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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第一课

2009-07-09姚达兑

广东教育·综合 2009年6期
关键词:第一课话语老师

姚达兑

又是九月一日,但是这次我的角色变了。

六月底毕业,七月决定做教师,放弃一份比它高二三倍薪水的工作。这次是完全的新的冒险。第一节课关系到学生对我的态度、我的信心、往后的热情。这也是个尝试,是否我的后半生会愿以此为生。

第一次到此地是六月中,我试讲曹禺的《雷雨》。那日,下着微蒙的雨。雷倒是在山区打得令人惊心动魄。我自嘲说这倒是很合时衬景呢。空阔的教室内,我开讲前,先把旁涉的背景讲清,讲起晚清的戏剧改良、日本明治维新、春柳社、南开学校的戏剧活动如何影响曹禺。座下的评委是退休教师,对我慢条斯理地讲《雷雨》,似乎觉得有点不妥,便询问我阅读时的感受。某老师认为我讲得不够激情。

我说我不会把自己的一套灌输给学生,我希望他们能够自己去判断。我们这个时代有太多的垃圾在知识的面目下,许以狂妄者话语的权力。我是个怀疑主义者,我怀疑许多话语,包括我使用的话语。我认为我们的知识体系如今出现的裂缝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要深,我不会任自己堕入其中。因而,我也会教导我的学生,让他们自己选择,是愿意在悬崖边思考,彷徨于无地,还是愿意纵身跳入这个虚空中去,接受一切,变成如我们许多“朋辈”,不是无知,便是无耻。我对那位老师说,我会告诉学生,A学者如何看待这个问题,B学者如何分析它,我是如何看待的,至于哪些是完全对的,只有留待他们自己去寻找答案。我认为好的老师应该是指明一个方向的人,如同在黑暗中为你指引的火炬。至于持炬者的面目,它的重要性在其它方面。

第一节课如期来临。大二的同学们,看到一个与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学生模样的人站在讲台上,似乎因过于诧异而低声惊呼。我说,我与你们看来差不多,也就大你们六七岁而已。因而,上课我是老师,下课我们可以是朋友。一时间响起笑声和掌声。

开课之前,自我介绍前,我打开PPT,开讲陈寅恪的《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

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王观堂死时,陈先生痛悼之为“文化神州丧一身”,王力先生又有挽诗曰:“海内大师谁称首?海宁王公驰名久。”我想我们的学术不是在今天就断裂的,也不是一日而至此学界唯有种种政治与丑闻,它早在晚清民国之际便毁于文化专制。我要学生去中大寻根,寻找那种精神的象征,寻找陈先生那座被废弃的故居。我不敢奢望这些对他们有多少用处,他们能否懂得,也不敢奢谈我们这一代应如何重建传统。或许有时传统也不过是一种我们对古代文明的想象,而重建不过是如同拼贴碎片。我说姑且听着吧,若是对汝等有益,那是你我之幸。若是反之,那么,我也不强求,我不会把它当作责任强要你们承担。一切皆有缘法。

我说在这一学期,我将讲及当代文学里的十七年宏大叙事,十年文革的话语,以及一旦解除压抑后的文学乱像。我们看到前二十七年里,唯有集体,没有个人。对照今天我一再强调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们如何看待当代文学的生产、消费、再生产?文学作为民族心灵的秘史,我们如何看待这些年来,文化暴政带给我们民族的心灵创伤?你们被要求成为独立的思想者,这会挑战你们的思维常规,或者信仰。这或许对你们有好处,要问一下,什么才是你的。反过来说,所有的教育都是非人的。而且我今天告诉你们的这些也并非真理。我们在追求真理的途中,都难免曲折地走入弯路。但是,至少独立而怀疑地对待问题,向着真理不断靠近。重要的是这种过程。

这一次的课,让我想起与导师老林的一次深谈。那时,我还未是他的学生。那年,我旁听他的课。在某次课后,我把刚杀青的一篇小说和一些诗的打印稿拿给他。不久,他邀我去谈话。不记得细节谈了些什么,唯记得告别前,他给我背了陈寅恪的《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他不无感伤地说:“我不敢以展望中国学术的前程,用来鼓舞你们年轻的一辈,但是如果自己觉得那种生活有意思,那一定有某种我们现在所不清楚的理由在冥冥中推动着。”这也是我人生的第一课。

由于过于投入的缘故,下课时,一身粉笔灰,汗湿透背,嗓子都哑了。但是,我心情欢快地走出教室。我早已对许多东西处变不惊了。我没料到,我原来会因而有自豪感,像投身入浩瀚无际的希望与幸福之海。

也许我真有表达的欲望,只因我不愿言语太久。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南方学院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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