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

雪小禅

脆弱真是一个阴性的词，咬在嘴里就绵软了。可我喜欢它，好像看到蚕丝透亮亮的在艳阳下，可是，断了。

东方的审美，一向脆弱而清凉。即使戏剧也一样，满场的华丽与缨络纷飞，到处是华金流彩，胭脂红飞上了脸，贴片那般婀娜，但仍然是凉的——摆脱不了的底色。黄棠在评戏时曾经说，凋伤得厉害。张爱玲嫌戏曲乱，可她仍然喜欢那乱，尤其，特别喜欢评剧。其实也是脆弱得厉害。所有的艺术都是脆弱的，甚至那些貌似强大的东西。越是那貌似强大的东西越脆弱。

男人和女人在失恋时的表现完全不一样，女人撒泼甚至去酗酒，但男人不会。男人会隐忍地过下去，面无表情。有一日却突然倒下，声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那是在医院抢救他时。这一幕真让人感动，还有一个男人，在半夜里唤出自己梦中情人的小名，惹来妻的痛骂。他把所有的脆弱藏于内心，那脆弱，是上不了台面的妾，只能躲在暗室与她缠绵。

其实我还是喜欢有些脆弱气质的男性，比如黎明，比如梁朝伟、张国荣、金城武……我喜欢的男性多半是一类，而刘德华这一类，我一向没有喜欢过。——太阳光太健康太孜孜不倦，太刻意地诚恳着，生怕得罪了谁。脆弱是最接近艺术的一种品质，就好像，最优秀的人，一定接近中性。

最优秀的男人，阴气会重。最优秀的女人，风日洒然。

我不只从一个人身上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当陈凯歌挑了黎明演梅兰芳时，我知道他挑对了。如果他挑刘德华，就不必拍了。说到底，陈凯歌还是一个文艺气质十分浓厚的人，这一点，从他拍的《风月》就表现得最为突出。那里面的男人忠良，就是有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阴性气质，脆弱，薄，还有暗香。说不出的冷艳，女人们为他心甘情愿地堕落。

很稀薄的冬天的早晨，路过七中。看到一个女子在墙边哭泣。

穿了白衣，一耸一耸的肩膀，接着电话：你不应该这样对我呀，你明知道我喜欢你的呀，我离不开你呀，你不能不要我呀……我听着都心酸，她画了眼线吧，眼泪流下来黑乎乎的一坨——我看着真难过，那脆弱的眼泪能拉住一个男人的心吗？

其实都有颗脆弱的心。

那些叫自己大男人的男人其实最脆弱，因为没得可以依靠，只能硬挺下去。女人还可以有眼泪，他们有什么？——他们是家中顶梁柱，男子汉，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是别人有委屈时的倾诉对象，他们的脆弱，是铜的脆弱，有坚硬而绵长的品质。

寡淡的脆弱比较有文艺气质，真正浓郁的脆弱容易轻生——三毛、海明威、川端康成……自杀的人明显有极端脆弱的倾向，神经纤细到透明，看着就要断掉，在这一点上，比较欣赏杜拉斯。在作家中，她的脆弱是钢筋水泥一般，一脸无谓地说我可以和五十个男人做爱。噱头也好，真实也罢，此语一出，惊落得一地艳艳目光。又说，“下一世，我不当作家，就当妓女。”让一帮积极向上写了主流的女作家们羞死，再也不歌颂这美丽的生活、阳光、小鸟和到处的芬芳——世界从来充满黑暗，这一点，我早早就知道了。

有时想想自己为什么喜欢凡高和怀斯的画，后来终于明白，他们不是写实主义，也不充满阳光，也不负责歌颂什么，他们只是在画了一种东西，那种东西，我现在终于明白——就是脆弱。是的，脆弱。它无处不在，在凡高的自画像里，在毕加索《手拿烟斗的男孩儿》里，在怀斯的草地上。

相比较那些画《圣经》故事的画家来说，我更迷恋这种轻轻的薄薄的伤感的脆弱气质——它更靠近内心，更接近于我惆怅的无涯的灵魂。

我爱上这凉薄的脆弱。

就像爱上这寂寞的黄昏里，点上一支烟，或许不吸，就让它在将暗未暗的黄昏里闪着，如小兽的红唇。如我那些说不出的鬼心思，如这半明半暗的脆弱，在黑夜到来之前，无限地蔓延开来。

（摘自《福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