪花让路?

当我无声地坠落，坠落

驶向你温润的手掌；

一次停顿，一个小小故园

我闻到了青草、牧场的气息

闻到了星空般清澈的未来……

一次停顿长于一生

而雪花是我浮世的亲戚

忽明忽暗，向着苍茫的大地

突然抛下一个北方的寒噤

在伊犁

在伊犁，年少的人儿在河边击鼓

苹果花落满姑娘们的衣裙和肩头

她们有一双麋鹿般动人眼眸

在伊犁，一江春水向西流

将远方大湖当作了液体乡土

流水犯下的错误并不比美酒更多

在伊犁，云杉教会你行走的舞步

一株薰衣草巧夺天空的蓝

花田里小蜜蜂，有一座芬芳迷宫

在伊犁，伤心的事儿总是不多

羊群在地上走，月亮在天空飞

它小小的伤口，被一块奶皮修补

在伊犁，相爱的人儿被歌声击中

骨碌骨碌滚下山坡，在赛里木荡舟

怀抱“大西洋最后一颗泪珠”

那拉提山谷

静悄悄来临的午后

将巨大的卵产在山谷里

为了在一个巢里孵育阳光

孵育阳光般的词汇：那拉提

悬崖的阴影，云杉的阴影

天空：红嘴山鸦的论坛

移动的，半明半暗的未来

牧人的马儿倦了

阿肯的歌喉哑了

归来的羊群洁白如银，恍若隔世

在一个旅行者眼里，远方

正好安顿他的疲惫和孤独

紧接着是黄昏——

紧接着是暮晚——

巩乃斯河带走的时日

流过旅行者散漫无边的思绪

空中草原：乱石的山谷

一个敞开的古老伤口

而夜

将它渐渐愈合

——这，能否称之为

夜晚对白昼的一种治疗

重临的安宁对那拉提的一番好意?

信

他给楼兰国的一株葡萄树写信：

“我将时间之灰埋在你下面，

如同放下一个负担、一份债务，

不是为了索取秋后的果汁和美酒。”

他给乌孙国的一位女博士写信：

“在梦里，你是一只上了釉的陶罐，几

次将你打碎，只是为了将你

重塑为一名女婴，一朵小小的花。”

楼兰美女

死亡是一种隐私

我们却将她公布于众

死亡是一种尊严

我们却在她身边溜达

嘀嘀咕咕，指指点点

如果我能代表盗墓贼、

考古队员和博物馆

那么，我将请求她的原谅

原谅人类这点

胆怯而悲哀的好奇心

我无法揣度她的美貌

也不能说，她仅仅是一具木乃伊

如果我有一辆奇幻马车

就将她送回沙漠，送回罗布泊

在塔克拉玛干这个伟大的墓地

让她安息，再也不受

人类的惊扰和冒犯

死亡是她的故乡，她的栖息地

我们岂能让她死后流落他乡?

岂能让美丽的亡灵继续受苦?

她的无言就是告白

她的微笑使我敬畏

因为我知道，她精通死

胜过我们理解生

割苇子的人

割苇子的人来了

挥舞弯月形镰刀

雪花与冰屑飞溅

落在他头上、肩膀上

将他从灰色的人

变成白色的人

割苇子的人来了

冰上的收割多么干净

多么干净的芦苇的尸骨

而那些没有倒下的芦苇

用绵延不绝的枯黄

吞咽寒风

和镰刀的锋芒

割苇子的人来了

“突突突”坐着一台拖拉机

驶向博斯腾湖辽阔的冰面

经过一座荒凉的村庄

墙上一行白字跳入他眼帘：

“手指断了，请找神农医院，

电话：0996——×××××××。”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吃一口紫花苜蓿

喝一口清凉的渠水

满意地打了一个喷嚏

它，在原野上追逐蝴蝶

沿村路迈着欢快的舞步

轻轻一闪

为摘葡萄的三个妇女让路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有一双调皮孩子的大眼睛

在尘土中滚来滚去

制造一股股好玩的乡村硝烟

它，四仰八叉，乐不可支

在铁掌钉住自由的驴蹄之前

太阳照在它

暖洋洋的肚皮上

塔什库尔干

石头废墟旁的塔什库尔干

从石头缝里挣扎出来的帕米尔花

住在小小花蕊中的塔什库尔干

鹰的投影中的塔什库尔干

在夜晚缩小自己躲进群山之中

黎明又回来了的塔什库尔干

坐在牛粪火上取暖的塔什库尔干

大雪治愈群山问的伤口

将冰山认作父亲的塔什库尔干

抱着一株枯草哭泣的塔什库尔干

或许是舌尖上一个滚动的词

却占据并弥漫整个心灵的塔什库尔干

红其拉甫的孩子

睡吧，红其拉甫的孩子

积雪的山岗，瓦蓝的苍穹

一个帕米尔襁褓

正好安放你的睡眠和枕头

要不，在五千米高处腾云驾雾

在蓝天的被窝里露出一角微笑

却睁眼看见了头疼欲裂的世界

睡吧，红其拉甫的孩子

让白日梦珍藏起你的天真无辜

也治疗你降临人世的伤和痛

山道蜿蜒。瓦罕走廊的风

送来一支阿富汗摇篮曲

金色的早獭睡意正浓

鸟儿在你梦里继续赶路

睡吧，红其拉甫的孩子

让你的睡眠，瀑布般垂落

漫过冰凉阳光下的克什米尔

睡吧，红其拉甫的孩子

靠着大雪纷飞的巴基斯坦

你怀抱自身小小的火炉

一点点暖和过来了——

请用睡眠，向帕米尔每一株小草

每一块石头，祝福，致敬!

谎歌(仿哈萨克民谣)

1、

摘朵玫瑰，剪束沙枣

爱上几株奥斯曼草

人们说你妻妾成群

子女多如怀抱的繁星

2、

骑着旱獭去漫游

剥了张蚊子皮做大衣

领着沙狐野兔去戈壁滩

玩七天七夜，尽兴而归

3、

夜里喝醉酒，走路腾云驾雾

一不小心将月亮撞了个缺口

要用奶皮把缺口补好

才能安心去睡觉

4、

月亮装在口袋

草坡织成毡毯

派星星去湖上散步，守夜

此时，头枕群山睡得香甜

5、

火鼠在火中叫冷

水鸟在水里喊渴

葡萄吊死在葡萄树上

嘴唇凋零在罂粟丛中

6、

好年景啊，冰湖上牧羊

沙漠里种麦，雪地里栽瓜

塔尔巴哈台的奶酪堆成山

伊犁河谷的蜂蜜流成河

7、

高山上开的花儿美

牛粪火烤出的馕饼香

冰块当炭，越烧越旺

泉水点灯，毡房亮堂

8、

旷野上铺餐布

一千人吃不完一个烤包子

阿肯家设宴

一个人吃掉九只烤全羊

9、

阿吾勒的集市热闹

村庄里的男女倾巢

卖掉黑夜，运回一车晨雾

卖掉一个老魔鬼，换回几个小妖精

10、

乘一片树叶漂过了河

骑一匹蚂蚱翻过了山

跟一只鼹鼠去打洞

随一台拖拉机去云间种棉

11、

乌鸦聒噪，唱歌三天

嗓子飞出了喉咙

云雀唱一句，醉倒一对情侣

骨碌骨碌滚下山

12、

一匹马跑得太快

甩掉一道追命的闪电

一个人死得太慢

胡子长成拖把游走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