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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工纪事

2009-07-20林那北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3期
关键词:护工病人医院

林那北

小 郑

到医院当护理工的人,其名字都被东家不约而同地省去,剩下姓,前面加个小,小什么小什么地叫,也挺亲切的。当然,主要是为了方便。

2007年9月,我父亲中风了,住院当天,就雇来了护工,姓郑。第一眼见他时,我们心里都嘀咕了一下。他太瘦小了,一米六出头,一百斤多点,而我父亲一百七八十斤,人高马大,一身肥肉,若要翻身或者抱上抱下,哪是小郑能够胜任的?

小郑很紧张,他也看出即将到手的工作可能泡汤,马上说我抱得动,我很有力气,真的很有力气。

后来我们想,如果不是小郑当时惶惶不安得几乎现出可怜样,我们可能当场就把他辞退掉了。又或者,如果不是当时旁边突然冒出几个四川人,当着小郑的面肆无忌惮地公然说起他的不是,我们也下了不雇他的决心。

那几个四川人也是在这医院当护工的,个头也都偏矮偏小,脸上却是小郑没有的老练,站在那里,都透着几分主人翁的感觉。我们以为他们是见到新病人,所以好奇,来看个究竟。不料他们目光并不怎么落到病人身上,眼珠子反而只是在小郑和我们几个家属间闪来闪去。看小郑时他们是不屑的,嘴角翘起,看我们时又意味深长,透着一种要揭开什么秘密似的提示。我们无心理会他们。父亲突然病了,突然倒下,几乎是山崩地裂的感觉,全家人顿时手忙脚乱内心惶惶,简直都六神无主了,谁还去管陌生人眼中的流转。

只是小郑在他们的目光下显得很局促,做这做那都不免磕磕碰碰地不流畅。一旦小郑什么出错,那几个四川人就哄地笑起,很古怪地笑,接着他们中就有人大声说,不会做!一直到这时,我们还没明白过来。

一会儿我去找医生,刚出病房,猛见那几个四川人都尾随过来了。大姐,那个人不会做,我帮你介绍一个做得很好的人怎么样?其他人就帮腔,说我们叫的人很好,肯定你满意。说话间已经有人拿出手机,就要拨打叫人的架势。我摇头。他们刚才当面损小郑之举,分明有欺负人的嚣张了,这让我反感。我除了摇头,还不耐烦地摆手,一脸难看。

于是这几人又去病房里找我母亲。我母亲侧过头看看小郑,见小郑低着头,任那几个怎么诋毁都不吭声,模样像小媳妇,而手上的活明显更卖劲地做了起来。我母亲当即就做出决定,她说,就是小郑,我们只要小郑!小郑看上去太可怜了。

那几个四川人很失望,又站了一会,悻悻走了,之后倒不再来打扰。

后来我们才知道,每一家医院做护工的人都主要来自四川与江西,一般是一个人来了,其亲戚或老乡就会一串地来了,来了就各自有地盘之说。这家医院的地盘是属于四川人的,而小郑来自江西,刚到不久,打点零工,还未站稳脚根,一般只是蹲在医院空地上等着人叫,结果就被我们叫上了。也就是说那几个四川人话倒没假,小郑确实不会做,他是新手。

进一步得到的消息是,但凡谁帮谁介绍了一个工,都能从中提取一点“介绍费”,钱倒不多,但你帮我我帮你,形成良性循环,肥水就不流外人田了。这是浓缩版的帮派之争。

我们拒掉四川的,留下江西的,从理论上说是护弱抗强,道义上很正确,后来的事实上却证明是错的。同情心不能替代一切,但这是我们第一次请护工,家里每个人都缺经验。

据说医学院开设有护理专业,护理也是知识复杂学问高深的一门课程。但是这个专业毕业出来的人目前还远远不足以普及到为一般平民服务,所以平民只能靠那些从四川江西等地来的人。他们不用培训,也没有人给他们培训,看一看,带一带,就上岗了。

我父亲病情凶险,送进医院时基本上已经失去意识,大小便失禁,病危通知书一张张下达。头三天是高危阶段,氧气上了,血压、心跳的监测机上了,躺在那里,父亲就像个机器人,床周围摆放着各种机器,机器连接到他身上,电线交错,不时间那些仪器就会鸣叫起来发出某种警示,响声此起彼伏。护士不可能时时为你守在病床边,有什么问题了,喊一喊,她们才会过来。小郑你会看这些机器吗?小郑点点头,但他的眼神是茫然的。我们就很紧张,自己连忙左问右问,把机器操作方法、提示音的分辨方式,哪种是正常的、那种又是危险的信号等逐一问清楚。误一秒就可能误一命啊,实在不敢大意。

高危期过去后,父亲意识还未恢复,还是不能正常吞咽,于是就插了鼻食管,靠打流质维持生命,身上陡然又多出了一条管子。中风病人容易有并发症,而我父亲年纪大,本来就有不少毛病在身,医生护士都说,这时候护理得好坏特别重要。

小郑也在一旁听,他知道重要,也很想做好,可是他做不好。

医院里按时发来药,得辗碎了,搅进流质食物里,从鼻食管打进胃里。小郑这次记得打,下次忘了打。我母亲问药呢,药吃了吗?他会如梦初醒地跳起来,找出药,手忙脚乱地辗碎、打进。因为要大量进药,点滴从早到晚一直挂个没完,盯住药水的进度,药瓶将空时就得及时按床头上的铃叫护士,这是护工最日常的一项工作。小郑不是不盯,他也瞪着眼认真盯一滴一滴慢慢往下落的药液,可是盯着盯着就走神了,到瓶子见底了,邻床病人的家属恰好瞥过一眼看到了,喊了起来,小郑才吓一跳,赶紧关管子上的那个闸。

因为怕肺部感染,中风病人不时得翻过身以一种特殊的手势拍拍背,拍轻了没效果,拍重了伤内脏,讲究还是有的。父亲的病房就在护士值班室对面,有时小郑正把父亲的背拍得啪啪响,护士一阵风似地从值班室冲过来,劈头就吼:这声音不对头!背不是这样拍的,要这样!护士就示范起来。其实不仅一个护士示范过了,每次小郑都认真看着,认真点头,好像学会了,其实没学会。

新手嘛,我们一直试图理解他。而且他确实很任劳任怨,每天默默的,很少讲话,总在做事,事做不好,态度好,叫人都不好意思多指责。

但是最后我母亲还是忍不住了。我母亲看到,小郑一块布擦完桌头柜,会用同一块布擦鼻食管的封口,擦完又丢到柜子上;盆子是洗屁股与洗脸各自分开放的,该给我父亲洗漱了,他闭着眼睛顺手随便抓,抓到什么就什么。

我母亲不断失声叫起,她太吃惊了,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这样缺卫生常识?

小郑估计心里也暗自吃惊。他不理解为什么卷筒卫生纸不能用来擦嘴,为什么打流质的针筒用完一次之后就得马上用开水清洗,为什么洗过的衣服必须与换下来的脏衣服严格分开放置,为什么清洁完尿液粪便后得立即去卫生间用肥皂洗洗手……十万个为什么,他都无所适从了。

我母亲终于将所有的耐性都耗光了,她长叹一口气说,还是换掉吧。不换她怕自己会疯掉。她当了一辈子教师,到这个时候,在父亲病重期间,还得突然为一个成年人上卫生知识普及课,说过数次,对方还是再而三地重犯,她实在承受不起了。

跟小郑提到辞退的事让我们为难了一阵,觉得说不出口。真说了,竟比想像的顺利很多,他居然一下子就同意了,当初对这份工作的执着劲完全没有了,甚至还顿时有种轻松感。是也自觉吃力了还是其他的?不得而知。我母亲以多付给他一点工钱作为补偿。他走了,大概又得重新回到医院空地上蹲着,眼巴巴等着下一个东家来雇。望着他瘦小的身影离去,我们都不免黯然。母亲又叹口气说,他确实还是很可怜的啊。

小 顾

小顾是护士长帮忙找来的。医院里有个护工站,护士长打电话过去,说我们这里有个危重病人,你挑一个有经验的老护工过来吧。护工站据说是独立承包的,全院绝大部份护工都在站里登记在册,每介绍一个,每天可收取到三元钱的管理费,而如果东家在几天之内不满意退雇,管理费就一分也收不到。所以护士长开口了,护工站是很愿意配合的,他们说没问题,有一个小顾非常好。

因为小郑的缘故,我母亲对“有经验”这一点非常在意。她是个身手麻利头脑清晰的人,但架不住事态的突然而且严重。之前我父亲虽然这里痛那里疼,不过都并无大碍,能吃会睡,乐观爽朗,国际国内大事小事都关心不过来的忙乎劲,就给人一种再活一百岁也没问题的误解,结果轰然倒下,作为妻子,她心里终日七上八下。这时候有经验太重要了,至少不要紧张兮兮地为日常护理再操上心。

小顾来了,小顾走进来时我们都不相信他就是小顾。

红衬衫、米白长裤、黑皮鞋,头发偏长,略卷曲,很工整地往后梳着,隐约闪出油光,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长相。跟大多数四川人不一样,小顾个子挺高,一米七五可能都不止,大眼,高鼻,唇厚得坚实有型。这哪像护工?简直有几分歌星的风采啊!

小顾站在我父亲的病床边看看,又撩撩被子,动动正打点滴的管子,一副熟门熟道的气势。然后他才开始讲受雇条件。每天的工钱是护工站那边统一的,这没法讲,小顾要商讨的条件是早中晚三顿饭他得回家吃饭,每次大概一小左右。他妻子在同一家医院做护工,两人就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先煮后吃,一顿饭一小时不多。我母亲望着这个这么有经验的小顾,满口答应了。

后来这成了生发矛盾主要根源。

我们见过小顾的妻子,她护理的病人在同一层,不时就转到丈夫这边来,如果恰好小顾正忙着,她也会顺便递递这个,接接那个,挺贤慧的。单从模样上看,小顾比他妻子强出很多,小顾在一般男人中都算俊气的,他妻子却很普通平常,圆脸,短个,偏胖,不过倒也还清爽,气色终日红扑扑的,很健康。外表上是有差距,不过这并不足以成为小顾在妻子跟前时时摆出居高临下之势的理由,关键是性格,小顾有很强势的性格。有时候会突然听到小顾的喝斥声,因为是用四川话骂,就听不出具体的内容,推测过去是他妻子哪件事没做好让小顾不满了。这时候他妻子总是一句话不还嘴,脸上仍是笑眯眯的。

吃饭的时间到了,小顾一般是跟妻子一起走的,但他自己也说,回到家他从来不做事。男人嘛,他强调这一点。这倒是有点意思,在医院当护工,做的很多事其实比家务事更琐碎,小顾都能周到完成,洗洗擦擦都不含糊,这时候他是社会人,回到家不一样了,他立马成了男主人,是“领导”,可以统治妻子。

每顿饭,小顾都要喝点酒,这是他自己说的。吃饱喝足了,从家里慢慢走来,偶尔还会拐到邮亭买上一张报纸。对此他也有自己的理论,他说护工也是人嘛,也要有点享受。我们对此是赞同的,而且一开始还非常欣赏他的生活态度,觉得小顾跟其他进城打工的人比,实在很特别,很时尚,很有脑子。其他人挣钱攒钱的过程中,都不惜把自己当成牛马了,小顾却能善待自己,都有点开启新风引领潮流的感觉了。他们夫妻都干这一行,收入稳定不说,总还是比干其他很多工种多挣点钱,于是也有了享点小福的资本。有亲友来医院探望我父亲,或机关干部或从教经商人员,初进病房时往往一走神就会把小顾看成是与自己一样,来医院有着同一个目的,或者还会在心里暗想,这人是谁呢,以前怎么没见过?小顾对他们却并不怎么打量观看,他忙自己的,该清洗该按摩该喂食,有条不紊,不卑不亢。

我们终于看出来了,小顾最与众不同之处并不是在穿着上,而在于神情与举止,他总是抿着嘴,他很少笑,也不太说话,但他的不说话与小郑的不说话在气势在有天壤之别,小郑是自卑,小顾是骄傲。

一个骄傲的农民工,这话听起不太真实,但小顾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日复一日地骄傲,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目瞪口呆。

他确实很有经验,什么时候喂药,怎么时候喂食,打点滴一分钟通常控制在多少滴之内,甚至哪种药可能会有什么反应等等,都十分清楚,说起来也头头是道。我母亲要是不放心叮一句,小顾马上说,阿姨,这个不用你说,我都懂!

我母亲又抱歉又尴尬,她以为自己合情合理的叮嘱,怎么也没有料到会被抢白。

他拍背当然拍得很好,非常符合医院的要求,但有时看到我父亲在他手中被拍得整个人一颤一颤地抖动,还是下意识脱口叫起:哎呀轻点。小顾马上手停一下,停几秒钟,用这时间他愤怒地、不屑地、反感地看着你。我们这时总是立即转个身走掉了,如果有兴趣跟他对视,他是不怕的,他肯定对视到底。然后他会义正辞严、如同一个学术权威似的铿锵地说,护理上的事如果有问题我负责!

我们没有吱声,但心里还是想:真出了问题,就是你能负责也迟了。

因为怕父亲久躺长褥疮,我们不时请小顾帮着翻个身。小顾瞥过一眼,他如果恰好在看报,很难会立即听进耳朵,就是闲在那儿,也会迟疑一阵,才懒洋洋地动起手来,一边做一边嘀咕:不必要,根本就没这个必要!翻身拍背是体力活,不爱做能理解,甚至小顾这么言之凿凿地说没必要,我们也挺愿意相信。可是为什么从医生到护士还是不断地来叮嘱一定要多翻一翻动一动呢?医生说了护士说了小顾也不见得爱听。有几天我母亲见小顾拍背翻身的次数明显少了,又不敢直接催他,就去请值班护士出面劝劝。有一个护士最热心,马上放下手头事情急步过来,她年龄不小了,五十岁都出头,在科室里是老资格一个。护士对小顾说,哎,你要勤快点,多帮病人动一动。小顾一下子脸色就难看了。护士不管他,进一步指出护理周到对这种病人的重要性。小顾没有答,他显见在忍。但护士一走,小顾怨气就溢出来了,他恨恨地说:懂什么呀!

趁小顾回去吃饭,我们悄悄议论起他。我们说小顾投错胎入错行了,他简直有将军气度,有领袖脾气,当然前面也说了,他有明星气质。一切都搞拧了,我们花钱请来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别说屁股,连他的毛都不敢去摸了。

小顾也感觉到我们的不愉快了,他毫不客气,很快也拿出自己的不愉快反击:吃饭的时间明显延长了。如果你问他怎么吃了这么久啊?他下一次可能会更久。他说,一开始不是就说好了我要回去吃饭吗?好像也没错,他在维护自己的权益,但“法定”的只有一小时,现在显然不止了。

事情闹翻了是在一个夜晚。

从我父亲病倒的那天起,我母亲始终守在医院,晚上将折叠床一放就睡在那里。她七十多岁了,这把年纪也经不起折腾,可是无论我们怎么说,她就是不走。她说我在医院才睡得着,回家睡不着。好像确实也回家试过一晚,果然通宵醒着。我们只好妥协了,心想在医院只要能睡好,那随她吧,老夫老妻了,这时候她的心情毕竟跟我们不一样。

有个晚上我母亲却被小顾气得失眠。

小顾晚饭回来,七点多又走了,他没说具体去哪里,只说我出去走走。我母亲想“出去”无非指医院里嘛,一会儿不就回来了吗,可以的。

但是小顾八点没回,十点没回。我母亲守着点滴针一直到结束,终于困了,躺下睡着。等到醒来,已经午夜十二点过了,看那边本来是小顾放折叠床睡觉的位置,竟是空的。小顾走了五六个小时了,还没回来。

小顾身上有手机,我母亲给他打电话。一会儿他终于进来,掀开被子一看,床上到处是湿的。我父亲大小便还不能自主,而尿袋一般半小时查看一次,一有尿液就得换掉,以便腐蚀皮肉。这个事做起来有点小技巧,一向由护工动手,我母亲不会做。护工消失五六个小时,积在袋子里的尿液早就满了,横流一床。三更半夜于是兴师动众地开始了擦洗身子、更换衣被床单。终于忙好,已经下半夜一两点了。我母亲再躺下,怎么也无法睡着。

小顾去哪里了?他说是去楼上看电视,但后来得到消息是,他其实是跟人打牌赌博去了,一赌几个小时,自己也没想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跟我母亲说,对不起。我母亲觉得这句话他说得轻飘飘的,实在无法让人解气。以前有些小磨擦,她因为怕起风波,都忍下不表了,这一次不行,她简直想哭,所以清晨就打电话告诉我们。

我们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辞退他,第二个反应是必须狠狠训斥一下他。

这两样到后来居然无一实现。

小顾已经做熟悉了,辞掉再雇新人,谁知道会怎样。而且这家医院里到处是小顾的七亲八戚,叫来叫去,说不定还是叫到跟他相关的人。至于训斥,我们刚口气平缓地说一句:小顾你昨天太不像话了,害得我妈一夜没睡。小顾马上答,又不是我不让她睡,是她自己不睡,怪谁?

还没完,他继续说,我跟她说出去走走,是她自己同意的。她有事可以打电话叫我回来啊,她没打,我以为就没事嘛。

他又说,而且我都已经说对不起了!

我们盯着他的脸看,他不像演戏,不像无理取闹,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确实都在表明自己非常合情合理,非常真理在握。那一刻,我们一致做出决定:想办法转院!每个护工都有自己的根据地,在一家医院做熟了,亲人朋友老乡堆在一起很热闹,一般不愿意随病人一起转院。小顾更不愿意,他老婆在这里哩。

当然我们也反省一下,小顾出来做工,不至于对每个病人都硬梆梆的傲气十足,否则他三天两头走人,哪混得到饭吃啊。究竟哪个环节出错了呢?人与人就是这样,某个齿轮稍稍错个位,就可能迅速进入恶性循环之中,各自一腔怨气看对方,彼此就越走越远了。换了小顾来叙述,他可能也会有满腹不满吧?

转院之前的几天里,小顾已经知道我们要走,日常的工作还是如照样做着,做得很好,没有特别认真或者特别不认真,这时候他的职业素质又体现出来。另一家医院开来的救护车开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父亲抬上,没有人喊小顾,他还是主动上前帮忙了。我母亲把工钱跟他结算清,小顾这时突然问:能不能多给一些?这是小顾第一次开口提钱方面的请求。我母亲铁青着脸,以少见的坚硬语气重重地说:不能!

小 季

我母亲曾对能雇到小季非常欣喜。领教了前面两个护工之后,她在小季上班的第一天就不断跟我们说,这个小季太难得太难得了,脾气好,事情会做。小季的这两大特点正是集小郑小顾之所长。我们心里却不踏实,提醒道:刚开始都好,还早着哩。我母亲没理会,她说起小季就眉喜笑颜开,像捡了个宝。光有表情是不够的,母亲开始用物质表达。她从家里拿来我父亲病倒前使用的那部手机,还买了张充值卡,送给小季。她从女儿、儿子那里弄些衣服,送给小季。我们有时去医院陪护,常带肯德鸡麦当劳之类的快餐进去当午晚餐,我母亲会交代:多买一份,小季没吃过这东西。护工半夜都要起来为病人换次尿袋,小季非常能睡,睡下有时就昏天黑地,小季如果没醒,我母亲就自己起来动手,她说,看他睡得那么熟,真不忍心叫。

母亲后来得出的结论是,对小季太好了,所以他胃口越来越大。

其实也未必。

问题的核心是钱。每个月的工钱数是小季自己提出来的,他经人介绍第一次来见面时,我母亲问他每天要多少工钱。他说了个数,母亲立即答应,一分不少付给他。母亲后来心里最扭不过来的地方就在于此,她说工钱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提多少给多少,怎么转眼就嫌钱太少?

小季嫌钱少不是说出来的,其实明说了大家还有商量余地,他不说,我们没有一个看得出来。

小季不说,他只是默默地表达。

开始的一个多月里,小季确实勤快,做事很清爽,关键是卫生习惯好,这一点最合我母亲心意。小季跟我们闲聊时也真诚表示了对这个职业的喜欢,倒不是喜欢做这些事,而在于这个职业挣钱多,有保障。他以前是在建筑工地打小工,累死累活下来,还不一定能拿到工钱。我们见小季自己这么讲,挺高兴的。住院才知道护工是大事,这个问题现在不再是问题了,两厢情愿,互惠互利,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这么一松,就忽略了小季脸上的变化。一阵子后他变恹恹了,我们没发现,他脸上有几分忧郁弥漫,我们也没察觉。有一天我母亲突然说近来小季出去吃饭一走都一两小时。我们想,整天在医院闷着,偶尔出去逛逛街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这一阵我父亲已经进入稳定期了,并不需要小季每时每刻守在旁边。过了半个月,母亲又说,给了小季一张年糕票,让他去店里取回吃。已经近年关了,小季没打算回家过年,一块年糕说不定能解点思乡之情,这挺好的。但我母亲说不好,糕点店很近,骑车过去十分钟不到,可是小季中午十一点左右走,到了傍晚五点多才回来。母亲说她本来怕小季路上出事,年糕票是她给的,万一小季出事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这时母亲还是在替小季担心中,但后来小季好好地回来了,小季并没出事,我母亲一下子心里就冒出另外一种邪火,母亲数落了小季两句,大意是不该去这么久,不该一个电话都不打回来,她打去电话小季不该不接等等。小季一句话也不应,但脸沉着,非常难看。

这事终于让我们看出点蹊跷了:小季有意见。

那一阵许多民工纷纷返乡过年,城里很多工种开始缺人手,这事报纸电视都有报道。医院的气氛跟着紧张起来了,一绺绺人聚在一起说事,说的都是护工要求涨工钱的事。小季刚开始没提涨钱,但他涨脾气了。我母亲让他把床铺摇起让我父亲半坐着,他咕噜一句:去就去!又或者他正给我父亲喂食,餐巾纸就搁桌头柜,自己伸个手就拿到了,他不拿,对我母亲说:你给他擦擦嘴。你把这碗洗一下。你喂一下这个药。

我母亲有一天突然想,咦,我怎么成了他的手下了,被他这么指挥来指挥去?

我母亲又想,这个小季怎么变得有点阴了?

大年夜我们各自给小季送了一点吃的,东西递过去时,小季没接,我们放桌上,小季不看。他以前爱吃洋快餐,食量很大,我母亲出去买了两份豪客来套餐,他吃掉一份,另一份丢桌上

我母亲这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她问小说:你现在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啊!

小季还是不答,脸臭臭的好像受了很大委屈。

我母亲是个直性子,她想我没亏待你小季,我一直对你小季很好,我整天在医院把一些本来是护工做的事都帮你做掉了,你干嘛整天拿脸色给我看?你拿我也拿!两人就进入糟糕状态,同在一间病房,伺侍同一个病人,却彼此不怎么搭理了。

我们觉得要解决一下这问题了,一个雇主,一个雇工,你情我愿才好,小季又不是被我们强行找来剥削的,心情愉快起来对大家都有利。

小季这下才说:我要加工钱!

我母亲不同意。她较起真来,还是纠缠在当初是你自己说多少的,多少就给多少,才干了两个多月,怎么就反悔了?而且是以这种态度反悔的。钱是给笑脸的,给臭脸,不如扔街上去。两个人就僵住了。话说开了,好像水开了闸,小季就开始一二三说出自己的不满:前一阵机关干部都加工资了,为什么我不能加?单位春节放假如果加班是三倍发工资,为什么我没有?人家病人子女过年过节时都会给护工一些钱表示心意,为什么你们不给?

我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小季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可是我们是第一次听到,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推理逻辑。公务员是加工资了,可是我们全家都在事业单位,没有人加一分钱。就是加了,说真的,并不知道这跟护工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父亲第一次病这么重,第一次住院,第一次跨越一个春节,我们不知道护工有三倍工资之说,也不知道得拿点钱表达心意,大意了,忽略了,抱歉抱歉!可是为什么不直说呢?直说出来,大家还是高高兴兴的。花点小钱,卖回他情绪高涨地尽心尽力地照顾我父亲,那还是很值得的。我们决定有错就改,立即改。

但是我母亲横到中间来了,她不许我们给小季钱。她当教师的迂腐气上来,觉得一个人得守信用,得言行一致,出尔反尔之后还要得寸进尺,做人不能这样。不过她倒是没把话说绝对,其间医院里护工争取工资的斗争进入白热化,家属一派,护工一派。我母亲左右看看,跟小季说,如果别人加我也加。她的意思是,反正你现在的工资已经不低于其他护工,要是比别人低了,自然我也不能让你吃亏。

小季对这个承诺不是太满意,他认为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说如果不加我就辞了。

这句话激怒了我母亲,她马上说,可以,你可以辞,马上就可以走。

我们却不愿小季走。这一阵护工难请。我母亲说没关系,请不到我自己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不比前一阵,现在除了喂饭喂药,连点滴都不用挂了,能有什么事?

我们不肯。母亲身体很好,手很巧,很能干,但毕竟是这个年纪,别一个还未好起,另一个却又累得倒下。私下里,我们跟小季沟通,并且自作主张替他加了钱。然后我们对母亲说,这些钱我们来出,全部护工的钱我们来出都是应该的。我母亲说不行,还是不行,跟钱没关系,钱有,但不能给他,要加不如加给别人,加给新雇来的那一个。

新雇来的就一定好?另外,得理解小季,他出来打工,就是为了钱,说来说去说个钱,也是正常的。不为钱,他还能跑到这里学雷锋?

老太婆执拗了半天,见我们个个替小季说话,也没了词。但当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她说心里就是气不过,太气了,跟这样的人失信寡义的根本不想打交道了,不能打交道!

事已到此,我们也没办法了,万一还没累病,她倒先气病了,那更麻烦。

小季走了,结算工资时,我母亲突然又多算了一天工钱给他。小季没反对,收下就走。

我把他送到电梯口,凭心而论,小季不是恶人,他只是处事的方式不太合理而已,而我们因为太忙,确实也有不够善待他之处。没有带钱包,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我把它掏出来递给小季,让他打车走。他说了声:谢谢。这声音又让我一下子回到两三个月前,那时小季刚来,就是以这种柔软的声调说话的。

那一阵医院里很多护工跟小顾一样,都曾对病人家属说过“不加钱就走了”的硬话,估计当时他们间是有交流的。但最后小季走了,其他护工却并没走,照样以原先工钱,做着一始既往的事情。

小 汪

小汪是对面病房护工小陈的老公。原先小陈孤身一人在城里,老公在家中。小季吵着要辞职时,小陈就注意到了。她牵了一条线,拉来了小汪。

一直以来小陈在这家医院都形单影只,她是病人从外地带来的,与其他护工老家不在一个省份,自然就都不是老乡,更不是亲戚。其他护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吃饭聊天开玩笑,他们中从来没有小陈的身影,不是小陈不去,是人家不欢迎她去。对于这家医院的“护工王国”而言,小陈属于“入侵者”,据说工钱还比别人高,这些都让人很不爽了。小陈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弱势,平时小心做人,譬如在卫生间里正洗着衣,见有其他护工进来取水,往旁挪挪,主动就把水龙头位置腾给了对方。又譬如正在走廊正中央,见几个护工说说笑笑迎面而来,她停下,往墙面退两步,脸上还会有笑。有一天小陈经过旁边那间病房时,无意识地往里探个头,结果里头的一个女护工就嚷起来,说小陈看什么看,是不是想偷东西!小陈反复解释,越解释对方竟越恼火,最后女护工的丈夫、小叔子、弟弟以及几个老乡都围过来了,有骂的,有起哄的,有看热闹的。小陈无助地处在他们中央,软话不断说,说到快哭起来,人家还是气势汹汹。

这事与别人无关,所以没有人愿意帮她。我母亲却站出来,她冲过来高声大嗓地指责对方,几乎就算吵架了。远远听着,以为受委屈的人是我母亲而不是小陈。有过这一次经历,小陈就跟我母亲走得很近。我父亲是离休干部,住着单人病房,小陈就常过去坐坐,说说话。在这个医院,这里是她惟一能坐下来说说话的地方。她护理的是一个毫无知觉的病人,她其实很需要有人说话。

小季走后,每天都有护工到我父亲病房,是来推荐自己的老乡或亲戚的,我母亲半秒钟都没犹豫就拒绝了。轮到小陈,小陈左一声右一声叫着阿姨阿姨,然后就说到她老公了,她说让老公来。之前她老公确实没做过护工,但没关系,有她哩,她能教能帮。另外,她还再三说,工钱没关系,小季原先多少她老公也多少,一分不要加,以后也不需要加。她老公不是没做过护工吗,学徒本来还得缴学费哩!小陈一边说一边甜美地笑,她长得一般,但喜气洋洋的,一天到晚嘴角往上翘。

我母亲说可以,让他马上来。

小汪就从家里动身了,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小汪差不多是两手空空,下意识里他大概觉得老婆反正在这边,东西带不带无所谓。没想到老婆晚上就睡在病房里,根本不像其他打工者那样租有房子。小汪因此也得住病房,夫妻虽对门相望,却不能睡同一张床上。

我母亲老毛病马上又犯,跑回家给小汪抱来被子枕头床单。她说天气这么冷,没被子还不冻死?

其实就是小汪愿意冻,他老婆也是不肯的。看得出来,小汪的到来,让小陈非常高兴,她当着小汪的面跟我们说,小汪在家整天赌博,大都是输,输得到处欠钱,她每年回去就到处还钱。真被他气死了!现在小汪肯出来做事,不仅夫妻能见面,小汪还能不赌,还能挣钱,真是天大的好事。

小汪在一旁呵呵笑着,乍一看还以为他是个没脾气的人。

可是第二天晚上十点多了,我母亲突然从医院里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来,她说小汪走了,要回老家。为什么?怎么这么奇怪?母亲说他跟小陈吵架了,因为怀疑小陈跟那个病人的亲属关系不正常。病人的亲属?哪个亲属?母亲急起来说,这个以后跟你说,小汪跑走了,怎么办?我说你找小陈呀。母亲说,小陈已经追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再去医院时,小汪在,脸上风平浪静的。问了半天,才把来龙去脉大致了解清楚。原来小陈照顾的那个病人是外地来的,本城没有亲戚,病人家属很忙,就托一个这里的亲戚常来医院照看一下。该亲戚三十多岁,比小陈略大一二岁,来常了,就熟悉了,就随便了,说说笑笑就无拘无束了。

小汪第一天居然就把这个景象看进眼里了,而且放在心上。他可能还不习惯城里人的相处方式,而且因为是自己的老婆,他也不想习惯,所以他一气之下,决定走,回去,眼不见为净。

他走的时候身上的钱据说十元不到,那他能去哪?靠什么住宾馆、坐火车?

昨晚我母亲在给我打完电话后,也跑上街找小汪去了,转了几个地方,都没有。不一会小陈给她打电话,说找到了,在某某路上。我母亲二话不说,就赶到那条路。小汪那时正坐在马路边上,勾着头。小陈则蹲在他身边,好言好语,柔声细气,像对待幼儿园小朋友。但小汪看样子并未被她软化,冷不丁就会用我母亲听不懂的家乡话对老婆吼几声。我母亲侠义心又冒上来了,自恃当了几十年老师,有诲人不倦的功底,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先夸小陈多么贤惠顾家,又指出夫妻两人携手做护工有多好多好。小汪不吼了,但仍然不为所动,他说要回去,肯定要回去。我母亲便有点气馁了,想着父亲一人在病房,她开始不放心起来,便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小汪,意思是就是走,身上也得有点钱零花啊。

我母亲走后,小陈留下来继续劝小汪,最后不知使什么法,居然劝住了。深更半夜,两人又一团和气地回到医院。

小陈后来跟我们说,她老公对她从来都是蛮不讲理,她一直迁就他,一直让着他,结果越让越坏。说到这里她可能觉得有点不妥,马上补充道:不过我老公对别人很好,很厚道,他只对我坏。

无论小陈说的是不是真话,我们心里不是没有阴影了。仅一天,就闹出这么大动静,谁知接下去会怎样。说走就走,说回就回,这么任性的人,该怎么相处?

后来小汪倒还比较好相处,他其实挺聪明的,说话不多,心里有数,护理上的事从一点不会到初步掌握,这个过程也很迅速,老婆仅教了几次,各个环节他就很熟练地对付下来了。这个行业的大门看来他是推开了,以后的日子就有了风平浪静的迹象。

夫妻幸福合家欢乐,如此通俗的词,拿来祝愿小汪小陈,是最能表达我们心情的。

结果没祝成,小汪突然之间又要走。

是小陈先走的,小陈护理的那个病人已经昏睡一年多,意识全无,而且没有任何好转起来的迹象,看样子在医院耗着已经没多大意义,家属便将他接回家。可家属平时都在外做生意,根本无法回家照顾,怎么办?惟一的办法是把小陈一起接回去。小陈照顾这个病人很久了,做起事来得心应手。应该是许了小陈很高的报酬的,但究竟多少小陈只字未说,别人询问,小陈说一点点,一点点。总是笑眯眯的小陈,对生活的把握能力可能远在她老公小汪之上,有时候不禁会想,如果给她一个企业或一个机关,她必定都绰绰有余,从容掌控吧。

那个病人的家其实就在郊县,按小陈的安排,她走了,但小汪留这里,每个月小汪坐车去一天,星期六去,周日回,这一点已经得到我母亲首肯。护工是没有放假之说的,但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性,我母亲说可以给小汪这样的假,她帮小汪顶班。母亲感叹一句:毕竟还这么年轻啊。

事情看来很顺利地按这样的轨道行进着,小陈和她的病人很快走了,走的时候我母亲恋恋不舍地去道别。小陈也有点不舍,跟我母亲说,她的这个病人性命究竟还有多久,很难说,如果病人过世了,她会回这里的,那时,她说希望我母亲能帮她介绍东家。我母亲满口答应了下来。

那时我们隐约觉得小汪可能会有变故,小陈不在的日子里,小汪又显出了魂不守舍的样子,小陈不在小汪眼皮底下,他那块心病,难保不会再浮起。但我母亲很肯定地说不可能,小汪第一天来,什么都还不会的时候,就拿到老护工一模一样的工资,以后给他放假,钱也一分不会少,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安居乐业的?再说,小陈走之前,也再三再四向老公保证不会起二心,据说还把存折都拿出来,交小汪保管了。

但是小陈走后刚一个多星期,小汪果真也走了。小汪跟我母亲说,阿姨,对不起。我母亲眼瞪得很大,嘴呵着,终于没再劝什么。有人说,小汪回家了,他还是对小陈与那个病人亲戚耿耿于怀。又有人说,小汪其实是去小陈那儿了,病人家属出一笔钱,让他们开一家食品店,这样既能照顾病人,又能额外做些生意,他们还把四岁的女儿从老家接来了。

我母亲一直很怅然。小汪只做了一个多月,小汪刚刚把事情做上路,小汪总体而言还比较让人满意,小汪却莫明其妙又走了。我母亲以前终日关在校园里,到这把年纪了,都保持一种近乎天真的单纯。父亲住院后,是她第一次真正近距离与社会交锋,她有很多困惑,很多挫折感。正是日暮时分,她站在窗子前往外看,天地已经迷蒙蒙的,像笼上一层烟。怎么连护工都这么复杂呢?她自言自语着,再次长叹了一声。

小汪走后三个月,一个护工在闲聊时无意说到一件事:先前小汪夜里经常把人叫到我父亲病房,打十三水,赌钱,一赌就到下半夜两三点。那段期间,因为我父亲病情稳定,我母亲已经被我们劝回家里过夜。而我父亲,即使知道,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语言能力至今尚未恢复。

小 李

小李是新近雇的护工,河南人,四十三岁,长相朴实,家境贫寒。目前母亲对他很满意,他也有好好做下去的打算,以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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