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女之后谁更痛？前夫怒告失职前妻

梁纪锋等

一次意外、一场官司。女儿溺水身亡让离婚后的他和她相向于法庭之上。他说她监护不力，要求精神赔偿；而她说，失去女儿，自己一样心痛。赔，还是不赔?这一场情与法的较量该怎样收场……

2008年9月12日深夜，仍沉浸在丧女之痛中的吴梅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是无尽的黑暗，那样的黑暗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4天前，前夫杨新将她告上法庭，原因竟是为了1个月之前意外离世的女儿。

女儿的离开已经让吴梅追悔莫及，如今，杨新又步步紧逼，将她的悔恨逼得无路可退。

那个深夜，吴梅在黑暗中追寻着前尘往事，追寻着女儿出事前后每一个熟悉的身影，有前夫、有女儿，还有她的老父亲……

丈夫赌博妻子偷情，

这个家庭不欢而散

吴梅与杨新相识于打工地苏州，两人在同一家制衣厂工作。1998年5月的一天清晨，吴梅所骑的自行车在中途爆胎，成为两人结识的机缘。很快，两人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之后，吴梅天天给瘦弱的杨新煲汤补身子，而杨新天天骑摩托带吴梅上下班。1999年春节，杨新和吴梅见了对方的父母。父母非常满意这门亲事，便催促他们办了结婚手续。

那年，吴梅21岁，杨新23岁。

回到苏州，杨新找了一份销售工作。由于接触的人杂而多，他染上了赌瘾，而且一发不可收，每月的收入有一半进了别人的口袋。吴梅一次次地劝，他一次次地说改，却最终并没有用行动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吴梅恼怒地质问：“你简直就是个骗子!你为什么说了不改?”他粗暴地说：“这是我业务上的事，你别管!”她被激怒了：“业务上的事就是玩麻将?”说着，她一把掀翻了桌子，他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

那晚，她躺在床上难过地哭着说分手，他觉得事情不妙，便苦苦地相劝，并发誓不再赌博。她信了，她的原谅成了他们婚姻继续下去的理由。

然而，没过几天，他又犯了赌瘾。这一次，吴梅真的心灰意冷了，可就在她下定决心分手之际，却发现自己怀孕了!想了许久，她把怀孕的消息告诉杨新，并恳求他：“老公，能不能为了我和肚里的孩子，别再赌了呢?”杨新愧疚地拥着吴梅，又是道歉又是保证。

杨新真的没有再赌，而且对妻子格外体贴，这让吴梅满心欢喜。2000年1月，吴梅在苏州生下了女儿杨芳，女儿的出生给夫妻俩带来很多欢乐。女儿刚满月，吴梅就去制衣厂上班了，把女儿交给工作自由而轻松的杨新。然而杨新无心照顾女儿，常常将女儿留在家中，自己悄悄出门去打麻将。

一天，吴梅下班回家，却不见杨新的影子，而女儿尿湿了被子，“哇哇”哭个不停。气恼的她找到杨新，掀翻了麻将桌。杨新将她按在地上，一顿暴打。

吴梅万念俱灰，失魂落魄地来到一座小桥上，纵身跳了下去。所幸河边有人游泳，她被及时救上了岸。

这一次，杨新怕了，他收敛了赌瘾，并开始努力工作。

几年打拼之后，杨新和吴梅攒了一些钱，两人在老家盖起了一幢四层小洋楼。日子好起来了，夫妻俩没再出去打工，而是在家边照顾女儿边做小生意。可是，悠闲的日子又让杨新重拾“旧爱”。吴梅跟他打闹了无数次之后，见他没有任何改变，于是，她的心彻底凉了。

一段时间之后，她有了一个倾诉对象，是她的姐夫赵平。在她的眼里，他最懂女人心。倾诉久了，这个男人的怀抱便成了她的渴望，终于有一天，她倒在了那个怀抱里……

吴梅的姐姐得知丈夫背叛，提出了离婚。

不久后，吴梅也向杨新提出离婚，但杨新却坚决不同意。2006年7月21日，当地法院经过几次调解无效后，判决吴梅和杨新离婚。离婚时，两人约定，女儿由杨新抚养，吴梅把自己拥有的房屋产权折抵给女儿作为抚养费。

女儿意外身亡，

离异父亲怒告前妻索赔

吴梅和杨新离婚之后。她不顾父母的劝阻和周围人的议论，投奔姐夫赵平。赵平在县城开了一家食品加工厂，吴梅在那里帮他打理业务，一个人倒也过得衣食无忧。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吴梅总会想起女儿杨芳，她知道杨新难改赌博的恶习，更担心女儿会跟着他遭罪。

吴梅的猜测并没有错。杨新虽然没有再娶，但除了做生意和赌博外，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女儿，他把杨芳交给父母，每天沉溺在麻将桌上。

渐渐地，原本活泼可爱的杨芳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学习成绩很优秀的她，功课也变得一塌糊涂。老师多次找杨新谈话，却没能引起杨新的足够重视。

后来，老师辗转找到了吴梅。得知女儿的情况后，吴梅揪心极了，她向杨新提出善待女儿的要求，但杨新却认为她管得多余。因为放心不下女儿，吴梅便隔三差五地去看望女儿。可由于路途遥远，加上工作忙碌，她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只好通过打电话来了解女儿每天的情况。

一天晚上，女儿在电话里向吴梅哭诉：“妈妈，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啊?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别的同学每天都有妈妈陪伴和接送，可我没有，我就像一棵孤独的小草，我好想你啊……”放下电话，吴梅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父母见她这样伤心，便劝她：“要不你把小芳要回来吧，实在要不回，就到法院起诉!”

吴梅何尝不想把小芳留在身边啊!可离婚时，她考虑到经济状况，加上自己又是有过错一方，所以只好遵从法律判决。不能把女儿留在自己身边，吴梅只好在逢年过节或寒暑假时把女儿接到身边，让她能多享受一些母爱。每次看到女儿躺在自己身边静静睡去的模样，吴梅都会悄悄落泪。

2008年7月11日，杨芳刚放暑假。按照往年的惯例，吴梅又把她接到了自己身边。很久没有见到女儿了，吴梅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女儿搂在怀里，但由于工作忙碌，只好委托父亲吴林帮忙照顾杨芳。吴林刚过50岁，身体硬朗，加上他一直都很疼爱外孙女，吴梅觉得将杨芳交给父亲一百个放心，哪知意外竟发生了。

8月9日下午1点左右，杨芳做完作业后甜甜地对吴林说：“外公，好不容易做完作业了，我想出去玩一会儿。”吴林没有多想，立即点头应允。小芳出门后，叫上了邻家伙伴林林，两人相约到附近的河里游泳。

那天，天气出奇的热。因距离河道很远，杨芳便向林林提议：“我们跑步吧，这样很快就能游泳了。”林林说：“跑步很累，你跑吧。”看林林有气无力的样子，杨芳就丢下她自己先跑了。等林林走到河边时，发现小芳已经游到了河中心。林林知道那里水很深，便大声喊道：“小芳，别过去了，那边水深，很危险!”可是，杨芳并没有听见林林的喊声，继续往前游着。不一会儿，杨芳就游到了深水区，林林清楚地看见她在深水里挣扎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林林吓坏了，赶紧脱掉衣服想下河去救小芳，可当河水没过她的腰时，吓得不敢再走了，于是她赶紧上岸，大声呼救起来。不一会儿，一

个少年骑自行车路过，林林急忙拦住了他。遗憾的是，这个少年在深水区挣扎了几下就紧急撤回了，然后飞奔上岸向路人求救。

10分钟后，一位中年男子路过，听到他们的呼声赶忙跳进水里。中年男子在深水区里找到了杨芳，但她早已停止了呼吸。尽管中年男子给她做了很长时间的人工呼吸，却没能挽回她的生命。

吴林见外孙女许久没有回家，焦灼地四处寻找。然而，他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有找到。就在他万分焦急的时候，林林跑回来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听说外孙女已经死亡的消息，吴林吓得浑身哆嗦，赶到事发现场，他抱住外孙女放声大哭起来：“小芳，你怎么突然走了呢?外公没有照顾好你，外公害了你啊……”

吴梅和杨新闻讯后匆匆赶来，吴梅哭得死去活来，而杨新疯了一样抓住吴梅父女大喊：“你们是怎么看孩子的?如果不还我的孩子，我跟你们拼了!”见杨新真要跟吴梅父女拼命，周围人将他拦住了。

第二天，吴家要将小芳的尸体火化，但杨新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要求吴梅父女必须对杨芳的死有一个交待，否则他就要把女儿的尸体停放在吴梅家里。双方闹得不可开交，镇上的人民调解委员会只好介入调解。

3天后，在人民调解委员会的努力下，杨新和吴梅父女终于就女儿火化事宜达成协议：吴梅承担女儿2919元丧葬费，骨灰盒则由杨新负责购买和寄存。

女儿的后事已经做了妥善处理，但杨新却认为：女儿被前妻接走，她理应负责监护女儿，可前妻却把女儿交给父亲监管，而她的父亲并没有尽到监管责任，这才导致女儿死亡：再者，杨新认为女儿的死亡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精神伤害，这一切也都是由吴梅父女监护失职造成的，所以他要向他们讨个说法。于是，杨新决定将吴梅父女告上法庭。

9月8日，杨新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法院依法判决吴梅父女赔偿死亡赔偿金、精神抚慰金、丧葬费等共计人民币13万元。

失女赔偿引争议，

前夫状告失责前妻该不该

法院受理了这起案件，但法院内部对是否支持原告诉讼请求产生了很大的争议。

基于案件的特殊性，办案法官多次找到杨新和吴梅，试图从情理上分析案件的起因，引导双方换位思考，从而平息矛盾、化解纠纷。但法官的努力，并没有让双方达成一致。杨新立场坚定地说：“女儿不能白死!我就是要让吴梅为她的失责行为付出代价!”吴梅也没好气地说：“要告就让他告吧，虽然我对女儿的死负有一定责任；但离婚之后，他也没有照顾好女儿，这也是女儿发生意外的直接原因。女儿不幸死亡给大家都带来巨大的精神痛苦，如果杨新让我赔偿他的损失，那么谁来赔偿我的损失呢?难道我不心痛吗?”

2009年1月12日，法院开庭审理这起全国首例离异夫妻失女赔偿案。庭审中，杨新情绪激动地说：吴梅未经他同意，偷偷接走了女儿，最终导致女儿死亡，他希望法院能支持他的诉讼请求。然而，对于杨新“未经同意，偷偷接走女儿”的说法，吴梅当即反驳：“我接女儿你怎么不知道啊?你不仅同意我接走女儿，你妈还帮女儿整理衣物和书包，并把女儿送到我家呢。你既然没有同意，为什么后来不把女儿接回去呢?”

面对吴梅的反驳，杨新无话可说。由于他无法向法庭提交被告吴梅“偷偷接走女儿”的证据，所以法庭并没有采信他的指证。但对于吴梅将女儿接走，并不幸溺水死亡的事实双方并无异议。于是，案件争议的焦点便集中在吴梅和父亲是否该承担赔偿责任的问题上。

法庭上，杨新声色俱厉，而吴梅则声泪俱下：“其实，女儿不幸死亡，我这个做母亲的更是悲痛欲绝。如果让我来赔偿原告损失，那谁来赔偿我的损失呢?”坐在被告席上的吴梅父亲更是感到委屈和无奈：“女儿把外孙女放到我这里，我也尽己所能帮女儿照看。事故发生前，我努力寻找外孙女，但没有找到。当得知外孙女遭遇不幸时，我也为她做了人工呼吸，但已经晚了。谁都不想自己家的孩子发生意外啊!更何况，我又那么爱小芳，我的心还痛呢!”说着，吴林老泪纵横。

最终，杨新请求吴梅赔偿精神损失的要求没有得到法院支持，因为杨芳的死亡给吴梅和杨新都造成了精神上的痛苦，且两人都有过错。法院按照相关规定及当地居民人均20年收入总和的35％计算，判决吴梅赔偿杨新人民币25856，6元，驳回杨新的其他诉讼请求。

庭审后，这起案件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争议。不少人认为，既然吴梅把女儿接走，就得履行监护责任，女儿不幸身亡，她应该承担后果；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女儿都是父母的亲生骨肉，爱和痛是一样的，杨新不应该起诉吴梅。

一审判决后，杨新认为法院判得太轻，他正考虑上诉。而吴梅在接受采访时，一边沉浸在失去女儿的悲伤中，一边又态度坚决地表示：不同意赔偿杨新。

同样是失去女儿，但一个成了原告，另一个却成了被告。杨新心痛、吴梅也心痛，我们无法判定女儿的离开到底对谁的伤害更大，但法律却用它的标准给了我们答案。

专家点评：

叶国强(法官)

杨芳的死亡并不是第三者的行为所致，而是由父母监护失责造成的。这一结果，给父母双方均造成了难以弥补的精神损害，父母同属过错行为人，也同属享有损害赔偿请求权的受益人。基于本案特殊性，法院根据公平合理的原则，支持了原告的财产赔偿请求，却驳回他的精神赔偿请求。为什么呢?具体原因有三：第一，孩子是父母的精神财富，孩子的存在和成长能给父母带来幸福的感受。这种感受是抽象的，不能物化，具有不可分性和不可处分性。第二，母亲行为的过失性。过失是过错之一，相对于故意，同时区别于故意。第三，不支持原告精神赔偿诉求，最大限度地考虑了社会和谐因素。如果全部支持原告的诉讼请求，而让一个离异女性承受失女之痛和百般自责，同时又在经济上背负巨额赔偿，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司法工作的终极目标是维护正义和促进和谐，本案的处理符合这样的要求。

(应当事人要求，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张慧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