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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妍与淡雅 女性的揭秘与消解

2009-07-23黄志军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消解

关键词:《ROMANESQUE》 红妍 淡雅 梅 消解

摘 要:《ROMANESQUE》开创了杨绛小说的主要话题与基本意绪。作者创设了两个品性对立的女性梅和令仪,在彰显梅的“红妍”特征和令仪的“淡雅”品性的同时,又对二者各所征代的品性魅力与传统意蕴进行了消解与颠覆。

杨绛在《杨绛文集·小说卷·作者自序》中说:“我当初选读文科,是有志遍读中外好小说,悟得创作小说的艺术,并助我写出好小说。”在此追求下,1946年,已届中年的杨绛厚积薄发,用心经营,创作了继其1934年在清华做学生时的课堂作业《璐璐,不用愁》之后的第一篇小说《ROMANESQUE》。按作者在小说中对“ROMANESQUE”的译述,篇名即谓“浪漫故事调儿”。“爱玩福尔摩斯”的杨绛极富浪漫心态地讲述了一个充满浪漫情调的故事:忠厚小伙叶彭年对聪明高雅的未婚妻陈令仪只有崇拜,而激不起两性相悦的热情,却与混迹于社会的污浊黑恶之中的某犯罪团伙头目的女人梅一见钟情,并不顾一切地筹划与之私奔,但梅突然失踪,使这一场具有传奇浪漫色彩的爱情无果而终,等待他的依旧是令仪那苍白无韵的呼唤。

该篇中,作者创设了两个品性似乎对立的女性梅和令仪,并分别将梅的品性同“红梅”、令仪的品性同“清茶”结合起来,在彰显梅的“红妍”特征和令仪的“淡雅”品性的同时,又对其品性魅力进行了消解,进而对二者各所征代的传统意蕴进行了颠覆与解构,其中对作家传统意念中与女性相关联的“梅”这一美好意象的消解,寓意尤深。

淡雅的令仪 无味的清茶

令仪在小说中所涉文字不多,更多的是被作者撇在清冷的角落里,当然,这也就是其未婚夫彭年对待她的态度。因“早有不成文法,规定他们俩是一对”,所以令仪成天介等候着彭年向她求婚,“可是彭年并不想结婚”,原因在于令仪的“高雅”品性反令彭年敬而远之。令仪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穿一件淡青衣裳,越显得纤瘦苍白。彭年总不懂令仪为什么只讲穿衣服鞋袜的贵重雅致,从不肯把自己打扮打扮。彭年自愧是俗物,喜欢令仪别那么淡。她在宴会上或逢喜庆大事,略施脂粉,显得清秀端妍;换上柔滑的颜色衣裳,衬出细软婀娜的身材,并不像平时瘦硬。也许她的美,是珍藏着有事用用,不肯家常消耗的。这时她夹着一本青面白线的书……

可以说这是一个颇具传统意蕴的古典派良家淑女形象,让人联想及张爱玲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白玫瑰”类型的女人。但在彭年眼里这苍白瘦硬毫无魅力!他嫌她过于矜持内敛,缺乏女人味;希望她能“俗”一点,最好是“妍”一些!的确,令仪总是摆出那么一种“青”“白”,连看的书亦然。因此尽管彭年“崇拜令仪聪明高雅,自愧不如……只把她当作一个娴静的小姊姊”。从彭年的心里可看出,“白玫瑰”似乎只能供男人们崇拜仰慕,却并不能像“红玫瑰”的美那样可许男人日常消受。可见彭年更喜欢富有女人味的“红妍”女人。

小说还将令仪比作清茶——

彭年狠狠地责骂自己是俗物。可是,何必雅呢!令仪就太雅些。她像她所爱喝的苦涩的清茶。彭年从未坦白承认自己不能欣赏清茶风味,可是他老老实实爱喝咖啡,爱咖啡的浓郁。

茶是中国传统审美文化中的一个高品位的意象,可见彭年甚至从精神上否定了令仪淡雅品性的价值。不过彭年又从不肯坦承自己不能欣赏“清茶”所承载的传统所谓的淡雅品质。可见所谓的高雅品性对人的自由自适有着某种无形的拘束,人们不仅要青身寡饰,还得清心寡欲;甚至,人们可以不欣赏它,但不能否定它的“高雅”地位,这进而导致了一部分人被迫践行这一品质,甚至不惜装饰出某种品状。

小说中的彭年是一个追求自由自适的人,但社会与家庭却总是给予他一种约束。他母亲担心他“心地老实得像孩子……不肯念书……难保不被坏女人引诱上斜路”。在中国传统观念里,读书是“正途”,是规矩,就连彭年也希望将来自己的孩子“别像他庸俗,而能像令仪一般聪明爱读书”。然而高雅的令仪却又是对彭年自由自适的生活的一种无形的规束。令仪其实是一个外表清淡但内心却并不淡泊、超脱的女人,她所具有的高雅品性不仅拘谨着她自己,同时也给彭年形成了一种羁绊。作为“清茶”这一高雅文化意蕴的载体的令仪,她在小说中的“淡雅”品状让人感觉有如一具千年干尸,苍白无韵、了无生气,彭年甚至明显地表现出对她的厌嫌。也就在彭年结束与梅在小饭店里的浪漫而激情的约会归来,抬头便看见令仪正呈现出与轻快灵动的梅完全别样的一幕:

彭年闷闷地回到家里。半楼梯,令仪正慢慢地一步步下来,还扭过头去对楼上说话。彭年不愿碰见任何人,尤其是令仪。

好一个“慢慢地一步步”,而且竟“还扭过头去对楼上说话”,可见这是一个如何小心、客气、拘谨的女人!因此彭年在令仪面前时常感受到压抑与不自由,以及无爱、无聊及沉闷的气息。诚如作品所写彭年的日常生活:“访令仪,看话剧,上课,吃饭,睡觉。日子特别长,因为无聊。日子又像短,因为没意思。”居然将令仪与他感觉无聊和没意思的事情相提并举!因此彭年排斥令仪所代表的高雅,并且不爱读书,以及对“坏女人”一见倾心并不计后果地决意与之私奔……这些行为可谓是对令仪所代表的“正途”的颠覆。

令仪,作为一个受婚姻束定的女性,被心怀旁骛的配偶所冷落忽视,满心委屈,蠢蠢欲动,外表却竭力矜持淡泊,故作高深;事实上枯坐死等,又苦又怨,仿佛徐娘半老而久不见宠的怨妇。因此杨绛笔下的这一人物形象不仅是对“清茶”所指征的淡雅意蕴的消解,也是对“白玫瑰”类型女人依附的所谓“高雅”的消解,更是对人物自身品性魅力的消解。

俗气的红妍 伪饰的品貌

与被作者和彭年撇置于后台的令仪相比,梅占据了小说的前台和主要的篇幅。

杨绛用侦探式的手法,从叶彭年的视角,揭示了这个女人所具有的多面品性:红妍俗气、清纯端庄、活泼可爱、泼辣粗俗、温情世故等。随着这些品性被一面面地揭开,让人在惊诧于这个女人品性的丰富的同时,更迷惑于这些品性的真假,不知哪些才是她真实的品貌。

小说首先展现的是紫衣女郎的红妍俗气。

梅的出场真是未见其人先扬其声!极喜欢《红楼梦》的杨绛是借了王熙凤的出场方式来表现梅的:

忽然一阵脚步声,风也似的扫进一个穿深紫衣裳的女人;随着她飘过一阵香。彭年抬头,只看见她的侧影:苗条而丰腴的身体;一头鬈发,很工整的梳成一个个松松的大圈儿。耳朵上戴着三四圈细金丝大耳环。腕上也戴着四五只细丝金镯子。彭年暗想,看这打扮,不知又是怎么个蠢女人,却生成这么美的身体……她肩颈腰肢间绰约的风姿,眼角眉梢的妩媚,和顾盼间流动的光彩……这女人有本事嵌进他心里去。

紫衣女郎的出场有如一枝深紫色的梅,卷起一阵香,横空伸进了彭年的世界里。这是个毫不遮掩自己女性美的奔放的女人,夸张的打扮恣意地张扬着自我。以至于彭年本能地首先对其“苗条而丰腴”的“美的身体”(亦谐“梅的身体”)发生了浓厚兴趣,潜意识里希望这个“红妍”打扮的女人不是一个蠢女人。当然,紫衣女郎嵌进彭年心里去了!彭年一见钟情于扮相如此夸张俗气的女人,坦白承认自己就是喜欢这种世俗的下里巴人的美,坦承自己“老老实实爱喝咖啡,爱咖啡的浓郁”。咖啡是一种外来的饮料,诚如梅是一个中外混血儿。咖啡味浓并对人充满刺激,提神而激发人的想像与胆量,使人张扬自我,它的魅力还源于它的神秘。在彭年的意识里,梅的身体蕴涵着咖啡的因子,他确实喜欢这种红妍、味浓、神秘的女人,尽管这种女人的确有点俗气。

其次,女学生的清纯端庄。

梅假扮女学生,这一设计简直就是杨绛玩的一个黑色幽默。小说写彭年与梅第一次约会在公园门口电车站,作者给予了这个女人极富意味的特别装扮:

转角处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可不就是她!穿着深裥藏青短裙子,白西装衬衫,短袜子,平跟鞋。她夹着两本书,雪白的皮肤,不搽一些脂粉,嘴唇也不涂红。

这是典型的五四时期女学生的着装打扮,这一打扮又仿佛令仪的复制版,然而这种着装对于作为诈骗团伙成员之一的梅来讲不过是一种道具的运用罢了。而她夹着的两本书分别是:

一本是破残的安全戒烟奇方,剩了后半本,都是些药店的广告;另一本完整些,是佛学会的因果报应劝善篇,都包着簇新的书面。

这分明还是她行骗的道具!作者深有用心地用“佛学会的因果报应劝善篇”和“包着簇新的书面”的字样来强化讽刺与夸张的效果,以提醒读者注意这个女人的乔装伪饰,并随即揭露道:“她没进过学堂。她认得几个字,可是不会写。”这几乎就是个文盲。杨绛如此写作,与其说是在戏谑女人,不如说是在戏谑男人,意指梅的所为不过是蛊惑和迎奉男人盲目而愚蠢的喜好罢了。

其三,女孩子的活泼可爱。

相对于令仪来说,梅能给予彭年刺激性的浪漫,从而使世俗的生活所给予他的约束与压抑得到释放。梅带给他“学做侦探……跳电车,化装,盯梢,和坏人在一起”等具有“浪漫故事调儿”的生活,她以一种青春的活力甚至孩子气的天真与快乐深深地感染了彭年的心。小说写彭年以盯梢的方式在梅的有意引导下跟踪进了僻静的小饭店后,梅突然——

回过身来,对彭年眉一掀,眼一亮,很乐地笑起来……她两眼跳闪着顽皮的笑,皱起精致的小鼻梁,做个怪可爱的鬼脸……她作势向手心唾了一口,和彭年拍一掌。彭年忍不住笑了,她也笑,两个人孩子似的乐……他们互相看着,毫无掩饰地各从各人眼里望到心里。笑渐渐凝成爱恋,停滞在两人眼睛里。

这是一种完完全全的自由自适,一种心心相印的爱恋与默契,一种触及心灵的快乐与奔放。这个灵活自如的女孩子,她让彭年感受到一种通透的爱的自由。就彭年的选择来说,对令仪与梅的取舍,无异于是对规束拘谨的人生和自由自适的人生的取舍。

其四,泼妇的泼辣粗俗。

后来,当彭年找到梅的居所时,他所遭遇的却是完全别样的梅:

上面的门砰地开了,随着吵骂声、顿脚声、摔东西声跌撞出一个女人来。……同时门口跑出一个红衣裳女人。可不是梅么!两手叉腰,正预备接口吵架。……满屋凌乱。地下乱摔着雪花膏瓶子,拖鞋,高跟鞋,衣裳,丝袜子,衣架,鞋撑。地下、桌上、凳上都是纸牌。梅看看屋里自己的战绩……

作者剥掉了这个女人此前所呈现出来的红妍、端庄、孩子气等“外衣”,为其换上了一件泼妇的道具,泼辣粗俗。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此给梅穿上了一件特别颜色的衣裳——“红衣裳”!这是作者所作的强化性的暗示,颇有意味。

因此这个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尽管她告诉彭年说她“今年十八岁”,但“彭年捧住她的脸仔细认认,她像十五六岁,又像二十八岁还不止……眉间隐隐三条皱纹,像个饱经忧患的中年女人”。这个温情而又世故的女人真是高深莫测。

梅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装饰和呈现出各种品状来的女人。而依据作者将梅与令仪的对照设计,我们由此联想及令仪的日常扮相及其矜持状态,也就豁然明朗了:梅的多面性对令仪及“白玫瑰”的“高贵典雅”构成了一种拆解!因为既然似乎属于“红玫瑰”类型的“红妍”女人梅稍作装扮就可呈现出“清纯”、“端庄”,那么,我们当然也可以推想爱喝“苦涩的清茶”的令仪未必不可能是为“高雅”而喝清茶,甚至未必不可能是为装“高雅”而装着爱喝“清茶”!只是因为彭年对令仪熟视无睹,不曾走进她的内在世界,未“侦破”其真相。也就是说,令仪所展示的“淡雅”形象也许只是其外在的一面,而她内在的一面也许出人意料地构成了对其外在形象的消解。

杨绛赋予紫衣女郎以“梅”的名字,用意特别!作为梅兰竹菊四君子之一的“梅”是一个具有中国传统审美的崇高品质的意象。当它作为一个女人的名字而承载一个女人时,一定程度上这个女人同时也就承载着这一美的意蕴。文人雅士们也常将“梅”赋予其笔下某一诗化的人物,凝聚为一个如江南雨巷里结着爱与美的韵味的女郎意象,比如施蛰存《梅雨之夕》中那个如梦似幻的女郎意象;朱湘《雨》一诗末那句“如今已是七年了……梅怎样?/那一套新衣裳总该湿了……”浓浓的诗意与其情感所指归的“梅”水乳交融;《雷雨》,曹禺也还是舍不得不用这个“梅”字,所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惠,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等等,例子举不胜举。但是,杨绛笔下的“梅”这一形象,却是对作家传统意念中与女性相关联的“梅”这一美好意象的消解。因为尽管这个外表穿着浪漫紫衣的女郎名字也叫梅,但梅的美的品质何在呢?当作者如侦探一样侦破紫衣女郎的身世之谜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梅竟是一个外国水兵留下的混血儿,终日与骗子、妓女和吸鸦片者为伍,且是一个诈骗团伙头目的女人,并且打架吵嘴无所不能!作者似乎还嫌不够,干脆进一步“揭秘”这个梅其实是“五月生的。不知谁起的名字,都叫她梅,没有姓,也用不着”。这简直就是个“野女人”!读者至此方才明白,在中文里发音“梅”的这个女人的名字,只是英文“MAY”(五月)的谐音。原来此“MAY”非彼“梅”啊,难怪她是个混血儿!真是玷污了中国传统审美理念里的“梅”。

值得一提的是,《ROMANESQUE》也寄寓了作者对男性心猿意马品性的戏谑与嘲讽。尤其是在小说的后部分嘲谑意味越发强烈,作者似乎按捺不住激动的意绪,竟以一句“彭年觉得人生愈来愈像浪漫故事了”来明确表达自己的嘲笑和某种莫名的愤懑!这一意绪似乎出于对不满足于现状而心生旁骛、向往“玉人”的已婚男人的一种厌恨。作者这一意绪也许产生于抗战期间沦陷沪上的那一段世俗生活,并由此一直蔓延在她的绝大部分小说中,最典型的还包括《小阳春》、《“玉人”》及《洗澡》等。因此说,《ROMANESQUE》开创了杨绛此后四十年里多篇小说中不依不饶反复纠缠的主要话题与陈年旧绪,颇值得品味与揣摩。

(责任编辑:张 晴)

作者简介:黄志军,泉州师范学院应用科技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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