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当代女性先锋文学比较
2009-07-15刘燕
刘 燕
摘 要:中国当代女作家铁凝的长篇巨著《玫瑰门》与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的代表作《钢琴教师》无论是在情节内容还是在艺术风格上,并没有任何的相似性。然而,人性丑的共同主题,以强烈的女性先锋意识对女性本质、命运的深层解读,对女性精神世界最底层、最隐私、最原始的需求和欲望的挖掘,使这两部产生于不同国度、不同女作家之手的文学作品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契合。
关键词:先锋 《玫瑰门》 《钢琴教师》
一
在中西当代女性文学中,中国作家铁凝和奥地利作家耶利内克无疑是两位极具先锋意识的作家。在其创作生涯中,她们始终保持着一种不断自我超越和更新的姿态,拒绝和颠覆传统文学观念及伦理秩序,进行着一种积极的文学变革。由于先锋文学总是致力于对传统艺术观念的反叛,执着于对文学的创新做各种积极的探索,其创作就不可避免地充满“与众不同”。当然这种与众不同并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完全源自作家的内心冲动与自觉,期望能以独特的艺术形式,营造种种新的审美观念,对人们一贯的艺术规范以及价值观念、审美取向进行有效反抗。从这个意义上说,对“独特”的追求,正是每位先锋作家在创作中的必然选择。正是基于此,铁凝与耶利内克都把目光投向了社会背后的丑恶,并深入到心灵深处去探讨女性的生存本相。在创作中总是对那些超越常规和经验常识的叙事表达有着高度的热情,她们以各种体验性的感觉化描写表达自己繁芜的精神世界。从她们的作品中可以得知她们在表现各自国家、各自社会中女性受到压抑、摧残,甚至毁灭上是有相当的力度和深度的。这一点在《玫瑰门》与《钢琴教师》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二
《玫瑰门》与《钢琴教师》中的司绮纹与埃里卡可说是中西当代文学中心理变态的女性典型,她们在被社会吞噬,在受虐的同时,又向别人实施伤害。她们既是令人同情的“受虐者”,又是令人憎恶的“施虐者”。而从心理分析的角度上看,司绮纹和埃里卡都存在着两个紧密交织的心理层次。
(一)受虐——欲望的压抑
《玫瑰门》中的主人公司绮纹出身于官吏之家,是一个健康开朗的女子。然而,顽固保守的封建家庭扼杀了她美好而真诚的爱情,把她嫁给了从未谋面的庄绍俭。在以男权为尊的封建社会里,庄绍俭任意放纵自己于花街柳巷,却无法忍受司绮纹失贞的事实。于是他开始对司绮纹进行报复。新婚之夜的强暴与侮辱,婚后的冷落、嘲弄、蔑视使司绮纹在婚后不久就陷入了一种彻底的失望和难以言传的苦楚中。然而,封建贞操观让曾失贞的她一次次地忍受着这样非人的虐待。司绮纹是个精力旺盛的年轻女子,必然有自己内心的潜在欲望,但这种合理的需求却被丈夫任意践踏,被封建伦理道德观念所压制。在这种情况下,她自身快乐的原则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司绮纹最终在压抑和忍耐中走向了心理畸形。她对儿媳和外孙女进行性干预,同时与家庭中另外一位同样受婚姻伤害的小姑子产生了一种畸恋。
《钢琴教师》中的埃里卡在欲望压抑的程度上较之司绮纹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埃里卡却仍然没有自由生活的权利。母亲的自私、专横和压抑的生存状态限制摧残了埃里卡的人格发展。在长久的心灵禁锢下,埃里卡无力打破和逃离其非人的生存状态,更无法通过正常渠道来达到欲望的满足和释放。因此,她只能以另类的方式——偷窃、偷窥、自虐作为压抑欲望的转移。埃里卡偷颜料、太阳镜当然不是因为经济的匮乏。但这种长期顺手牵羊的行径却给她带来了莫名的感觉。女性心理学家认为:“对盗窃的嗜好是一种性质十分含糊的‘性的升华……获取无权获取的东西,是为了傲慢地证实她的独立性,是为了扮演主体角色。”[1] 可见,埃里卡的偷窃行为隐藏着她欲望的深层表达。作为一种心理安慰,埃里卡还以偷窥来填充自身欲望的缺失。由于母亲的禁锢,造成了埃里卡交际能力的缺失,而偷窥这正好让埃里卡避免了与他人的正面接触,同时又可通过这种潜在的性行为认识自己,获得替代的满足感。因而,色情表演场、男女幽会的公园都成了埃里卡有意识游历的场所。同时,埃里卡还采取了更为极端的方式——自虐,让肉体的疼痛缓解压抑的欲望。缓缓流下的鲜血与埃里卡漠然的表情产生了异常强烈的冲击,读者从中体味到更多的是其惨烈的绝望与无助。
司绮纹和埃里卡同是被压抑而走向心理畸形的女性,但是司绮纹所承受的压抑更多的是来自当时“灭人欲”的封建礼教和男权制度。当试图挽救婚姻、挽救自己的努力失败后,司绮纹终于在绝望中有所醒悟,开始“以恶抗恶”的方式进行报复和反抗。她最终以自己的精明能干获得了家庭的地位和尊严,得到了虚荣的满足。因此,虽然司绮纹最基本的欲望不能被满足,但她为自己的情欲找到了一种替代品——历史的参与。她放低自己的高贵姿态去迎合历史、迎合时代。文革中,她不辞辛劳的干粗活、出卖自己的亲妹妹……但是种种处心积虑的手段并未让司绮纹成为历史中的“人物”,反而增加了她手上的罪恶,她的奋斗、抗争、参与只是让她游走于历史的边缘,最终仍是以失败而告终。而埃里卡在压抑中显现出来更多的并非是反抗,是对强权的无奈与妥协。有时候埃里卡也向妈妈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和自由,但对母亲的“爱”及在长期压制下所形成的屈从心理,让她一次次在母亲的眼泪和谩骂中选择了让步与妥协,最终再也无法摆脱母亲的禁锢,对母亲进行了彻底的认同。
(二)施虐——仇视与嫉妒
压抑与强权不仅让司绮纹与埃里卡走向了扭曲,同时也让她们产生了施虐的心理。家庭和婚姻并没能给司绮纹带来幸福,反而让她受尽屈辱。“在毒水里泡过的司绮纹如同浸润着毒汁的罂粟花在庄家盛开着。” [2]结束婚姻后的司绮纹似乎获得了重生,但此时她生命中有的却只是仇恨与报复。心理学上认为,母亲与父亲的关系直接影响到母亲对待孩子的态度和方式。因此,司绮纹终生被陷于束缚和屈辱中,而现在她所能做的就是让孩子们也做自己的傀儡,处心积虑地试图掌控他们。她窥视儿子的私生活,并对儿媳和孙女无休止地进行跟踪、干涉,破坏她们的幸福。当然这些行为并不仅仅是简单的仇视心理,同时也是嫉妒心理的表现。司绮纹的儿媳竹西有自己的事业,有着自我独立的意识和个性。司绮纹对竹西的干涉与窥视除了有所谓的“正当理由”,更是由于对这位新时代女性的嫉恨。西蒙娜·波伏娃认为,如果让一位女人养育孩子,那么她就会以一种傲慢、憎恨的心理努力把孩子变成和自己一样的女人。司绮纹对孙女苏眉理直气壮的操控正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在嫉妒中司绮纹把自己的生命体验强加给苏眉,让她在不自觉中变成第二个司绮纹。当然有时候对苏眉的伤害也会引发司绮纹作为亲外婆的负罪感,但正是所谓“寡居者的护犊心理”为她找到了充分的借口。然而,心理已极度扭曲的司绮纹却让这种“护犊”的责任变成了可怕的占有、无尽的伤害与压迫。
《钢琴教师》中的埃里卡同样体现出仇视、嫉妒的心理特征。当然一个被压抑到自残的女人很难不充满仇恨。这样的仇恨首先直指自己的母亲,在复杂的爱恨交织中母女俩人一次又一次在恶毒的咒骂和疯狂的厮打中折磨着对方。其实埃里卡所仇视和嫉妒的对象更是世界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其他人有的东西,她也一定要有,她无法占有的东西,她要把她毁掉。”[3]在生活与工作中埃里卡一次又一次通过对别人的伤害来获得自我快乐,在施虐中满足,这样的心理当然也表现在她唯一的一次爱情中。当学生克雷默尔触动到她早已淡然的心灵时,埃里卡开始幻想从“爱”中获得救赎。但在她看来,屈从就意味着屈辱,于是不懂男权秩序的她试图反叛两性关系中女性以往服从附属的状态而成为积极控制的主导。然而,长期封闭的精神状态已无法让埃里卡在正常的爱中获得满足,她妄图让她的爱情充满疯狂的性虐和暴力。女性对男性进行支配控制,这一具有反抗男权秩序的行为,令克雷默尔异常愤怒,情人变态扭曲的人格也让他感到屈辱和失望。在被否定之余,埃里卡最终不得不痛苦地让出控制权,试图按照克雷默尔要求的方式去做,但此时的她却再也无法享受正常的性爱,最终获得的只是暴力与屈辱。
司绮纹和埃里卡身上都不同程度地表现了仇视与嫉妒的心理,这些心理层次与占有欲、性变态心理结合,使她们走向了彻底的扭曲。然而,司绮纹在具体行为上更多地表现为对自己孩子疯狂的纠缠上,让别人重复她的痛苦。当然世事变化,最终她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切实际的干涉而送命。埃里卡在这一心理层次上的体现较绮纹则要简单得多,不过是在伤害别人的同时来满足自我精神上的缺失,但是她对社会、对强权的恨要比司绮纹更为强烈。精明的司绮纹可以一次次利用别人的善来达到目的,但埃里卡对别人的恶不过是她在心理失衡之下的恶作剧,这并不能从根本解决自身痛苦;司绮纹是积极主动地去施虐去争取去占有,而埃里卡则是消极无奈地去自虐与施虐;司绮纹的灵魂是扭曲变形的,可是任何灾难痛苦都没有让她言败,但埃里卡的变态来的更为彻底,只有死亡才能让她得到解脱。
三
铁凝和耶利内克立体化多层次地展示了不同国度两位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心理世界。所处时代和不合理的社会秩序成为造成司绮纹和埃里卡悲剧的重要原因,进而促成了她们受虐的心理。同时,通过对女主人公施虐心理的挖掘,两位女作家都不约而同地提出了这样一个观念:对于女性悲剧根源的追寻是无法绕过女性自身的。铁凝虽然对那个过去的时代充满了痛苦和反思,但是通过苏眉和竹西,我们又看到了作家对女性未来的希望。而耶利内克在小说中展现更多的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对荒诞社会、对丑陋人性、对所谓现代文明的绝望。因此,在批判力度上,应该说耶利内克比铁凝更为冷峻,严酷,深沉。
当《玫瑰门》出现在中国文坛时,由于作品对女性心理和性心理大胆的揭示而引起一片哗然。同样,耶利内克因为《钢琴教师》的出版,一直以来都被指责为“自我暴露”。的确,她们把爱情、亲情写得异常残酷。在她们的作品中有太多的性、太多的病态,但作者的意图决不是在进行卖弄性的写作,而是一种对自身痛苦的超越,以求更真实地对女性进行本质反映。先锋所体现出的艺术精神便是反叛与否定,从本质上说就是对传统审美理念、传统模式的颠覆,在求新的意识中彰显自身的价值和意义。铁凝和耶利内克的作品震撼人心的并不是赤裸的性、变态的心理,而是性、变态背后所反映的人性。她们不是在矫揉造作地张扬那些苦难、阴暗、丑陋,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阐释本质的存在,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关照女性的命运。她们以叛逆而激进的姿态书写着世界的荒诞、人性中极端丑恶的存在。在她们所营造的文学世界中,让人感到的是一种寒心彻骨的冷。
注释:
[1][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31页。
[2]铁凝:《铁凝文集(4)》,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92页。
[3][奥地利]埃尔夫丽德·耶利内克:《钢琴教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页。
(刘燕 云南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655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