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人生况味及其词赋
2009-07-14尚大伟
主客问答体是赋体文常用的一种形式,作者通过主客问答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观点,虽说赋体文往往形式大于内容,但它承接先秦诸子而来,尤其是受到韩非子、庄子等人影响,先设置一个假想敌,再用自己的观点辩解,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辩倒对方后自己的观点自然就树立起来了。后来荀子又进一步发扬光大,并把这一技巧应用到赋体文中,战国末期宋玉等人进一步推广,至两汉遂蔚为大观,成为风靡一时的代表文体。
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也沿用了赋体文的基本格式,通过主客问答的形式反映内心情感变化。大多数人认为赋中的“客”实有其人,是东坡老的老朋友——道士杨时昌。但我认为文中的这个客是子乌虚有的,与其看作是杨时昌还不如认为是作者自己在跟自己对话。“客”只是一个假想的符号,是作者人格分裂之后真我和假我矛盾斗争的过程,是假我逐渐战胜真我的心理过程。
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苏子被贬黄州的代表作,它们基本记录了苏轼被贬黄州之后的心路历程,通过这三篇文章我们可以大致看出苏轼当时的矛盾心情和怎样走出阴影及走向成熟的完整过程。
乌台诗案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苏轼彻底打回原形,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押进京城,又揣着提心吊胆的心情贬到黄州这个穷僻之地。朝廷怎么处置他,皇帝什么时候要他脑袋,他都没底。想想一个旷世奇才,正平步青云做着春秋大梦,突然一下子从山巅摔到深渊,那心底是怎么一个苦啊!提心吊胆还得装模做样地夹着尾巴做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丢了脑袋,内心能不苦闷吗?
文人内心不满爱发牢骚,《离骚》还可以解释为“牢骚”呢?时代不幸文人幸。在贬官文化相当发达的中国,又有了苏东坡这样一个旷世奇才,怎么会少了他的“牢骚”呢。在这个没有友谊、没有亲人,连喝酒都要提高警惕的地方,文人富足的只有清风明月、山水形胜。那就放浪形骸吧,不平则鸣,反正“清风明月不用一钱赊”,化作诗词歌赋还能自娱自乐。于是潇洒有了,快乐有了,文化也就诞生了。
信步长江,泛舟赤壁,管它真假,挥洒开去,大艺术家即便错也要错出魅力。就像“人道是”,是别人说的,三个字透露出大文豪的睿智与圆滑。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前《赤壁赋》)。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后《赤壁赋》)“如此良夜何?”月、酒、客、歌尽享人世之乐。乐过之后呢?是悲从中来。前者是借客之箫声引出周郎、孟德等英雄人物的英雄业绩转眼烟消云散,抒发人生苦短、功业难成的遗世之悲;后者自叹月白风清、良辰美景虚度,虽谋之能全但总感觉求之不备。先是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接着是曾经几何,江山不复识,紧接着摄衣而上,客不能从,划然长啸,肃然而恐,得出? “凛乎其不可留也”。为什么是乐后都生悲?而且前悲后悲内容不同,境界相似、逻辑又相连呢?
首先明确苏轼来黄州是不开心的,一肚子牢骚,满脑子苦闷,来黄州是情不由衷,更是迫不得已。去吧,反正心里不痛快。不惑之年,正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兼济天下、至君尧舜,位及人臣之时,突然翻船,而且让他翻船还是最值得他骄傲、值得得意的诗词,他那能不恨、不气、不悲、不累?即使表面强颜欢笑,也掩饰不了心底那丝悲凉;即使故做放达,抓住的也只是镜花水月、人世无常的瞬间美丽。在镜花水月中饮酒作乐,本身就是人世无常的表现,更何况内心深处还有那无限怨气,乐极怎会不生悲。
有话就说,不平则鸣,文思泉涌,汩汩而出,滔滔而来,那能择地、选人,失了灵气,挫了锐气。写吧,周曹转战千里又何妨,羡慕而已!写吧,造出一道二客又咋样,向往而已!写,是为了寻求解脱;写,是为了保留知识分子残存那丝文化良知。于是错把“赤鼻”当“赤壁”,无人当有人,能抒发豪情,解脱郁闷即可。能乘兴完成这穿越时空的对话,促成自我与历史、古人与假我的对话就好。这是自己内心的真情表白,是自我与假我的深情交流,是思维的火花与时空的亲密碰撞。于是快乐有了,文章有了,声名有了,文化也有了,一切的一切都有了。黄州从此成为苏子的福地,苏子因黄州生辉,黄州因苏子骄傲。
于是怀古论英雄是抒发华年易逝、功业难成之悲;独攀高岩、划然长啸是感慨鹤立鸡群、知音难觅之痛。二者前后相续有什么内在联系呢?前者羡慕周、曹,尤其周郎,是层层烘托,一捧再捧。先说曹孟德乃一世之雄,再说他一败涂地,败于谁手?周郎!(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表现更为突出,从千古风流人物讲到三国英雄人物,最后才抬出高高在上的周郎,对周郎的事业、际遇、感情、名声全丰收是羡慕到了嫉妒的程度。)悲从中来想到的还是人生苦短、功业难成,由此可以看出他还是汲汲功名,还在追慕人生苦短当及时建功立业的建安遗风。后者明显少了这份功名心,已经从理想走向现实,少了一份执着,多了一份淡泊;少了一份悲彻,多了一份豁达。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已不复识亦!江山如此,苏子又何尝不是。短短三月,何从建安遗风跳到正始余音?中间的过度其实就在前后两篇文章中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前者借客之口怀古悲时,感叹自己现实境况,主人是怎样让客转悲为喜的?是变换角度,用道家思想去解脱自己,尽情去享受大自然赐予我们的无尽宝藏。后者就更为明显,借孤鹤横江,掠予而过,梦一道士,顾笑惊悟而化悲为喜。在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闲云孤鹤向来都是道家产物非儒释专利,写鹤就有羽化登仙、由儒转道之嫌。梦一道士就更为明显,两人眉来眼去,心语互答,不就是在公开告诉世人:我苏轼是从庄老玄黄中走出人生困境的。
出入释道,兼通三家,是苏子彻底走向成熟的慧根。梦一道士揖予而言:“赤壁之游乐乎?”这里的梦是虚、悟是实;道士是假、我是真;理想是镜、现实是相。整个写作过程就是苏轼自己在跟自己对话的过程,是他摆脱阴影,走出困境的过程,是假我逐渐战胜真我的心理过程。“鹤”是雪爪鸿泥,前后照应的草蛇灰线。悟道即悟道,参得鹤乃道人,即惊悟而醒,就是悟得梦道得人道。梦醒了,人生大道也就坦然了;团圆了,苏子也就成熟了。
尚大伟,教师,现居湖北钟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