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作品中民间文化形态的体现
2009-07-14江松
江 松
中国20世纪的文化,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将它从文化的视角分成三大板块:即国家权力支持的政治意识形态,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外来文化形态和保存中国民间社会的民间文化形态。沈从文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从湘西这片透露着原始生命本真意义的精神家园走来,他的作品保存了大量的民间文化形态。
民间文化形态可以这样理解:一、它是在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领域产生的,保存了相对自由活泼的形式,能够比较真实地表达出民间社会生活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世界。二、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审美风格。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与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是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例都无法约束,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三、它既然拥有民间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传统背景,用政治术语说,民主性的精华与封建性的糟粕交杂在一起,构成了独特的藏污纳垢的形态。
沈从文是一个紧紧拥抱故乡土地不放的作家,他的作品带着湘西所特有的风采,篇篇都充满了湘西浓厚的乡土气息,充满原始而神秘的恐怖,交织野蛮与优美。读过他的作品,常感到在其流光溢彩的文字背后有一种天籁之音,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动人旋律。细作领悟,那是对生命神性的庄严与美丽所作的礼赞,以及对其受压抑和损毁所生的悲吟,倾注着对民族及民族文化的深情与厚爱。他独树一帜,在中国新文学史上营造了绮丽的、令人炫目的湘西文化,其中在他的一系列“湘西小说”中,充满着浓郁的民俗文化意蕴,湘西以及湘西的民俗成为他小说创作的出发点和支撑点,一打开沈从文的小说,就会有一股浓郁的民俗气息扑鼻而来,而这种气息又是带有独特的湘西风味的。作者从富有民族特色的风俗习惯中,提炼出饱含深刻寓意的意象母题,将民俗文化摄入作品并使之具体化、艺术化、形象化,从而使他的湘西小说具有了丰厚的审美内涵。
民俗,是一个国家或民族在自己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反复出现并代代相袭的文化心理现象。它既包括民众传统的物质生活文化,如:衣、食、住、行习俗,生产交易习俗;也包括民众传统的社会文化,如:家族、亲族结构,婚丧礼仪习俗;同时还包括民众传统的思维方式、心理习惯,如:民间信仰、岁时节日习俗,以及民间的各种语言艺术、游艺竞技习俗等许多内容。它给人们的言行以巨大影响,可以这么说,世界上没有哪一种传统文化不包括民俗,没有什么人不是生活在一种特定的民俗氛围中。每个民族都有不同于其他民族的风俗习惯,湘西是苗族、土家族、侗族等少数民族的聚集地,由于多民族居住区,无论是交通建筑、饮食的物质民俗,还是婚丧嫁娶、家族乡村的社会民俗,抑或是信仰禁忌等心意民俗都带有本民族独特的地域特色和民俗性。这奇异的风俗成为区别于汉民族民俗文化的标识,成为荆楚作家耕耘的文化土壤。从湘西走出来并流淌着少数民族血液的沈从文,自小耳闻目睹这奇异的习俗,对此留下了深深的记忆,多年以后当他怀着强烈的创作欲望加快并表现湘西社会生活时,全身心地回溯到往昔经历过的民俗氛围中,将湘西纯朴的民俗写进小说,使民俗形象化、艺术化了。其小说文本中的端午节、划龙舟、吊脚楼、唱山歌等极富民族特色的民间意象也远远超出了其原有的意义和作用,有了很强的艺术审美观点内涵。这些民俗意象的频繁出现,使他的小说显示出奇丽的情调,具有明显的区域性和鲜明的民族性。沈从文的湘西题材小说正是反映和表现了这一特征。
时令节民俗,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它一般是指一年之中随季节、时序的变化,在人们生活中形成的不同的民俗事象和传承。在时序、季节的变化之中,各民族都有自己传统的节日,在这些节日中,最易显示出各民族的民俗特征。
端午节中的划龙船,这是一种湘西特有的文化。这种文化不受外来文化的影响,保存的是自己民族固有的风俗习惯。而这各风俗又渐渐演变成了一种传统,划龙船的民俗积淀着深厚的民族传统和民族文化内涵,这种民俗一旦进入了文本就打上了作者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四次写到了龙船比赛,仔细审视详略不同的四次划龙船,都会有不同的发现。
作者较为细腻地描绘了湘西端午节赛龙舟中人们的装束、打扮到龙舟的形状,及其龙舟竞发的场面都刻划得细致入微。那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色的龙舟,头上和腰间缠着红布的青年桨手,那起劲的鼓声,离弦而发的长龙,还有两岸无数“观战”的人的呐喊助威,那红火得近似疯狂的抢鸭子的场面,还没有尽兴的赛手们在月光下玩上个半夜,妇女、小孩子们额角上用雄黄醮酒写“王”字;赛龙船敲的高脚鼓“用牛皮蒙好,绘有朱红太极图”。深夜中老道拿着纸幡引路,孝子第二,杨马兵殿后,绕着寂寞棺木慢慢转着圈子,旁边有人打着锣钹,老道闭着眼且走且唱,用杂色纸花,撒向棺木,象征亡灵升上极乐世界的丧葬仪式。这一切痴狂的场面,古老而健康的风俗,正反映了湘西人民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幸福的追求。湘西沅水一带特有的地方风情,湘西人民的粗犷放达的性格和心理,不都在这龙舟竞渡的民俗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宣泄吗?
沈从文的家乡流传着许多民歌,并盛行唱山歌的风俗,在他的作品中真切地表现了这一民俗事象。《边城》中的老船夫便“提到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长河》、《三三》、《萧萧》、《秋》、《雨后》等作品中都较多地反映了当地唱民歌的风俗,使人一进入这些作品,就如同到了歌乡,领悟到一种特殊的边地风情。《雨后》中,四狗唱道:“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对奶子翘翘底,心想用手摸一摸,心子只是跳跳底。”这首民歌,看似轻佻,但它却是发自那个被压抑的年代的年轻人的心灵深处,是一种生命力的搏动。虽是山歌俚语,却为青年男女的恋爱生活染上了一层古老牧歌的彩晕。《边城》中,翠翠在祖父进城,自己渡口守船时所唱的那首充满稚气的民歌更是令人难忘:“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排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莫得什么戴,耳朵上长年戴条豆芽菜。”这首不完整的民歌,恰恰在无所谓、不完整中给人一种“残缺美”,这种无意识的轻歌曼叹,唱出了翠翠面对贫富差别的现实不满,唱出了她的忧郁和愤懑。沈从文在他描写爱情的小说中,引用了相当数量的这些民歌,如《龙朱》、《月下小景》、《媚金·豹子与那羊》等,其中都有优美、动人的情歌同人物的激情在共同的燃烧着。这些作品中溶入民歌成分后,使得作者要极力渲染的那种边地人民的心灵美、人情美、民俗美更加浓郁了。
沈从文对婚俗的描写,也是他的湘西小说的特色之一。湘西是一个仍停留在原始或半原始状态的地方,当然这里的风俗习惯也就仍然滞留在原始的落后状态,作为民俗现象之一的婚俗就不能不浸染上这历史的痕迹,因而影响到男女青年的婚姻问题,婚俗中的陋俗导致了许许多多的婚姻悲剧。小说表现的“走马路”、“走车路”的两种找对象的方式,“走车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求婚方式,但又不同于内地那种纯粹由父母包办,青年男女非听从不可的封建婚姻制。“走马路”则是由青年自己用对歌的方式选择对象,反映了湘西人“三从四德”观念淡薄,婚姻没有很多繁礼褥节的社会习俗,《萧萧》、《贵生》以及《丈夫》都是这一婚俗描写的代表。《萧萧》讲述的是一个童养媳的故事。萧萧很小的时候就被人买作童养媳,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后来被长工糊里糊涂地欺骗了身子,落下了“不忠”的罪名。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如意,因为她与他的丈夫并没有爱情的存在,但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文章的最后,萧萧还是那么的愚昧与无知,她想给她的儿子找一个童养媳,继续她的命运……萧萧是个可怜的女子,这种畸形的婚俗的网,永远笼罩着她们。与萧萧相比,贵生更是一个不幸的人物。他是一个老实、本份的庄稼人,他与杂货店的女儿金凤相爱。金凤的父亲也承认了贵生的存在。当他准备与金凤成亲的时候,贵生的东家却用钱,把金凤“抬”走了。金钱扭曲了人的灵魂,同贵生耳鬓厮磨的金凤也离开了贵生,尽管她和她的父亲当初对贵生是怀有好感,可一旦在金钱和财物面前,他们就断然舍弃了贵生,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理应如此的事。透过这个故事的表层而用民俗学的眼光来审视,实质上是一种畸形的封建买卖婚姻的表现形式。
沈从文给他熟悉的湘西民间文化、民俗风情涂上五彩斑斓的色彩时,也体现出其中那衰微的力量,具有钢铁般线条的现代文明已开始剪破这湘西画卷的边角,也必然要剪破它原始的牧歌情调与纯朴的人情。当他以理性目光审视湘西独特的民情风俗,人生形式时作品中便愈趋明晰地显示了悲凉凄然的情调,使我们深切体会到民间民俗文化中滞后封闭的一面。
看沈从文的文章,可以看到自由自在的民间文化,看不到当时那时复杂的政治形式和动荡的社会状态,民间文化在他的作品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江松,江苏常州旅游商贸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