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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以及鸟

2009-07-14

文学与人生 2009年11期
关键词:晾衣架八哥鹦鹉

沙 爽

沙爽:女,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作品散见《诗刊》、《星星诗刊》、《散文》、《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山花》、《美文》等。有作品被转载及收入多种年度选本。散文集《手语》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7年卷。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现供职于某文学杂志社。

鸟语

外贸成衣店门前的阳光很暖,有两只鸟在晒太阳。是一对虎皮鹦鹉,弯喙橘红,羽衣鲜丽。看到我走近,它们开始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发出一串金属般明亮的声音:“……!……!”我认真地听了好一会儿,确信这种语言比我想象的还要艰深。对待任何一种外语或少数民族语言,我们通常在词不达意的情况下使用“音译”。但是汉字中间显然没有虎皮鹦鹉们反复咏唱的这几个字。我设想它们在说:

“瞧!又来了一个人,想淘便宜货!”

“这人好像不太对劲耶,她干吗站这儿?”

“就是就是,还把我们的日光浴打断了!”

我往旁边让了让,阳光重新铺满鸟们简洁的居室。西墙边放着多半桶新鲜的小米,东北角的水缸清澈地满着。如果没有太多奢望的话,这样的生活几乎算得上完美无缺。何况,还有爱情相伴左右,还有冬天的阳光不离不弃。

几年前,热爱八卦的女友给我出过一道心理测试题:春天的花;夏天的西瓜;秋天的月亮;冬天的太阳。对四种事物按其美好的程度进行排序。被我毫不犹豫地排在第一位的冬日阳光,始终悬挂在年末岁初,照耀着我生活中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在周末的上午,我尽可能坐在向南的窗前,膝上万分惬意地摊开一本书。阳光很快地从我的身上移往东墙,在那里印下三个平行四边形的白亮影像。为什么是三个而不是两个?我停下阅读为这个物理问题研究了半晌。第二天,阳光重新回到我膝上,让我为失而复得的幸福满怀惊喜。

现在,我很想听清鸟儿们的见解,关于阳光和生活,它们的想法是不是与我相似?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有关阳光问题的讨论了,同事们在探讨经济危机、转制、工资、失业率以及陈水扁绝食;朋友们在议论发表、出版、专栏、稿费和签约;我妈在说我的刚满十八个月的小侄儿的学习问题,以及我弟弟的证件和我爸的手机;我儿子徐鉴涵说的是捐款、考卷费、肯德基优惠券和小狗嘟嘟的交际圈问题。虎皮鹦鹉会说起这些吗?它们的嗓子眼里似乎藏着一只钢质滚珠,每说出一个字,滚珠就向不同的方向骨碌碌转动。这个被说出来的字因此质地脆薄而坚硬,仿佛掷地有声。这样的交谈中含有大量的感叹句式,适宜夸张和抒情,而不宜于进行琐碎的生活描述。

我向它们伸出一只手。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见到自己喜爱的东西,人的本能就是伸出手去。索要,争夺,赢取,抑或只是短暂的抚摸。我的手指触到了鸟笼的栏杆,停顿下来。这是我和两只鸟之间的区别,一个在笼外,一个在笼里。但是鹦鹉们并没有我这样的心思和顾虑,它们距离我最近的那一只,当即张开小小的喙,轻轻地在我的指尖上啄了几下,另外的一只马上也加入进来。从家里出来之前,我往手腕上涂了一点迪奥“毒药”香水,指尖上因此也沾染了香气。但是香水的概念是一种虚无主义,它不可能代替清水和馨香的小米。两只鸟很快就对我的手指失去了兴趣,最早与我亲近的那只(可能是雌鸟)用喙去啄另一只,阻止它与我亲热。

“你别价!你别价!”

“干吗呀?!许你啄就不许我啄?”

两只鸟嬉闹拌嘴,四瓣鸟喙像叠罗汉一样彼此交叠。我看见里面精巧的鸟舌,像两粒洁白的葵花籽仁儿。

去年夏天,在一个温泉小镇,我们下榻的宾馆大厅正门口出人意料地安置有一只鸟笼。这只鸟羽毛漆黑,圆眼晶亮而锐利,像古代巫师一样具有神秘气质。我正在暗自诧异,鸟忽然说话了:

“你好!”

是纯正的汉语普通话。我们呼啦啦围拢到它跟前。徐鉴涵试探着和它打招呼:“你好!”

它很有礼貌:“你好!”

原来八哥是这个样子的啊!我又长了点儿见识。

我的同事亚贤命令它:“快对我说‘你好!”

八哥侧头看她一眼,隐有责备之意。

亚贤很没面子,数落它说:“你看你这只鸟,让你说话你偏不说话!”

八哥显然开始生气,别过头去不肯理她。

亚贤起身走开。徐鉴涵再次问候八哥:“你好!”

“你好!”

亚贤回头,在几米远外狠狠向八哥丢去一颗白眼。八哥假装没看见。

“我叫徐鉴涵,你叫什么名字?”

“你说啥?你说啥?”

从小镇回来,我和徐鉴涵一直在想念这只八哥。听我们翻来覆去把一只鸟热议了好几天,先生说:“要不,我去花鸟市场买一只回来吧?”

我马上说了一连串的“不”,唯恐态度不够坚决,他会真的心血来潮买回一只八哥。我没有信心承担另一个生命的重量,何况,还是一种能够使用和模仿人类语言的鸟。在我看来,这样的鸟已经不只是鸟了,它停留在地面上,与人类对话,而不远远飞走。它的灵魂至少有人类的一半那样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单位的院子里挂出来几只鸟笼。在一般的机关里,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养花弄草是美化环境,但是养鸟,多少有点某某主义作风。或许是传达室的师傅认为,像我们这样的单位,本来就没有太多的政治性;来来往往的大多是艺术家,鸟的啁啾对提升创作灵感大有益处。领导们也默许几只鸟就此加入我们的大家庭。它们是:两只画眉(都是雄性,分别居住在两只鸟笼里),一只虎皮鹦鹉,另外的一只我至今叫不出名和姓。

这天下午,我们聚集在会议室里开会。会议内容比较严肃。我在会议桌下悄悄翻开纳博科夫的《透明》,领导开始讲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同事A(某部门主任)带队去参加省上级部门组织的表演比赛活动,评选结果宣布,多数人认为评奖不公,以A为代表的几个人便去找组织部门的领导反映情况。双方意见无法统一,以致发生了冲突和争执。此事影响极其恶劣,省上级部门因此要求对带头闹事的A进行严肃处理和教育,同时对我们单位实行通报批评。

领导们说明情况后,A开始了他的长篇检讨。某些事物原本具有透明性质,但是我们必须保持自我的不透明性。也就是说,既要有向内的透明(出众的智慧和玲珑心肝),又要有向外的不透明(深邃的水域和情绪节制),并把诸如此类的准则贯彻终生。我们要相信领导部门的权威和公正,并以此规范好优雅的礼仪和言行。总而言之,主人公们(或者A)都必须在事件中尽可能控制好表情和语速,严禁笑场,避免不和谐音从自己身上诞生。

鸟在会议室外面忽然叫了几声。

作为旁观者和听众,在被领导点名叫到之前,鸟应该保持沉默。对于这一点,鸟显然没有弄懂。

但是,我疑心它们其实在说:

“真无趣!一个破会开了这么半天!”

“就是就是,就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

“做一个人是多么苦恼呵!……”

我记起传说中两个听懂了鸟语的人。在童年时代,我们相信这罕见的幸运来自对善良的回赠。而问题是,因为这额外的倾听,两个故事的主人公无一例外地招致了灾祸。在成人世界当中,传说内部的深意其实隐晦而曲折。关于鸟语者的故事,我们可以作出如下理解:

[理解一]一个人一旦了解到超出他自身能力以外的秘密,是可能带来危险的。因为一切秘密都带有危险气息。

[理解二]故事中的人类实质上充当了秘密的窃听者,而窃听是一种不道德行为,无论窃听用具是一根羽毛还是高科技产品,都应该受到惩罚和谴责。

[理解三]一旦行径暴露,窃听者很可能会变成一块石头,或者遭遇逮捕和监禁——在本质上,这两种结局是同一个意思。

[综合结论]鸟语中隐藏有造物的秘密,即使是精通英汉两种语言的鹦鹉或八哥,也不肯把这秘密翻译给人类——因为,有些东西,比如骄傲和掩体,永远不可以破碎。

鸟的事情

我是去卧室拿话梅糖的。这是儿子的零食,它们通常待在看电视的时候方便够到的地方;而属于我的零食,都扔在书房的电脑边上。长期以来,我一直和儿子如此实现资源共享。我走到卧室门口的当儿,有两只鸟正准备降落在卧室窗前的晾衣架上。我所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左边的这只扑闪了几下翅膀,算是成功迫降;右边的那只也扑闪了几下,飞快地从窗口消失了。

我停住不动。因为这只鸟侧对着窗户,我猜测它业已发现并正在审视我的动向,我不想让一只鸟误以为我居心不良。我远远打量它,不是燕子,但是我不能确定它是麻雀。看来鸟们喜欢我家的晾衣架。去年的一个星期天,有一群燕子聚在这上边开小型会议,我数了几次,最多的时候在场的竟有七只。它们也像人类开会的时候一样,喜欢不停地出来进去,接听手机,假装上厕所,借此活动身体和逃避会场内的严肃空气。燕子们比较傲慢,我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它们一直佯装不知。但是眼前的这只鸟尾部一直微微翘着,像人类起跑之前要做的那样。大约它终于认定我不足为虑,这才转过身去,给我看它不太漂亮的尾巴。我趁机走到床边坐下,与它的直线距离不过二米,它也不以为意。它不时喊上一嗓子:“介——”我不知其意,但直觉它有点不悦。它的头转来转去,很警惕的样子,转到和窗户平行的这一边,张大嘴打了一个呵欠。这是夏日的午后,刚刚结束午睡的人们在楼下懒散走动。这只鸟,它困了。合上嘴,头再次转到我这一边,让我发现它的喙非常之尖。我更确信它不是麻雀,它背部的颜色较麻雀深黑一些。再者麻雀的体态较为圆润,一眼可知其小富即安的品格。眼前的这只鸟,看上去有点落拓,羽毛参差,像文联开会时我见到的艺术家们,身家百万而仍鹑衣布鞋。我先假定它是男性,因为它虽然困倦,仍能保持激昂和警觉,这是女人们做不到的。女人们偏爱的成语:草草收场、养精蓄锐、卷土重来。我小心地往窗边再靠近一点,不禁吃了一惊:晾衣架的左上角还伏着一只鸟,蜷腿缩颈,做出假寐姿态。这是一只喜欢取巧的鸟,它让尾巴斜斜支撑在晾衣架L形夹角下面的那条边上,这样,它的身体就刚好联结成为稳定三角形结构的第三条边长。这是五楼,窗外的风凌乱而汹涌,两只鸟的羽毛不停地变幻着旋涡和流向。这其实应该在预料之中:正是因为它的存在,它旁边的那只鸟紧张兮兮而不肯离开。这也符合现代社会的惯例:女人可以休息,男人则受天性驱策,强打起精神捍卫理想中的英雄主义。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男鸟忽然振翅欲飞,两秒钟后,又一只鸟在窗口的左下方出现。男鸟立即当胸扑上,来鸟倒退,旋即离开。我回目看那女鸟,它不动声色,安然作壁上观。我心生感慨,原来鸟类世界也如此醋海生波,对情感需动用武力捍卫。我不禁对这只女鸟反复打量,未见其有何美貌;想来鸟不可貎相,尤其以人类眼光来相。说情鸟眼里出西施是不对的,因为西施在鸟的眼里未必有丝毫可喜,正如我无从发掘这只女鸟的任何优点。但它让一只男鸟如此奋不顾身,而令另一只追逐不舍,可见多少是有些手段的。

未几,前番来袭的那只鸟再次进犯,男鸟奋起直追,女鸟见状亦尾随而去。透过纱窗,我目注三只鸟在楼前盘旋,眨眼之间,又变成了四只。我正在诧异多出的这只鸟的身份,它们突然从我视野中消失了。

整个下午我心神不定,隔几分钟就去察看晾衣架,但鸟们一直没有回来。

到了晚间,我把这见闻描述给先生听。他哈哈大笑,说一定是两只大燕子带着两只小燕子试飞,而我之所以分辨不清,恰是因为小燕子的羽毛还没有完全长成。它们刚刚学会飞翔,还需要大燕子喂以食物。我还是不能十分相信:为什么另一只并不迎上前去讨食吃呢?先生说,如果不是已经吃饱,就是生病了。

我担忧。复觉好笑。我按自己的方式理解鸟,而鸟们,如果看到三四个人在一起厮咬,而后追逐,鸟一定以为他们彼此喂食,并相互交流运动技巧。鸟站在树上看,对幸福的无限怀想盈满它小小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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