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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诗选(八首)

2009-08-04翟永明

山花 2009年12期
关键词:脸谱

脸谱生涯

1

挥毫浸墨,那人

执笔向上,镜中的脸

一半明净,一半靛蓝

有人在前台,或唱或做

几声清啸传来,又几声喝彩

灯光转暗看不清本来面目

事物有事物的规律

那人说:“愿闻其详。”

感觉到窸窸窣窣的绸缎衬里

2

配一朵纸花在鬓角

于是就有潦倒的我

在灯影中勾画脸谱

(真实的为何物?明明暗暗

镜中的我亦即戏中的我

看不清面目,看清了脸谱)

猛然抬头琴声清越

一口美髯在旋转

舞台和帷幕都在动

3

一时三刻正午时光

几个石块几粒沙包

男孩和女孩装扮停当

一时三刻正午时光

脸谱下埋藏一代君王

他选择了悲剧形象

一时三刻正午时光

面具抛在一旁

血肉和骨头坐在椅上

4

那人挥鞭渐渐变成

一匹马,几个手势

绾成一团缰绳

那人举袖渐渐变成

一座城,城内无人

退走众多敌兵

那人俯案渐渐变成

一本书,翻开书页

日子又是阴阳两半

5

一炉沉香,焚着一台的宁静

脸谱和脸谱疾走不停

潦倒的我唱一出《夜奔》

天生美质仍是白头之客

我饱蘸浓彩,慢慢地

一字字道出苍凉,孤寂

(偌大的夜晚是我的背景

我是我,不是脸谱中的你

如此工于计谋,心思绵密)

6

我唱出谁的曲调?

后台的阴谋无止无休

戏剧却总是如此凄美

戏中距离不是真实的距离

体内的灵魂是否唯一的灵魂

我泪眼婆娑,看不见你

台上人走步轻盈

像风拂过黑夜的松林

大红绸衣,闪光的翠钿

7

那人就有了一世的声名

那苍白的瘦削的人

名字代表了一种声音

那人低头卸下戏装

在阳光中颤抖不安

已不习惯少女洗尽铅华的脸

仿佛古老的献祭还在

古老的魂灵走来走去

那人远离岁月,已走得太远

8

女人们描眉作态

她们内心的灯火已全部点燃

照亮死亡不真实的场面

于是痴心的古代少女死了

她们毫无性感的肉体存在

丝竹声中情意绵绵

舞台上红色巨大的沙漏

正缓缓漏出百年的时间

年轻貌美的佳人已走到边缘

9

但觉此身总站在台前

已分不出繁忙空闲

台下的人唯有点头叫好

六月的雪片似的灵魂落下

照亮舞台歌榭上的一代脸谱

潦倒的我此时激情如狂

(穿云裂帛的一声长啸

层层叠叠地感受这奇妙

看他咬嚼吞吐,做尽喜怒哀乐)

10

你,几乎就是一缕精神

与你的角色汇合

脸谱下的你已不再是你

(面具之下,我已经死去

锣鼓点中,好比死者再生

我的身段古雅,独擅此情)

很久以前,一个脸谱勾勒已成

它钟爱自己,也钟爱灵魂

那人还在灯火中穿行

祖母的时光

祖母和孩子坐在戏园

半截红楼慵懒的坐姿

楼上在唱楼下种种抽泣

青衣放开歌喉获得

一种古老节奏

吊梢眼不似如今的美态

血红的翡翠爱着深闺

脸谱也在温柔地吟唱

一只巨大的鸟行走迅疾

一切都在夜里

死人也在长眠鬼也在夜里

我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在脸上画下条条泪痕

鬼也在掩面而泣

看见鬼的那只眼也在流泪

台上铙钹作响锦旗翻飞

还迎风洒出白色纸钱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一声念白中音绕梁

她步态也苍茫

以假作真的顾盼

才子与佳人的苍白轻叹

和些许古代女子热烈的死亡

肮脏的发辫纠缠多种色彩

面向镜中人

我一再勾画灵魂突然的生长

巨大的虚脱的翅膀

推动着我的四肢倾向墓场

——戏中所说戏文所唱

台上花好月圆豆蔻佳人

甩动她的绸缎水袖

忠与奸好人与坏人

镜子与阴影在台上轮流走动

夏天最弱的雪要盖住

那个最坏的夜晚

祖母温柔的倾听

垂下她的碧玉手腕

台上人依旧环佩叮当

台下人又经过隔世的惆怅

盲眼的鬼心酸而退

我是否又成为那只盲眼的鸟

再也找不到黑暗的出口

当年我少不更事

台上一炉焚香

消逝着一再消逝的

台下的时光

游泳池边

1

游泳池边的女人

体态摇荡而心意飘忽

听着身边男人对她的赞美

这个白得嶙峋的女孩

那白得像死亡的皮肤

她精心地保养它们

钻石和手链的光

打磨着她的眼神

2

水中,那个男人显露他的身体

他有意在阳光下取胜

他的黝黑皮肤和胸肌

以及他水中的隐秘部分

他暗中等待池边女人的注视

远处,穿着三点泳装的少女

陷入了对沙滩排球手的爱慕

她们那水果般娇嫩的心

正在向往生活的种种可能

3

身边的男人谈些什么?

梦?自然?死亡?

不,重要的还是物质

这样的话题带有摧毁性

水中的男人把头伸上岸

他全身赤裸

没有什么物质的证明

甚至一尘不染他的目光

落在白皙女人的肌肤上

那天蓝色的纤细血管

一根吸管含着女人的笑意

一杯金黄的水挑逗上翘的嘴唇

那东西靠近了悄无声息

具有物质的脚步和梦一样

闪烁的眼睛

4

除了对天空下自得耀眼的肚腹

除了对那男人松弛的命定的话语

除了对一根鲁莽的扰人的水草

浅笑一池春水在肉体跃下时

还能溢出什么感情?

那只是男女示爱的方式

观察世界的方式

即兴发挥的方式

回头时的笑容扑面

临去时的秋波一转

一大堆赞美的言辞延伸空间

并要求着对她的慰藉

插入水中的另一堆

也在同样要求

而天生的丽质

则比谁都更接近

事物之后那最清晰的部分

这个白得嶙峋的女孩

时间打磨着她无拘无束的眼神

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

雏妓又被称作漂亮宝贝

她穿着花边蕾丝小衣

大腿已是撩人

她的妈妈比她更美丽

她们像姐妹“其中一个像羚羊”……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宝贝

宝贝也喜欢对着镜头的感觉

我看见的雏妓却不是这样

她12岁瘦小而且穿着肮脏

眼睛能装下一个世界

或者根本已装不下哪怕一滴眼泪

她的爸爸是农民年轻

但头发已花白

她的爸爸花了三个月

一步一步地去寻找他

失踪了的宝贝

雏妓的三个月

算起来快100多天

300多个男人

这可不是简单数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那么多老的、丑的、脏的男人

要趴在她的肚子上

她也不明白这类事情本来的模样

只知道她的身体

变轻变空被取走某些东西

雏妓又被认为美丽无脑

关于这些她一概不知

她只在夜里计算

她的算术本上有300多个

无名无姓无地无址的形体

他们合起来称作消费者

那些数字像墓地里的古老符号

太阳出来以前消失了

看报纸时我一直在想:

不能为这个写诗

不能把诗变成这样

不能把诗嚼得嘎嘣直响

不能把词敲成牙齿去反复啃咬

那些病那些手术

那些与12岁加在一起的统计数字

诗、绷带、照片、回忆

刮伤我的眼球

(这是视网膜的明暗交接地带)

一切全表明:都是无用的

都是无人关心的伤害

都是每一天的数据它们

正在创造出某些人一生的悲哀

部分的她只是一张新闻照片

12岁与别的女孩站在一起

你看不出她少一个卵巢

一般来说那只是报道

每天我们的眼睛收集成千上万的资讯

它们控制着消费者的欢愉

它们一掠而过“它”也如此

信息量热线和国际视点

像巨大的麻布抹去了一个人卑微的伤痛

我们这些人看了也就看了

它被揉皱塞进黑铁桶里

2002.4.21

登录

当绿色小人出现

我知道你已登录

吃、喝、睡你总在

一个虚拟的空间里

当你登录变成小薄片

它并不能把你带近

但绝不更远

我也变成小薄片

与你在同一平面并列

科技把我们带到了一起

取消了真实科技变得充满想象

虚拟的一对如此亲密

我该相信还是置疑?

我怎样才能把你还原成立体?

这是另一个科技问题

当我们全体都处在同一个平面上

这世界变成了投影仪

人类就变成了电影互相凝视

所有的薄片投到眼珠成水晶

从那里射出来的点

像蚂蚁的阵容它们排成长队

统统被吸进一个孔

从这个孔中人类放大成银河

输入到另一星系

“在古代我们见面才能做爱

现在我只要装上一个摄像头

就能看到你的裸体”这是

一个网友的留言

他在大气层中留下了他的性想象

我们不在古代即使登录

我们也只能登上2005

绿色小人也不能把我们带到公元前

我和你不会在光年中

失之交臂

吸进、输出在银河中

一来一回已有一亿年

但此刻我仍坐在电脑前

使用有限的分辨率

我寻找你脸部的纤维质

当鼠标点到你的瞳孔

从那里飞出两只蝴蝶

当鼠标点到你的侧影

横空撞出一片火花

当鼠标点到你的笑容

漫天飞舞玫瑰花

当鼠标失灵你消失

这世界静止变得苍白死去

浇——与克非、周瓒、孙怡在酒吧共饮

一、她们喝我浇

古人云:浇

便是浇心中的不快

心的不快便是块垒

中医称为郁积

她们喝我浇

她们舒服我痛快

喝酒到五点四个女人

十杯酒两个酒家

浇胸中块垒思远遁之人

听四面摇滚闻八方噪音

我取一江饮

江,是江洋,是江湖

是五大洋铺开在地球上的水

形成的那些个江

是划出江山、隔断视线的大水

是勾勒版图、割开人心的汪洋

望洋叹:三杯酒中我搁浅

喝酒到五点

双脚就套上了风火轮

身体就凭空而起去蹈江湖之恶

风波来了风波在杯中

醉酒的人一掌摁它下去到阑珊

她们在笑在舞蹈

红粉佳人和青草蜢

什么都不知道

托起她们在酒中摇

窗外是人世天边是江湖

或颓丧、或逍遥,都需要

拿出心来浇

我的身体不够装了

这些酒因此溢了出来

浇在地上浇出图案

浇出文字浇出大片大片天

她们都看不懂

惟我独知、独笑、独骄傲

想你在远方独行、独坐,还独卧

一个独字开出了两朵花

喝酒到五点四个女人

听一首歌无字无词

7个音符配成大好旋律

闭上眼就魂飞魄散

闭上眼风火轮就到了地球的对面

一杯酒,要浇九九八十一难

浇完了冬天再浇夏天

二、我睡很少喝很多

古人云:浇

便是浇心的阴阳两面

一杯解闷两杯解人

三杯四杯解我的风情

十杯就要解你的命了

我睡很少喝很多

六朝六代喝废了多少神经?

喝高了多少首诗?

喝残了多少思念多少人心?

我掐指但算不清

原来手也变成了一千根

我睡很少喝很多

飞机在天上飞酒在喉中飞

科技的魂和农业的魂

都一起飞古代现代全飞了

古月今月全亮了

我睡很少喝很多

喝酒到五点夜变成了昼

酒变矮蜡烛变高成柱

我们也变成妖、变成精

十八杯后眼儿媚

现在

全部的酒瓶从天上伸来了

全部的块垒变成酒浇出雪白来

我们跳起来穿戴好云裳

挂好了耳坠走出门

一步就到了梦中

难为之事在眼前也在天边

一杯酒要浇九九八十一难

浇完了今天再浇明天

2005.4.15

坟茔里的儿童

“坟茔里的儿童如菩萨”

他们并不像莲花般清洁

也没有净瓶护身

说这话的人却已成为大师

谀词铸成了宗庙

这故事等同于

用一杯牛奶便可杀死一个孩子

这世上总有人以仁者自诩

双手合十时他们面目不清

赫赫有名的照片

赫赫有名的文章

一个地点的悲剧性更名

让多少活着的人又死去

一个可耻的词让儿童从坟茔里

再跌下一层

一切都在三分钟之内消亡

再无良心可以言说

再无愤怒长出人心开出漫天花朵

为坟茔里的儿童扎满花冠

2008.9.2

胡惠姗自述——感谢刘家琨叔叔

修建了胡惠姗纪念馆

我的同学谁来纪念?

他们躺在何处我找不着

他们的名字再也无人知道

他们也有父母父母也像火焰般燃烧

他们也有脐带脐带把父母的命

往地下缠绕

他们一样也有乳牙再也无人收藏

再也没有第二所学校能让我们入读

再也没有天堂里也没有

再也没有人间父母为我流泪

再也没有天堂里也没有

这是世界上最长的裂缝

把我们一并吞下剩下的

只有数字庞大大到让更大数目的人流泪

当纪念我的水泥标号

超过学校我瘦小的身体

能否把强壮的大地抬起

我能否翻个身把地底的能量送出去

让上面的人看到

整个班级的身体都压在这里

男女同学的躯体冒出

像石缝里的鲜花冒出最后的鲜美

一声不响的我们

已不能让某些人看见

曾经是怎样的能量把学校变成废墟

我能感觉到:在我头上

人们已不再疼痛除了我父母

大地已不再震颤除了偶尔的闪电

花重开清风重来歌又唱

再也没有了为时两月的愤怒

我叫胡惠姗

生于1992年10月11日

没于2008年5月12日下午2:28

享年15岁零6个月23天,

火化时间2008年5月15日

我叫胡惠姗

生前喜欢文学,梦想成为作家

对父母而言我留下的不多:

照片,书包,笔记本,乳牙,脐带……

对旁人而言,我什么也没留下

我叫胡惠姗

但愿我从未出生从未被纪念

从未被父母抱在怀里

从未让他们如此悲痛

但愿依然美丽的只有15岁的笑脸

而不是一个城市的名字

2008.10.12

注:朋友、成都建筑师刘家琨拟为都江堰市聚源

中学学生胡惠姗建个人纪念馆,有感而作。

诗人档案:

翟永明,四川成都人,毕业于四川成都电子科技大学,曾就职于某物理研究所。198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4年完成组诗《女人》,翌年后发表。1985年完成长诗《静安庄》,并于1988年在《人民文学》发表。1986年停薪留职写作。至80年代末,创作组诗《人生在世》(1986)、《死亡的图案》(1987)、《称之为一切》(1988)、《颜色中的颜色》(1989),1990-1991年赴美,1992年返回成都。从80年代开始,一直在风格上寻求各种可能性。1998年与友人在成都开酒吧,名“白夜”,同时潜心写作并策划了一系列文学、艺术及民间影像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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