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艾地的三个关键词
2009-07-14周冲
周 冲
戏。旗袍。人力车。
写下这三个词汇的时候,旧上海洋场的风尘味扑面而来,想象力被牵引着,走出参差不齐却又气味雷同的情节——三零年代的女子,抹着胭脂,盘着爱司头,带着形销骨立的命运,由年轻或不再年轻的三轮车夫领着,赶赴一个秘密约会。上海大剧院的廊柱下立着她的男人,灰色调的,吸着烟,眼睛含着,递过来一包微热的糖炒栗子。
她与他是不被祝福的,爱情背景复杂,想想都要揪心。当舞台上的花旦唱到“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了断瓦残垣……”时,她的泪沁出来,手绢洇出凉意。但在这种地方,悲伤是落不住脚的,出了门,大上海的繁华立即晒干了她脸上的湿气。
到底是假想,再声色犬马,再悱恻低回,生发在生活的视野之外,总引不起大的反应。好在由这些词汇构建的风景,另有一番在真切地发生。
我从来没有像这个夏天一样热爱我所在的小城。拖着西瓜的小货车一辆辆地驶过,花伞在膨胀的阳光和雨水中盛开,水豆腐在吆喝声中散发热气。裁缝店的老皮尺、花店的康乃馨、渡口的风、油烟、竹椅和杨梅果,积铢累寸地,设计着葳蕤的小城生活。但倘若非得过滤出最具概括意义的几种,当属开篇三个词。
最早的光明,是由一辆人力三轮车载来的。
穿着白汗衫的车夫,摇摆在车蹬上,响着长铃,在大叶女贞的阴影里一闪而过。灰色斗篷里坐着面目模糊的女子,安适、娴雅,带着享受的微醺。时间与空间在轻轻游移,戾气全消,在吱吱嘎嘎的转轮声中,最温柔的得以现身,俗世暂时远离了人们。有人从斗篷中探出手,掠过一朵雨后的紫荆花。
小贩在车铃唤醒的黎明里张檐支摊,出售微笑与好生活。银行的男职员带着两只热艾果,在上班途中边走边吃,滚烫的甜汁流出来,他撮圆了嘴,倒吸气,然后咂咂舌头。孩子念着“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跑过水门汀的小巷,小书包雏翅般在他身后扑闪……细节活色生香,被人力车的轱辘一一经历,当它停止的时候,有些词汇顺畅到达,比方:美好,爱,流连忘返。
我盘算年长后途经的地域,它们坐南居北,名氏各异,但都被科技与速度锤炼成孪生子。我从未见过有哪一座城如同武宁这般念旧,宽待历史,宽待记忆。人力车是无声的证明,它们带着旧式风尘,在小城的每个街道拐角安等生意。只要两三块钱,人们便可以坐在汗水涔涔的背影上,去往小城的任何地方。有风从下坡处恣意地越过,毛孔被最温存的手按摩着,人的眼睛舒适得眯起来。但上坡的时候,风景就有些沉重了——车夫的力气无法支付巨大的耗能,他跳下车,一手持龙头,一手拽拉车后的椅柱,人与地面相接成45度,爬行,步履艰涩,如同负轭劳作的牛。
到达目的地,人们下了车,掏出两三块钱,离去了。车子转道而行,载上新的活计。辛苦和卑微并未使车夫抱怨,他们低着顺命的眉眼,在风里咬嚼一只白地瓜,车子横梁上系着的钱罐子叮当作响,斗篷的荷叶流苏一漾一漾,他觉得知足。正午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车斗里盹着了,白烟卷在他的指间幽幽燃着,积灰一截截断落,落上车子的踏脚。
同友人逛街,疲累不已,她说回家吧,叫个“蹬士”——我的小城给予它的乳名。但我不喜欢这个掺杂着动作的名词,某些生动形象的疾苦扑面而来,摆在眼下。这种提醒为我所无法消受——敏感者的自我催眠惊人的见效,见识一朵花的灿烂,深以为人间歌舞升平;听到一场背弃,世界便在眼睛里疮痍溃败——我固执地叫它“人力车”,一个带着沧桑的中性词,如同周璇的歌声。旧上海与小城在这个词里达成某种默契——内部风起云涌,算尽机关,表面却不动声色。就像悲喜无常的夜里,人力车磔磔而过,都看到了,看透了,表面却是什么也不知的模样。
就这样蹬着蹬着,车轱辘一转,五月过去了。广玉兰俯下身来的时候,旗袍开始在街巷间熙来攘往。白丝缎的底子上绘着小花,边缘咬着蓝丝线,绳络结扣,风情昭然若揭。低眉顺眼的姑娘,散着浓郁发丝,从湖水的边缘走过,和一首诗同行。
北方的风沙里是穿不得旗袍的,太粗糙了,太苍茫了,旗袍是具有洁癖的衣料,一落地,就要面目模糊。江南的婉约到底是一阙在北方写不出的断章。大城市也成不了旗袍的背景。红灯绿酒明枪暗箭的世界,一切都在进攻,在袒露,矜持与内敛成为不懂风情的代名词。旗袍的韵致风干了,在大都市的喧嚣里命薄如纸。
唯有艾地这样的小城,才能给予旗袍的生长以对味的营养,才能像屏风一般,提供古典气质的底色。它们都是安分的、多情的、有故事的、入世又出世的,脾气相近,自然水土相服。
青砖围墙的小门打开,穿粉旗袍的少妇走出来,发髻微堕,她叫住卖菜人,在板车里翻拣,红蕃茄,绿辣椒,黄色萱花白米糕,质地素净色彩缭绕。她想象着晚餐的清爽餍足,忍不住微微一笑。
临风而立的不再年轻的女子,在黄昏的葡萄架下,翻看一只苍老的红箱箧。隔年的旗袍已经皱了,时光这方大网,没有因为它的退避而心生恻隐。她捧着它,忽然落下泪来。千回百转之后,她还能记起当年那轮月,月下那树花,少女与少年的初次执手。此时的墙外,有人吹起响亮的唿哨,飞鸟清越掠过,穿旗袍的女子,在白云盘叠的天底下摆弄发丝。她眼波流转,嘴里咬着红色的果子。
如同人力车,艾地的旗袍也有着我在其他城市未发现过的兴盛。一日无事,在古艾河边计算这种服饰的穿着率,竟惊人地发现路过的年轻女子中,十有二三是这般装束,很吃了一惊。六月的青砖白瓦、院藤野蔓,被那流畅的曲线撩拨得情意绵绵,醉了一墙霞。然后,眠在一片提不动的宋词里。
偶尔,她们穿过长长曲径去看一折戏,去听翻来覆去的传说如何落到人间。在这个夏天,古艾桥的桥洞里一直热闹非常。来历不明的花鼓戏班,在每日午后和夜间发出声音,蜿蜒低回地,在小城的天空响亮。
我不知道这个戏班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不知他们将在小城停留的时长。我只知在来到这座城市之后,他们就一直在此种植悲欢,采撷离合,以一种民间艺术的形式。
晚夏的夜,和友人驻足在这里,看黄迷迷的灯光怎么照亮一折爱情。到达的时候,戏已经开场,一旦一生在不足两平米的戏台上拈袖拂巾,横波媚眼,兰花指在空中游来游去。他们的吊梢眼和眉尖上,溢满俗世的欢欣。
旦角穿红,花满鬓,云满裳,珠粒巍巍摇,眉心点朱砂;生角着青,戴着大沿檐,更像水上讨生活的渔家。两人在台上互相抬举,用牛郎织女作譬喻,“我把你,比牛郎……我把你,比织女……”弃满暗示的挑逗,在空气中充斥。唱着唱着,终于水到渠成了,去掉修饰,互喊夫或妻。“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哇哈罗”,“刘大哥,你是我的夫哇哈呀”,唱到这两句,终身已定,以后生死都要相许。传说里的情爱总是不费事,简单得令人不敢相信。它给予我们最直观的教化——当方向已定,最简捷最直接的方式总是有效的,东奔西跑,到底只是浪费。
戏台左下方放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剧目——《刘海砍樵》下部”,讲不安分的狐狸精下山,遇年轻樵夫,一见倾心,从此放弃妖的自由,削足适履,进入人的格式。他们在小高山下的丝瓜井边举火为炊,裁叶为衣,日子清苦却甜蜜。也曾遇妖怪作孽,不过最终化险为夷,伊甸园在他们的后半生撒开,花团锦簇,儿孙满堂。
“——我的夫你带路往前行啊——我的妻你随我来行啊——得儿来得儿来——”两人腻腻地前行,半划着手,踢着脚,眼波横流,半推半就。唱词的间隙里滚着粒粒锣鼓,乐师是没有的,大黑壳子在两端机械地伴着奏,保卫着戏台。三两个换戏服的戏子站在没有幕布遮拦的后方,撒开外套,用灰手巾擦汗水,他的赤裸的胸膛成为焦点——脸与身体形成鲜明对比,一边白得刺眼,一边黑得醒目,如同地图上毗邻的国家——盖住了年轻樵夫与狐妖的风情。旁边搁着红色道具箱,里头是算盘、折扇、长髯、须鞭、珠花、胭脂,长铁杆上吊着戏服,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待着给予穿着者以固定身份——生旦净末,俊丑正邪,然后,世态在一次次换装中颠了个儿。
螟蛾般的人们,被吸引着,簇在戏台的四周。红孩儿蹦来蹦去,白娘子顾盼生姿。老人坐在自家的小板凳上,摇着蒲扇,盯着戏台,一边交换对剧情的意见。“哎呀,真可怜呐!”“宁拆一座庙,不拆一门婚,你捣什么乱呢?”“这婆娘也真恶心肝!”卖玉米、凉粉、咸水花生的带着小马灯,在角落里守株待兔。他们的篮子上半掩着白包袱,白包袱上倚着一只长长的木杓子。
我内心忽然感动非常。这样的戏,这样的人,这样空陋的石桥洞底,却彼此融合着,下上呼应着,潋滟生辉,形成这个季节最好的风景。除了它,还有什么能成为小城最好的胭脂与花钿?除了它,还有什么能成为我寂寞年华的羽衣?除了它,还有什么能成为艾地最好的柴火与药引,温暖,或者为余年提供长长的疗效?
许多时候,穿过这样的声色,沾满光的碎句子在我体内奔腾:生活呵,这样好,这样好!遇到大都市来的人,说起本地,亦是赞叹,遗世般的淳厚民情,水珠般的清澈时空,怎不让人流连?他们身体内的暴风被小城轻柔的呼吸置换,恋爱般地,周身酥软,恢复清明的眼睛。然后,他们再次看到小城最庸常的场景——晚风习习的夜里,一辆人力车穿过妖娆戏词,穿过植物的低语,穿过明月与远星,把旗袍的女子送到水边,如同把一个形容词送到一篇散文,或者,把一种幸福送入左胸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