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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五四:从“民族”与“民主”的视角

2009-07-27张宝明

教学与研究 2009年5期
关键词:陈独秀民主民族

张宝明

[中图分类号]K261.1[文献标识码]B[文章编号]0257—2826(2009)05—0037—03

从学术史的角度看,自五四运动发生后的第三天起,就有人开始了对这一现象的研究。然而直到五四运动已满90高龄的今天,后学对其性质仍无定论,这固然表明了五四自身的丰富性无法被任何人征服,人们只能通过阐释不断寻找进人的方式。但同是岁月的磨蚀和阐释得累积也使其出现了日渐模糊甚至隔膜的趋向。譬如就五四运动的内涵而言,我们耳熟能详的是“一场民族民主运动”,但究竟是反帝爱国还是科学民主,就有各视其是的判断。

“五四”,在历史意义上它包含了两个层面或说两个阶段的“历史”。1915年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后改称《新青年》),由此揭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这场史无前例的思想解放运动举起“民主”、“科学”的大纛,批判传统,创建新文化。在高张伦理革命与文学革命的义旗后,先进知识分子以俄国革命为契机、以“巴黎会议”为导火线,成功领导并策划了“五四爱国运动”。因此我们说,五四新文化(民主、科学)运动为五四(反帝爱国)运动作了思想铺垫和启蒙准备,同时五四爱国运动又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有机延伸和继续。纵观中国近代史,五四运动(包括新文化运动和反帝爱国运动两个阶段)是在辛亥革命之后的一场规模宏大的民族民主运动。从这个意义上说,五四纪念馆中打出的“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的旗号,的确道出了历史的真实,可以说这是对五四内涵言简意赅、切中实质的概括。

一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集中流布在以《新青年》为载体的思想启蒙杂志上。细说五四这个运动的前身,学术界的研究成果已经足以表明其基因潜在的双栖性:那就是“新青年派”知识群体从它聚合的那一天起就携带着的文化性和政治性的歧义。当然,他们的歧义又是聚拢在“德先生”、“赛先生”麾下联袂出演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巴黎和会的外交失败给中国思想界注入了一剂兴奋剂。一时间,“民主”与“民族”的颉颃出现了民族性盖过民主性的势头。在意识形态意义上,中国近代化的过程是一场民族民主革命的历史。换算成思想史的公式,笔者以为,它应该在民族性和民主性的坐标系上定位。无论是政治领域、文化领域抑或经济领域,都有民族观念和民主意识作其现代性的支撑。

众所周知,近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是中华民族与帝国主义的矛盾和人民大众与封建主义之间的矛盾。就前一个矛盾而言,作为矛盾中的主要矛盾,它言说的是民族性;就后者而言,它言说的是民主性。质而言之,1840年以后中国近代历史的特殊性,从本质上规定了中国仁人志士所从事的一切无不围绕这个主题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奋争。只是我们看到,由于每一个时段都有着不同的历史背景,因此在民族性和民主性两个主要矛盾之间又显现出颉颃胶着的思想症候。如果说洋务运动是在自立自强中折射出制夷御敌的中心。那么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则无不显示出思想家固有的深沉和智慧。他们在看到民族矛盾尖锐性的同时,更是留意到了内因的决定性。尤其是五四时期,有着一个公认的现代性设计:先驱者欲从历史的深层——文化基因上挖掘民主性不足的根源,从而建立起一个具有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的强国。

遍览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的史料不难发现,是时的运动发起者民族主义意识已不似前期那样高昂,几近降到零点。对此,我们不妨从陈独秀在酝酿创刊《新青年》杂志之际与李大钊的文字交锋开始说起。

民国初年,随着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和护法运动相继失利,革命先驱纷纷逃亡日本。面对国内政相剧变、黑云压城的无望现实,陈独秀在心理失衡的状态下在《甲寅》杂志上发表了《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作者对国家失望有着十分情绪化的表达,“恨铁不成钢”的急切心理流布出了相当刻薄的言辞:“人民何故必建设国家,其目的在保障权利,共谋幸福,斯为成立国家之精神。吾国伊古以来,号为建设国家者,凡数十次,皆未尝为吾人谋福利,且为戕害吾人福利之蟊贼。吾人数千年以来所积贮之财产,所造作之事物,悉为此数十次建设国家者破坏无馀。凡百施政,皆以谋一姓之兴亡,非计及国民之忧乐,即有圣君贤相,发政施仁,亦为其福祚攸长之计,决非以国民之幸福与权利为准的也。若而国家实无立国之必要,更无爱国之可言。过昵感情,侈言爱国,而其智识首不足理解国家为何物者,其爱之也愈殷,其愚也益甚。”最后,他再度申述自己的立场:“不暇远征,且观域内,以吾土地之广,惟租界居民得以安宁自由。是以辛亥京津之变,癸丑南京之役,人民咸以其地不立化夷场为憾。此非京、津、江南人之无爱国心也,国家实不能保民而致其爱,其爱国心遂为其自觉心所排而去尔。呜乎?国家国家,尔行尔法,吾人诚无之不为忧,有之不为喜。吾人非咒尔亡,实不禁以此自觉也。”时任《甲寅》编辑和主笔的李大钊看到这篇文章后,针对陈独秀的悲愤心境,立即写了《厌世心与自觉心》一文予以回应:“自觉之义,即在改进立国之精神,求一可爱之国家而爱之,不宜因其国家之不足爱,遂致断念于国家而不爱。更不宜以吾民从未享有可爱之国家,遂乃自暴自弃,以跻于无国之民,自居为无建可爱之国之能力者也。”这就是近现代史上著名的“爱国”、“厌世”、“自觉”之争。

带着这种心境,陈独秀走进了“新青年”时代。我们看到,在其《我之爱国主义》一文中还是有着惊人之语:“一国之民,精神上,物质上,如此退化,如此堕落,即人不我伐,亦有何颜面,有何权利,生存于世界?”他给出了断然的反帝爱国逻辑:“欲图根本之救亡,所需乎国民性质行为之改善。”《青年杂志》创刊号刊登的陈独秀的《敬告青年》一文,热切地召唤着青年做一个“世界的而非锁国的”“新青年”。“世界的而非锁国的”,这就是五四初期的气魄与境界,开放而不封闭,爱国而不锁国,热烈的宣教式的呼吁远大于深沉的理性思考。如果单按照传统的思维逻辑,五四人绝不能演绎出如此这般的思想境界。

在五四,以《新青年》杂志为阵地的“新青年派”知识群体内部的确有着不同的知识谱系构成,但新文化运动初期他们有着齐唱“同一首歌”的主题意识,并由此演绎出了前无古人的千古绝唱。作为“新青年派”重要一员的胡适,是一位家喻户晓的世界主义者,自由主义价值观已经深深渗透进他的生命肌体。他强调的是文化、思想的普世价值,而不是传统、民族、本土的关门主义。正是作为五四一员的胡适,其办刊的宗旨、理念、诉求深深影响了《新青年》的主撰者及其内部成员。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以《新青年》为代表的舆论园地力倡“民主”、“平等”、“博爱”、“自由”、“人道”、“法治”等理念,为20世纪以来的思想解放运动立下了一尊至高的精神界碑。胡适的问题意识面对中国传统稀缺的精神和价值资源而展开,所谓的“问题”也就是那个时代的中国需要什么:这就是

他的“主义”。他的“主义”尽管不明确但也并不难理解。所谓“易卜生主义”,也就是“健全的个人主义”;所谓“健全的个人主义”,也就是将个人自由和社会责任紧密结合、相克相生的“主义”。胡适将个人的价值和“家”、“国”的观念在彼时作了超常规的反传统处理。我们知道,倘若是传统书生(也就是所谓的“士”),“齐家治国平天下”既是一个起码的道德底线也是一个最高的人生奋斗目标;而在胡适这里,他借挪威剧作家易卜生之口大胆陈词:“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益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我的事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胡适把孟轲的“穷则独善其身”与易卜生的“救出自己”相提并论,进而认为“这种‘为我主义,其实是最有价值的利人主义”。

正是有胡适这样的五四先驱,加之陈独秀、李大钊、高一涵、周作人、鲁迅、刘半农、钱玄同等思想先哲的同气相求,才使其后的中国得享“民主”、“科学”、“法治”、“自由”等精神的惠泽。如同我们看到的那样,五四初期的新文化运动为日后风起云涌的五四爱国运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陈独秀的《法兰西人与近代文明》、《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吾人最后之觉悟》,高一涵的《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李大钊的《青春》无不渗透着民主主义的期待。他们的精神世界里充满着对世界、全球、大同理想的向往。正是因为对于这些价值理念的笃信,这才引发了他们对巴黎和会出卖中国利益的强烈不满。从“公理战胜强权”到“强权战胜公理”的呐喊词汇变换中,我们也可以体悟到他们“价值”与“情感”的紧张。这种紧张其实也正是我们所说的现代性进程中民主性和民族性的张力体现。以五四领袖陈独秀思想转变为例则可窥见一斑。1918年12月,陈独秀在《新青年》的姊妹刊物《每周评论》上以发刊词的形式一味高唱“公理战胜强权”的“主题歌”。这还表现在他对西方巴黎和会的信任上,他把西方宣扬民主和平的政治家想像得非常完美:“美国大总统威尔逊屡次的演说,都是光明正大,可算得现在世界上第一个好人。”然而当巴黎和会被美、英、法、日、意等五国操纵的消息传到中国后,他那“公理战胜强权”的公式失衡了,“世界上第一个好人”由此沦为“威大炮”。随着这种失望情绪的到来,陈独秀“公理战胜强权”的公式也换算成了“强权战胜公理”。

美国汉学家列文森曾经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概括出一个共相特征:理智上倾向西方,情感上缅怀传统。从梁启超到陈独秀这些具有典型意义的先驱者身上我们的确能看到这样的蛛丝马迹。但需要补充的是,对这些知识分子来说,理智与情感并非任何时候都能颉颃齐飞的。就以陈独秀为例,从“个人”与“社会”取向的起伏消长中来考察一代知识者的思想位移,也是一个十分到位的观测点。限于篇幅,笔者这里只想重点指出,个人、国家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设定不只是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分野,它同样构成并决定了知识分子在特定时期抛出怎样的关键词的问题。就像“五四人”对他们笔下关键词拥有特定的解释权一样,我们今天在纪念五四时同样有自己的话语语境。用“民主”、“科学”等以自由为鹄的理念诠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内涵,这时的个人优先于国家、社会等头头脑脑的团体和集体。陈独秀的表述一语见的:“国家利益,社会利益,名与个人主义相冲突,实以巩固个人利益为本因也”。这正是地地道道的带有文化性质的启蒙运动策略。而新文化运动高潮过后,一种带有政治设计的启蒙后果不约而至。这从鲁迅的话里可以深度体现:“总之,思想一自由,能力要减少,民族就站不住,他的自身也站不住了!现在思想自由和生存还有冲突,这是知识阶级本身的缺点。”从主张“个人的自大”到追求团体、集体的大局意识,陈独秀、鲁迅等一代知识先驱就这样在自我忏悔和检讨中走向民族、反帝、爱国的一端。这,无可非议,也符合历史的走势和真实!

综上,立于思想史的视角,历史上的民族与民主的问题,一直是无法化解的一个命题。深入剖析这一命题不仅能一睹20世纪五四运动的壮丽图景,而且会让我们在21世纪的今天深刻理解自己的国家及其文化走向。回眸历史的意义更在于关照当下并映照未来,五四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因此,在本文行将结束时也并无意要给出一个确切答案,而更愿意提出一系列值得思考的问题,这既是对这一命题意义的肯定与寻求,也是抛砖引玉——期待在五四时过境迁90年后我们中华民族及其后学更为理性和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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