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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将俗世的生活转化为纯粹的觉悟

2009-07-13熊召政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09年9期
关键词:弊病旧体诗新诗

熊召政 穆 涛

问者:您以前是著名诗人,是文学新时期新诗奖获得者。现在是著名小说家,是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这中间涉及两个问题:一,诗歌繁荣的时候,您的诗获大奖,小说繁荣的时候,您的小说获大奖,请您谈谈文学和时代,时尚,以及社会风气的关系;二,人们的通常认识里,诗是精神高蹈的,小说是置根现实的,请您谈谈这两个重要文体问的区别和界限。

答者:几年前,有人问我,如何评介自己的文学创作。我笑道:如果排一个座次,我的散文第一,诗歌第二,小说第三。那时,我还没有获得茅盾文学奖。现在已经获得了,我仍认为我的散文与诗比小说写得好。或者说,如果没有散文和诗,我的小说不会有激情与意象。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社会日新月异,每每让人产生“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这一期间的文学,也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期的作品,激动了一代年轻人,四十岁以上年龄段的文学爱好者,都不会忘记那一段“洛阳纸贵”的岁月。当时的年轻人,并不追歌星、影星,而是追崇作家。这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我经历了文学的繁荣、冷落、孤独与灿烂各个阶段。文学曾经折磨了社会,社会又加倍地折磨着文学。这些都不要紧,过往历史存在着各种时态,把目光看得远点,就会知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关于诗与小说两种文体的区别,从精神层面上讲,诗是将俗世的生活转化为纯粹的觉悟,而小说是将纯粹的觉悟稀释成俗世的生活。作家大脑中应该有一个可将两者自由转换的按纽。要想获得这个按纽,必须先当诗人,后当小说家。

问者:您1981年获奖的是新诗,那首诗在当年是很振奋人的。最近几年我又陆续读到了您的不少旧体诗。谈谈您理解中的新诗和旧体诗,诗在您现在的写作中占着怎样的位置?

答者:我1968年开始学习格律诗,即旧体诗。1972年才开始学写新诗。我1981年获奖的新诗《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曾引起过巨大的反响。当然,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我的这首只有两百多行的新诗,获得的评论文章却有二十多万字。可见当年的争论多么激烈。此诗发表后,我在诗歌创作道路上走了将近十年,出了五本诗集。真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的诗的欲望忽然一下子冷却了。激情减退而理性日深,这是一个人步入中年的显著特征。由此,我才进入到一个自如的小说心态之中。但小说写作之余,每逢游历与酬酢,便免不了技痒,写起了对于我并不陌生的旧体诗词。此种经历,在我的第一本旧体诗词集《闲人诗稿》的后记中以及第二体旧体诗集《闲庐诗稿》的序言中均有表述。在我看来,新诗是感情的泛滥,旧体诗是感情的约束。两者我都喜欢。只是随着年岁的增加,感情泛滥的机会少了,故新诗写作的机会也少了。在我的第四本新诗集《南歌》的序言中,我曾说过:“也许生活中再不需要诗,但我的生命离不开诗。”

问者:《张居正》是历史题材小说。您也写过现实题材的中短篇小说,也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在对历史题材和现实题材的判断与把握上,您的写作体会是什么?

答者: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尝试过现实题材的中短篇小说写作。虽然也发表过一些,但总是找不准感觉。将现实生活转化为小说,要有与生活不隔的能力。我恰恰缺少这种能力。我觉得现实生活缺少诗意(不是没有,而是我提炼不出来),历史题材却不一样。你像一个考古学家,又像一个探险者,把一个朝代、一个人搬到案头上进行研究。它的乐趣在于:这个时代、这个人的历史已经结束。它是完整的。你既看得见它的开始,也看得见结局。而现实生活不一样,你只能看到它的某一阶段,某一部份,它的价值你只能判断,而不会是结论。

问者:《张居正》厚厚四卷本。近百万言。我读的感受是,既守旧,也维新。既繁茂,也清澈。这么长的一部书,读着却不累,可以一气读下去。这部书的写作时间有多久,中间有间隔吗?长篇写作,尤其是超长篇写作,心态守衡是很重要的,情节和细节可以起伏,写作者的心态不可以起伏。说说您的经验吧。

答者:《张居正》共四卷,150万宇。我从1993年开始,2002年结束。前后十年,前五年研究,后五年写作。写作的五年我曾两度焚稿,但没有间隔。长篇小说的写作,对于作者来说,既是一个设计师,又是一个工程师。设计师需要智慧和缜密的逻辑思维,工程师需要操作的技术和雄健的体魄。在创作中,心一定要纯静,要排除杂务。要保持充沛的精力,体力一旦支撑不住,思维能力就会降低,小说质量就难以保证。所以,一旦进入长篇小说的写作,就不要太多地参与社会活动,最好把自己封闭起来。

问者:历史小说要面对历史。黄永玉说过一句话,“世上写历史的永远是两个人。比如,秦始皇写一都;孟姜女写另一部”。秦始皇写的可能不是信史,孟姜女写的也不一定是。您怎么理解“信史”?

答者:黄永玉是从艺术家的视觉来说这句话的。作为诗人来看,这句话有底蕴、有诗意。但若从历史学家的身份来看,历史远没有这么简单。非好即坏,非弱即强,非庙堂则江湖,非皇帝则平民,这种二元对立的历史观,便是一种情绪化的表现。依我来看,从形而上的角度看,很难说有信史:但在形而下的层面上,信史却是客观存在的。

问者:我觉得写历史小说最不好办的不是大事件,而是一些具体的。比如当时人的服装,官服还好办,记载里有,画里也有。家常衣服就不好办。再比如日常饮食,接人待物的礼节,说话的习惯等等。小说展示的是社会画卷,但也是具体的生活,您是怎么处理这些的?

答者:所有的史书都只记载事件,而不记载细节:只记载干线,而不记载枝节。恰恰细节与枝节是历史小说最重要的支撑。我的关于《张居正》的创作谈《让历史复活》一文中,曾对历史材料的处理以及历史小说的真实与虚构问题作过阐述。

问者:任何朝代都是有社会弊病的,明朝的社会弊病是什么?

答者:明朝之弊病,不可统而说之。在它长达269年的历史中,可分为创立期、发展期、转折期与衰落期四个阶段。通常也说明早期、明中期、明晚期。每一时期的社会问题都不一样。当然,社会问题并不等于弊病。我个人认为,制度的缺陷与朝廷的风气所造成的不良的社会效果,可称为弊病。明早期的弊病在于官场的人人自危,中期在于官场的深度腐败,明晚期在于整个吏治系统已完全破坏。

问者:您写的张居正是明朝的一位宰相,是大人物。小人物是可以随便写的。草牛羊吃,猪也吃。可以放街道上养,也可以烧,可以踩。大人物不行,要有所顾忌,为贤者讳。可能写历史上的大人物还稍稍宽松一些,写现实中的,比如写温家宝总理,就不太好写。您在写作中是怎么处理对大人物的放开

和顾忌的?

答者:首先要肯定一点,大人物也是人。在这一点上,作家不要有分别心。但是,文学毕竟是要写出人的差别,否则就没有意义。在这一点上,作家又必须有分别心。分别与不分别没有固定的路数,全凭作家个人掌握。我写作张居正这个人物,掌握一个关键,即“天子无私事,宰相无小事”。

问者:再说说散文吧。说到散文,先要谢您。这些年,您写了不少上乘作品。前年的专栏“读了明史不明白”,社会反响非常好。今年的“明朝帝王师”又有着突出的开拓意义。您的散文。历史题材、现实题材、包括游记。都别具一格,与众不同。您对散文的认识是什么?

答者:如果说,小说可以看出作家的练达,诗歌可以看出作家的性情。那么散文则可以看出一个作家的学养与见识。“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便是散文家的情怀。

问者:您认为当前散文写作的弊病是什么?如果不方便说,就说说您不爱读哪类散文。

答者:当今的散文,从业人众,也出了不少优秀作品及作家。但从总的成就来评估,仍觉得有大思路、大视野的散文作家太少。

问者:私下里,我常把您和贾平凹做比较,可能太熟悉了吧,又都是我的兄长。你们两位,是这个时代里个性很突出的作家。有一个成语叫“朝秦暮楚”,指的是汉江,早晨还在陕西,晚上就流到湖北了。你们两位给人的外在印象一个拙些,一个智些,就像陕西人和湖北人的大体差异。但相似的东西也多,都有旧意识,都敢新思维,也都操心佛,操心道,操心民俗。写小说,写散文,写书法,平凹主编以前也写过诗,他的诗很不错呢。只是没获奖。您怎么看待你们两人之间的差异?

答者:毫无疑问,平凹兄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甚至已成为这个时代的文学标识。我是他的作品的热心读者,看他的作品是一种享受。每到妙处,我禁不住击节称叹。他的小说与书法是一个路数,都是拙其表而秀其心。但他的散文不一样,毫无拙气,通体玲珑。如果我小气,或者名利心太强,一定也会产生“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幸运的是。我是一个虽不吃斋却一心向佛的人,有平常心,修菩萨道。将平凹视为楷模,视为知己,是我的“不二法门”。

问者:你们两位还有一个小差异。虽然都一样爱钱。但贾平凹基本不花钱,他认为钱是镇宅之宝,一个新院子盖好,把几捆子钱埋在地下,房子就安宁了。他说挣大钱的人不花钱。超市里抢着花钱的都是不太会挣钱的。您比他稍大方一些,偶尔还请好朋友吃个饭,写书法也不收朋友的钱。您对钱这个东西怎么看?

答者:平凹爱钱,其实是爱惜自己。凡爱惜自己的人,都大智若愚。智就是能够有钱不花钱,有那么多“粉丝”抢着买单,何乐而不为呢?至于愚,亦有分别。若真愚,平凹兄就不会从丹凤走到西安了。愚是平凹兄处世的一种方式,是他的幽默。我很喜欢他这种农民的狡猾。打一个爱钱的幌子,少了多少应酬啊。一是想占便宜的人,都不敢登门了。把整块的时间留给自己,这就是他佳作迭出的原因。我很想学平凹,可就是学不会,这大约是我“慧根”太浅,或者说“福报”不深的缘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话对,也不对。所谓道,就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因人而异。

问者:贾平凹书案上有一对镇纸,上边的字是他自己刻上去的。一个是好声,一个是好色。他自己的解释是喜欢音乐和绘画,您对他的书画怎么看?您也是书法家,听说书龄比作家龄还长些,您对书法的体会有哪些?

答者:平凹爱财,取之有道;平凹爱色,同样取之有道。这是他的修行结果。平凹兄貌比不过潘郎,但才高子建:笔比不过齐璜,但锦绣在胸。所以,像他这样的大才子,不管弄什么,小说、散文、诗、绘画、书法,成就有高低之分,但品位皆属上乘,就是不俗。他的绘画表现了机智和幽默,书法展示的是朴拙与干净,这都是个性鲜明的、独一份的。平凹兄还欠我一幅画,他可能不愿意在我的书房里悬挂他的幽默。

问者:您有新的长篇小说构想吗?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如果有,我还盼着做第一读者呢。

答者:我今年春季将做完手头杂事,然后沉下心来写我的第二部历史小说。这部小说以北宋末年“靖康之难”为主要线索,主要考证及搜求材料的工作已完成,争取两年后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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