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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无声爱有声

2009-07-28叶倾城

37°女人 2009年6期
关键词:坐月子荷包蛋营长

30年前,他们在武汉一所大学相遇,一个湖北一个河南,却同姓。同学们起哄,说:“你们认个兄妹吧。”他说:“行。”她没作声。可是下学年开学的时候,她对他说:“俺跟俺娘说了,俺认了个哥!”

毕业那年,正好“文革”开始,天下大乱,没人管事。他们俩只是默默地跟着老师,在校园道路的两旁,种下了许多棵小树。

毕业分配前便已知道,所有的去向都是边疆艰苦之处。面对一堆地名:六盘水、玉溪、资水……每个人都像在抽签,抽取一支也许是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签。

他到底灵活些,到图书馆借了地图册来研究,又挨个到老师家咨询。然后跑来跟她说:“我问了好些人,他们都说丹东最好。我们一起去吧?我给你也报了名。”

她说:“好。”

这就算求婚了。

到丹东的第二年夏天,大女儿出生了。再隔一年,二女儿也来了。那时,这座鸭绿江边安静的小城,天正寒,地正冻,积雪盈膝。没有鱼,没有肉,没有新鲜蔬菜,仅凭孩子的出生证领到五斤鸡蛋。在他的老家,女人坐月子是要喝清甜的蛋酒和煮得奶白的鲫鱼汤的。他心疼女儿的哭,心疼她的瘦,却无能为力。

一次去附近驻军办事,见一个小解放军在修收音机。工具倒是摊了一大桌子,可拆来装去老半天也不见好,他实在看不过去,就说:“我看看。”三下两下完工,喇叭里悠扬地传出“我失骄杨君失柳……”小解放军喜滋滋地像捧着至宝一般,连连道谢。他笑了笑就走了。

几天后,他正在车间干活,忽然厂办紧急召见。刚一进门,便有人指着他大叫:“就是他!”原来是前几天那个小解放军。旁边一个络腮胡子,说是营长。

桌上摊了起码十几个各式各样的小收音机,营长有点儿不好意思,问:“你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他却一口应下。捧回家,便开始加班加点地修,还自掏腰包购置零件配上。

一个星期后,营长看着那些漂漂亮亮、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的收音机,乐得简直连胡子都飞起来了,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咱们往后就是朋友了,你有困难,尽管发话。别的不说,我们部队,起码物资要比你们地方丰富得多。”

下班路上,他一直想着这件事,没留神,脚底一滑,跌滚在地。雪团轰然飞起,像他心里的起落:怎么能向人要东西呢?这成什么了?但是是营长主动说的呀,而且妻子确实是在坐月子啊……心里翻肠搅肚,却始终没有向营长开口。

雪越发下得紧了。一个陡然放晴的早晨,他醒来,坐在窗边的她笑着说:“嘿,你看那太阳,黄黄的,像个荷包蛋呢。”他整个人僵在已经冰冷的炕上。他不是不想学雷锋,但是雷锋没结婚,也没有一个睡着了觉嘴巴还在“吧唧吧唧”不停的女儿啊。

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害怕打仗的逃兵,在他嘴里你推我搡,谁也不肯先出去,出了口,也是那么轻,像是随时可以融化在空气里似的。

营长答应得十分痛快:“要什么都行,明天拿袋子来装。”

他愣了半天,仿佛听不懂,忽然中学生似的一个大鞠躬。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半路上,只觉得脚下越来越冰冷刺痛,他一低头才发现,居然忘了换一双出门穿的厚鞋。那零下几十度的严寒,绝不是一双家里穿的轻便鞋可以抵御得了的,可他心里想的是,万一去晚了呢?寒气沿着他的腿攀爬向上,脚底的疼痛让他觉得道路仿佛是利刃铺成。终于走到了营地,他一把拉住营长的手,喃喃道:“热水,给我热水泡脚。”人已不支地靠在门上。

整个连队都乱起来,匆匆帮他脱鞋检查,又拿雪来搓脚——幸好没冻坏。营长急得直跳脚:“你看你看,换双鞋再来嘛……”

他说:“是我心急,孩子没满月呢。”

营长问:“是儿子?”

他答:“不,姑娘。”

营长“噢”一声,又问:“头胎?”

他的两只脚轮流收缩,咝咝吸气:“老二。老大也是姑娘。”

营长一跺脚,“丫头片子,也值得?”

他抬一抬头:“不是这么说,男孩女孩,不都是我的孩子?”

那天他走的时候,带了一大块腌肉,一个毛扎扎巨型刺猬似的猪头,一捆带鱼,十斤鸡蛋……营长拎来一双石头般厚重的军用皮靴,还有几袋冰糖,说:“给侄女们吃。”

“咝啦”一声,他打了一个蛋,想想,又打了第二个,空气中充满荷包蛋的浓香。他颤巍巍端到她面前,她俯下脸狠狠地闻了又闻,再抬起头,眼里全是流离星光……

30年后,她的小女儿问她最心爱的食物是什么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荷包蛋。”

而我,是他们的第三个,也是最小的女儿。那包晶莹剔透的冰糖甜过我们三姐妹的童年。当年他们在校园里种下的那些小树,都已长大成材。那浓绿的树荫,在我整个大学时光里,一直温柔地庇护在我头上。

(蒋剑涛摘自叶倾城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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