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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此山中

2009-07-20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3期
关键词:溪流星星

川 美

星与星的夜晚

天子山脚下一所农家小院里,青砖灰瓦的屋舍前,一小片空地摆放三张矮腿圆桌子,十来个不同省份的外地人坐在小巧的木椅上,围在桌边吃晚饭。主食是南方的“线儿米”饭,炒菜是农家院自产的土豆、豇豆、丝瓜、白菜,外加一点提味剁椒,十足的清淡,十足的农家味道。外地人都是冲着张家界风光来的自助游客,四个上海老太太和几个来自北方的年轻人。白日里,被无限美景调动着,饱了眼福,怡了心性,精神上的满足感令胃口格外宽容,没人挑剔食物优劣,填进嘴里的都好吃。人们用愉快的交谈延续白天的游兴,并期待下一日的游程,气氛轻松和谐,温馨溢满院落,树篱上,金黄的丝瓜花轻轻颤动,让你觉得那不是风在摇撼,而是受了人的笑声的感染。

夜幕垂落,天光在不觉中暗淡下来。灰蓝的天穹现出第一颗星星,因为不甚明亮而显得含蓄地望过来,如同天底下这小小山庄的守护神。远处的山上,白天看上去蓊郁的树木,被夜色洇染,囫囵成片,树隐去细枝末节,山呈现厚重轮廓。灰蒙蒙的山影从四周围拢过来,将世界挤压到只有目之所及那么大,方圆不足两公里?而中心便是这山间的农家小院了;人呢,最多不过眼前这可点数的十几个——倘世界真的只剩十几人,情形会怎样呢?也会有一个王吗?王也要册立后吗?为争夺王位也发动战争吗?也有派系争斗吗?也有贵族平民之分吗?或者,一切全无所谓,仅有十几人存在的世界,如何活下去,以及如何找到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念才是大问题。从哪里获得食物呢?如何织出布匹缝制衣裳呢?怎样造出一块香皂呢?怎么造出一台电风扇?还有电脑,如果想要一台的话,怎么搞出来呢……世界发展到今天,人所共享的一切归属于人类文明的财富,都是靠群体智慧的涓涓细流一点一滴积累、汇聚的结果,个体力量之于社会,既不可或缺,又微不足道。如果世间真的只剩下十几人,怕是要重新回到原始社会去了。所以,人要爱人,爱眼前的可见之人,也爱不可见的茫茫人海;爱现世的活人,也爱一切漂浮于世的往生灵魂。

而人有时候又是多么需要孤独和避世。人之孤独、避世,往往被误以为是厌世的表现,其实不然。人从同类的包围中暂时逃逸出来的同时,便是最大程度地投入了自然的怀抱,即使他并未隐居山林,而呆在习惯的居所,那么,当他是真正独处的时候,当他只感觉到是与自己的心灵相守的时候,他的心灵就会对外界的一切异常敏感,他感知到鼻息的气流,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空气的存在,门外的小鸟从来没有叫得像现在这么好听,他看见一枚黄叶从树梢上飘落,便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身上飘落下来,由此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和一棵树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依附着地球缓慢运转,同时在日与夜、季节与季节的轮回中缓慢生长,而当夜晚来临,他审视着满天繁星,他那内视的眼睛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生命随着脉搏的跳动一闪一闪,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颗闪烁的星星。所有这些异样的感觉,不是别的,就因为他原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的机体上所有用于活着和思考的能量,无不来自自然的给予,同时,人也在自然那里获得终极的归属感,一个人即使在人群中失落,自然也会像永生的母亲一样从最低处承接着他。人与自然的感情比老祖母还要悠远。人之爱自然,即是爱一切生灵共同的母亲,而人与自然相连的脐带是自生到死也不曾剪断的。

啊,不是么?瞧那四位上海老太太,年龄加起来准保超过二百四十岁了,可当她们说起自然中的乐趣,快乐得像从母亲那里得到幸福的孩子。白天的时候她们去漂流过了,一位老阿姨嫌水流不够大不够急,直惋惜玩得不刺激,她说话时努着嘴,就像回到了任性的少女时代。另一位老阿姨忙劝说,早点回房歇着吧,明天还要起早看日出呢。四位叽叽喳喳的老太太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年轻人也陆续回房去了。我倒喜欢一个人坐在小院里,享受山庄夜晚的宁静,享受昆虫组合永不疲倦的吹拉弹唱。

仰望夜空,发现方才那颗看上去朦朦胧胧的星星,眼下已经变得十分明亮了,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星星呈现出来,好像不断到达的后续部队,迅速排好阵型,等待什么神灵的检阅。那是怎样的神灵呢?夜夜莅临星阵面前,他用怎样的威严使星星们全体肃然起敬啊,他的训诫又是怎样无声地传达,使得最远的星星也能安静地倾听?我甚至看见了久违的银河,它那明亮的白色光带,让我想起普吕多姆的诗句:“一支白色的哀悼的队伍,/贞女们忧伤地络绎而行,/擎着千千万万支蜡烛”。我向星空辨识着容易发现的星座,那不过是些从小在乡间就学会的常识,却不敢确定属于自己的星座是哪一个,我多么希望,今夜,我也在这星星的队列里啊!

山间雕塑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写过一篇小品文,名为《女体》。大意说,某个闷热的夏夜,男人杨一觉醒来,再难入眠,卧在床上耽于妄想。忽然看见一匹虱,在薄暗的灯火里,爬上妻子赤裸的身体。杨突发想象:如果自己更生为虱,眼下看到的景象是怎样的呢?漫想间,意识渐次朦胧,思想进入虱的体内,开始一场奇妙旅行。进入虱的杨,蠕蠕然走着,抬眼发现一座高山,山暖暖地自抱成圆形,上嵌一颗微红的石榴实。山色白若凝脂,柔和的光芒映照山腹,宛如月光。而远处的天边,描绘着任何山脉都不曾有过的美丽曲线。变成虱的杨,醉心眺望的那座山,正是他妻子的一只秀乳。杨变成虱,也才得以虱的眼光欣赏到他妻子肉体的自然之美。这则小品文至少给人两点启示。其一,同一个对象在不同的事物眼中,具有不同的意义;其二,观察者的眼界对于观察对象的体积,如果相差悬殊,将直接影响到观察者对对象的整体把握。山鹰轻松飞过的沟堑,对于蚱蜢,就是科罗拉多大峡谷;山羊愉快趟过的小溪,对于蚂蚁,就是亚马逊河。

感谢上苍,让人类的眼界与天地万物绝妙配匹,使我们充分享受到自然提供给我们的一切视觉盛宴。我们的眼睛既适合领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之美,也适合欣赏“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精细之美。即使浩瀚无边的宇宙,我们也能在夜晚窥见它的样子,看见明亮的星星向我们发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暗示我们天外有天,并显示出作为近邻的星体的大致方位。眼睛这种包容巨细的能力,使我们从不曾把女人的乳房错当成富士山,更不曾把富士山错当成女人的乳房。在人的眼里,山就是山,乳房就是乳房。山,断然流淌不出奶汁;乳房,断然喷涌不出岩浆;但,山可以像乳房一样温暖可爱,乳房也可以像山一样坚实挺拔。像,仅此而已。然而,正是事物间具有象征性——人类这一了不起的发现,使得一些本不相干的事物有了联系,同时与人的内心情感相关照,丰富和扩大了人的精神世界,并创造出人类独有的语言艺术。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长恨歌》)——就这样,我们将女人和花朵联系起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论语》)——就这样,我们将时光和河流联系起来。

“有一夜,我对星星们说:/你们看起来并不幸福,/你们在无限黑暗中闪烁,/脉脉柔情里含着痛苦。”(普吕多姆《银河》)——就这样,我们将星星和眼睛联系起来。

“这里的树林如此可爱,深邃又深远,/不过我还有未了的承诺要实现,/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弗罗斯特《雪夜林边小伫》)——就这样,我们将死亡和睡眠联系起来。

我们也将白昼与欢乐联系起来,将黑暗与恐惧联系起来,将光明与智慧联系起来,将大地的生生不息与人类的繁殖力联系起来。总之,世界是象征性的世界,万物是人类精神的容器。无论山脉和海洋,无论泥沙和柔草,人们总能在自然无穷无尽的事物中,找到自身精神的对应物。与此相应的是,自然似乎也总能心领神会地迎合人的需求,不仅适时呈现出与人的情绪变化相谐调的表情姿态,甚至将人类可能转瞬即逝的思想凝固成永恒的雕塑。自然努力达到的效果,常常比我们用雕刀留住的形象更具震撼力。我们不得不叹服造化的神奇,并将其归结于所谓的鬼斧神工。追根溯源,“鬼”与“神”在哪里呢?其实不外乎自然的“顺其自然”,加之人自身眼睛和心灵与生俱来的塑造能力。看吧,一座似是而非的山峰,我们是如何将其“塑造”成思想者的?内心太渴望一位大智圣的存在,而那似是而非的山峰,刚好以它似是而非的形态加持了我们的思想,于是在我们眼里,它越发是个大智圣的样子了,我们不仅自己信服,也把信服的意志传达给别人,于是一座似是而非的山峰就成了人见人道的大智圣。

想着这些有趣的问题的时候,我自己正行走在张家界景区的群峰之间。我敢说,就山峰的形态而论,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奇特、更丰富了,简直就是一个无比庞大的雕塑展览馆。天子山一带,巨大而陡峻的峡谷间,到处耸立着挺拔的灰白色板状石峰,石峰上端衬着亮蓝的天空,下端则浸泡在淡淡的雾霭里,一眼望去,如同海中礁石一般。人在天然的观景台上,也如同在海岸上一样,与群峰对坐、平视。山风轻拂,薄雾曳动,那些山峰也似有了扬帆起航的动感。每一座山峰都由相同质感的石英砂岩构成,而造型、神态各异,仿佛出自不同雕塑家之手。一些山峰显然因形态出众而倍受瞩目,目光反复打磨,精神持续灌注,因而有了非同一般的气质,如人中翘楚。譬如,那被唤作“屈子行吟”、“仙女散花”、“将军岩”、“御笔峰”的山峰,属实形神兼俱,不枉闪烁诗意光芒的名字。

望着这些山间雕塑,我理解了人们何以千里迢迢来此揽胜的心情。整个武陵源风景区,都是自然给予人的精神花园啊!而山永远自守自持,这精神花园就摆这儿了,无需人来侍弄,也不必向人献媚。山更不势力眼,贵者不会使它增一分,贱者不会使它减一分,因而无论面对多高贵与多卑微的人,都是一样面孔表情,明朗或阴郁,皆出于自然本心。

溪流向哪流

溪流用“流动”告诉你/它正去往要去的地方/意志坚决,谁也别想拦住/如同爱情让一个人着魔/什么地方,准有仙境招引着//溪流一刻不停地赶路/不理会岸上风景挽留/不在乎黑夜孤独、凄冷/甚至,连疲惫也不在乎/瞧它拐弯儿的样子,活像个疯子……

关于溪流,一位诗人这般描述。在诗人眼中,溪流是那种情窦初开的少年,有一点儿自以为是,有一点儿一意孤行,有一点儿放浪不羁,一颗不安分的心不知放哪儿才得安妥,执迷中躁动,躁动中轻浮,轻浮中痴狂,直至不管不顾,仪态尽失。

溪流与少年,实是一对绝好的隐喻。而细细体察,溪流的自由,又远胜于少年。

溪流为远方而生,去向远方的信念与生俱来,再美、再舒适的源头都留它不住,仿佛远方有它的麦加圣地,不停地“流动”,即是向着圣地不停地“动身”。不仅如此,溪流自己是自己的命粮,自己是自己的美居,自己是自己的向导,自己是自己的路途,自己是自己的梦想,以及弯来转去的命运。远方何其神秘,何其令人神往!不管是谁,当他面对永往直前的溪流,他的心没有不被溪流带走的。“流水就是前进的道路,它把人带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一位古希腊的哲人这么说。一个人,究竟哪里是他想去的地方?哪里是他该去、必去之所?人有时未免迷茫。相比之下,流水不言,其意自明。因为,不管怎样任性,怎样桀骜不驯,流水自有流水不能违抗的宿命,那就是地球的引力牵引。引力有如绳索,维系着溪流与造物主的联系,你可以想象造物主是不睡的,即便偶尔打个盹儿,那绳索也套在手腕上。造物主牵着溪流散步,如主人牵着可爱的小狗。不同的是,小狗总要回到一再回到的居所,而溪流则流动不居,对它而言,家,永远是下一个前方。

溪流最终去了哪儿?我不说,你也知道的——去了它终获安宁的地方——低处,更低处。

溪流在流动中演绎着生命的全过程。起初,它告别源头,独自走在朝圣的路上。它在山谷中穿梭、盘桓,一切的磨砺都经历过了,一切的考验也经历过了,悟性一路提升,直到望见浩瀚的江河,仿佛找到了真正的“道”,义无返顾地投身其中。溪流汇入江河,它自己也就成了江河。江河是溪流的盛年,如同人之盛年一样,智识和经验使它自觉收敛了年少时的浮躁与轻狂,转而变得安详、沉稳、宽广、深厚,甚至有了雍容的气质,只在狂风惹恼时,才猛然抬起头来,露出白浪的牙齿,以示愤怒。更多的时候,它缓慢而从容地行走在路上,以无限的大度,施舍其所有,灌溉田野,滋润万物。古波斯人鲁米说得好,流水“好像是从富人那里偷来的黄金,然后带到其他地方,散发给穷人”。鲁米是一位伊斯兰教领袖,信奉苏非主义,他的教派以长时间祈祷、守贫、斋戒、冥想自居,鲁米这样赞美流水,正是在流水的身上发现了乐善好施的品质。

而浩瀚的江河仍“在路上”,目标似乎更大更远,恩泽足以接天济地,要不是那些走累了不再走下去的湖泊,你将难以领会水的家园情结。

若问,江河最终去了哪儿?大海将用涛声回答你。

“千条江河归大海。”是说,大海是一切河流的最后栖居地。我更愿意将这古老的铁律阐释成:大海是一切河流的道场。每一条流入大海的河流,都是得道的河流;每一条得道的河流中的水滴,都是自身得道的水滴。而最终在海面上生成的雾气,进而变成云、变成雨、变成虹,都是水的万有之灵的现身。水本无色,而水的灵魂倘若有色彩,一定是大海一样的幽蓝。

波兰诗人希姆博尔斯卡在《水》中写道,“一滴水掉在我的手上,/它本来是恒河和尼罗河中的一滴水,/本来是降落在海豹胡须上的霜”,甚至,本来是神话中某个城堡被打碎的瓦罐里流出来的水。意思是说,归根到底,整个世界的水融会贯通。在某个时刻,太平洋的水亲昵地流进了波兰的鲁达维河,也流进了“彩云在巴黎上空飞过的地方”。所有的河流,不管她叫鲁达维河,泰吾士河,多瑙河,伏尔加河,黄河……它们共同的本名只有一个:水。换句话说,世上如果有什么更有资格地球称作“村”的话,这样的事物也只有一个:水。

如此,你面前那一杯能冲出香浓咖啡的矿泉水,你完全不必怀疑其中的某个分子,可能来自你渴望来自的地方。而你用来泡茶的水,很可能保留了你祖先生活的水源地的古老的味道。至于清晨出门时滴落在你额头上的那滴雨,也许先前——比先前还先前一万年——曾经来自美人鱼的一滴清泪。

如此,我也完全有理由梦想,我在张家界见到的金鞭溪,当我回到我故乡的家中,站在花洒下冲洗旅途的疲惫,某一滴水,几经辗转后,正出现在我用以沐浴的清水里。我用来做米饭、洗青菜、浇花的水中,似乎也有它的一滴。更别说,它总体的映像,怎样深深地流入我的记忆之井了,就连梦中——我相信,也会把脚伸到那溪水的清凉。

可是,我该怎样描述一条溪流的美呢?纯粹的美,对于任何词语都是难度。我不想说,金鞭溪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溪流——可我还是这样说了。此外,我要告诉你,呵,我该怎么说?当我从高处的袁家界下来,目光突然触及它跳动的银白,我的心被那流动的美掐得生疼。一条溪流“活”了一座山,这就是它必须存在的价值。此外,也会给你欣赏我拍回来的照片,那溪流中飞溅的水滴和漩涡,你要是能听见它们的笑声和呢哝就好了;那水中的紫色卵石,你要是亲手感受一下它们的光滑就好了;那溪畔如兰草一般的水草,你要是能嗅到它们的气味就好了;还有那撩人的雾和山风,你要是身在其中就好了……

此外,我想告诉一切热爱自然的女孩子,金鞭溪,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美少年,你或许能在日本动漫画家宫崎峻的笔下找到那种神韵。可是,那得需要多好的悟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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