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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体性的人性书写

2009-07-24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6期
关键词:意识形态人性

蒋 钰

摘 要:20世纪80年代,古华的小说《芙蓉镇》等以其对人性的发掘呼应了新启蒙运动“立人”的要求,获得了广泛的赞誉。但实际上,古华的小说在人性启蒙这方面存在很大的局限性,作品中的人物脸谱化,被政治线绳牵着走,甚至连塑造的知识分子形象也缺乏独立人格和自省意识,可见他的作品无论在对人性“情”还是“理”的启蒙上都存在缺陷。他的创作其实未脱意识形态规定的轨道,某种程度上难脱依据现成结论阐释历史话语的嫌疑。

关键词:人性 意识形态 脸谱化 独立人格 自省

在“文革”这场民族的劫难中,人成了阶级斗争的工具,人性意识和自我意识被完全抽空,成了只有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的非人。这场继封建社会之后新一轮的“非人”运动借助政治力量和意识形态把人的尊严践踏到脚底,人丧失了起码的需求、权利和自由。“文革”文学中的“人”也是失落和异化的。“文革”结束之后,知识界发起了新启蒙运动,回归“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运动,人道主义话语开始苏醒和复活。因此,“文革”后初期的文学某种程度上是对“人”的回归,是对正常人情、人性的呼唤。

古华的主要创作期便是在新启蒙运动开始兴起的20世纪80年代初。他是一位善于发掘人情和人性的作家,他的小说创作把潇湘地域风情和时代风云结合起来,并以此作为人物和故事的活动场景,由此逐渐深入到文化层面,展开对时代历史的反思和人情、人性的发掘。可以说,古华的创作顺应了启蒙文学浪潮对“立人”的寻求,更是对“五四”“人的文学”的一次遥远呼应,对人性的挖掘和对历史的反思有一定的深度,试图唤回失落已久的主体意识、自我意识、民主意识和权利意识。但是,细读作品,不得不说他的小说在人性启蒙方面还存在着很大的缺陷。

正如上文所述,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思想界最富活力的是中国的“新启蒙主义”思潮。这股思潮的“冲破禁区”意味着思想解放的同时也意味着启蒙人道主义话语主动迎合主流意识形态的策略。在国家推动的社会变革由市场化过程向全球化迈进的大环境下,新启蒙运动实质是一场知识分子要求社会改革的运动,他们的思想努力与国家目标大体是一致的。“历史地看,中国‘新启蒙思想的基本立场和历史意义,就在于它是为整个国家的改革实践提供意识形态的基础的。”[1]在知识分子部分地与国家意志结合的情况下,启蒙文学对于对历史的反思和“立人”等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仍没有超越国家政治意识形态的范围。“文革”之后,有关“当代史”问题存在多样、复杂的看法,很快,中共中央便做出清理,形成“结论”性的意见。在1981年中共中央十一届六中全会上,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启蒙文学对当代历史的叙述,很多都是运行在“决议”所给出的轨道上。

考察古华这三篇重要小说的创作时间,虽然都在“决议”给出之前的1980至1981年之间,但是可以看出,他的创作仍受到意识形态的很大影响。在关于《芙蓉镇》的创作谈中,作者自述道:“设若不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保障了我的基本生活,而到别的什么制度下去参预什么生存竞争,非潦倒饿饭不可。”[2]作者对党所领导的社会主义的由衷信赖就决定了他对“文革”历史的反思和对人性的启蒙被局限在国家意识形态许可的范围内,他的作品就难脱依据现成结论阐释历史话语的嫌疑。《芙蓉镇》中,在反思“文革”这次劫难的原因时,作者仅仅把它归于国家政策的一时错误和少数坏人的趁机兴风作浪这种道德化的历史原因。作者完全是把历史简单化了,对这场劫难负责的似乎只是错误的政策和少数坏人。事实上,仅凭这两点原因是无法真正完成对“文革”的批判的,停滞于政治路线本身的范畴不可能完成对历史的追问,政治路线无法作为这场历史灾难之所以发生的终极解释,而归于少数坏人这种道德的原因更没有触及历史本质,是对历史责任的敷衍和推脱,是肤浅和不合实际的。

对历史的这种简单图解就决定了古华的人性启蒙的局限性。事实上,从小说主要的正反人物胡玉音、秦书田、李国香和王秋赦等身上,我们感受到的他们的命运沉浮和历史遭际,很少是凭借他们本人的个性因素传达出来,为了突出由政治政策波折引发的个人遭际,作者将笔墨集中在政治层面,借人物命运演时代变迁的意图最终使人物变成了政治线绳串联的木偶,忽略了对于人物内心世界的探视。虽然他塑造的人物个性鲜明、复杂,但是仍可以看出其对人的个性和生活的刻画是附着于政治变迁上的。比如“癫子”秦书田是给我们印象极为深刻的人物,他经受了“文革”中长期的屈辱生活,但随着政策的拨乱反正,他似乎迅速地忘掉了苦难,重新投入社会主义崭新的生活,开始他的民歌采集工作。不止是秦书田,作品中所有的人物在“文革”结束后,都立刻欢欣鼓舞,焕发了新的生命。

而实际上,作者忽略了人的心灵常常无法像意识形态秩序那样容易得到修复,身体所受的苦难或许可以痊愈,而心灵受到的非人的摧残和折磨是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根本不会在短时间内就完全恢复,以饱满的精神开始新生活。

古华小说创作中除了人物的个性因素被忽略,使他们被政治线绳牵着走这个局限外,人物的脸谱化也是一个较大的缺陷。《芙蓉镇》、《爬满青藤的木屋》、《金叶木莲》这三篇小说的女主人公胡玉音、盘青青、金叶无一例外地都是土生土长的姑娘,都具有佼好的面容、善良的心地。而反面人物王秋赦、王木通等要么形容猥琐,要么五大三粗一看就是蛮横无理的样子,而那位宁仲福副场长也是个精瘦条子,显而易见地熟悉在官场上如何打滚。从对这些人物的刻画可以看出作者某种程度上仍未完全脱离“文革”文学塑造人物的模式,对道德上的“坏人”首先进行外表的丑化,只不过没有文革文学的妖魔化,是贴近正常人的略微丑化。人物的脸谱化也妨碍了作者对人性启蒙的进一步深入。

人物过多地受到政治牵制以及脸谱化的书写说明作者人性关怀的路线还只是限于由“非人”向“人”的回归,作为“类”存在的人重新受到普遍的尊重和关怀,人的尊严、权利和自由被重新肯定,人的价值被重新重视。但是人性仅是在类的意义上被书写,并没有超越革命文学以来人性书写的惯例:群体性的人性书写是人性唯一被认可的书写方式。[3]马克思认为,任何一个存在物只有当它立足于自身的时候,才在自己的眼里是独立的,而只有当它依靠自己而存在的时候,它才算立足于自身。[4]而作为类存在的人,本质上来说已经丧失了作为个体的独立性,没有了个人独特的个性、感情,是泛化的大写的“人”。作者对人性的书写并没有深入到个人关怀的空间,个人命运的书写只是为了阐释政治路线的演变,而实际上,个人命运除了政治之外还受到很多方面的影响,人的生命有着更为广阔的内涵和空间,这些在作品中都被遮蔽了。

除此之外,古华的小说创作最主要的一个缺陷还在于他的作品缺乏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自省意识。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是指那些借助知识的力量,对社会表现出强烈的公共关怀,有社会参与意识的文化人,他们被誉为“社会的良心”。他们坚守理性原则,运用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以反思和批判的精神与意识形态保持一定的距离。正如上文作者的自述,国家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保障了他的基本生活,他对此也是依赖的,这就决定了他对意识形态某种程度上的妥协,也就是说,他作为知识分子的反思和批判是有限度的,是在意识形态给定的框架之内的,跟着政治路线走必然会导致独立人格的丧失。

真正的人性是情感和理性的和谐统一体,20世纪80年代的知识分子们在思想界发动了提倡人道主义的新启蒙运动,与此相呼应,文学界也创作出大批呼唤“文革”中失落已久的“人性”的作品。古华的小说在对普通群众和知识分子的人性发掘上都取得了一定的高度,但是他笔下无论是普通群众的“情”还是知识分子的“理性”都存在着局限,人性很大程度上都只是作为类存在的群体性的人性被书写。只不过在当时经历了“文革”极左文学的长期窒息以及所谓的“伤痕文学”粗糙直白的泛情宣泄后,《芙蓉镇》、《爬满青藤的木屋》等以其诙谐和清新的美学风格,和充满浓郁湘南气息的民俗画卷让人耳目一新,它们的大受欢迎也是顺理成章的。

注释:

[1]汪晖:《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天涯,1997年,第5期。

[2]古华:《古华获奖小说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308页。

[3]董健,丁帆,王彬彬:《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1页。

[4][德]埃里希·弗洛姆:《弗洛姆著作精选——人性·社会·拯救》,黄颂杰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59页。

参考文献: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3][英]休谟.人性论[M].关文运译,郑之骧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4][美]拉塞尔·雅各比.最后的知识分子[M].洪洁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

[5][英]弗兰克·富里迪.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M].戴从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6]许子东.契合大众审美趣味与宣泄需求的“灾难故事”——“文革小说”叙事研究之一[J].文艺理论研究,1994,(4).

(蒋钰 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 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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