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心冷眼观尘世,针砭时弊刺沉疴
2009-07-23于佳琪
于佳琪
摘 要: 鲁迅先生是中国近代最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他的文学作品不仅是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对人性的深刻揭示,更是人类精神世界的自我探询与开拓。鲁迅的反思意识所产生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本文从反思国民性、反思社会和反思自我这三个角度对其进行阐释。
关键词: 鲁迅 反思 国民性 社会 自我
在百舸争流的现代文学史上,应当说,鲁迅先生的文学创作从一开始就是对中国社会历史及现实的深刻反思,一出现就以成熟的创作姿态进入文坛,成为后人难以超越的一座高峰。同时,透过鲁迅,我们也清楚地感受到了现代文学最重要的特点:以鲁迅为代表的一代作家,他们无情地揭露社会弊病,但同时也有对个人无私的解剖;他们对国民性进行彻底的抨击,但同时更深情地关注着整个人类的命运。鲁迅先生的作品不仅是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对人性的深刻揭示,更是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自我探询与开拓。他有一颗热的心,激情澎湃,担当重任;他有一双冷的眼,鞭辟入里,冷静沉着。他以心唤世,以笔抗天,他尖锐深刻、针砭时弊的反思,直指向社会探索的启蒙呐喊,直刺向中华民族千百年来未曾治愈的沉疴。
笔者认为,鲁迅反省意识的生成,有赖于他的怀疑精神品格的作用。“有谁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
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清世人的真面目”。鲁迅小小年纪即备尝世态炎凉、人清冷暖的个人遭际,从父亲的病,到由受到“侮蔑”所产生的对“古书和师傅的教训”的怀疑,再到成年后所接触的社会现实,非但没有抹去,反而更进一步印证了鲁迅童年时代的阴暗记忆。因此,鲁迅的反思意识不断形成,从停留在一种生活直观感受的层面上对中医中药的怀疑,到后来带有一种反省形态的意识深化,可以说,这种怀疑精神伴随着鲁迅阅历的不断丰富,思想的逐渐发展,逐步地在他的性格特征和精神品格上形成了清晰的定位格局,并成为鲁迅主体认知活动中的一种认知方式与思维方式,构成其文学创作意识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毋庸置疑,鲁迅的反思意识所产生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在此,笔者从三方面详细阐述鲁迅先生文学作品中所体现的反思意识。
一、反思国民性
在南京、日本求学期间,受近代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鲁迅的怀疑意识逐渐表现出一种文化反思意识,即在以西方文化为参照系当中,对自身从小所受的传统文化的影响,对自身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以及对整个国民的文化心理结构等一系列问题,进行深刻的反思。鲁迅在东京留学时曾和友人谈论过三个相关的问题: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生?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为逐步解决这些问题,鲁迅首先选择了“科学救国”的道路,不仅翻译了众多外国的小说,还通过普及科学知识的途径大力进行爱国宣传。“在留日归国后的岁月里,鲁迅一直在继续开掘中国人的灵魂,思索疗治民族精神创伤的药方,以期实现他青年时代就立定的‘立人的文化纲领”。[1]“幻灯片事件”作为一根导火线,改变了鲁迅早年“科学救国”的初衷,弃医从文,作为一种思想行动的标志,也表明了鲁迅“立人”思想的成熟。鲁迅认为:“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2]改变人的精神,是鲁迅“立人”思想的核心,即充分关注人,关心人,尊重人。鲁迅他“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而期待着将愚弱的国民“放到宽阔光明的地方”。[3]
鲁迅对国民性的探讨是深入而全面的,他始终关注着中国知识分子、贫苦农民和妇女的命运和地位,他将妄自尊大、自轻自贱、守旧排外、愚昧麻木、冷漠无情、卑怯巧滑等一系列国民劣根性披露无遗。
在《娜拉走后怎样》中,鲁迅写道:“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人自己是不肯动弹的。”[4]充分暴露了国民因循守旧、愚昧麻木的精神状态;“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过敏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5]在等级森严的社会环境下,人人一心一意谋取自己的私利,而这又必须在冠冕堂皇的幌子下进行,不能表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样就产生了“瞒和骗”,“自欺”和“欺人”便在社会中同时泛滥开来。“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5]在这种逃避现实的歪路上,那些一味地盲从于专制统治者的愚昧者肯定不可能去揭示许多触目惊心的国民性弱点。只有鲁迅这种推动民族趋于觉醒和解放的启蒙主义者,才会不屈不挠地提出国民性的主张,以一种空前的清醒和峻烈,洞穿和犀利,击破“瞒和骗”的谜障,将我们民族的“苦”和“病”深刻地绾结起来,毫不留情直面揭出我们种种的国民病,带领我们进行历史与现实的反思,重铸我们的民族魂。
在小说《药》中,鲁迅塑造了辛亥革命前后一群愚昧麻木、迷信落后的市民形象。茶馆老板华老栓为给儿子治病,不惜倾尽积蓄,买下一个人血馒头。夏瑜是为了反抗封建专制,解救被压迫的人民群众而牺牲的,但是那些被迷信和愚昧迷了心窍的民众丝毫不理解他,反将他的一腔热血当作治病救命的药饵。更令人悲痛的是,这蘸着革命者鲜血的馒头,并未唤醒民众,民众唯一感到兴趣的其实是各自的切身利益:康大叔所关心的是他通过这“人血馒头”实实在在弄到了手里的几块大洋,华老栓所关心的是自己的儿子吃下这个“人血馒头”是否能够保住性命,其他人则是随着康大叔故意夸张的讲述一起哄笑。他们怎知道,在他们哄笑革命者的同时,也是在哄笑自己的愚昧和无知。也许,他们在这哄笑中似乎得到一丝的快感和解脱,而我们也从这哄笑中感到了无限的悲凉。这就是辛亥革命爆发之时所赖以支持的群众基础,也是辛亥革命爆发之时中国国民的状况,鲁迅借此深刻地指出了辛亥革命失败的根本原因,尖锐地批判了中国国民性的愚昧麻木和卑怯懦弱的本性。
鲁迅在《灯下漫笔》中谈道:“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是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确实数见不鲜的。”[6]“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6]整个中国社会俨然是一个“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做稳了奴隶”两个时代的交迭,于是我们便看到祥林嫂、单四嫂子等妇女在社会的重压下如奴隶般艰难地生活着,孔乙己、陈士成等旧式知识分子在科举制度的戕害下早已失去了生存的主体意识却不知觉醒。
我们都很熟悉的阿Q更是“现代中国人沉默的灵魂的艺术典型”,是鲁迅先生站在制高点上对辛亥革命前后中国农村不知觉悟的贫雇农的一个典型而凝练的概括。阿Q用精神上的虚幻胜利来掩饰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这种“精神胜利法”的品性,不仅是中国人的“品行结晶”,更概括了人类的普遍弱点和存在的痼疾。对于阿Q,我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于“精神胜利法”,我们愤慨而又悲切。然而,就像林贤志所说:“在这个文字世界里,每个中国读者都可以找到自己经验过的东西,似曾相识的东西,无法回避的东西,却又绝对无法一一道出其中的底蕴。”[7]
纵然这种精神胜利法可悲可叹,但是我们应意识到,其存在具备充分的合理性和时代性,鲁迅先生反思的深刻性也正在于此。例如,人们难免会遭遇挫折和失败,会遇到各种难以名状的郁结,大多数人都懂得如何来缓解自己的压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我们常说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天涯何处无芳草”“尽人事而听天命”,便是常见的精神安慰法。也许有人认为,阿Q的“精神胜利法”应当属于正常精神安慰的过激行为,我们不可将正常的排解心理困惑与苦痛的方法都谓之为“精神胜利法”。但是,谁又能否认,这种适度的精神自我安慰不正是为现代人紧张的生活提供了一种情感上的释怀和心灵上的解脱吗?
对于国民的劣根性,鲁迅先生并不是一味地讽刺挖苦,更不仅仅冷眼旁观,而是以他惯有的悲悯之心加以刻画描写,希望引起“疗救的注意”,可谓用心良苦。《呐喊》《彷徨》中“老中国的儿女”,我们在今天依然随处可见,并在以后一定还会遇见。我们随着单四嫂子悲哀惆怅,为懒散苟活的孔乙己扼腕叹息;我们忘不了那个负着生活重担的麻木的闰土,也曾惴惴不安地追随爱姑冒险;我们更为祥林嫂的悲惨遭遇而百感交集……这一切人物的思想活动激起了我们不安焦虑的情绪,是憎,是爱,也是怜。我们深知,这就是中国,正是围绕在我们每个人“小世界”外这个大中国的悲欢离合。这些“老中国的儿女”,其灵魂背负着几千年来封建传统因袭的重担,也许他们有点面目可憎,也许他们过于愚昧麻木,但我们之所以深切感受到悲哀的原因正在于,我们不能不承认他们的存在,并且不能不懔懔地反思:我们自己的灵魂是否已经脱卸了这传统沉重的枷锁呢?
二、反思社会
首先,“在围绕着国民劣根性这样一个大主题下,鲁迅着重于描绘老中国人的沉默的灵魂,国民性也迅速转为国
民劣根性、坏根性的大展示,并在大展示中着力探索何种原因所指,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文化”。[8]鲁迅在描绘中国“国民性”时,笔端指向的就是传统。“国民性”本来就有“根性”,鲁迅认为“圣道”“圣人”和儒学经典是国民性病根之所在。然而,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是公正的,不完全是主观的,而是将主观批判和客观批判有机结合。他批判传统却又否定与传统决裂,认为中国新文化建设应“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同时,鲁迅的伟大之处还在于:他在继承传统文化精髓的同时,能清醒认识到传统文化存在的痼疾和缺陷,并结合当时的民族生存境遇,将传统文化的部分内涵进行合理性改造和转换,从而实现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使其核心得以再生。
其次,在对客观事物的审视中,鲁迅在对传统文化、社会制度、历史和近代西方文化投以反思的眼光时,敏锐地发现了其中不利于“立人”思想主张的因素与机制。譬如,在审视传统文化和社会制度时,鲁迅发现了它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吃人”特性。“吃人”二字是鲁迅对中国几千年奴隶史深刻反省之后的形象说明,“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9]狂人在中国的历史中窥见到“吃人”的本质,反观自身又发现自己也参与了“吃人”,以及他自己的“被吃”,这实质上也是反躬自省。他竭力号召着“这人肉的筵席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10]
最后,鲁迅将反思的意识焦点对准了近代西方文化,他敏锐地发现了近代西方文化所显示出来的种种弊端,并对其中的一些基本概念,诸如平等、民主、物质文明等进行了认真梳理。他认为,如果不细究近代西方文化的精神实质和近代中国的社会实情,盲目照搬近代西方的政治制度,不切实际地提倡西方的民主和自由,都将严重地妨碍其“立人”思想的实现。
三、反思自我
著名文学家茅盾曾评价鲁迅:“他不是一个站在云端的‘超人,嘴角上挂着庄严的冷笑,来指斥人间的愚笨卑劣的;他不是这种样的‘圣哲!”[11]是的,鲁迅是实实在在生根在我们这些人中的普通人。他忍住了悲悯的热泪,用冷讽的微笑,一遍一遍不惮烦地向我们解释人类多么脆弱,世事如何矛盾,他也绝不忘记,自己也分有这本性上的脆弱和潜伏的矛盾。例如《一件小事》《端午节》等便是鲁迅深刻的自我分析和批评,他不断反思自己的生存价值,充满愧疚,面对自身的卑劣面,他毫不留情地进行批判。“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12]“我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无情的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13]在鲁迅自我剖析的经典之作《野草》中,他也曾写道:“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同样,在《墓碣文》中我们也可以深切体会到鲁迅的自剖情结:“抉心自食,欲知本味……”是的,鲁迅就是这样,拿着解剖刀解剖自己的身体,不断凝视自我的内在奥秘。
鲁迅严格地进行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但决不是走向自我封闭,而是在沸腾的现实生活中,以积极进取的精神状态,以冷静理性的反思意识,把个体的反抗和群体的斗争结合起来,从消极反抗转向积极抗争,逐渐转向了对中国农民命运的关注,对知识分子性格和命运的分析,对中国妇女命运和地位的关注,对改造国民性、批判国民性的关注,对整个民族前途的关怀,是一名“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战士”。
览遗籍以慷慨,今天,我们的身边读物如潮,然而几曾见到如此慷慨陈词、壮怀激烈的文字?几曾见到如此鞭辟入里、警醒世人的反思?诚然,绝没有人能如他,在一个风雨如晦、黑暗如磐的时代,满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悲壮豪情,发出振聋发聩的“救救孩子”的呼喊;也绝没有人能如他,一直高擎“科学”“民主”的大旗,与形形色色的“拦路虎”搏斗,步履铿锵,壮怀激烈,奔走呼号。对于鲁迅,我们不能只做偶像的崇拜,他的精神风骨和深刻反思,是我们民族闳丽殿堂的栋梁,没有了众多偶像,殿堂也许会空空落落,但倘若没有了坚实栋梁,殿堂则必然岌岌可危。只有经过不断的反思再反思,强烈呼唤这走近又走远的反思意识,我们才有理由相信,我们的民族终会归于理性的澄定。
参考文献:
[1]陈淑瑜著.鲁迅评传[M].中国社会出版社,2006.10:63.
[2]鲁迅.呐喊·《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439.
[3]鲁迅.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135.
[4]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171.
[5]鲁迅.坟·《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254,255.
[6]鲁迅.坟·《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224,225.
[7]林贤志.人间鲁迅(上卷)[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1:272.
[8]常立霓.鲁迅与新时期文学[M].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1:75.
[9]鲁迅.呐喊·《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447.
[10]鲁迅.坟·《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229.
[11]茅盾.《鲁迅论》.鲁迅评说八十年[M].子通主编.中国华侨出版社,2005.1:394.
[12]鲁迅.呐喊·《一件小事》.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483.
[13]鲁迅.坟·《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