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荣的文学审美倾向
2009-07-24黄彦彦
摘 要:金泽荣是韩国末期著名的汉文学家,他精通中韩两国古典文学,并且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他在接受中国古典文学审美倾向的同时,及长期的创作实践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审美爱好。
关键词:金泽荣 自然 刚劲 风格多样
金泽荣(1850~1927),字于霖,号沧江、韶護堂主人。韩国末期著名诗人,古文家,与李建昌、黄玹、申纬并称为韩末四大家。金泽荣在长期的著述创作中,以及吸收前人的诗文理论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文学审美爱好。虽然他并没有系统的理论阐述其审美喜好,但可以通过散见于诗、杂言、序跋、传记中的诸多论说,以及时人对他诗文的评价清晰地勾勒出他的审美倾向。
一、贵自然之美
崇尚自然、反对雕琢是中国古典文学创作的主要审美倾向之一,老子、庄子开启了这一先河。《老子》二十五章说:“人法地,地法人,天法道,道法自然。”[1](P113)《庄子·齐物论》中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怒,怒者谁耶?”[2](P16)这种无意为文,因受感动而自然发为文辞的状态,被认为是最佳的创作境界。《文心雕龙·明诗》:“感物吟志,莫非自然。”[3](P56)《隐秀》说:“自然之妙,譬卉木之耀英华。”[3](P361)苏轼在《与谢民师推官书》中论诗文创作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当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4](P1418)喜爱中国古典文学的金泽荣也极力钦服“自然”之美,他在《杂言三》里说:“文章,自是天地自然之法则。”[5](P112)在《诗前社卷序》中与郑锡昌谈论诗时,详细地从创作角度阐发了对自然美的见解:
故舍子之诗说,请先闻吾与子之先生之诗说可呼?君曰诺。曰:子之先生,即今天下宏达博辩、卓荦慷慨之士也。而其居与吾相去七八里,使其居于家也,吾将裹粮策马,不惮水陆之险远而从之游,而况于无是动而安坐以得者乎?是以吾虽羸病早衰,寻常出门仅寻丈已,不胜其脚骨之酸,而犹且汲汲就之不已。方其议论之相合也,一俯一仰,一笑一嘻之时,无不出于性灵之自然。求其一毫涉于牵强者而不可得。……譬之图画,先有粉地,然后丹彩乃可施。故为诗之道,必先有非诗之诗在于前,然后其诗乃可观。否则特不梦之呓,而不喜之笑。[6](P480—481)
金泽荣认为作诗如朋友之道,情谊深厚,即使路途遥远艰辛、身体不适,然相见谈笑之欢洽,俯仰笑嘻,却均出于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无丝毫牵强附会;又如作画的先后顺序,符合自然规律,否则是伪作呓喃、假装笑容。
金泽荣在《重编燕岩集序》中用江河的顺其势而自然奔流的状态进一步阐述他的自然格调论:
今夫江河之水千里奔流,一与大山大屿,则逆析激荡、振动天地。此岂有意者也耶,势自然也。自然者,理也。有人见焉,见江河之势盛而心慕之,就一溪一涧,寻丈曲之木石激之,而求其似江河,则为何如哉?”[6](P509)
认为江河奔流千里,与大山大屿的逆析激荡、振动天地乃自然之势。而这种自然之势,非可以在小溪小涧中,以一小木石激荡可模仿求得。
由于金泽荣对自然之诗论的赞赏,他对那种情感自然倾吐的诗情有独钟,钦服至极,《杂言一》谈读《氓》的感受:“余读氓诗,而知诗之不可无也。淫奔之妇,平居对人,讳其踪迹,掩匿覆盖,无所不止,有不幸而被逐,则讳之犹甚,此固人之常情也。而今乃与一吟咏之间,凡羞耻而可讳者,冲吻直出。譬如食中有蝇,突出乃已,是岂非性情感发,悠然跃然,已亦不自知其然者欤,诗之有功于性情如是夫。”[5](P107)认为氓之所以感人,是因为压抑于胸中的抑郁情感,一勇而出,一吐为快,不受任何礼教的束缚,绝非作者无病呻吟刻意为之,此为真感情的吐露,真性情的展现。
本着对自然追求,金泽荣特别反对那些模拟之作。《杂言三》中指责明代的模拟之风:“秦汉以上之文,其神天然,其气沛然。王李诸人学之,不得其神而只效一毛,不得其气,只为拳踢,卒之入于六朝浮靡而至。”[5](P115)高度评价秦汉的文章具有天然之神气,讽刺明代前后七子的模拟风气仅得秦汉之皮毛。又《杂言五》再次批判刻意为之的作法:“世之为文者,或设心作意,强生其字,强险其句,以为有气如此。则孔孟太史韩苏文从字顺之文,不得为有气。”[5](P127)指责为了追求所谓的气而刻意为文,生造字句。金泽荣也深刻地反省了自己创作,在《谢尹君馈药物》说:“少癖声病学,中年癖更衰。自后之述作,半是强情为。强情岂诗道,删弃不复疑。”[7]中肯地评价了自己一生的创作情况,毫不迟疑地删去那些强情为之的作品。
二、崇刚劲之风
绮靡柔弱之诗风,一直受到人们的批判与谴责,批评家们以倡导“风骨”以图革除其对文学创作的不良影响。刘勰的《文心雕龙》首先将“风骨”用于文学批评,随后便滥觞于文学批评界。齐梁时代的钟荣在《诗品序》论诗歌要“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8](P19),初唐的陈子昂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特别提倡作品要有“汉魏风骨”与“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的刚健风格。
古文家金泽荣不受末世萎靡柔弱之文风的影响,不愿作浅吟低唱的哀叹,偏爱于“掀髯大笑向天风”的豪放。他喜欢评论具有风力、雄壮之文风的作家,崇敬、赞赏之情灌注于字里行间。例如:
贾太傅文,气魄之雄,机轴之变动,未必远讓史迁。[5](P121)
李益斋之诗,以工妙清俊,万象具备为朝鲜三千年之第一家,是正宗之雄耳。[5](P128)
申紫霞之诗以神悟驰骋、万象具备为吾韩五百年之第一家,是以变调而雄耳。[5](P128)
汉高祖《大风歌》之雄,为千古帝王诗之第一。[5](P143)
高度评价中韩两国古今以来的具有刚健雄劲的诗文与作家,在某种程度上从侧面反映了金氏的审美意向。类如此样的评价经常充溢于他的作品里,如在《黄玹传》中评黄玹:“玹诗清切飘劲,在吾韩艺苑中,指不多屈。”[5](P198)在《遥祭梅泉文》中再一次说:“兄之文章之清劲,固已卓然成家,踔出一世。”[5](P256)在《有是堂诗集序》里说兼山子的诗:“若其诗之旨趣,于唐为近,声壮气绝,绝无龌龊书生寒气枯槁之态。”[9]
同时金氏极反对柔弱之诗风,在《答徐贯恂牍》中说:“闻于某公,受真意二字为诗诀,甚善甚善。然余近见某公诗,固一家之佳作,但七言太琐碎无豪气,如贫士啖恶菜,百嚼千嚼,至于牙痛。”[10]认为没有豪气的诗如同贫士吃恶菜,难以下咽,可谓厌恶之极。他在《杂言四》还大胆地指出欧阳修的不足:“欧阳公力摹史迁之神韵,然无史迁长驱大进之气力,故终近于弱。”[5](P120)
对于刚健有力的风格的喜好,使得金泽荣的文学创作也自然而然地体现他的审美意识。俞樾《沧江全集序》评价金泽荣的文章“文有清刚之气”[11],李建芳认为金泽荣“好为深湛要妙之思,戛戛独到硬语间出。”[12](P708)郑载东挽金泽荣时写道:“节义鲁连齐,文章子建魏。立言应不磨,堪作泉台慰。”[12](P672)曹植作为建安时期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代表了建安时期的爽朗刚健的特色,一直是后人所推崇的习作对象,评价金泽荣能与曹植并提而论,足以证明他的文风所具备的刚劲峭拔特质。
金泽荣此种反对纤巧、柔弱,欣赏刚健、雄豪的审美趣闻,与他的胸襟、性格有关。他秉性刚健,不流于世俗,金泽荣在《自志》中自评“性慈而气锐”[5](P463)。金泽荣的知己李健昌在《送金于霖游燕序》中谈到初次见金的印象是:“见其人貌甚秀,辞气甚耸,矍然谢不敏。”[12](P629)金相宇评金泽荣:“吾知其松柏之抑严霜而苍劲,江河之起波澜而澎湃,是为先生之名节。”[12](P648)王性淳在《题沧江先生甲午诗稿后》中论述金泽荣少时“肆意与贤豪长者游,以志节相高一时,……意合则与之谈论娓娓,不合则拂衣而去,无所回扰。故其傲兀亢爽之气一发于诗。”[12](P647)即使到了晚年贫困不堪时,依然能豪迈不减,成纯永在为金泽荣七十寿序:“先生之为人,吾又能言之,气旺而神畅,量宏而意旷。毁誉不足概其怀,忧戚不足乱其情。”[12](P651)这些评价足以见证金泽荣的铮铮刚骨之雄气。“掀髯大笑向天风,世上何人道我穷”与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高呼吾辈岂是蓬莱人”的豪放同出一格。具有这样的气概,自然追求一种壮大昂扬之美。而这种审美倾向有是时代所需要的,要求文学作品具雄放的气势、遒劲的力度、充沛的情感力量,唤起末世人们的昂扬斗志。
三、尊风格之多样
金泽荣尊重文学作品风格的多元性,不强调自己偏爱的某种风格,而贬低其余的风格。他非常反对强制性地区分各具特色,风格迥异的作家间的高下优劣,在《赠李司马》中就谴责了那些强分李杜高低的荒谬之人:
诗人古李杜,两情如芝兰。忘其极相异,结以极相欢。奈何后世士,就作优劣看。或抑藏九地,或抗升巑岏。问其所以然,目眯膈不觉。欲将风雅颂,强分履与冠。[6](P266)
在《答刘汉淳书》中说:
窃谓九经之文,旨深词厚,千理万象无所不备,如天地之无不覆载,日月之无不照明,今问于人曰,天好乎,地好乎,日好乎,月好乎,子好天乎,好地乎,好日乎,好月乎,人将何以应之?[13]
金氏以人所习见的日月天地的各有所长来比喻九经的千理万象,阐发他的尊重众多样性的思想,既生动又有不容辩驳的说服力。
金泽荣对他人的创作犹能全方位地评论,在《申紫霞诗集序》里评价申诗:“而其诗以苏子瞻为师,旁出入于徐陵、王摩诘、陆务观之间,莹莹乎其悟徹也,飙飙乎其驰突也。能艳能野、能幻能实、能拙能豪、能平能险,千情万状随意牢笼,无不活动森在目前。”[6](P484-485)《重编燕岩集序》中说朴燕岩:“夫何朴燕岩先生者,其生也在清之中世,而其文欲为先秦则斯为先秦,欲为迁则斯为迁,欲为愈与轼则斯为愈与轼,壮雄闳钜,优游闲暇,杰然睥睨与千载之上而为东邦诸家之所未有也。”[6](P508)在《明美堂集序》对李建昌的文学成就总结为:“然公既以王曾为主,而又时时出入于欧阳子之门,故其文也,其正其雅,绵蕝之陈也;其精其纤,丝缕之理也;其鑱其削,刀剑之淬也;其明其静,绮縠之张也;其窈其冥,鬼神之搜也;其劲其紧,虎豹之缚也。春木之句,萌其温柔也。酒醴之旨,且多流荡也。神乐之九变,而凤凰来下其折转至于极也。文至于此,亦可谓能事毕也。”[6](P525-526)无论是申紫霞艳野、拙豪、平险,还是朴燕岩庄雄、悠闲,李建昌的正雅、精纤、窈冥都充分地加以肯定。
金泽荣尊重多种风格,但不盲目地否定或肯定一个作品,而是能中肯地评价。陶渊明的《闲情赋》历来评价不一,萧统认为此赋乃言情之作,其《陶渊明集序》曰:“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更加搜求,粗为区目。白璧微瑕者,惟《闲情》一赋。杨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14]以传统的崇尚雅正、教化的观念,批评《闲情赋》。金泽荣则认为:“陶靖节《闲情赋》极工妍之中,亦能极淡极高卓,为六代之第一,乃昭明太子指为白玉之暇,此乃幕陶之甚,而反入于迂酸耶。”[5](P122)相比之下金泽荣的评价就比较客观公正,既赞许《闲情赋》的妍丽之缺陷,又肯定其妍中亦有极淡极高卓,为六代之第一的地位,同时另辟蹊径认为萧统的批评是爱之极深的,入于迂酸的表现。金泽荣非常喜欢王世桢,尤其是王的神韵说,仍指出说:“王贻上诗,自是后代之偏调,不可得列于大家之数。然其格法极洒脱,而调律之妙,尤不可及也,其调律之妙,袁随员已说之详也。”[5](P120)又如他评价车天辂:“世所短车五山诗专主豪健,以余观之,五山诗不止于豪健,而时亦能出纤妍,但其捷敏太甚,故多平熟而少湛深,次其短也。”[5](P129)有贬有褒,可以说很公允。
时人对金泽荣创作的界定则反映了其对多样风格的自觉追求与爱好,俞樾《沧江全集序》云:“余读其文有清刚之气,而曲折疏荡,无不尽之意,无不达之词,殆合曾南丰王半山两家而一之;诗则格律严整似唐人,句调清新似宋人。”[11]严复说“他文佳处可肩比魏冰叔、侯朝宗。”[12](P642)李建昌《金雨霖诗论赠林有瑞》则更加详细的评价金泽荣:“若夫玲珑超妙之思,沉雄奡兀之气,高华炜丽之色,春荣骏厉之音,激扬顿挫之节,悠永清疏之韵,娴雅幽靓之态。神与景会,兴在象先,人既不得窥测其所从来而已,亦不自知其然而然者,举一世无一人,惟韶護子可以庶几云尔。”[12](P628)所比拟之人有汉代的词赋家班固、杨雄;宋代的王安石、曾巩;又有明代古文家的侯方域、魏禧。风格上更是千姿百态,华丽、清新、沉雄、娴雅、玲珑、激扬等。诸家各抒己见,见解不尽相同,却恰恰说明了金泽荣的熔铸多种风格于一体的大家风范。
贵自然、崇刚劲、尊风格多元的审美倾向,是金泽荣历经五十多年的文学创作经验,以及领悟中韩两国历代优典范的长期积淀。而此审美倾向使得金泽荣的诗文创作取得很高的艺术水平,受到中韩两国文坛的高度认可,被称为韩末杰出的汉文学创作者,名列四大家。
注释:
[1]陈鼓应:《老子译注及评介》,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
[2]杨柳桥:《庄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3]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
[4][宋]苏轼,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
[5][韩]金泽荣:《金泽荣全集(第2卷)》,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78年版。
[6][韩]金泽荣:《金泽荣全集(第1卷)》,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78年版。
[7][韩]金泽荣:《韶护堂集续(卷5)》,南通翰墨林印书局,1919年版。
[8]周振甫:《诗品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
[9][韩]金泽荣:《韶护堂集(卷7)》,南通翰墨林印书局,1911年版。
[10][韩]金泽荣:《合刊韶护堂集补遗(卷2)》,南通翰墨林书局,1922年版。
[11]逾越:《沧江全集序,载沧江稿》,南通翰墨林印书局,1911年版。
[12][韩]金泽荣:《金泽荣全集(第6卷)》,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78年版。
[13][韩]金泽荣:《韶护堂集续(卷2)》,南通:南通翰墨林印书局,1919年版。
[14][南朝·梁]萧统:《陶渊明集序·载陶渊明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
(黄彦彦 江苏南通大学文学院 22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