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茶道青红》谈成一“晋商”小说

杨占平

成一是新时期最早走上文坛的青年作家之一。他1978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顶凌下种》，获得了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文革”以后第一位获全国奖的山西作家。这个奖肯定了成一文学创作的才气，坚定了成一选择写小说为人生道路的信心。在迄今三十多年时间里，成一“不管社会上吹什么风，他都是按照他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进行创作”(马烽：《(远天远地)序》)，潜心构筑自己的艺术世界。他出版的作品有小说集《远天远地》、《外面的世界》、《陌生的夏天》。长篇小说《游戏》、《真迹》、《加冕现场》、《西厢纪事》、《千山》、《白银谷》等。还有多部未结集的中篇小说以及短篇小说和散文随感。总字数达五百多万字。而新近出版的长篇新作《茶道青红》，则是一部既有足够的史实和深刻的历史思考，且十分好看的力作，也是成一继《白银谷》之后的晋商题材小说创作又一部扛鼎之作。

考入南开大学以前一直生活在晋商故里太谷县城的成一，其祖父、父亲都在那里经商，因此，他对曾经叱咤风云的晋商，有着深刻的印象，决心要用文学形式将晋商的兴衰史表现出来。于是，1986年他写完第一部长篇《游戏》后，由农村题材转向晋商题材。他到晋商大本营之一的祁县，挂职当了三年县委副书记。他留意搜集一切与晋商相关的史料、文献、传说；同时也思考晋商兴衰的根本原因，准备撰写“晋商系列”小说。1993年，第一部长篇《真迹》问世。作品构思精巧、独特，文笔清新、流畅，表面看似乎是描述一个侦破故事，其实是用反侦破笔法揭示了晋商的消亡之谜。两年后，成一写出了第二部长篇《加冕现场》。这是一部带有一定喜剧色彩的作品，讲述的是一位晋商后代当年随意说了一个自己能当皇帝的笑话。然而，这个笑话到了“文革”中，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灾难，饱受了各种折磨。成一是要以这个故事，说明晋商兴盛时代虽无政治抱负，最终却被政治击败了。喜剧中包含着苦涩的悲剧，发人深省，震撼心灵。

应当说，《真迹》和《加冕现场》是成一对晋商题材的初步涉猎，真正揭示这个独特题材历史意义、深刻内涵和艺术魅力的，是2001年出版的《白银谷》。明清时代的晋商，在中国经济史上，实实在在占有极为重要的一席地位。尤其是人清以后，晋商于商业上有两大成就：一是开创并一直垄断了中国对蒙古的边贸和对俄国的外贸，打开了一条陆上通向欧洲的贸易之路；二是独创了金融汇兑的票号业，确立了执全国金融牛耳的地位。票号自诞生到消亡，一直为山西商人所垄断，当时被俗称为西帮。西帮票商又集中在晋中的祁县、太谷、平遥三县。票号为何只能西帮开，而其他地方的商人不能开?究其原因，除了西帮有别人无可取代的财力和信誉，还因为他们有独特的理念和精密的规矩。《白银谷》就是试图揭示西帮票商这种独特的理念和精密的规矩，并阐释其兴衰原因的。

如果说《白银谷》表达的是成一探索晋商衰亡规律的看法，那么，《茶道青红》则是展示晋商初兴轨迹的艰难。这样，《茶道青红》的兴与《白银谷》的衰，再加上《真迹》和《加冕现场》的辅助，构成了晋商历史的基本走势，也形成了成一晋商题材小说系列。

对于晋商，虽然官修正史轻商观念明显，几乎很少提及，但作为历史，其中的风风雨雨自然是说不完道不尽的。成一是小说家，非常清楚写小说不是撰历史，大量的史料还需进行艺术加工；尤其是他写《白银谷》和《茶道青红》，有一个与以往不同的指导思想，就是要写出既有足够的史实做依据又要好看的小说。这就有一个选择史料、选择角度、选择叙述的问题。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历史小说要好看，主要得靠历史的魅力，史实的魅力，而不能只靠今人‘戏说。这是历史小说的规矩。”可以说，成一在《白银谷》和《茶道青红》中对史实与好看关系的把握是十分准确的。他从做小说的角度，《白银谷》选择的是晋商票号史上动荡最大的三年，即光绪二十五年到二十八年之间为大背景。这三年中，曾发生了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及朝廷出宫外逃等大的历史事件，加速了中国社会向半殖民地半封建形态的过渡。由于外部环境的作用和自身观念的保守，晋商票号业这几年虽然也曾靠着遍布天下的汇兑体系、靠着多年建立的信誉、靠着雄厚的资金实力，渡过了一大劫难，同时为动荡不安的国家经济秩序的运转起了重要作用，还援助过逃难的朝廷。但是，他们自身保守的理念，终于扭转不了由兴盛走向衰落的必然规律。此后随着摇摇欲坠的朝廷免力维持了几年，还是在新型的银行业冲击下寿终正寝了。而《茶道青红》选择的同样是晋商外贸史上最难挺过的七年，即乾隆五十年到五十七年之间为大背景。这七年中，因为俄国不能严惩越境人中国抢劫的罪犯，乾隆皇帝下令关闭了两国恰克图外贸集市，导致不少经营茶叶等物品的晋商，陷入困境。困境中最能体现晋商的品性，一些人抗不住不得不放弃了，而许多有远大眼光者，终于坚持不渝，迎来了重新复市的机遇，获得了大发展。如此，既能显现史实的魅力，又便于塑造人物、展开情节，达到好看的目的。

成一在《白银谷》和《茶道青红》中都是采用虚与实相结合的方式，在《白银谷》中，虚构了一个太谷康家“天成元”票号，设计了财东康笏南一家、总号大掌柜孙北溟、京号老帮(总管)戴膺、汉号老帮陈亦卿、西安分庄老帮邱泰基及其家人等等一系列身份不同、性格各异的人物。这些人物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的所作所为，生发出一个个独具特色、跌宕起伏的故事。同时，围绕“天成元”，把历史上确实存在过的太谷志诚信，祁县渠家三晋源、乔家大德通，平遥日升昌、蔚泰厚、蔚丰厚等票号及太谷的另一富商曹家的许多真实人物和事件，都贯穿起来，构成了一个多层次的、真实的艺术世界。在《茶道青红》中，同样虚构了一个太谷康家“天盛川”和“天义川”茶号，设计了康家兄弟两家、几位权重掌柜、俄国商人等等一系列人物，演绎出一段悬念频发、险象丛生、跌宕起伏的故事。同时，围绕康家茶号，把历史上确实存在过的榆次常家、太谷曹家的一些真实人物，如常万达等，都贯穿起来，构成了虚实结合的艺术世界，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在这个艺术世界中，你可以看到晋商票号和茶号的财东、掌柜以及其他从业人员的道德规范、经商理念、聪明才智、敬业精神。比如他们善于从不良现状中看到潜在的利益，面临挤兑风潮和闭关停市时，都能够从容应对，以“赔得起”的气势和坚忍不拔的精神，化解了危难，赢得了信誉，赢得了发展。比如他们奉行要想做人上人，必须吃苦中苦的准则。你也可以看到这些特殊人同样具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情感冲突。比如《白银谷》中最具个性色彩、描写也最成功的人物老夫人杜筠青的情感生活。比如《茶道青红》中康仝霖与俄国商人之女叶琳娜的真挚爱情。此外，官场宦海、武林镖局、茶山茶农、茶道风光，等等，都在《白银谷》和《茶道青红》中有着丰满鲜活、淋漓尽致的描绘，让你领略到了那个特定历史时期复杂

的社会形态，三教九流人物各异的性格和生存方式。

长篇历史小说要写得好看，除了有丰富的史料且能取舍得当外，还必须要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在以往的小说中，成一追求的是心理感觉效果和象征意味，比如《游戏》和《真迹》都是这样，如此，艺术氛围无疑是浓郁的，但对于阅读者来说，就是一个挑战。只有具备一定知识水平和良好的艺术素养的读者，才能沟通并产生共鸣，而对于多数普通读者，则会有疲惫的感受。此番写《白银谷》和《茶道青红》，他决心要改变路子，写得让所有读者都感觉好看，所以，特别注重加强了故事情节的渲染。《白银谷》开篇先简单交代了几句康笏南家的宅院场景和来历后，接着便落笔到一个悬念上：康家自上而下，身穿平日里很少穿的官服或礼服，聚集到仪门前，准备迎接重要客人；尤其是一家之主康笏南，更是神情严峻，不同平日，使得气氛异常紧张。这就把读者的情绪也调动了起来，急于要知道即将出场的人物是何身份。随着故事的推进，原来竟是康笏南不满意自家外派西安分庄的老帮邱泰基回家路上摆阔显势的做派，有违票号“藏富”、“藏势”的行规，而要羞辱邱泰基。于是，一下就进入了故事，主要人物都出了场，这就使得后面的叙述顺理成章，环环相扣，让读者欲罢不能。《茶道青红》与《白银谷》又有所不同，开篇是借用宋代大词人辛弃疾的名作《贺新郎》，引出特别喜欢这首词的康家戴夫人，然后简略交代了康家经营茶叶的历史，逐步进入故事核心，那就是康家外贸茶叶遇到了恰克图闭市停关的打击，掌管生意的康二爷康乃懋滞留俄国，危难时刻，戴夫人挺身而出，担起了重担。悬念也就此而生，一个接一个往下演进。起初看似与故事关系不大的《贺新郎》，却成为贯穿整个故事的一种情感象征，成为戴夫人的精神写照。

《白银谷》和《茶道青红》的好看，还体现在语言叙述方式上。《白银谷》中，成一使用的是在现代口语基础上适当加一些旧白话的写法。这样做，是跟小说所描述故事的历史大背景相吻合。光绪二十五年到二十八年，正是汉语言由旧白话向现代语转变的起始阶段，使用这种方式叙述，让读者感觉很容易进入故事中。《茶道青红》中，成一则调换了一下，使用的是在旧白话基础上适当加一些现代口语的写法，因为乾隆五十年到五十七年还是旧白话为主的时代，只能适当加一些现代口语。从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成一在古代汉语方面的深厚功底。可以说，每一句话，甚至于每个词和字的使用，都是那样贴切，多一字或者少一字，都会影响到语言的完整性和内涵。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