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王国维对李煜过高评价的原因
2009-07-03王萌
王 萌
[摘 要] 本文通过分析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认为王国维对李煜有着特殊的偏爱,将其置于一个很高的地位,这其实是一种过高的评价。究其原因,不仅因为李煜的忧郁气质和人生经历恰巧暗合了王国维自身忧郁悲观的性情,从而引起王内心深处的某些共鸣,还因为李煜之词有他独特的魅力,有着“真”性情的抒发和“真”感情的流露。
[关键词] 王国维;李煜;《人间词话》;词
在《人间词话》中,我们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王国维对于作为词人的南唐后主李煜有很深的偏爱,给予了他高度的评价。俞平伯在《俞平伯论古诗词》一书中曾说过:“王国维关于李后主和冯延巳词的评价,或不符事实,或估价奇高。”可见后人并非完全赞成王的说法。
李煜之所以能让王国维如此偏爱,究其原因,一方面,王国维与李煜一样,都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这让原本就深受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思想影响的他,对后主会从一种悲观主义人生观的角度讨论其词的社会内涵的深刻性,并且王国维的《人间词》中又有许多词与李煜之词所表达的哀伤之感几乎一致;另一方面,李煜之词确实有着非凡的抒情境界,他是在“以血书”写自己的人生历程,其所体现的审美艺术境界恰恰符合王国维“以境界为最上”的词学观,李煜的小令无论是艺术境界还是艺术形式,都符合他的审美要求与创作标准,使得王国维从独到而深刻的词学角度去欣赏他词中的魅力;此外,二人思想上的高度一致,也是王国维喜爱李煜的原因。
一、相似的身世 共同的悲伤
李煜作为南唐的最后一位皇帝,虽说在政治上没作为,但他在诗词界的地位却是非凡的。李煜的词,以宋太宗开宝八年他降宋时作为界线。其前期的词大多都是对人生恣意欢乐的描写。后期的李煜经历了国破家亡的人生变故,在词中表现自己对往事的回忆和不堪其愁的哀叹。在亡国之后,他在宋朝的京城大书特书自己的亡国伤感之情,毫不畏惧。一曲“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豪迈思国之感,开创了词亦可抒情的先河。同时他的那种爱国之情也被后人称颂至今。
而纵观王国维的一生,就是对人生问题不断追索讨问的过程。他曾在《文集续编•自序》中形容自己“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他多病的人生遭逢多难的时代,“忧生”和“忧世”一齐挤压着他,驱策他不断的去解索人生的困惑,追寻人生的真谛,为疲惫的心灵讨取片刻的安慰和宁静。他四岁丧母,幼年形成了忧郁寡欢的性格,更至中年三十丧父、三十一丧妻,老年五十又丧子。他的这些亲身经历本身就是一段悲剧,亦不难想象忧郁“寡言笑”的性格是怎样贯穿于他的整个人生的。在王国维所表现出的思想中,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唯意志论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这样一位文学巨匠。由于叔本华的哲学的社会批判色彩,高扬生命意志的异端精神,顺应当时的时势思潮,也顺应王国维少年时即表现出的求新求异倾向;更主要的是“悲观主义人生论”上,两人有着深度的契合点。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深契“性复忧郁”的王国维的心,也给他文学创作和研究抹上了一层厚重的悲剧色彩和悲剧精神。所以其对李煜之词的偏好,也正源于他的这种具有悲观气质的人生态度。
由此看出王国维对于李煜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同病相怜的感慨。
首先,就其个人气质而言,王国维和李煜的亲身经历同是刻骨铭心的悲剧,所以不难想象王国维会带上自身忧郁寡欢的气质去评诗论词,难免有自己的喜好倾向。
其次,如果说王国维的悲观性格是其悲苦的人生经历造成的,那么他悲观的人生态度则是受叔本华悲观主义论的影响而被强化。人生就是一个充满欲望而不得的过程,因此人生也便充满了痛苦。王国维深深的感伤、悲剧的情调笼罩于他的词作,无论是天上还是人间,无论是他人还是自己,都是一个无奈悲痛的悲剧,形象地向我们传达了一种深沉的悲剧气氛和些许的心灵震撼。所以,王国维跟李煜一样,将自己的亲身经历、悲苦体验写入词中,“以悲为美”,试图使人们能够通过自己的词作,看到自己的人生理念。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试图在词中寻求慰藉,解脱痛苦,词在他们那里已经成为了一种抒发自身最好的工具,但是却仅仅只是工具而已。反而引出了更多的烦恼,《人间词》便是很好的证明。
二、李煜之词暗合王之主张
王国维如此喜爱李煜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李煜词的抒情境界。他是在“以血书”写自己的人生历程,其所体现的审美艺术境界符合了王国维“以境界为最上”的词学观,李煜的小令无论从艺术境界还是艺术形式也都符合他的审美要求与创作标准,使得王国维从独到而深刻的词学角度去欣赏了他词中的魅力。
首先,李煜之词符合王国维“境界”一说。李煜在词的创作上独辟蹊径,开一代先河,他把词的意境美写到极致,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人间词话》开篇就阐述了这样的观点:“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李后主之所以一扫花间之气,关键在于他的词有优美的意境、纯真的情感、心灵的独白。李煜词所呈现的广阔境界使其词“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而得到王国维的高度评价与赞赏,他说:“温飞卿词,句秀也。韦端己词,骨秀也。李重光词,神秀也。”从总体上说,李煜的词,继承了晚唐以来温庭筠、韦庄等花间词人的传统,又受到李璟、冯延巳等人的影响,将词的创作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王国维把境界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有我之境”,即“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即“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两种境界既有所区别,又互有联系。两者所构成的艺术形象是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情感与理智统一的艺术整体。《虞美人》通篇没有一个“我”字,可每位读到此词的人都会觉得词人在这首词中无处不在,这就是有我之境,一种高明的有我之境。李煜的含蓄隽永哀婉凄绝让人难以释怀。正如王国维所说,境界有大小之分,然而绝无优劣之别。他把境界分成“隔”与“不隔”两种,而极为推崇“不隔”。李煜词之妙,我认为他在“隔”与“不隔”之间。“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这些句子,真诚之至实为“不隔”之作。但是我们还可以看到,李煜词中那些“隔”的句子是其词中最具生命力的,至今读来,仍有无限的美感,回味无穷。如:“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等等。
其次,王国维强调诗词要自然真实。真事物,真感情,形象鲜明生动,是客体事物的写照,生动地再现自然与人生,反映了美的本质。作品问世,读者读时,心中有感受,便是对物化的意识性客体(作品)在头脑中重现艺术境界。这种重现又有读者自己的生活经验、艺术经验、时代精神渗透其中,而主要的取决于艺术作品境界的深浅、有无、大小,物化的程度高低等。李煜因为为人真,所以为词也真,冲破了花间的狭隘视野,他的为人真又正是在词真中一一体现出来的。
李煜词并不仅仅是字句格调上的秀丽华美,而是蕴含了一种精神感发力量,有着动人心魄的素材,具有反省人生本质的意义,深刻抒发人生感悟,内涵博大深沉,为唐、五代其他词人所不及。他的词能写出真实的情感,表现出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开后世豪放派之先河。在李煜之前,词以艳情为主,内容浅薄,即使寄予一点思想感悟,也大都用比兴手法,隐而不露。而李煜词中多数作品则直抒胸臆,倾吐身世家国之感,情真语挚。所以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再次,《人间词话》之五十九:“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从此则可以看出,王国维本人崇尚短小的绝句,也很是喜欢短词小令。而纵观李煜的词,几乎都是短词小令,几乎没有中长调。所以他的抒情是自由短促且情意绵绵。由此可以推导出这种体裁上的优势也是王国维喜爱李煜的原因之一。
三、思想精神上的高度一致
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论道:“词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正如王国维主张的诗词要自然、真实一样,李煜用他的一颗“赤子之心”将全部的最真实的自我表达的淋漓尽致,没有一丝保留。这样的李煜,怎能叫王国维不倾心?
李煜独特的生活环境与经历,使他缺少社会阅历,形成了那种无心计、无提防、坦诚而没有半点城府的性格。他将自己的一片“赤子之心”用词这种工具表达的淋漓尽致。李煜以纯真深挚的感情写自己的生活经历。虽在题材内容上前后期不同,但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真”。王国维谓“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这位阅世甚浅的词人,始终保持着较为纯真的性格。在词中任感情倾泻,而较少有理性的节制。后期写亡国之痛,血泪至情;前期写宫廷享乐,对自己的沉迷与陶醉,也不假掩饰。李煜确有其过人的哀乐,将自己的生命和词的创作融合在一起,词具有灵慧之气。
李煜把自己对生活悲剧的人生体验转化为深层审美体验,从而使人世无常的悲苦获得了诗意的普遍性,获得了一种广泛的形态与意义,通向对于宇宙人生悲剧性的体验与审视。李煜表达的感情,超越了个人身世的局限,抒发的是一种人类普遍的感情,他摆脱个人意志、欲望、利害关系,“自由”地进入审美静观,能深窥人类和事物的内在本性,把自己强烈的主观的感情和这种客观的“静观”交织在一起,达到了人的感情和景物融合为一。他又能用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比喻和形象的语言,把这种感情真实具体地描绘出来,完成抒情诗人的自我心理形象的塑造,因此,最能打动读者的心灵,引起共鸣。《人间词话》中:“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即是说李煜所倾诉的悲哀并非一己意义上的悲哀,而是整个人类共有的悲哀。无论是岁月还是往事的消逝,在普通人的生活中都是寻常的,他的词以一种优美的方式表达了他对人世悲哀的深切体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的词才能引发后世许多读者的共鸣。
李煜是个性情真淳、感情敏锐的人,身为一国之主,尚且感到“销魂独我情何限”,更何况劫运接踵而至。国破家亡的深悲巨痛,抚今思昔的无穷悔恨,身陷囹圄的忧惧,遭受玩弄的屈辱,忍辱负重的凄凉,万念俱灰的绝望,对理想的神往,对自由的渴望,对生命的思考,对前途的迷茫,使他在词中频频回望故土,环思宇内,找寻答案。故国不堪回首,却又频频回首,长歌当哭。王国维说后主词是“以血书者也”,即是说他在经历国家的大灾难、大痛苦之后用敏锐的真切的深挚的心灵和感情抒写其内心深重的落寞和惆怅。
四、结语
由上述的原因可以看出,王国维虽然对李煜做出了一个较为深刻的评价,但事实上这种评价是在一种思想上的“刻板印象”占据了统治地位后产生的,并没有完全的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去审视李煜之词。他们二人的经历和性情,诗情,让王国维将李煜在词域中置于了一个很高的地位。他对李煜词是极为推崇和偏爱的。但是他所持有的主观态度也是有据可依的。无论是从他精到而独特的词学观来看,还是从他的知识体系、个人气质而言,王国维对李煜词倍加赞赏是有其自身依据的,这也正是王国维之所以爱后主词的最重要原因。二人也都对人生进行了思考与探索,展开人生叩问。他们以出众的才情、深刻的人生体验以及敏锐的艺术悟性揭示一己灵魂、表现人世悲哀,创造出的大量震撼人心的作品,也因此而具有了超越时空的魅力,经久而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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