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问题与主义”讨论的再讨论
2009-07-31张劲吴思思
张 劲 吴思思
摘要:“五四”时期的许多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深入探讨。本文从“问题”与“主义”关系的讨论入手,孝察胡适当时的思想和矛头所指、李大钊的认识和表态、毛泽东的思想变化和提倡“问题研究”、及邓中夏的活动等,认为胡适的实验主义方法论在反对传统思想迷信方面以及主要针对无政府主义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对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初期和第一代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的思想成长,客观上产生了主要是积极的影响。
关键词:问题;主义;再讨论
中图分类号:K261.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3060(2009)03-0075-10
“五四”运动迄今已有90年的历史。对“五四”时期各方面的研究,取得了许多成果。当然也有一些问题,存在继续探讨的必要。比如,在2006年4月6日的上海《社会科学报》“理论创新”版,侯且岸发表了《“问题与主义”:事实上共识大于分歧》的文章,应该说是客观地评价了“五四”时期关于“问题与主义”这场讨论。虽然文章结论比较实事求是地指出:“问题与主义”的讨论“仍未得到公正的对待,人们对它的认识亦在云雾之中。”但是,这个结论过于简单,而且对这次讨论的积极影响则几乎没有涉及。
其实,早在20多年前,就已经有长篇文章对“问题与主义”的讨论,进行过比较深入的研究和实事求是的评价。之后,南京大学李良玉也有过内容相关的文字,此其一。其二,侯文没有揭示“问题与主义”这场讨论,对于第一代中国共产党人思想成长的积极影响和深远意义。其三,目前的许多宣传和研究,确实仍然未能清楚、公正对待胡适为主角的这场讨论。就在侯文发表不久,权威报刊上仍然在说:“1919年7月,胡适在《每周评论》上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宣扬实用主义,反对马克思主义,挑起了问题与主义之争。8月,李大钊发表《再论问题与主义》,系统地批驳了胡适的观点。”这代表了目前国内绝大多数相关文章和著作,对“问题与主义”这场讨论的基本认识和评价。
胡适提出“多研究些问题”和李大钊的来信
众所周知,90年前陈独秀高举“民主”与“科学”的大旗,成为新文化运动和思想界的明星,由他主持的《新青年》及《每周评论》,也就成为新文化的主要阵地。“五四”爱国学生运动,更是直接动摇了封建统治,陈独秀因此于1919年6月11日被捕入狱。而《每周评论》的主编由胡适继任,6月15日出版的《每周评论》第26号,刚好胡适在美国的老师杜威来华讲学,所以连续两期全部登载都是《杜威讲演录》。6月29日出版的第28号上,胡适为刚在上海创刊的《星期评论》写了《欢迎我们的兄弟——“星期评论”》,其中谈到:“现在舆论界大危险,就是偏向报纸上的学说,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并赞扬《星期评论》注意对各种具体问题的研究,而“很少迷人的‘乌托邦的理论。”实际上,胡适已经开始准备针对“问题”与“主义”的关系发表自己的看法了。
在7月20日第31号《每周评论》上,胡适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当时,李大钊(守常)因统治当局的迫害,正避居于昌黎五峰山。但他仍然关注时局及同仁报纸《每周评论》,看到胡适的文章,针对“问题”与“主义”的关系,写了一封给胡适的长信,谈了自己的看法。胡适把李大钊的这封来信,加上标题《再论问题与主义》,发表在8月17日出版的第35号《每周评论》,并附文说明:“我要做的·再论问题与主义”现在有守常先生抢去做了,我只好等着将来做‘三论问题与主义罢。”第36号《每周评论》8月24日出版,刊登了胡适的《三论问题与主义》。由于《每周评论》在8月30日被当局查封,原定于第二天出的第37号未能发行,所以,胡适已经写成的并且准备刊登在这期上的《四论问题与主义》,当时也就未与读者见面。
以上就是李大钊与胡适之间,直接讨论“问题”与“主义”关系的简单情况。也就是现在国内大多数论著所说的,由于胡适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挑起了反马克思主义的“论战”,李大钊则进行“批驳”或“反击”的具体过程。
“五四”之前中国思想界的概况
为了更加清楚地评判这次讨论或者所谓的“论争”甚至“论战”,有必要大致了解民国建立以后的中国思想界概况。辛亥革命后,尤其是帝制的两次复辟,思想界出现极大的混乱和倒退,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的方案在中国行不通,这就迫使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去寻求新的思想武器,因此就有了新文化运动的兴起。
新文化以启传统封建思想之蒙为己任,因此,大量的介绍和宣传国外的理论、学说就成为必然甚至是当务之急。新的思潮犹如决堤之洪水,涌漫到中国思想界的旷野上来。对此,蔡元培1920年初在《新青年》上发表当时震动极大的《洪水与猛兽》一文,明确把新思潮比作“洪水”,号召大家支持新思潮、反对军阀(猛兽),但他也看到了新思潮作为“洪水”的弊病,希望不应任其泛滥。然而,在浪涛汹涌之时,总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时而还有沉渣泛起。许许多多新的理论和学说从国外传入中国,尤其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思潮在知识界时髦得很,如安那其社会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乌托邦社会主义、托尔斯泰的泛劳动主义、新村主义、工读主义、合作主义等等。许多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曾不同程度地受到各种“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正如列宁所说的那样,先进的中国人“从欧美吸收思想解放,但是在欧美,摆在日程上的问题已是从资产阶级下面解放出来,即实行社会主义的问题。因此,必然产生中国民主派对社会主义的同情,产生他们的主观社会主义”。孙中山就是典型,说他自己提出的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后来甚至说是依据“马克思底学说”。“五四”时期的胡适,也表现出对“社会主义”的同情,在他《新俄万岁》的小诗中,盛赞俄国劳动阶级取得的胜利。所以瞿秋白就说:“社会主义的讨论,常常引起我们无限的兴味。然而究竟如俄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青年思想似的,模糊影响,隔着纱窗看晓雾,社会主义流派,社会主义意义都是纷乱,不十分清晰的。”
尽管中国当时先进的知识分子,表现出对社会主义学说及俄国革命的向往,但都不懂得什么是科学社会主义,只是对各种“社会主义”思潮,抱着一种新的迷信和盲从。这种对新思潮的态度,虽然有益于开启封建主义思想传统的蒙蔽,但打破了旧迷信,树立的是新盲从。用胡适的话说,就是有许多人对各种新思潮“不明前因”、“不明后果”,“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只会空谈好听的主义”。最典型的是无政府主义,在当时各种“社会主义”思潮中,流传较广,影响最大,其中又可分三大派“无政府共产主义、无政府个人主义、无政府工团主义”。就胡适留美回国的1917年之后几年情况看,宣传无政府主义的刊物和小册子多达七十余种,当时影响了许多知识分子,包括第一代共产党人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刘少奇、恽代英等人在内。同时,还有一些人,比如胡适点名讽刺的王揖唐及“安福部”,大谈新思潮纯粹是为了哗众取宠,拿“社会主义”作为的时髦字眼做招牌;流氓政客江
亢虎甚至在1911年就成立了“社会主义研究会”,次年又改成“社会党”,他自己就说:“究竟能够了解社会主义的有几个?当时鼓吹时只要他入党,晓得这个名词就是好的。”可见他们宣传的“新思潮,,是什么货色了。但是,在当时的确可以蛊惑不少的人,连孙中山都答应,把崇明岛给江亢虎做“社会主义实验”,只是后来孙中山自己也没有能够真正掌握国家政权,事情才未有结果。而正是王揖唐和江亢虎这两位比较早在中国宣传所谓“社会主义”的人物,二十年过去,日本全面侵略中国之初,就先后在北平和南京下水做了汉奸,并且是“北汉”和“南汉”傀儡小朝廷中屈指可数的元老重臣。
李大钊是中国传播科学社会主义的第一人。在“五四”之前,就发表了《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布尔札维克主义的胜利》等文章,向中国人介绍十月革命。而比较系统地宣传科学社会主义,则是他《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虽说其中还有一些观点李大钊自己也认为“未必精当”,但这篇文章标志着科学社会主义在中国系统传播的开始。然而,这篇文章由于《新青年》杂志出版的脱期,刊登在第六卷第五号上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上半部分,直到9月份才同读者见面。而这时的《每周评论》已被查封。换句话说,李大钊的马克思主义和胡适的改良主义之间直接进行的所谓“争论”或者说“论战”,已成过去。
胡适的主张和李大钊的肯定
胡适从美国回来任教北大,并参与《新青年》杂志的编辑,积极倡导新文学,同时标榜把实验主义作为“方法论”加以介绍,因为在他看来,“我国人读书,向不以研究真理为目的,而以盲从古人为能事,是以养成一种学向上之奴隶心。”胡适的这种认识和言论,对当时中国知识界和新文化,应该说贡献很大。正如艾思奇所认为的那样:“欧美的哲学思想虽早有输入,但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大前提之下,儒家思想终究仍是稳固的一尊。传统的地位被看得很高,思想论证常常到四书五经中去寻找根据。新的思想方法之出现,是在“五四”的炮声发出以后,实验主义的治学方法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与传统迷信针锋相对,因此就成为“五四”文化中的天之骄子。
没有疑问的是,胡适在当时提出“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的思想方法,对大多数知识分子来说,当时确实产生了积极作用和较大影响。因此,“五四”运动以后,实验主义一时支配了思想界”;瞿秋白也说:“打倒孔家店”之后,“实验主义出现,实在不是偶然的。中国宗法社会受国际资本主义的侵蚀而动摇,要求一种新的宇宙观新的人生观,才能适应中国所处的新环境——实验主义哲学,刚刚能用他的积极方面来满足这种需要”。就是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在哲学上,胡适所标榜的实验主义占了一时的上风,其他的哲学思潮自然未尝没有介绍,但对于传统的推翻,迷信的打破,科学的提倡,是当时的急务,以‘拿证据来,为中心口号的实验主义被当时认作典型的科学精神”。
由此,再回过头来看胡适提出“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口号,就能客观、清楚一些。他在第28号《每周评论》上就尖锐地指出:“现在舆论界大危险,就是偏向报纸上的学说,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需要是什么东西。那些提倡尊孔祀天的人,固然是不懂得现实社会的需要。那些迷信军国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现实社会的需要嘛?”当时确实有许多先进的知识分子鼓吹新思想,但也应该看到新思潮的迷信者,不少人虽然爱国心切,然而并不知救国良方。因此,难免还只能“偏向报纸上的学说”,胡适对其是否能够解决中国问题所表示的怀疑,并非毫无道理。
正因为有许多爱国的先进人物,也在鼓吹、迷信外来的新思潮,使胡适也意识到自己的批评意见,“有许多人一定不愿意听”,但让他难以容忍的是,居然“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于是就写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又有“三论”、“四论”的发挥,并把李大钊的长信发表出来作“再论”。
首先,胡适反对迷信“抽象名词”和“空谈主义”。“因为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人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为此胡适强调,“舆论家的第一天职,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形情”。明确“我们应该从研究中国社会上政治上种种具体问题下手”,然后去寻找“具体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有什么病下什么药”,如果仅仅“迷信抽象名词”,“单会高谈某种主义,好比医生单记的许多汤头歌诀,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用呢?”当然无用,并且“要犯一种‘庸医杀人的大罪”。
毫无疑问,胡适的确是指出了当时各种新思潮鼓吹者的致命弱点。就以无政府主义为例,一面空谈“社会革命”,同时又蔑视俄国革命“本来就不彻底”;一面高呼“根本解决”,同时又发誓“不从事政治活动。”针对当时就有人提出的各种批评,无政府主义者竟然回答:“1、你说我空洞,我亦承认”;2、这是“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至于详细办法,我亦只好无以对”;“3、笼统说一句,只是‘革命,两字”。这种方法和态度,足以说明胡适的批评很有道理:“主义”在无政府主义者的手中,确实是“空空荡荡,没有具体内容的全称名词”,“这种妄人,脑筋里的主义,便是我所攻击的‘抽象名词的主义”。胡适还点名批评无政府主义,“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无政府主义便不同了。买一两本实社《自由录》,看一两本西文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再翻一翻大英百科全书,便可以高谈无忌了;这岂不是极容易的事吗?”对此,胡适才讽刺:“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都能做的事”。胡适甚至进一步指出:象无政府主义这样,“当鼓吹的时候,未尝不能轰轰烈烈的哄动了无数信徒,一到了实行解决具体问题的时候,便闹糟了,闹出了‘主张分歧,立刻扰乱的笑柄来了。所以后来扰乱的原因,正为当初所‘鼓吹的,只不过是几个糊涂的抽象名词,里面并不曾含有具体的主张”。这不正是无政府主义为代表的各种“社会主义”思潮的绝好写照吗?如果说胡适在“问题与主义”讨论中,反对社会主义,那么首先针对的是无政府主义这种只会空谈的“社会主义。”
其次,胡适更反对用“主义”来骗人。他认为:“偏向报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的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欧洲政客和资本家利用国家主义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历史上许多奸雄政客……往往用一些好听的抽象名词,来哄骗大多数的人民,去替他们争权夺利去,做他们的牺牲”。“现在中国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种某种主义来欺人了”,连王揖唐之类的人“都可以自称社会主义家……来骗人”,把主义“挂在嘴上做招牌”,岂不是胡适说的“大危险”吗?毫无疑问,王揖唐和江亢虎之流正是胡适说的“无耻的政客”。古今中外,胡适说的拿“主义”做招牌欺骗大众的现象,比比皆是,举不胜举。
胡适主张“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是考察具体问题的“工具”,而“不可以作天经地义的信条,不可奉为金科玉律的宗教”。那么,如何对待各种外国新学说、新思潮的传人?他说:“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主义”,相反,“种种学说和主义,我们都应研究。有了许多学理做材料,见了具体的问
题,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我虽不赞成现在的人空谈抽象的主义,但是,我对于输入学说和思潮的事业,是极赞成的”。这里,应该指出的是,不能简单地认为胡适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就是要反对或阻挠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同样的逻辑,也不能根据胡适赞成“输入学说和思潮”或“种种学说和主义都应研究”的说法,就推论说胡适会赞成和支持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
最后,胡适坚持所有理论和学说,都只存在方法论的意义。因此,任何国外输入的学理和提倡的主义,只能“认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如此方可以渐渐养成人类的创造思想力,方才可以渐渐使人类有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方才可以渐渐解放人类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可见,胡适希望中国人克服迷信和盲从,认真研究中国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提倡的是一种启蒙思想和务实精神,针对的是中国人固有的“目的热”、“方法盲”等病症。在如何对待新的思想和学说问题上,胡适虽然是以他实用主义的态度提出:“输入学说时,应该注意那发生这种学说的时势情形。”因为我们提倡一个新主义,不单是为了“号召党徒”,而是“想收一点实际的效果”。否则“就是能使人心学足,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用不着费心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这样的言论,即便在今天看来,也不能说一无是处吧。
“中国人今日才听见‘社会主义四个字,但是头脑里社会主义的思想还大薄弱”,“很有人把社会主义当作共产主义,也有人把无政府主义置在社会主义头上……有把这张三的帽子硬送给李四戴的怪事”。李达当时的话,反映了当时新思潮在中国传播的实际情形。这种时候,胡适提出先研究中国社会存在的实际问题,后找出解决的办法,再确定那种主义合适的舆论家“三步功夫”,就当时思想界的状况来看,不失为一种切实可取的方法和精神。
对胡适上述切中时弊的意见,李大钊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中,首先肯定了胡适反对“空谈主义”和“假冒牌号”的意见,明确指出“‘根本解决,这个话很容易使人闲却了现在不去努力,这实在是一个危险。”并以严于律己的态度表示:“承认我们最近发表的言论,偏于纸上空谈的多,涉及实际问题的少,以后誓向实际的方向去作。这是读了先生那篇文章后的觉悟。”但是,李大钊的高明之处,在于进一步指出:“问题与主义,有不能十分分离的关系。”“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实际的问题,一方面也要宣传理想的主义。这是交相为用,并行不悖的。”因此,李大钊认为,“空谈的理想只要能寻一地方去实验,不把他作了纸上的空谈,也能发生些工具的效用,也会在人类社会中有相当的价值。”
总之,李大钊同胡适一样反对“空谈”,但不主张胡适那样片面的不谈或少谈“主义”。对于胡适提出的有人“假冒牌号”问题,李大钊则认为不可避免,但是“我们又何能‘因为安福派也来谈社会主义,就停止了我们正义的宣传!因为有了假冒牌号的人,我们越发应该一面宣传我们的主义……免得阿猫,阿狗、鹦鹉留声机来混我们骗大家。”哪能由于阿猫、阿狗和有拿“主义”做招牌的人,就消极的“少谈些
李大钊对胡适当时的务实精神和批评态度,也明确赞赏说:是“要与旧式的顽迷思想奋战”。因此,李大钊希望胡适,对于“把那旧武器拿出来攻击”的人,应当抱以“那有闲功夫去理他!”的态度。可见,李大钊和胡适是站在反对封建传统和思想迷信的同一战壕里,讨论“问题”与“主义”的关系。正如李大钊所说:读了胡适的文章,“发生了一些感想。其中有的或可与先生的主张互相发明,有的是我们对社会的告白,”许多看法上,“有的和先生的意见完全相同,有的稍相差异”。而胡适看到了李大钊的来信,不仅立刻发表在《每周评论》上,还公开表示:来信“同我讨论,把我的一点意思发挥的更透彻明嘹,还有许多匡正的地方,我很感激。”由此已经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出,李大钊和胡适两人之间,对于“问题与主义”关系讨论的基本认识和态度。
李大钊的思想和胡适的言行
当然,李大钊针对胡适以“少谈”主义的方法,来提倡“研究问题”的片面性,也有所批评,虽然还不能说是十分准确和自觉,但李大钊已经开始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方法,客观地分析和肯定了胡适的合理意见,同时又指出其片面之处,这是真正科学和辩证的方法。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后人却对胡适的意见和思想方法,采取形而上学的全盘否定态度。确切地说,“问题与主义”这场讨论的实质,在于胡适和李大钊共同主张并希望当时的知识分子应该如何正确对待各种新思潮在中国的传播和介绍,而不是什么马克思主义与改良主义的“争论”或“论战。”
首先,李大钊本人在当时尚不能称为一个成熟的马克思主义者,对各种新思潮的认识也还存在一些局限,依然认为:“不论高揭什么主义,只要你肯竭力向实际运动的方面努力去作,都是对的,都是有效的。”同时又说:“我总觉得布尔札维克主义的流行,实在是世界文化上的一大变动。我们应该研究他,介绍他,把他的实象昭布在人类社会,不可一味所信人家为他们造的谣言,就拿凶暴残忍的话抹煞他们的一切”,还明确自己是“喜欢谈谈布尔札维克主义的”。这里,李大钊主要是清楚地向世人表明了自己当时的思想倾向,在于马克思列宁主义,同时并没有否认胡适把理论和学说视为“工具”的表示。即便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当中,肯定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意义,但明确要“作工具,用以为实际的运动”。这也是提出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必须同中国实际相结合的思考和命题。
其次,在胡适方面,也一再说明:“布尔札维克主义……是一种救时的具体主张,”可见文章攻击的矛头所向并非直接指向马克思主义。但是,胡适从实用主义原则出发,认定各种主义都只有因时因地的“具体”的用处,并不存在普遍的意义,因此他反对舆论家象“阿猫、阿狗、鹦鹉留声机”那样去介绍各种主义和学说,尤其是各种社会主义的“新思潮”,这当然也包括科学社会主义在内。不过,当时鼓吹和介绍最多的,也是胡适点名攻击的无政府主义,而马克思主义的某些观点和思想虽有介绍,但比较系统的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文章却一篇也没有,胡适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认识自然更少。这种情况下,很难想像和理解作为实用主义信徒的胡适,会将自己置于马克思主义“死敌”的位置上,并能够高瞻远瞩地对将要出现的“敌人”,发起直接的“挑战”。
再次,“问题与主义”的讨论并没能充分展开,原因当然不是《每周评论》被封,使胡适或李大钊没有其他地方可供发表文章。重要的是在于李大钊和胡适都是意识到,如果继续讨论不休,势必在反对空谈的同时,又陷于在报纸上的讨论,何况在反对空谈方面的观点和主张,两人是接近甚至吻合的,也没有必要再讨论下去。尤其李大钊表示“以后誓向实际的方面去作”,号召先进的知识分子,“应该一面宣传我们的主义,一面就种种问题研究实用的方法。“认定我们的主义,用他作材料,作工具,以解决具体的社会问题。”不久,李大钊就公开发表了《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化的原因》等文章,开始用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来分析中国问题。
还有,应该纠正这样的认识,即“问题与主义”关系的讨论,标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统一战线的分
化。理论上,以是否接受或反对马克思主义作标准,来衡量反帝反封建统一战线的巩固和分化,本身就不能说是恰当的。而“五四”以后的历史事实,也说明了这一点。比如,胡适宣传和组织“好人政府”,李大钊就参与其中;在国共合作建立前后,李大钊还在胡适主办的《努力周报》上,宣传国共合作和赞助孙中山等。因为,在“五四”前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马克思主义和胡适的实用主义,作为一种新的思潮传人中国后,在反对封建传统的迷信和盲从这些方面,是能够结成暂时的统一战线,而且在一定的时期内,实用主义的影响甚至占了上风。陈独秀、邓中夏等都认为:“适之所信的实验主义和我们所信的唯物史观,自然大有不同之点,而在扫荡封建宗法思想的革命战线上,实有联合之需要”;“唯物史观与实验主义,行为心理学、三民主义”等,“应该结成联合战线,向反动的思想势力分头迎击,一致进攻”。与此同时,胡适本人在1926年公开发表访苏感想时,也赞扬苏联“在做一个空前伟大的政治新试验,他们有理想、有计划,有绝对的信心”,“对于苏俄大规模的政治试验,不能不表示佩服”,虽然他仍以实用主义的态度来解释苏联的情况,但上述这些言论,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是反苏和反布尔什维克的吧。甚至到1933年,胡适在美国芝加哥发表讲演,即后来成书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当中,仍然称赞苏维埃俄国领导人,同时也看不出对马克思主义或布尔什维克有多少“敌意”。
毛泽东的思想转向及号召“问题研究”的积极影响
“问题与主义”的讨论虽然没能进行下去,但是这次讨论,不仅推动着李大钊本人在主义指导下研究中国实际问题的努力,而且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并在初期便同中国的具体实际密切相联系,都产生积极的影响,从而避免了欧洲各国早期“社会主义者则站在工人运动之外,著书立说”的现象。这正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和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兴起最初的优点和特点,尤其在毛泽东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
学生时代的毛泽东,一直比较注重从精神方面探讨宇宙的“大本大原”及人的塑造,这个时候他的思想发展,受到杨昌济影响的极大。杨昌济曾经断言:古今中外历朝历代毫无例外都是“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因此中国要图强“不能望之于现在之人才,乃欲望之于将来之俊彦,悠悠万事,无此为大。”也就是说只有杰出人物出世,才能救中国。“欲栽大木柱苍天”为己任的杨昌济,正是基于这种思想,对得意门生毛泽东、蔡和森等赞赏倍至,常常“以农家多出异材,引曾涤生、梁任公以勉之。”受其影响,毛泽东明确主张“精神之个人主义”,为阐述这一观点,还专门写了一篇《心之力》的文章,受到杨昌济的高度赞赏,获得满分。
毛泽东学生时代还钦佩陈独秀。在当时陈也认为“非有先觉哲人,力抗群言,独标异己,则社会莫有进化。”这种认识对青年毛泽东影响也很明显,表现在他曾经说道:“吾国人积弊甚深,思想太旧,道德太坏,”需要“有大哲学革命家,大伦理革命家,如俄之托尔斯泰其人,以洗涤国民之旧思想,开发其思想。”还提出了“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人之心”的主张,希望从思想和精神上改造国民人手,来解决中国的问题。为此,毛泽东发起成立了新民学会,发誓要“以发达吾人身心之能力至于极高为义务”。
当然,毛泽东在学生时代后期,已经开始注重对中国社会现状的研究。他组织并领导了湖南学生赴欧勤工俭学运动,但他自己没有去,其中有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认为“对自己的国家还了解得不够,我把时间花在中国会更有益处”。要改变现状,应当有科学的学说和主义,更重要的是必须认真细致地研究中国社会的各种现实问题。所以,毛泽东就说:“觉得求学实在没有必要在什么地方的‘理,‘出洋,两字,在好些人只是一种‘迷。中国出过洋的总不下几万乃至几十万,好的实在很少。多数呢?仍旧是‘糊涂,仍旧是‘莫名其妙,这便是一个具体的证据。我曾此问过胡适之和黎邵西两位,他们都以我的意见为然,胡适之并且作过一篇‘非留学篇”。很明显,这是毛泽东“问过胡适之”后,从另一个角度对外国及新思潮迷信的批评。
毛泽东从北京回到长沙后,积极投身“五四”运动于1919年,7月又创办了《湘江评论》,发表许多研究中国问题的看法和意见,尤其是提出组织“问题研究会”并起草“章程”,向各有关方面和人士广为寄赠,其中设计了政治、经济、社会、劳动、教育、时事等需要研究的具体问题130多个,还明确说明,问题不论大小,只要有社会意义,就可以研究,并参加“问题研究会”;号召大家对现实存在的问题进行深入、系统的研究,“有须实地调查者,须实地调查之”。倡导人们要脚踏实地去研究问题,要下一番功夫才行。
总之,我们有理由说,正是在提倡“问题研究”的前后,毛泽东的思想开始转向,青年时代一直比较注重从精神方面探讨宇宙的“大本大原”及人的塑造,转到对具体现实问题的研究及社会改造的探索。当然,毛泽东提倡大量地研究中国社会存在的问题,比较胡适单纯就事论事的方法,更进一步,指出:“问题之研究,须以学理为依据。因此在各种问题研究之先,须为各种主义之研究”。也就是说,研究问题,要先找到一个正确的理论为指导。这一点,毛泽东可以说与李大钊是不谋而合的。
更有意思的是,邓中夏在北京接到《问题研究会章程》之后,在北京大学日刊第467号上全文刊出了这个章程,并在启事中谈到:“我的朋友毛泽东从长沙寄来问题研究会章程十余份。在北京的朋友看了,都说很好,有研究的必要,各向我要了一份去。现在我只剩下一份,要的人还不少,我就借本校日刊登出,以答关心现代问题解决的诸君的雅意。”由此可见,毛泽东当时提倡研究问题的积极影响。
综上所述,胡适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之后,李大钊给胡适写长信、毛泽东就求学“问过胡适之”并提出成立“问题研究会”、再起草《问题研究会章程》和设计许多具体问题、又致信邓中夏、邓中夏则借北京大学日刊登出《章程》和告示等等。考察这些历史事实,毫无疑问,李大钊、毛泽东、邓中夏等第一代中国共产党人,通过对“问题与主义”关系的思考,并坚持在主义的指导下研究问题,对于他们自身的思想成长,尤其是摆脱无政府主义之类的空谈和影响,应该说产生了重要启示和积极作用。同时,还有益于一批先进的知识分子,在研究、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注意对中国社会实际问题的研究,这不能不说是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一个重要贡献,也充分说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开始传播,就能够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这样的历史特点。
学习毛泽东“研究分析实际问题,解决实际问题”
毛泽东致力于中国社会实际问题的深入而又系统的研究,是他从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转变过程中,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和优点。正因为如此,使得他在以后的革命实践中,尤其在革命的紧要关头,对中国社会实际和革命问题的分析、解决,总要比党内其他的同志要精辟得多,高明得多,从《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开始的许多文章,可以说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作品。在同各种机会主义和错误倾向的斗争中,毛泽东往往能够坚持正确的立场,并非在于他所学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较他人多,而在于他对
中国国情和实际问题有极为深刻透彻的认识。他能够久经中国人民革命事业的考验,并成为中国共产党人的杰出代表,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为毛泽东思想,都同他在青年时代开始就十分注意“一切从中国的实际出发”的思想特点分不开;他晚年所犯的许多错误,也正是背离了这个特点的结果。
应该指出的是,虽然“问题”与“主义”的讨论,对于反对封建的传统思想方法和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但是就胡适提倡实用主义方法和“研究问题”的本意,是让大家“知道天下没有永久不变的真理,没有绝对的真理”,这样,客观上难免将会起到阻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进一步广泛传播的作用。正如李大钊当时指出的那样:胡适的主义“一方面与旧式的迷顽思想奋战,一方面要防遏俄国布尔札维克主义的潮流”。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普及和深入,同胡适的实用主义斗争也不可避免。瞿秋白就说,胡适热衷的实用主义,“用之于中国,一方面是革命的,一方面是反动的,”“对于资产阶级是很好的一种革命手段……可是他对于劳动阶级的意义,却是:不用管什么社会主义的,怎样能解决你们目前的难题,便怎样去做算了。于是大家蒙着头干去,当前的仇敌,固然因此大受打击,而后面的群众也不至于‘妄想,——岂不是很好的手段?”。可见,以实用主义作为思想武器,并不能彻底战胜封建主义特别是解决中国问题。胡适标榜他的“实验主义的科学方法”,实质上是从反对迷信盲从这个极端,走向怀疑和否定一切的另一个极端之形而上学。因此,艾思奇又说:“标榜新的科学精神之实验主义竟不能一直向前开辟新的科学的天地,却回头攒向旧字纸篓里来!”这一点,许多年以后,李敖在台湾也有批评,认为胡适“开学术倒车”,“脱不开乾嘉余孽的把戏,甩不开汉宋两学的对垒”,甚至说胡适影响数十年的中国文史学风到了“迂腐不堪的境地”。
总之,胡适“这派哲学,初入中国时……曾风行一时,民国十二三年以前都是他的黄金时代。”但是随着历史的向前发展和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深入传播,实用主义的地位“一落千丈,式微不振”,同无政府主义一样,也很快就落到“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境地。然而,对于胡适在“五四”时期的思想界介绍实用主义思想方法和提倡“研究问题”,我们应该充分肯定其历史的地位和作用。因为,“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没有提供现代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按照这样一个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艾思奇早在1933年就对胡适及实用主义哲学在“五四”时期的功绩,作了应该说是恰当的评价:“与其说胡适对于新文化有何种新的创见,不如说他的功绩仅仅在于新底思想方法之提出”。而这种新的思想方法,对于中国现代思想发展包括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应用,发生过积极的影响和作用。
“五四”时期,许多国外进来的新思潮曾在中国流行,无政府主义、实用主义等甚至盛极一时,但是,只有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和方法指导中国人民,解决了中国社会存在的许许多多实际问题,而呈现出其旺盛不衰的生机。当然,共产党人的事业也曾出现过曲折,例如王明等人,只知从自己的头脑出发,或把马克思主义当招牌,缺乏并且不愿意对中国社会现实及存在的问题,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最终成为马克思主义的大敌,带来的危害极大。建国以后毛泽东所犯的错误和共产党人走过的曲折道路,不也证明了这一点?!
今天,我们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道路上,必然还会遇到许许多多新的问题,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样空喊“继续革命”、“彻底解放”,或者空谈理论和迷信新的学说,都不可能解决任何问题,可行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邓小平说的:学习毛泽东“研究分析实际问题,解决实际问题。”这也是90年前,李大钊、毛泽东等就坚持的主张,以正确理论为指导研究问题的现实意义。
(责任编辑谢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