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恍惚
2009-07-14陈然
陈 然
春天总是这么易变,像是要下雨。他在站台上足足等了一刻钟,才看到公交在超市门口转弯。这路跑远郊的公交,容易在拥挤的路段受阻,常常姗姗来迟,有时候半天不来,有时却跑来一大串。所以他赌博似的把头辆公交放过了,老远就见里面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不出所料,它还没关上车门呢,后一辆公交就在超市那边转弯了,刚挤上头辆车的人把脑袋转过来后悔不迭地望着。他有些得意地跳上后一辆车,居然还很轻松地在司机后面找到了一个座位。
自从搬到远郊来住后,他就只能坐这路公交上下班了。每天花一小时去上班,又花一小时下班。朋友说他不划算,他说,市内的房子那么贵,他哪里买得起,如果是在北京那样的地方,一小时算近的了。那年他去北京,碰到一个人,说上班只要在路上跑一小时,脸上幸福得不得了。城市反正在无限膨胀,现在他就提前把这外省的城市当京城使吧。再说由于是新开发的,路面宽敞,眼界开阔,空气也好,折腾了他多年的咽喉炎不治而愈。唯一让他有点失落的是,他住的地方在行政上属于县,而当时买房的时候,开发商声称它马上要划为市里的一个区。等他把房子装修好搬来后,它在行政上依然没有变化。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提出此方案的市领导已经提升到省里去了,继任者对此也就不了了之。每届领导都有自己的宏伟设想,凭什么让他给别人擦屁股,对吧?考虑到县里的户口和省城户口的区别,他至今还把户口挂在单位上,成为某种程度上的空挂户。按道理,他不是一个很在乎这些的人,但老婆一定要他这样。她冒着跟他在户口本上分居的种种危险,果断地把他拒之“户”外,显出少见的深明大义。
他从包里拿出书。时间太长了,不看书真的难以忍受。如果不带书,他根本用不着背那个包。包是小舅子送的,他说姐夫,你是文化人,背这个包,很相称。他看了一眼,心想放本书正合适,便高兴地收下了。他以前附庸风雅买的那个夹在胳肢窝里的公文包太小了,根本放不下一本书。
到了一站,又上来几个人。还好,不怎么挤。这路车内外线环行。每次,他都面临着两条路线的斗争:坐内线比较快,但很挤,更别说座位了。坐外线,要多绕十几分钟,但乘客少,一般还有座位。今天他坐的是内线。有时候,它挤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他在买装修材料时,曾听一个本地人说,她不喜欢外地人,他们到这里来买房子,使得房价涨了很多。他心里说,他也不喜欢本地人。到了热天,他们就光着膀子在大街上晃来晃去,粗俗不堪。在超市里付款不排队,闯起红灯来不要命。前几天,楼下的棋牌室里,两个女人打起架来,这一个咬断了那一个的手指,咬人的还是个小学教师。
车子继续往前开。风从窗边灌了进来,有加大的倾向。他看了看,其实他前面还有一个座位,可没人过来坐,大概是嫌那座椅下面是发动机,坐着不舒服,得把腿弓起来。司机忽然嚷了起来,原来有辆摩托几乎是擦着车头闯了过去,司机一个急刹车,车上的人都趔趄了一下。司机还在骂骂咧咧,像是惊魂未定。他吸了吸鼻子,似乎闻到了一股什么味道。有一次,一个小贩居然把几只活鸭放在蛇皮袋里拎上了车,塞在他座位下面,害得他闻了一路的鸭屎臭。正是电视里频繁地播放禽流感的时候,他捂着鼻子,好不容易等到下车。
是啊,公交上那么多人,都在那有限的空气里呼吸。据说人呼出的气体中,至少可找出25种有毒有害的物质。还有非典、禽流感和肺结核什么的。除了呼吸,扶手和座位上也能传染疾病。他不敢扶栏杆,一回家就把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的。有一段时间他老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咳嗽,胸闷,到医院里一说,医生也警觉起来,马上与他保持了距离。还好,片子显示什么问题也没有。他包里有只口罩,一直不好意思拿出来戴。跟别人不一样,会把自己弄成一个怪物,这同样危险。他喜欢冬天,可以堂而皇之地戴口罩和手套,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自己藏起来。而现在是春天。后来他战胜了自己的疑心病,完全得益于自己的破罐子破摔,他想,那么多人都坐公交,你就不能坐么?如果这么容易得病,那该有多少人得病?既然大家都得了病,你不得病,反而不正常了。鱼对水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是因为我在水中。他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从网上看到的话。
其实,网络就是一辆公交,大家都在那里冒气泡。城市本身也是一辆公交。乃至整个地球就是一辆公交。它周而复始,到了站就停靠,人都被捆绑在一起,要么一同上天堂,要么一同下地狱。
天暗下来了,似乎还吼了一声。怕是要下雨了。移动电视在放一段广告。那是本城的一种啤酒,请了一个洋妞在那里袒胸露乳。虽然看了很多遍,不过当外国妞用有容乃大的双乳去开瓶盖的时候,他还是像很多人一样瞄了一眼。他老婆的乳房就不够大,让他的手经常扑空。这个广告提示了许多人在生活中的缺憾。广告过后,一个戴眼镜的家伙突兀地站了出来,在那里大讲古代的床不是床。大家无动于衷地盯着那个家伙。接着是一个歌星。大家依然无动于衷,虽然电视里群情激昂,荧光棒乱舞,这情形让人想起中学课本上的农民起义。什么地方都逃不开电视或电脑屏幕。家里,单位,在他上班的大厦里,电梯间里都有电视。有时候,他甚至怀疑那是监视器。对,电脑屏幕就叫监视器,这个名称太准确了,什么地方都有人在监视。现在公交上也不例外。除了画面,尤其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噪音。他情愿那些喇叭全死掉。如果坐上的是电视坏了的车,他高兴得不得了。他记得,冬天的时候,公交上的屏幕有很多是坏了的,说不定本身就是伪劣产品嘛。但到了春天,它们也万物复苏了。据说是为了应付一个什么检查。前段时间,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自然灾害,人在和自然搏斗后,取得了胜利(人是胜利者么?而且,这灾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人而起),于是全城掀起了学习的热潮,到处都在宣传先进事迹,他整理了许多材料。电视,报纸,演讲,心得,体会,以至成为另一种灾害。往往是这样。比如领导到下面的县里去送温暖,领导送了一千块钱,县里的招待费却花了五千块。植树节到了,多家单位倾巢出动,租车,排队,浩浩荡荡,回来还要吃饭,发补助,至于那些树是否成活,就不管了。干吗不节约点资源?人力,物力,可再生的,不可再生的?一方面能源紧张,一方面又在铺张浪费,就像国家在反腐败,一边在反一边在腐败。就像单位声称要少开会了便先开了一个为减少开会的动员大会。就像为了减少机构便先成立了一个减少机构的机构。
车子颠了一下,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他觉得这种尖叫很真实,他甚至也想尖叫。按道理,车上的人天天可以见面,可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不喜欢和周围的人发生什么关系。一旦弄到互相串门的地步,就麻烦了。有几个似曾相识,或许就是他小区里的,谁知道呢。在单位上也是如此,“重活办”(重大活动办公室)的一个女人,他每次在楼道上碰见了都能认出来,互相点点头,但出了单位,他就认不真切了,有一回,他在等公交,看见一个女人也在等公交,长得很像“重活办”的那个女同事,可他怎么也不能肯定。他看她,她也看他,这就越像了,后来他抱着宁肯认错一千不可错认一个的心理,准备勇敢地上前去打招呼,对方却已经登上了公交。
他笑了笑。这时,他忽然发现,车门那儿有个女人,长得很像他刚联系的一个网友。那天晚上,他搜到了她的资料,还有照片,给她发了留言,把QQ号告诉了她。第二天,她加了他。可是,她真的是她么?她又一定是她么?说不定那张照片是假的。想一想,一个人白天可以冷若冰霜,而到了网上,就火热异常。网络其实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人的多面性得到了合法的存在。一个人可以拥有多种身份。在家里,他是老婆的好丈夫,在网上,他就是别人的某种感情填充物。两者并不矛盾。当然,说不定老婆也是如此。
现在,他在网上已经如鱼得水了。他在网上搜索所谓的“理想对象”,输入年龄和其他要素,会出来一大串,仿佛在那里排队等候他大驾光临。那些女人同样在跃跃欲试,看她们的网名就知道了,什么“寂寞的我”、“想”、“等你”、“夜月”、“小妖的网”。当然,免不了也有陷阱。但这算什么呢?就是平路上也会有蛇呢。他欣赏着她们或显或掩的照片。不过他始终没有把照片传上去。他怕别人看到了会说,呀,他就是那个……
风带着雨意刮了过来,刚才的闷热变成了凉爽。大家欢呼起来。
他的第一次出轨是在半年前。他们约好在一家超市门口见面。他一提出来,对方就答应了,似乎比他还急。他说,我们就不必绕弯子了,我的手机是……他敲了一串数字。对方很快也敲了一串数字。他们一起吃了顿西式快餐,然后心照不宣地去了宾馆。钟点房的发明大概是这几年最聪明的营销方式之一。一碰上门,她就跟他咬在一起。她激动异常,心脏像他家里那台组装电脑的散热风扇,因很久没清理灰尘,发出呼呼的响声。每次开机,它都要嗡嗡地响上一阵才渐趋正常。他猜想,这是个压抑了很久的女人,如果再不释放出去,她肯定会疯掉。
过大桥了,车子快起来。他吸了吸鼻子,又闻到了一股怪味。他不清楚它从何而来。他朝窗外望,以为外面有什么垃圾。可并没发现可疑之处。这时,他感觉旁边的这个人朝什么地方示意了一下,他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见隔壁的竖排座位上有个人坐在那里,头发像个乱草丛,身上也破破烂烂的,旁边的人都盯着他,捂着鼻子。原来,气味是从那个人身上发出来的。是啊,这样的人,司机怎么让他上了车呢?就像那次他碰上的那个拎着一袋活鸭的小贩。他猜想那个人是个疯子,大概半年多没洗澡,甚至露宿街头。现在,这样的人随处可见,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们在大街上无所顾忌,装疯卖傻,让生活充满了危险色彩。比如有个疯子在公园里把一个小孩子掐死了,还有个人被疯子砍了一刀。至于偷偷摸摸从背后给你一石块的疯子,就更普遍了。他们砸了你,并不急于跑开,而是站在那里朝你嘻嘻笑着。他不禁紧张地瞧了瞧对方的手,看他手里是否有什么凶器,或者思索了一下,如果对方掏出凶器来他该怎么办。坐了这么久,居然没发现对方的异常,他不禁佩服起旁边的这个人来。他暗暗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穿得整整齐齐,夹着个公文包,大概也是去上班,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人。看样子,也不是本地人。本地人的样子似乎一下子可看得出来,当然,如果叫他说具体一点,他又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是愉快的。他最怕跟本地人打交道了。他交网友,如果发现对方是本地人,他掉头就走,马上下线。
今天他本来可以不上班的。他那个单位,上班其实也没什么事,无非是坐在那里喝茶聊天。空调从早到晚嗡嗡地响着,即使用不着的时候也有同事会开。好几次,星期五下午都忘了关,周一上班发现它仍是开着的。他不喜欢空调,在空调下面呆久了就会头痛。同事出去了,他就赶紧把窗子打开吹一吹。其实这样更浪费。电话一直在打着,耳根没有清静的时候,在办公室,别说工作,连看报纸都不能完全集中精力。除了空调和电话,还有一样让他难以忍受,那就是同事的抽烟。他不知道每年都会被评为市级精神文明单位的地方,何以这样不文明,没有人认为在公共场所毫无顾忌地抽烟有什么不对,即使局长也是如此,开会前都要抽上一支烟,或者一边开会一边抽烟。本省有一种牌子的烟,当初就是靠给各级领导赠送而打开销路的。领导们把它往话筒边一放,不久,这种牌子就流行开来了。他不是不抽烟,有一段时间烟瘾还很大,但他尽量不在公共场所抽。相关研究表明,公共场所的烟雾,被肺部反复吸进和吐出之后,已经成了带毒气体,而且据说,被动吸烟比主动吸烟危害更大。所以有人说自己在公共场所抽烟是为了抵制别人抽烟。这似乎是一个谬论,但当谬论大行其道的时候,它就成了真理。
他想,如果他们不用天天上班,可为公家节约多少开支呢?可以减少多少对自己身体的损害呢?因为按他们工作的性质,的确用不着天天坐在那里,一台电脑便可解决一切。问题是,不上班,领导怎么能找到当领导的感觉?他在单位是一把手,在家里很可能是二把手或三把手。没有几个下属在眼前坐着,似乎领导也不像个领导了。难道要领导当光杆司令?所以没什么事也要去那里坐着,领导才可以踌躇满志地在那里踱来踱去。有时候,他甚至希望上面把他们这样的单位都撤掉,那样社会才进步了,因为它既不能创造物质文明也不能创造精神文明,虽然年年当“标兵”。刚开始,他还和领导对着干了一阵,后来他发现,领导原来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他的心软了下来。他发现自己以前的想法幼稚可笑。无论他怎么标新立异也是没用的。就像在公交上,难道因为一个人睁着眼睛就能改变它的昏昏欲睡?是啊,公共的地方就是这么闹哄哄昏昏欲睡的。他一到单位上便昏昏欲睡。仿佛那里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这次,领导出差一周!他高兴坏了,心想可以放心地在家里呆一星期了。第一天,他上网,查资料,早早完成了工作任务,然后在沙发上翻跟斗。第二天,他起得很晚,天亮后还和老婆干了一场。接了几个工作上的电话,修改了一份简报,出去步行两小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路两旁的新绿油然可爱,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它们。第三天,他想跟昨天一样多睡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后来头都痛了,只好爬起来,打开电脑,想找个网友聊聊天,或者写一篇网上日记。那些真真假假的日记居然迷惑了不少人。可是怎么也坐不住。他忽然耐不住寂寞了。太自由了让他无所适从。他希望有个人来管一管他,希望他说话有人听见。希望局长看到他坐在办公室里认真地工作。有一段时间,他上班积极,去得特别早,仿佛不这样,他难以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和挥发充沛的体力。没想到,主任居然认为他是想篡位,经常到局长面前打他的小报告,使他心灰意冷。原来,他工作积极,会让别人这么想。那就不用那么积极了吧。完成个任务就可以了,按部就班就可以了,让局长看到自己上了班就可以了。是啊,很多人上班的目的似乎仅在于让局长看到。如果没被局长看到就有很吃亏的感觉。照这样说,他每天都在吃亏。因为上班时干不了事,他的工作任务都是在家里完成的。在局长的印象里,他工作不认真,迟到早退,上网玩游戏或聊天。主任就是这么向局长打小报告的。他就干脆把主任的小报告当作行动指南,免得白担了那个名分。这次,局长和主任都出差了,他上不上班再也没人注意到了,没想到这样他反而更加难受,呵呵,看来他真的被这种生活完全奴化了。他六神无主地徘徊了一阵,还是背着那个包去挤公交了。他热切地盼望上班了。
雨终于下起来了,有人忙把窗子推上。天地间茫茫一片,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他忽然害怕起来,不知道车子行驶在什么地方,是现在,还是过去抑或未来?是人间、天上,或者水底深渊?他又昏昏欲睡起来。
他把书合上了。人们为什么要发明“书”这种东西?大概就是为了克服困意和无聊。他看一会儿书,想一会儿心思,但一考虑到重大而显得虚无缥缈的问题,他反而昏昏欲睡。不知前生今世,有时空错乱之感。刚才他在一本文化类的书上读到:
走出上涨是硬道理的集体癔症,专家说,是应该的,还没涨到该涨的地方。
“超级女声”不过是一场策划成功的大众游戏,盲目追星的疯狂现象其实更像一场集体癔症。
高考焦虑,被放大的集体癔症。
他听到了其他车辆擦身而过卷起的水声。桥上的栏杆偶尔从雨幕中露出一截,像是古代某建筑物的废墟。当然,它迟早会成为废墟的,或许还能成为谜。历史上,就有一个皇帝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连皇帝都可以失踪,何况他们平头百姓。市里曾经有一个检察长,在没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下,忽然在自己的办公室饮弹身亡,调查结果是自杀,可的确如此吗?既然已经结案,就没人再去关心了。看着那些大厦,他不禁担心,它们迟早有坍塌的一天,问题是,谁该承受它们的坍塌呢?这不像一栋平房那么简单,它们竖得越高,到时候坍塌带来的危害也就越大。有人说,可以用爆破的手段,现在通行的就是这样。问题是,当整个城市都需要爆破的时候,人们又到哪里去藏身呢?车还在过桥。他睁了睁眼。他坐公交都坐起规律来了,车一上桥他就把书关上睡觉。如果有一天司机把车开到桥下面去,他也不会知道。现在这样的事故很多。前不久报纸上说有个地方路底被大雨流空了,突然下陷,致使多辆汽车连环相撞。一个公交司机因劳累过度,在驾驶过程中猝死。还有一个司机把公交开到站台上去了。有个水果贩子拿刀捅了三个城管,奇怪的是,城管得不到人们的同情。可如果一个司机受了什么刺激对社会产生了报复心理,那就麻烦了,因为他手中的方向盘比一把刀子的杀伤力大得多。所以他上车的时候总免不了打量一下司机。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去看看司机有没有什么问题或者是否睡着了。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甚至想故意闹点什么乱子,好给司机提提神。但考虑到司机们毕竟比较鲁莽,说不定什么时候拿起铁扳手给他一下子。最好的办法是,经常跟司机说说话,所以他喜欢司机后面的那个座位,仿佛那里能对司机有什么控制。实际上,谁也控制不了司机。他把书翻得哗哗作响,他想自己的这一举动肯定能引起司机的注意,但一到大桥上,他就被司机催眠了。大桥真长啊,有八九公里。看来,这应了他们局长的一句话,局长说,人不能老是让他走平路,那样他会打瞌睡的。
不过这个司机挺有意思,为了提神,一直在自言自语。他一点儿也不认为司机是神经病。说不定司机还是个有想象力的人呢,他在自己的想象里自得其乐。如果把想象力比作一块地毯,那么这个司机就是在地毯上打滚了。他喜欢不那么循规蹈矩、有点儿旁逸斜出的人。
桥一过,路面又颠簸不平起来,他的睡意果然没有了。雨点小了,天也亮起来了。车身忽然一震。这站只下了几个人,上的人更多。他们向车内涌来,带着一股鱼腥气。真的,他多次发现,人在淋雨之后,便会发出鱼腥气。由此可知,达尔文说人是由猴子变来的不一定正确,说不定是鱼变的。不然怎么解释这一点呢?过了一会儿,车重新开动了。旁边的这个人动了动屁股,他以为他在做下车的准备,便让了让,谁知对方紧张地望了望走廊那边的疯子一眼,反而缩了缩肩膀。他仍然捂着嘴巴。他的手白皙,修长,很漂亮,像是医生或教师的手。他的肩膀,像是要缩到身体里面去,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愤愤不平的神色。忽然一个急刹车,又有个骑摩托的人擦着车身滑了过去,好险!有人惊叫道,司机愤怒地朝窗外喊了一声。在车身趔趄的刹那,这个人松了一下手,张了张嘴巴,然而很快又把它闭上了。这时如果谁跟他讲话,大概他是怎么也不会开口的,仿佛那样,各种病菌就乘虚而入了。
他猜想,说不定这个人跟他一样,也有洁癖。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这个人咳嗽起来。外面的绿化带开满了鲜花,这个人是否有花粉过敏症?他总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是最不幸的了。花粉是美好的东西,却给他带来了疾病,也就是说,他不能享受美好的东西,难道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么?真的,这个人的身体应该更强壮一些。他太苍白和瘦弱了。这样想着,他自己也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疯子旁边的那个座位一直空着,虽然走廊里站满了人。有两个人想过来坐,但都被这个人以激烈的手势阻止了。有一个人训练有素地掏出一张报纸,径直往台阶上一坐。报纸上有“关注男性身体健康”的字样。但他马上又跳了起来,吐了一口痰。因为他几乎跟那个疯子挨在一起了。更多的人捂住了鼻子。后来,大家朝那个空座位望着,谁也不过来坐。
看来,疯子的概念,总是和肮脏、乖戾联系在一起的。难怪人们都讨厌疯子,讨厌给大家带来了不愉快的人。
他也捂了捂鼻子。其实,他一直在尽力屏住呼吸。他已经闻到了越来越浓的怪味。好像满车都是这种味道。那个疯子,依然歪着一颗乱蓬蓬的脑袋在睡觉。他希望他快点下车。可他既然是疯子,会知道下车么?他不禁担心起来。
一个人在接电话,好像很享受的样子。更多的人是在玩手机游戏或发短信。到了站,又有一个人冲了上来,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毫不犹豫地坐下了。但他马上发现别人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他,甚至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他看了一眼旁边,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忙聪明而狼狈地跳起来挤了出去。终于有人笑出了声。移动电视的声音越来越听不清了,像窝麻雀似的乱成一团,吵得人头痛。刚站起来的人仿佛为了挽回刚刚失去的尊严似的,忽然掏出手机大声地放起了里面的音乐:
你主宰,我崇拜,
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能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
车里忽然争吵了起来。原来是一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吵了起来。她们用的都是方言,不知道谁有理。但看起来都不是好欺负的角色,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呵呵,一个女人,好斗到形同公鸡,大概就有些变态了。
刚寻到一个座位的中年女人,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不停地叭叭拍打自己的脸,像是作自我批评。她开始了按摩。看来她每天都对自己严格地规定了按摩任务,当然她也可能在掩饰自己的心虚。她应该是做生意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得很精明,那个座位本来是拿报纸的人坐的,他离它更近,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可没想到她当机立断把它抢了过来。那个男人只好满脸晦气地摇了摇头。他后面本来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下巴刮得精光的冬瓜脸,把孩子挤到一边去了。好像孩子就该给他让座似的。
上车的人越来越多,车里越来越挤了。那个空座位,依然醒目地空在那里。它像是一团火,在烤炙着人心。不过谁都很理智,没有莽撞地去做扑火的飞蛾。疯子的模样越来越恶心了,歪着头,嘴角忘乎所以地流着涎水。当它积蓄到一定长度,便飘飘然掉到裤子上。他曾经有个观点,认为一个人只要活得快乐就行,现在看来不一定对,假如是个精神病呢,假如是个白痴呢,他们也是快乐的,可这种快乐对别人有什么好处?车厢里又变得闷热了。他看到旁边的男人忽然烦躁不安起来,抓耳挠腮的,脸涨得通红。整个车子都在躁动。一个人在咳嗽,想把车窗打开,另一个人不让,他们争了起来。力量大的占了上风,窗子被重新关上了,而且比刚才关得更紧。车上的人几乎都咳嗽起来。有什么办法呢,他摇了摇头。他没想到,这时,他旁边的男人忽然噌地站了起来,推开窗子奋力地跳了下去。
车上的人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像砸碎了玻璃一样尖叫起来。
尖叫大概是没有方言或语种之分的,全世界通用。
大家都开始砸窗子,准备往下跳。仿佛公交车正在向什么危险的地方开去。仿佛它还在桥上,冲垮了桥栏,正在向下坠落。有几个人已经晕倒,口吐白沫,不过别人已经不去注意了。他感觉自己心跳加速,不禁用手捂住胸口。他很早就有心律不齐的毛病。医生说,不用治疗,但尽量少受刺激,别看足球比赛,别看惊险恐怖电影。可他想,什么是恐怖电影?他看过的那些自称为超级恐怖电影其实一点也不恐怖。有一次,他在一个朋友家里看一部风靡一时的恐怖电影,据说有的人看了它之后不敢睡觉,老盯着电视,担心会从里面先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手,再爬出一个长发遮脸没有五官的女鬼来。具有戏剧性的是,他们刚看完电影,电话铃就响了起来。在朋友绕过一些障碍物去接电话的时候,他还开玩笑:说不定就是刚才那个女鬼打来的。朋友笑了笑,拿起了话筒,忽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话筒也差点掉了下来。朋友说:怎么没人说话?不过疑团马上解开:原来是信号出了问题。有一段时间,仿佛为了考验一下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有意租了一些恐怖片来看。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让他失望了。与实在的世界相比,它们不过是作了一些简单的变形。不管一只改变了基因的蚂蚁多么巨大,它还是一只蚂蚁。这使他对恐怖电影制造者的想象能力表示怀疑。其实,真正令人们感到恐惧的事物不是古怪的、变形的、神秘的东西,而是那些日常的、暴露的、公开的存在。比如一个和你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有一天你们在大街上相遇,他却忽然不认识你了。无论你怎样喊着他的名字摇着他的肩膀都无济于事。比如市民们一早醒来,发现完全置身于一片陌生的街道,它们的名称和颜色全变了。再比如有一座奇妙的建筑,神色各异的人们进去后,出来的是同一种表情,他们说完全一样的话,做完全一样的动作。有一段时间,他老做一个噩梦:在异地,他的证件全部丢失了。没有证件,他将作为流窜犯被流放,除非他回原地取得相关证明,而没有证件,他又无法穿过各种关卡回到原地。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字符,迷失在巨大的硬盘空间……
在快要倒下去的时候,他看到坐在前面的那个疯子忽然从梦中惊醒,揉了揉眼睛,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