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拼刺刀”
2009-07-30汪汉宗
汪汉宗
谷德合,1932年出生于山东省东明县一个农民家庭,1948年入伍,1951年被选调到海军航空兵,历任飞行学员、中队长、大队长、团长、副师长、南海舰队航空兵副参谋长等职,1987年4月离休。1965年4月9日,美国4架F-4B“鬼怪”式战斗机侵入我海南岛上空,谷德合奉命和其它3架歼-5升空拦截。在17分钟的战斗中,敌机共向我战鹰发射6枚导弹,我军一枪一弹未发,却使美机射向我方的导弹击中他们自己的同伴。这次空战创造了三个第一:第一次在国土防空作战中与美国最先进的战斗机作战;第一次在同温层与美国飞机作战;第一次与美国带导弹飞机作战。英雄中队荣立集体二等功一次。1965年10月1日,谷老代表作战有功人员参加建国16周年国庆观礼,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八一”建军节前夕,记者有幸在海军青岛某干休所谷老的家里见到他,谷老愉快地接受了本刊特约记者的采访。
记:请问谷老,您是什么时候参加海军航空兵的?
谷:我是1951年的12月份,通过层层选拔,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挑选到海军航空兵部队当飞行员的。海军航空学校位于山东省青岛市的沧口区,也是海军惟一的一所航空兵学校。
记:后来一直在海军航空学校学习飞行,直到毕业吗?
谷:不是的,这个海军航校原来是飞行员和地勤一起培训的。到1952年3月份就分开了,我们飞行员就转到山东潍坊了。
记:我记得当时海军航空兵刚组建不久,您是海军航空兵的第一批歼击机飞行员吗?
谷:对,是这样的。前面的几批是空军负责培养的,只有我们这批是我们海军航空兵自己培养出来的。
记:当时海军培养第一批飞行员有什么计划和目标吗?
谷:海军当时的计划和目标是:当年飞行、当年毕业、当年参加抗美援朝。但后来由于朝鲜战争有了转机,我们这批飞行员就延缓飞行训练了,由我们参加抗美援朝的计划也就推迟了。
记:谷老您在潍坊机场飞行训练时飞的是什么飞机呢?
谷:1952年,我们整整一年都没有飞行,当时说有苏联专家带着飞机来教我们,我们就边学飞行理论边学与飞行相关的术语。直到1953年6月,我们飞的是雅克18,初级教练机,只学了一年。当时飞机少学员多,我们都不够飞的,平均下来每个飞行员一年只飞行了30多个小时。
记:下一步该学中级教练机了吧?
谷:是的,1954年6月,我们就到空军航校学习中教机,雅克11。我们去的时候,和我们同级的空军飞行员都已经放单飞了,我们总共飞行了4个多月,结果和他们到年底同步毕业。
记:毕业后就分到了海军航空兵的作战部队吗?
谷:1954年12月,我们又分回了潍坊机场,机场改名为海军航空兵独立第一团。原先的新飞行员训练基地就转到了东北。此时我们就飞拉-11了,用它作战值班了。1955年我们又转到沈阳空九师,进行喷气式飞机理论学习。1956年元月又转场到山东流亭机场。此时的空军九师已经归海军航空兵管制,后来经过部队的调整,又经过六七个转场,开过比斯、歼-5等飞机。直到1965年4月9日前,我们又转到海南岛,此时便发生了这次“4·9”空战。
记:请您为我们回顾一下“4·9”空战发生的历史背景?
谷:好的。上世纪60年代中期,美国制造“北部湾事件”,把侵略的战火烧到了越南北部,美国派出由四五艘航空母舰组成的庞大战斗群,耀武扬威地停泊在南海上。他们每天出动上百架飞机对越南北方实施轰炸的同时,加紧了对我国东南沿海的空中侦察和挑衅,甚至袭击我商船和渔船,严重威胁我国南部边疆的安全。当时驻守在海南岛的我海军航空兵只有两个飞行团,装备是相对落后的比斯和歼-5型战斗机,而美军装备的却是携带导弹和装有机载雷达的世界最先进的战,斗机。因此,美军气焰非常嚣张,吹嘘说在东南亚无人可敌,且频频出动飞机对我领海线上空进行侵袭和骚扰。
记:当时国家和中央军委制定的政策是什么?
谷:军事斗争服从政治斗争,政治斗争服从外交斗争,不给国家制造麻烦。
记:下面让我们详细了解一下这次空战。首先请问谷老,4月9日这一天我们是怎样发现敌情的?
谷:1965年4月9日8时许,海军航空兵某飞行部队接报:我警戒雷达在榆林正南110公里处发现敌情。美国海军8架携带空空导弹、具有两倍以上音速的F-4B型飞机从航空母舰上起飞,分两批侵入我海南岛上空。第一批飞机在海南岛西南部侵入我领空后,沿海岸线向西北方向飞行,而后退出。第二批4架F-4B则继续北犯,于8时20分左右入侵我海南岛上空。美国起飞这两批8架F-4B“鬼怪”式战斗机,当时是美国最先进的战斗机,最大时速2338公里,实际升限15300—18000米,机上装有搜索警戒雷达,还携带“麻雀”-3型导弹4枚。
记:发现敌情后,我方是如何作出反应的,派出几架飞机迎敌?谁是长机?
谷:发现敌情后,我们中队正在二等战备值班,指挥所马上通知我们进入一等战备。我方派出4架亚音速歼-5型飞机迎敌,1号机是我,2号机程绍武,3号机魏守信,4号机李大云,我是长机。
记:飞到空中以后,您和同伴们飞了多长时间发现敌机的?是通过目视还是通过雷达发现的?
谷:由于当天云层很低,云的厚度很大,用肉眼很难发现目标。当我飞机编队上升到了9000米的高度时,接到地面指挥员的情报:通过地面雷达发现目标,在右前方60公里,有4架F-4B飞机以高度1万米、时速950公里窜到我海南领空向我莺歌海方向靠近。
记:和敌机在空中遭遇后,你们是如何与其展开周旋的?
谷:我当时马上命令战友,注意观察,保持队形,做好歼灭敌机准备。但不知敌机搞什么鬼,见我们四机编队前来相迎,没和我们打个招呼就照原航线返回了。虽然没有和第一批敌机交上手,但我们脑子里歼灭敌机的弦绷得很紧,仍在继续飞行。大约在8点40分的时候,第二批敌机又以高度1万米、时速980公里窜到我黄流、乐东、白沙等地区上空。我们得到情报后,都喜出望外,心想,送上门的肥肉再也不能把它给丢掉啊!于是,第一次与美军飞行员之间的较量才真正开始了。我们保持四机编队队形,继续搜索,并严格按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和上级关于对美机一般不打第一枪、不主动攻击的指示,紧张地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充分做好了与敌机空中激战的准备。
当我机飞行到高度9000米时,地面指挥员通报说:“敌机右前方60公里,高度10000米。”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迅速打开加力,率领机群上升到13000米的高度占据有利位置。当我机群根据地面指挥员的命
令正在进行左转弯的过程中,4号机李大云报告说,发现1架敌机咬尾,此时,我也发现有2架敌机对我机群编队做着攻击动作,我见势不好,就命令机群投掉副油箱,同时来个小半径急转弯动作,绕到敌机后面做掩护,以支援我4号机。此时,被敌机咬尾的我4号机突然向左急转弯摆脱,使敌机冲到前边,随即来个反扣,紧紧咬住敌机,李大云把射击瞄准器上的光环稳稳套住敌机,狡猾的敌机凭着飞机的速度优势,直线平飞,企图诱我追击。我见4号机孤军作战,且离我编队越来越远,担心战友吃亏,于是马上命令李大云退出攻击位置,返回编队监视美机。
记:这次升空,有没有得到对敌机开火的命令?什么情况下我们可以向敌机开火?
谷:没有,我们一直没有接到上级的命令,说要对敌机开火。我4号机将敌机死死套住在瞄准具光环内,我请示多次进行攻击,均没有结果,只能跟踪监视侦察,不能开火。只有在敌机先行开火的情况下,我们才可以还击,始终不能开第一枪。
记:空战中,您和您的僚机们有没有向敌机开火?
谷:没有,一枪一弹未发。
记:在空战中,一架敌机中弹爆炸,但开火的却不是我方,而是对方自己的伙伴。这个过程能否为我们详细回顾一下?
谷:好的。当时第一个回合结束后,敌人没有发射导弹,也没有攻击我们,就在我机群重新集合飞向五指山、东方县上空继续巡逻时,李大云听到耳机里传出护尾器警报声,忙转头向身后观察,发现敌机又跟踪上来咬尾。于是,我立即命令4号机李大云赶紧做战术动作脱离,李大云当即灵活地急转弯大坡度反扣,紧紧咬住敌机,将射击瞄准光环又套在了一起,并再次向我请求攻击。美3号机被李大云勇猛灵活的机动动作吓得惊慌失措,连续左右机动,企图逃脱。就在这时,隐藏在4号机后面的另一架敌机赶了上来,妄图支援其“难兄难弟”,慌忙按下导弹发射按钮,连续发射了2枚“麻雀”-3导弹攻击李大云。此时的李大云从飞机护尾器警报声中判断自己又受到攻击,立即加大坡度急转,又突然一个跃升避开,导弹从4号机的机腹下闪过一道白烟。丢失了目标的“麻雀”-3导弹,像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地飞向了在李大云前面的美3号机,万米高空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美3号机拖着浓烟坠落到海南岛的西海岸边上,稀里糊涂地做了个空中“冤鬼”。其它3架美机见3号机被自家导弹击落,自己的伙伴命归黄泉,更加气急败坏,连续向我机群发射4枚导弹攻击,均被我机从容摆脱,且都是从我机腹下穿过,在离我机群200—400米处空中爆炸,没有对我机造成任何损失。美机见占不着一点便宜,情况不妙,只好垂头丧气地加速逃窜出境。最后,我根据当时天气情况和我机油料情况,决定编队返航。我带领机群安全返回了机场。
记:那么当时4号机李大云怎么知道敌机即将要向他发射导弹呢?
谷:咱们飞机有个装置,就是护尾器。这个护尾器起了作用。凡是敌人用雷达瞄准,护尾器就发出电波,就像狗叫似的,安装在飞机的尾部,能够接收敌人发出的信号。
记:当时敌机装备那么先进,又能挂载导弹,又有机载雷达,请问谷老,当时您和您的机群有没有害怕过?
谷:这个吗,要说怕,倒没有。只是害怕我们平时训练不够好、不够认真,不认真研究敌情,不按实战要求来飞行训练。因此,针对当前的局势和优势的敌人,怎么办?我们只有严格要求自己,在飞行技术上绝对要做到精益求精。只有在地面上苦练,到了空中才能应对自如,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另一方面,就是要加强战法战术研究。我们根据美军F-4B飞机的性能、携带的导弹情况及美军飞行员个人飞行技术、心理素质,敌我之间优点、弱点等进行全面系统的分析和研究,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做好了充分的应敌准备,到空中与敌机较量,我们心里还会害怕吗!
记:听说这次空战结束后的返航途中,敌机又有折损,能为我们介绍一下吗?
谷: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来的时候看参考消息和其它媒体上的报道才知道的。发射导弹打掉自家飞机的美4号机,在返航途中降落航空母舰时,竞一头扎进了大海;另一架美机在返航途中也坠毁,最后只剩一架飞机回到了航空母舰上。这件事令美海军高层大为恼火,却又因做贼心虚不得不就此罢休。后来外电报道,在17分钟的战斗中,敌机共向我发射了6枚“麻雀”-3型导弹,这场空战结果是3:0。中国海军航空兵战机编队一弹未发,便击败敌机3架,创造了空战史上以劣胜优的奇迹。
记:当时各媒体是怎样报道的?
谷:空战后的第二天,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中国的领空不容侵犯》,但对这次空战的实况却始终没有公开报道。因此,这一空战史优秀的战例几十年来鲜为人知。只是后来我收藏的一些关于这次空战的资料,其中有一则是日本一家通讯社的报道:“中国说打掉了美国一架飞机,美国说打掉了中国一架飞机,究竟是谁打掉了谁,现在还是一个谜。”现在,这个“谜”早已真相大白了。另有其它外电报道,中国飞行员厉害,3:0,一弹未发,就使敌机自毁3架。
记:在美军战机连续入侵我国后,中央军委的对敌策略有何变化?
谷:美军战斗机连续入侵中国领空,并向中国飞机发射导弹,严重侵犯了中国主权。解放军总参谋部于4月9日将情况向周恩来和中共中央作了报告,并提出:美机的疯狂挑衅已直接威胁我机安全,建议对侵人中国大陆包括海南岛等地上空的美军战斗机予以坚决的打击。周恩来明确批示:原来的规定已不适合当前的情况,应当撤销。美机入侵中国太陆和海南岛上空,要坚决打击。毛泽东也指出:“美机昨天是试探,今天又是试探,真的来挑衅啦!既来,就应该坚决打。”从此,解放军对待入侵美机的政策,便由原来的一般不予攻击转变为坚决打击。后来就是这么个转变的过程。
记:1994年,您应邀参加了一次与美方访问团的会谈,中美双方就“4·9”空战进行了一些交流,能为我们介绍一下当时都谈了些什么吗?
谷:可以。30年岁月弹指一挥间。1994年4月16日,我突然接到海军政治部联络部打来的电话,说让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北京海军第一招待所。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美国国防部派来了一支由5人组成的特遣队,专门调查1965年“4·9”空战情况,寻找当年失踪的飞行员。
4月19日上午,双方的会晤在北京长城饭店举行。在互致问候后,美方特遣队队长科英首先开口道:“在那次不愉快的对抗中,我们有一名飞行员找不到了。能否请你谈谈当时的情况?”
为了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我说。当然可以。转眼间岁月已经快过去30年了,但那天的空战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一样,现在仍记忆犹新,于是我便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那次别开
生面的空战情景。坐在四周的美国人通过翻译准确的转答,频频点头。并不时提出了一些细节性的问题,我也尽可能地对他们提出的问题作出详细的解答。
没料到科英突然发问:“你当时在空战中,有没有看到飞机上掉下来什么东西?”我微微一愣,但霎时就明白了对方提出这个问题的真实用意:如果回答看见了,那么对方肯定会刨根问底,追查失踪飞行员下落,如果回答没看见,则又会给对方造成我们在有意隐瞒“真相”的口实。
“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是复杂气象,云层很厚。飞机被你们自己的导弹击中时我看到了,但飞机掉到云层里以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坦诚、巧妙的回答十分精彩,没有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
然后,我也随即反问道:“能否介绍一下你们当时的情况?”
“嗨,别提了!”科英把手往上一扬,边比划边说道:“那天我们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时候,就不小心摔了一架,返航的途中又摔了一架,空中又被自己打掉了一架”。那天上帝没有保佑他们,他们感到从来没有的窝囊。
于是我又问科英,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不远万里来了解情况呢?科英郑重地说,美国国防部有规定,作战人员一旦失去音讯,必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那位飞行员家庭,至今因为还没有确切定论,据说仍在享受飞行员待遇呢。
最后科英问我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紧握着科英的双手,动情地说:“科英先生,在此我代表参战的全体飞行员,希望我们中美两国人民永远和平,友谊长存!”
记:“4·9”空战已经过去快50年了,作为亲身经历这次空战的飞行员,现在重新回顾这次空战,您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和感想?
谷:这次空战对我们飞行员来讲,我体会最深的一点就是,作为一名飞行员,能不能取得空战的胜利,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关键的关键就在于平常的训练。在于有准备,有准备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正如毛主席所说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但如果你有这么一个想法,想练,有一个方案,到空中去实践,一遇到什么情况,就能马上用得上;如果平时你没有这么做,没有这种准备,到空中遇到突发情况就会慌神,一慌神就会出错,就会导致失败。要打有准备之仗,这是第一。第二只有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我们那时的飞行员,我可以这么讲,我们把当时飞机的最大性能都发挥到了极限,飞机在最大升限上跟敌人空战,我们过去没有飞过这么高的高度和敌人空战。速度呢,是在最大速度上跟敌人空战,开了加力,开了加力30分钟,这在平常是不可能的。我们等于就是把飞机的最大性能都发挥出来了,这个靠什么,就是靠我们平时的训练。第三,就是我们飞行员在这次空战中有集体的荣誉感。你想啊,我们当时光环都套住敌机了,只要一开炮,就能将敌机打掉。那时请示地面,地面不让打,我们要严格遵守对敌斗争的政策,不给国家找麻烦。另外,也不盲目追敌机,当时我命令4号机马上回来,他就马上回来了,继续四机编队监视,不给敌机可乘之机,想偷袭都偷袭不成。所以说呢,我的那几个战友素质都是很过硬的,听招呼,服从命令。大家都不计较个人得失,而且在敌人面前不示弱,有压倒敌人的一种气概,英勇顽强地和敌人斗智斗勇。你想啊,当时和敌人空战时,敌人不退出,我们更不能退出啊,我们就是要和他们抗斗到底。最后一点,就是要有敢于吃大苦的准备和心理素质。那个时候,我每天天不亮就到机场去了,海南岛夏天多热啊,一到外场就得穿上飞行服和救生背心,就在那等待着,随时准备起飞。我们一进座舱,里面简直像蒸笼似的,60多度,全身都湿透了。就这样,大家都没有怨言,就是靠着一股能吃大苦的精神支撑着。
记:非常感谢谷老您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