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道是沧桑

刘　云

杜聿明将军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也极其曲折：他曾是个爱国的热血青年，投笔从戎，投身革命；他忠于蒋介石，竭力反共；他坚决抗日，多次重创日军；解放战争中，他官至徐州剿总副司令，结果被我军所俘虏；在功德林战犯监狱，他重新认识共产党，认识战争的真谛，改造最为彻底，最先被特赦，成为新中国的公民……

一个品质优秀、勤劳、忠诚的爱国军人，人生却跌宕起伏，实在是让人回味无穷。

热血青年

杜聿明于1904年11月28日出生在陕西米脂县东区吕家崄杜家湾。祖辈是当地封建地主。父亲杜良奎是清末举人，在西安长安大学堂执教时，参加了同盟会，曾数度回来脂鼓动县里的民团赶走了清政府官吏，并参加过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斗争。

崄杜聿明从小就喜爱玩弄枪支，常偷偷到野外去打野鸡，并偶有猎获。16岁时，他到榆林中学读书。榆林中学校长社斌丞(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是杜聿明的堂哥，在此期间对他影响很大。他在读书期间立下这样的志向：要么学好英语，能够出洋学习他们富国强兵的方法；要么投笔从戎，训练出一支保家卫国的军队。毕业考试，他的英语成绩不佳，于是决心做一个爱国军人。用今天人们的眼光看，绝对愤青一个。

中学毕业后，杜聿明寻求出路，在《新青年》杂志上和其它报刊上看到了黄埔军校的招生广告和吴佩孚办的洛阳军官学校的招生广告，由于革命思潮的影响和堂兄的熏陶，毅然选择投考黄埔军校。他在于右任(国民党元老)的推荐下，被录取为黄埔军校的第一期学生。于右任赠给他一幅对联：安危天下重，博大圣人心。当时他被编在第3队第3区队第9分队，同学有陈赓、李仙洲、侯镜如、黄杰、关麟征等后来中国战场上的一批牛人。看来黄埔在当时真是聚集了中国多数的青年才俊，但牛人们随后的命运又有天壤之别。

东征后，杜聿明与其他三人回黄埔军校谒见党代表廖仲恺，廖仲恺派他们去河南帮胡景翼(国民军副总司令兼第2军军长、河南军务督办)筹建军官学校。仅一个月之久，胡景翼因病去世，新任军长岳维峻(原第2师师长)对苏联顾问和黄埔学生都不相容，杜聿明等在河南没有容身之地，被迫返回陕北。

信念坚定的军人

1926年7月，广州革命政府誓师北伐。杜聿明获悉这一消息，决心南下归队。他历尽千辛万苦到达南京，不幸被孙传芳的稽查队抓获，关进老虎桥监狱。一天深夜，他约同牢囚犯数人，越狱逃出。杜聿明乘船逃到武汉找到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学兵团团长张治中。当时，武汉正发生“血花剧社”事件。张治中见到杜聿明，问杜对此事件的看法。他说：“我反对血花剧社有人提出反蒋的口号，我认为反对校长就是反革命。此中定有人捣鬼。不过我们国民党的处理也有不当之处，这种小事弄成惨案，搞得舆论哗然，不利于革命。”张治中连连点头赞许，并提醒他，现在外面情况很复杂，一定要有自己的坚定信念。

宁汉彻底分裂后，武汉方面的倒蒋运动达到了鼎沸的程度。有一天，中央军校武汉分校在武昌阅马场召开大会。会上，当众人高呼“打倒蒋介石”的口号时，杜聿明既不举毛，也不呼喊。当天晚上，全连以党员大会的名义决定将他先行禁闭，待请上级彻底查办。有一天，他听到正在闲谈的一个守卫说：“这些都是反动分子，很快就要枪毙掉。”当晚，杜聿明冒死逃了出来，扮成商人模样，乘船前往南京。一年之内为了自己的信念两次冒死逃跑，信念坚定可见一斑。坚定信念是种优秀的品质，但若把握不好，坚定就变成了愚忠。

后来教导第2师改番号为陆军第4师，杜聿明任第12旅24团团长。师长徐庭瑶要求部属非常严格，看到多数团队都松松垮垮，惟独杜聿明的团认真遵照其指示办事，教育训练各方面井井有条，操练娴熟，因而对他大加赞赏。

蒋介石麾下的抗日名将

长城抗战，日军进占古北口关口，并乘胜向第25师阵地发起攻击。关鳞征指挥所部第75旅反攻，在争夺高地时负伤。这时，杜聿明代理师长职务，指挥该师官兵继续同日寇浴血奋战，在这一战中成为有名的抗日，将领。

1937年，国民党成立第一个陆军装甲兵团，杜聿明任第一任团长。“八·一三”淞沪抗日时，杜聿明曾率领装甲兵团第1营的2、4两连在上海汇山码头协同步兵阻击企图登岸的日军。

全面抗战开始后，为了充实机械化部队实力，装甲兵团撤至湖南湘潭整训，不久该团扩编为200师，以杜聿明为师长。200师后来成为国军五大主力之一的第5军的主力师。杜聿明主张练兵首先练官，练官首先练自己。当师长后，对自己要求更加严格。随军记者曾评论他说：“他虽非机械专科出身而钻研机械知识，极有心得。治军之暇，仍手不释卷，将来学问之造诣，兴事之成功，无可限量矣。”

1939年初200师扩编，番号改为第5军，杜聿明升任军长。该军是国民党政府在抗日战争初期成立的惟一的机械化新军。他提出：“操场就是战场”，“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要求新军具有“五除”(除骄、惰、伪、欲、恶)、“三习”(习精、诚、勤)的朝气。后来重庆军事委员会派人来校阅，第5军的军事训练被列为国民党军第一。

当年冬，号称“钢军”的日军第5师团第12旅团(旅团长是中村正雄)进占了南宁，一个月后，又攻陷了桂南战略要地昆仑关。面对日寇气势汹汹的进攻，杜聿明冷静地分析了当时的战局，向重庆最高统帅部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乘敌孤军深入后援未济之时，集结优势兵力，配合地方民众，迅速反攻，以击破侵敌而恢复国际之重要交通”，并得到首肯。

1939年12月18日拂晓，反攻开始。杜聿明率领第5军在战车、炮火掩护下对昆仑关守敌进行了猛烈的攻击。当晚各部乘胜进行夜袭，相继占领了老毛岭、万福村、441高地，最后占领了昆仑关。可是，19日午后日军在飞机掩护下。进行反攻，昆仑关得而复失。此后双方反复争夺，战斗极为激烈。经过缜密的研究比较，他决定采取“要塞式攻击法”，逐步缩小包围圈，一口一口地吃掉敌人。经过惨烈的战斗，此战终于以中国军队获重大胜利而告结束，史称昆仑关大捷。昆仑关一战，日军损失空前巨大，旅团长中村正雄在九塘被郑洞国的第3团击毙，据日本战后公布的材料统计，第12旅团班长及军官死亡达85％以上，士兵死亡4千余人。这也是杜聿明军旅生涯中最为闪亮的一笔。

随后杜聿明又率第5军远征缅甸，屡次重创日军。之后由于史迪威、罗卓英指挥不力，准备曼德勒会战的第5军不得不经密支那撤回国。第5军各部回国经过之处，都是些崇山峻岭、人烟稀少的地方，结果沿途官兵相继死亡，尸骨暴野，惨绝人寰。他本人亦感染重病，几乎殒命。面对与红军长征恶劣程度相差

许多的环境，国民党最为精锐的部队竟然溃不成军，国军与共产党军队的差距由此凸显，这一点杜聿明解放后在功德林监狱才搞懂。

抗战接近尾声，蒋介石不忘消灭异己，把杜聿明派到云南，软硬兼施，下了云南军阀龙云的军权。此事政治影响重大，蒋介石就让杜聿明替他背黑锅，将他撤职查办。忠心的杜聿明很了解蒋介石的心理，慷慨地对蒋介石说：“只要于国家有利，个人不计较任何名利地位。”好一个忠心耿耿的爱国军人，可惜他选错了忠诚的对象。

被俘虏的战犯

解放战争开始，蒋介石认识到东北的战略意义重大，便任命杜聿明为东北保安司令，让他的得力干将尽可能地抢夺东北地盘。初期，杜聿明指挥国民党军队仗着自己装备优良、军队人数占优占领了一些城市，捡了一些便宜。但东北民主联军在当地搞群众运动，广泛吸纳青年参军参战，队伍迅速壮大起来，东北战局的力量对比开始悄然发生变化。后来，在东北民主联军铁拳锤击下，杜聿明达遭惨败。他日夜谋划，甚至摘了腰子一个月就回到指挥位置，但一筹莫展，以至身体亮了红灯，不能再亲事指挥，垂头丧气离开东北，到上海医治。摘了个腰子还坚持，真是硬汉，很像他在东北的主要对手罗荣桓，若是早年投奔共产党，说不定是又一个彭德怀呢。

经过近一年的医治和疗养，杜聿明身体康复，蒋介石遂任命他为徐州“剿总”副总司令兼第2兵团司令官。后来解放军拿下战略要地锦州，蒋介石为了挽救败局，赶紧将杜聿明调回沈阳，命令他任东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冀辽热边区司令官。但东北大局已定，纵凭多少个杜聿明也难转颓势，结果辽沈战役中国民党的精锐被消灭大半。

正当杜聿明在东北葫芦岛指挥部队撤退的时候，中国人民解放军发动强大的攻势，拉开了淮海战役的序幕。杜聿明随即奉蒋令飞到徐州，指挥解黄伯韬之围。但此时的人民解放军早已今非昔比，尽管杜聿明、邱清泉等悍将全力奋战，黄伯韬兵团还是被全歼。兵败如山倒，杜聿明在淮海战役中全军覆没，1949年1月10日在河南永城县陈官庄被俘。

新的人生

杜聿明是个忠诚的军人，尤其在他几十年戎马生涯中对蒋介石忠心耿耿，但共产党功德林监狱中的一点一滴悄然地改变着他，这份忠诚仅仅维持了不到10年。

被俘后，三野的陈毅司令员与他谈话，他拒绝谈一切问题，一直到他被集中到山东济南解放军官教导团，仍拒不服罪，动辄拍桌子打板凳，以至于将他由济南转至北京功德林时非要给他戴上重重的脚镣不可。可以说，杜聿明是带着满身罪恶连同满身病患踏进新中国的大门的。

杜聿明患有4种病，但他只知道3种：胃溃疡、肺病、肾结核。第4种病是他进功德林后被管理处的李科长在他洗澡时发现的，检查结果是脊椎结核。管理处并未告诉他检查的结果，一方面不让他获得慢性自杀的更多条件，再就是不让他获得漫长生活的更多苦恼——在他的床上安放了一个石膏架子，让他躺下去。渐渐的，“死硬分子”杜聿明的眉毛舒展开了，由于舒服——生理舒服减去心里不舒服的部分。

杜聿明检查出患有脊椎结核后住进了单人房间。他的病房客人很多——或是管理处为他送鲜牛奶，或是科长给他送“大前门”香烟，或是护士给他送药打针……他有胃溃疡，不能吃硬的，炊事员就给他吃软的；不能吃冷的，炊事员就给他吃热的……结核病的特效药是链霉素，而当时我国不能生产，苏联的药物质量又不过关，美英则对大陆封锁禁运。为了抢救杜聿明等人的生命，人民政府专门派人到港澳不惜重金买回第一流的药物……就这样，杜聿明的4种病只剩下一种——脊椎结核，不过离痊愈也不远了。

杜聿明也不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志愿军在朝鲜战场的胜利，虽没有刺激他的神经，却也震荡着他的心灵。真正冲击他的是西藏的和平解放。在他看来，共产党通过武力击败美国是可以理解的，而共产党不通过武力收复西藏是不可以理解的：西藏在历史上和汉族是政治上结合，谈不上统治，而近代以来，西藏长期受到国外侵略势力的支配，大清皇帝的“恩泽”融不进雅鲁藏布江，蒋介石的宝剑的寒光射不进喜马拉雅山，而共产党的一张谈判桌就使西藏真正进入中华民族的怀抱。

痊愈后的一天，杜聿明突然感悟到：共产党在大陆的成就是治疗他结核病的链霉素。淮海战役的战局开始明朗，这位徐州“剿总”副总司令就在心里诅咒：有本事退后30公里再打一次试试。在功德林，共产党果真再打了一次，而他也终于放弃了再“打”一次的念头，这位曾经想用死亡来对抗共产党的血性汉子不得不承认身心两败。终于有一天，杜聿明经过一个白天的踱步、一个晚上的辗转后，在第二天紧紧握住管理处最高负责人姚处长的手，用轻微的迟顿的语调说：“没有你们为我治病，我早完了。共产党是我的再生父母，毛主席是我的救命恩人啊!”6年前被俘时，杜聿明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承认，6年后，他承认了共产党的伟大，而对蒋介石的愚忠早已不知去向。在同为战俘的邱行湘看来，共产党给他安在病床上的石膏架，不是矫正他的躯体，而是矫正他的灵魂；杜聿明不是慢性自杀，而是快性复苏。

在功德林，每一名战俘都要写自传，既作为认罪材料，又作为文史资料。杜聿明刚把自传交出不久，便被通知到管理处办公室，一般只有在材料中有所隐瞒才可能碰到这件事。到了办公室才知道，是因为他在自传中没有写到“昆仑关大捷”。当人们在历史中被谈起、被肯定，对于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是最高的荣誉，而杜聿明却在“敌人”的监狱中被“敌人”肯定自己曾经的功绩。当他得知戴安澜将军被人民政府内务部追认为烈士，并由毛主席亲自向戴安澜家属颁发《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书》时，他通过共产党的行为加深了对共产党的认识。

1957年，美籍华人杨振宁博士获得诺贝尔奖金，周总理在北京立即派人与杜聿明联系。此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大女婿为何许人。他为大女儿高兴，也为自己高兴，更为中华民族高兴。他在一张十六开的无格信笺上写下：“亲爱的宁婿：我祝贺你获得诺贝尔奖金，这是民族的，你要注意政治。杜聿明即草。”

当年秋，人民政府组织战犯到祖国各地参观访问，杜聿明喜出望外。看到新中国各方面建设取得的伟大成就，深受鼓舞，特别是参观长春市第一汽车制造厂，当他在装配车间看到从流水作业线上每八分钟开出一辆汽车时，心情激动。非常的情绪下免不了产生非常的举动，他竟忘了自己国民党头等战犯的身份，到停车场径直朝一辆崭新的卡车走过去，拉开车门，开着汽车跑了几百米!而他所面对的，是国民党将军们与他同样的欣喜与掌声。

国民党的战犯中，多数是黄埔或保定军校出身的，综合素质过人，在功德林监狱里，他们也并不盲目，

杜聿明则是其中的一个典型。属于人民的军队是无敌的，因为人民是无敌的。杜聿明清楚地记得在当年的昆仑关血战中，他的军队从哪里向日军进攻，哪里就出现人民的队伍。从这里他奠定了“攻必克守必坚”的信念，他也发现了战争全部的秘密。从昆仑山上走下来后，他以肃穆的表情向记者说：“这次抗战胜利，各位在战场上都亲眼看到了，请如实宣传，用不着格外夸大，但有一点是需要着重宣传的，那就是要强调本军是民众的武力，民众是本军的父老，所以诸位要记载这一次胜利，千万要带一笔，本军的胜利，其实也是民众的胜利。”而在当年的淮海战役中，他的军队则处在和昆仑关完全相反的境地。不识战场真面目，只缘身在炮火中。在这里杜聿明重新发现了曾发现的秘密，他在座谈观感小组会上发出了人生的感慨：“败在敌人手里可以挽回，败在老百姓手里就再也挽不回来了!”

从外地参观回来后，杜聿明被特许观看了1958年国庆阅兵式和群众游行的盛况。他感慨地说：新中国新在哪里，我看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点，第一，新中国是真正的国家；第二，中国人民真正站起来了；第三，新中国开始有计划地建设。

在功德林短短的几年时间，国民党战犯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他们人生决战的第二个回合，经历的生活几乎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不用再呆在功德林这个充满人情味的监狱中。1959年12月4日，在功德林大礼堂中隆重举行了首批特赦蒋介石集团战争罪犯大会，杜聿明、王耀武、宋希濂等10人被特赦，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权。

特赦后，杜聿明到北京中朝友好公社工作；1961年3月，他被任命为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的文史专员；1964年11月，他被特邀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他写信给周总理，表达自己对党和人民政府的感戴心情，决心以有生之年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为实现祖国的统一大业竭尽努力；1978年他又当选为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和第五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直到1981年5月7日在北京逝世。

杜聿明将军是一个爱国、勤奋、忠诚的军人，曾在抗日战争中为中华民族立下赫赫战功，但他对蒋介石的愚忠，使得他未能在人民解放战争中认清大势，成为人民的阶下囚。到了共产党的功德林，在中国共产党思想和行为的帮助下，他懂得了共产党，开始了新人生，为人民服务了几十年，最终在平静中走完了传奇而曲折、并且值得我们思考和借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