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20世纪西方最后一位诗歌巨匠
2009-08-05李笠
李 笠
有一些诗人,属于大众,有一些诗人,只属于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就是属于诗人的诗人。当三月的诗坛以隆重的方式迎来这位瑞典诗人时,他已不能再多言语。他所带来的诗与影响,也许以后才能感觉出来。
火锅,告别晚餐。
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明天一早将离开北京回瑞典。
“托马斯,猪血吃不吃?”
“托马斯,鸭血吃不吃?”
“托马斯,……”
“Ja!”诗人坚定地回答着,用惊讶明澈的目光打量桌上一只只丰盛的盘子。这神情使我回想起1990年夏天他突然停止交谈,聆听花园白桦树上一只杜鹃的情景。妻子莫尼卡担心地看着年将古稀的丈夫,而大师则脸带一丝顽童的狡黠。默对和自己一样没有吃内脏习惯的妻子,仿佛说:“这是惟一的一次……”
特朗斯特罗姆用略略颤抖的手把一块灰红色的东西夹入嘴里。而我在想,进入他嘴里的东西,会变成什么样的诗句?
于是想起他的《上海的大街》。当他描写了街上一张张八面玲珑的脸后,笔锋突然一转:“某种东西在疲惫时出现,像蝰蛇酒一样苦涩,回味无穷。”
这就是大师的风格,擅长让相互对立的元素在同一句行中相遇,并昭示彼此的奥妙。这里他把最抽象、最基本、最寻常的词“疲惫”(注意,疲惫永远是运动欠付的债务,或确切地说是结果)和具体、独特的存在物“蝰蛇酒”凑合在一起,给读者留下同样无穷的解释(猜测?)的空间(我本人就对此作了三种解释)。
特朗斯特罗姆认真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这种咀嚼,或者品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聆听,聆听事物深处的语言。正是有了这种姿势,诗人才会听见星星在橡树上空的马厩里踩踏(《风暴》);听见草的生长如“几百万支煤气火苗在嘶嘶轰鸣”(《渡罗的海》);听见天上“夜班机的轰鸣像来自轮椅的铁轮”(《夜值》);“听见自己从墙的另一头走过”(《对信的回答》)……
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身体触摸世界,并“把世界当做手套来体验”,从而触到了一个个深处的世界。而这些世界又总是被他用精炼的语言栩栩如生地表达了出来。
在昆明的记者招待会上,有个年轻诗人在用一套高深的文字谈论他对特朗斯特罗姆作品的理解后问:“好诗是否就像你的作品,每首都像从泥土探出的花朵一样自然?”疲惫的大师突然抬起低垂已久的头,目光闪烁欣喜,用他平时很少提高的嗓门响亮地说了一声:“Ja!”而此刻这一声“Ja!”(对!),对于一个半身不遂、几乎完全失去说话能力的大师来说,一定包含了许多微妙的词语,有待阐说的高见!
我记忆中的特朗斯特罗姆是个语言不多的诗人,就像他的作品一样。1988年秋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谈到一个著述丰富的瑞典诗人、小说家L.G.,我问他对此人的看法,他用一种类似禅宗大师对弟子的方法答道:“他去中国一个月,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要是我在中国生活三年,也许会写一首诗。”
我想大师是在说一句中国的老话:慢工出细活。但我默默听着,跟着他穿行一片在冷风中边歌唱边脱去衣服的白桦林。
莫尼卡曾对我说:“有人以为托马斯的作品少,是因为他半天上班的缘故。但即使他不上班,作品也不会多到哪儿去。他写诗确实很慢。”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一般需要花几年时间才完成,有的时间更长。长诗《画廊》几乎用了十年时间!而短诗《有太阳的风景》在它第一次以手稿形式落在我手上到发表历经了七年时间。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中,我们很少碰到日常套话或流行语,即便它们描写的完全是日常生活的小事。因为诗人看见“刽子手和语言在同步前进,所以我们得使用新的语言”(《夜值》)。这新的语言不是别的语言。而是个人的、独特的、没有被媒体污浊过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