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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工老王的杰作

2009-07-03王保忠

湖南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板子向东女主人

王保忠

怎么说呢,老王是个很忙的木工,往往是这家的营生还没完,另一家就催上了,喂,老王你可真沉得住气,你这是绣花还是啥,到底哪天能移到我家?老王呢,总是抬起头慢慢那么一笑,然后又是慢慢地说,快了快了,也就这一二天了。昨天,女主人来看了小半天,跟他说了一些话,已经提到什么时候吃圆工饭了。老王说这就不用了吧,你们那么忙。女主人说,怎么能不吃呢?再忙也得吃,都这个意思嘛。又扯到了另一件事上,说店里的化妆盒卖得太贵,一件五百块,这不明摆着宰人嘛!老王再迟钝也还是听出了什么,说你要不嫌我做得笨,那就试试吧。女主人眼一下就亮了,说出来的话却是,哪好意思呢,你们这么忙。老王说,也就是个小营生,你喜欢啥样式的?女主人就说了在哪家店看的,什么颜色,用的什么料。老王点点头,那好,我试试吧。女主人又笑了,真不好意思啊,尽给你出难题。

女主人心细,每次来了,都是这儿看看,那儿看看,这自然是来监工的,但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是来和他们说话的,每一次她都会夸几句,说这一处有创意,那一处又很细致。说得你心里熨熨贴贴的,不由得想把活儿做好。她好像在审计局上班,说不上忙,也说不上不忙,忙的时候就是到下面去看看账。老王有时心里也会琢磨一下,这女人下去查账会是个啥态度?是不是也板着脸,挑三剔四的,指出一大堆问题,让你由不得要怕着她。但在他们这些匠人面前,老王觉得女主人是温和的,从来就没发过什么脾气。倒是不怎么看到男主人,只露过一两次头,来了也显得心不在焉,也不多说话,不,好像从来就没说过一句话,看一看就走,似乎这不是他的房子,他们做的营生跟他没一点瓜葛。这人老王以前就认识,好像在学校教美术,还是个画家呢,大白脸,长头发,蓬蓬勃勃的络腮胡,在这小城里也算个名人吧。他忘了他们是怎样聚在一起的,只记得在一起喝过酒,可能都喝高了吧,两个人搂着说了半天话,亲密得有点过分,事后他觉得有点失礼,他这样的身份怎么能抱着画家呢。

女主人临走时又说,老王你说我们去吃点啥,让我家那口子陪陪你们。

老王赶紧摇摇头,他是画家,我知道他忙,就免了吧。

说这话时,老王又记起了他和画家烂醉如泥的样子,也不知道画家还记得不?

女主人说,他也不忙,就是忙也得陪你们喝点酒。

老王又摇摇头,再说吧,还有好多营生等着做呢。

这当然都是实话了,虽说是要完工了,可营生还是很多,越往后留下的越都是些细枝末节的营生,更得小心,一丝一刻都不敢马虎。

等女主人走了,老王进了卫生间,盯着洗脸池右侧的墙壁比划了一会儿,看了搭伙的三发一眼,便要出门。三发说,老王你出去?老王点点头。三发说,出去干啥?老王说,不干啥,你做你的。便往楼下走。小区外边的街道上有好几个店,都是卖洁具的,有些人家怕木工做不好,就在这里买了。当然,价钱也叫得高,一般人摸摸看看就出来了。虽说是样式好,可那得多少钱呢,装潢房子的花销就是这么一项一项摞起来的。店里的老板娘认识他,笑咪咪地说,老王你可是稀罕,来我这里干啥?老王说,不干啥,来转转。老板娘又一笑,又要看啥,不会是来偷艺了吧?老王没吭声,在摆满洁具的过道里走了一回,就停在那面挂着化妆盒的墙前了。看了一会儿,他心里就有数了,你们能做,我也能做,且做得更好。看过了,又走到了抽水马桶前,问这几天卖出去几个,前天介绍的那个客户来了没。老板娘说,来了,还真得谢谢你,哪天请你吃顿饭。老王说,这就不用了,是牌子好,顾客认可了的。老板娘说,好牌子多着呢,也就这么巴掌大个市场,都争着拉客户呢。老王也顾不上和她说话了,笑了笑就出了门。

上了楼,老王又进了卫生间,找了块板子专注地画。三发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了,说老王你还真行,这么快就忙乎上了。老王也不看他,继续画自己的,画了一遍觉着不行,再画一遍。三发嘿嘿一笑,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女人真有味道呢。老王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跟着老王做工的,一个是弟弟向东,再一个就是三发了。向东有些木讷,成天闷着头只知道个死受,倒是三发开朗些,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没完没了,他知道的也多,说起来头头是道的。向东前天回村去了,他还种着不少地,每个月总要走上几天。三发还在感叹女主人,咋这样好一个女人呢。老王忍不住笑了,你就胡说吧,当心我把这些话告诉你媳妇,看她怎么收拾你。三发一缩脖子,我不就随便说说嘛,吃不着豆腐,还不准夸夸豆腐好?老王一咧嘴,得得,你还真动了心思呢。三发说,动了心思又能咋地,瞧瞧我这灰头土脸的,就算想疯了,人家也不会多看一眼的。老王就乐了,没错,你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三发说,老王你当我真动了心思?也就是图个嘴巴痛快嘛。老王说,你机明就好,这心思动不得的。说完就开了电锯豁板子,既然应下了,就要把它做好。店里卖的又怎样,还不都是他们这些木工做的?这个活儿他一定得做好,让人看了就说,这哪里是做的,简直就是买的嘛。三发还想说什么,却听得气泵忽然也轰地一下开了,他怔了一怔,嘟哝了一句,也去忙自己的了。

老王抬眼看了他一下,摇摇头,继续做自己的。三发其实人不赖,不光脑袋瓜转得快,营生也做得蛮像那么回事。有一段时间三发跟着马发做工,后来是嫌马发给的钱太少,就问老王要不要他。老王有些为难,他和马发也搭过伴,两个人东家进西家出的,合伙做了好几年,后来马发说还是各带几个人分开做吧,窝一块儿挣不了钱。老王想想也是,却有点不好意思,说不分也行,合伙做得快,也能多走几家。马发说还是分开吧,树大分杈嘛。后来才知道,马发是嫌他拿了钱,连包烟都不舍得给他买。马发对别人说,老王这人太扣,铁公鸡一毛不拔,你想,营生还不是我揽的?就凭他那张嘴,笨得跟脚后跟似的,几辈子能揽下个营生?就这他连根烟都不舍得拔。老王心里有些堵,觉得马发有些过分,可他不爱说小话,就把话憋在心里了。但不管怎么样,老王认为马发技术不错,做营生也肯下功夫,虽然在行里口碑不佳,但在收不收三发这事上,他还是慎重多了,劝了三发几回,说老马这人其实不赖,生意也不错,你跟着他一来能学点技术,二来也能多挣几个钱。三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要我就要,不要我走人。老王一看三发铁了心,不让他入伙倒显得自己没肚量,就答应了。

这会儿,老王已打起了盒架子,用一种细木工板子,板子光滑细腻,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儿。里面分了两层,每一层都打了几个小格子,可以放些细小的东西。她会在这里放些啥牌子的化妆品呢?老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他只觉得女主人脸上很光彩,身上也飘着股淡淡的香味,她在你身边停下,你不由得想抽抽鼻子。早听说越是正宗的化妆品,味道越淡,不像一些女人,经过你身边,留下的是一股浓烈的刺鼻的味道。忽然又想起了自家女人,都嫁到他家十几年了,怎么一直没想过给她做个化妆盒呢?虽说女人只有几小瓶化妆品,可这就该轻视吗,这就是他不做的理由吗?女人只有简单的一些化妆品,比如眉笔,口红,还有一种很便宜的抹脸油,玉兰牌的,几块钱买那么一大瓶。再就是他给她买的润肤油了。他们在这里赁了两间平房,房东去外边做工去了,把这处小院留给他们看管,一年三千块房租。最初,女人怎么也不肯来,嫌房价太贵,租这么贵的房子,你一年又能挣多少?老王好说歹说,女人才跟着搬过来了。夏天倒好说,到了冬天,得买一大车炭,女人怕炭烧完了,就节省着用。他们在里间睡,外间是灶房,洗锅做饭都在这里,里面已经有了炉子,外间当然不舍得再生了,时间久了手就冻得皲裂了,还一丝一丝渗血。老王有点心疼,有一天早收了会儿工,跑到商场给她买了支润肤油。女人说,我有那么娇气嘛,不抹也好着呢。话是这样说,老王却看出女人很高兴,常常当着他的面在手背上抹油。

又在琢磨啥老王?三发出来开电锯,见他愣怔着,就这么说了一句。

老王笑了笑,没吭声。

不会是想嫂子了吧?每天见着个面,你也真有意思。

去去去,好像你啥都知道。

我有个意见,你听不?

你说你说。

也给嫂子做个化妆盒吧。

老王没吭声,心里却好像有什么松动了一下,也许,是该给女人做个化妆盒了,就算不放东西,就算没什么可放的,钉在那里也好看。往哪里钉呢?他家可是没卫生间的,洗脸吃饭睡觉都在一个屋子,解手去街上的公用厕所。那,往哪里钉呢?总不能把这玩艺摆柜子上吧。女人的化妆品就放在柜子上,柜子还是老王没出道时打的。老王原说再打一件,可女人不同意,说这个她喜欢。其实老王知道她是怕花钱,女人在钱的事上总是很固执,他再多说也没用,也就没再坚持。有时他蹲在那里,看着早些年的这些作品,心里还真热乎乎的。那时候他们的儿子还没上学,女儿也才刚刚出生。如今,儿子上大学了,女儿也上了高中,两个人一回来就问他要钱,好像他是个生钱的银行。日子说不难是假话。女人就是让这愁的,愁得一分钱都不敢花。但不管做出来的东西往哪儿放,就算是闲置了,他也要做,做得跟这家的一模一样。

心里有了事,老王就有些忸怩不安了,要是还剩下料子,可不可跟女主人说一声,让他用剩料再做个化妆盒呢。这么想着,老王忽然记起了什么,三发刚才拿走了什么呢?老王觉得有些不对劲,腾地一下冲进了里间,看到三发刚好把那小半块桔红色的彩晶板划开了。老王嘴颤了颤,有点气极败坏地说,三发你长耳朵了没?长耳朵了没?三发给他问了个大睁眼,不明白他怎么火气这么大。老王一瞪眼,我说不让你动这一小块板子,你咋动了?不知道我要用它包盒架子吗?啊?你到底长耳朵了没?三发言语就结巴了,剩、剩下的不够你用吗?

老王脸涨得通红,够个屁,够了我会说你吗?

老王真的很生气,前两天,他就开始盯着这些料了,三发和向东做啥活他都要去看看。快要完工了,料他得盯紧点,最好是营生做完了,料也不剩一点。好的木工,不仅手艺要好,也不能浪费一点料。虽说装修房子本就是个花钱的营生,有些东家也不在乎多花一点钱,有的你即便想给他节省点,还不一定买你的账呢。可老王不管这些,你让我做营生就是信任我,我就要对你负责。

我没听到,忘了你说哪块了。三发头埋得很低。

你脑子里真的进水了,这不糟蹋东西嘛,彩晶板不够了,还不得去买?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三发小声嘟哝着。

老王就不知道说啥了,说啥都晚了。他蹲下来,拿起那块彩晶板,有点心疼地看着,越看越心疼。老半天,又站起身,看了三发一眼,又要说些啥,终于还是止住了。说啥都没用了,板子已经豁开了,你就是把他的脑袋说下来也没用了。忽然记起马发就在对门做营生,他们差不多同时开的工,马发他们在西门,老王在东门,每天几乎同时上楼,又几乎同时收工,都来得很早,又都回得很晚,见了面,只是点点头,不咸不淡的。眼下马发他们也该完工了,该用的料子都用了,剩下的也没大用处了。

老王就对三发说,你去对门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料头,先挪对一下。

三发使劲地摇摇头,我不去,我不想看他那张驴脸。

老王叹了口气,心说这家伙就是倔,比驴都倔。三发不去,老王就得自己去,虽然也是不愿看马发那张脸,但还是敲开了对门。几个人正忙乎着,见他进来,马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吭声,继续划板子。老王就有些尴尬,陪着笑给马发拔烟,那人却摇摇头,说我有我有。说着继续忙乎,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他是给风不小心刮进的一张纸片。老王本来窜到嗓子眼的话又憋回肚子里了,憋得他难受,这人也真有意思,怎么这么小心眼呢?看了一会儿,终于是没把话说出来,招呼了一声就出门。还是没人搭理他,好像他是不小心刮走的一张小纸片。

看到老王的蔫样子,三发就知道他肯定是碰了一鼻子灰,想笑又不敢,偷偷看了一眼就埋下头了。老王却喊了他一声,三发,你说这事咋办?三发说,啥事?老王说,你还装糊涂?当然是板子的事。三发吭吭哧哧地说,要不给东家打个电话吧,让他们再拿少半块。东家的料都是跟银牛买的,有些人家估的料多,用不了就又退回去了,所以少半块肯定买得到。可,这怎么跟东家说呢?老王觉得这话他说不出口,可不买就误工了。三发又说话了,老王你要不好意思,那我打吧,也用不了几个钱的。老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本想说一句,这个月的工钱得扣你一些。可这话不能说,再怎么三发也不是有意的,扣了会伤他的心的。老王没吭声,这就算是默认了。三发就把电话打过去了。

没多久,女主人就来了。

你们直接把电话打到装潢店就行了,我不一样得打嘛。女主人说。

哪能呢,哪能不让你知道。三发搓着手说。

我信得过你们,不就少半块板子嘛。

过了一会,装潢店就把板子送来了,显然是女主人早把电话打了。女主人看了老王一眼,问够不够,不够再让那边送。老王说足够了,也就一个盒子。心里却想,这都是让三发害的,可他还得跟着三发装,不装着又能怎样呢。女主人忽然就看到了化妆盒的骨架子,就在老王脚下呢,看过了眼一下就亮了,说,这是化妆盒吧?老王你做得真好。又说,包上彩晶板一准更好看了。老王你估的料不多不少,活儿做完了,料也用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我加出这个小玩艺,肯定就不用买料了。老王脸又红了一下,心说,这还好?我是装着呢,让你费料了。他想说,你该扣我点工钱,是我费了你的料。可一直到女主人接了电话走了,他也没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

女主人走了没多久,向东就回来了。几天没见,向东脸瘦了一圈,晒得黑乎乎的。三发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刚才还可怜巴巴的,向东一进门,他就像经了风的枝条活泛起来了。我说向东,几天没见,咋这么疲?让嫂子掏空了吧?向东笑笑说,旱得厉害,人们想浇地都得排行呢,我夜里就没回过家。三发仍是满嘴胡话,得得,怕是嫂子旱得厉害了吧,等着你浇她那二亩地呢。向东不再搭理了,他是个不喜欢开玩笑的人。三发觉得没趣,也止住了嘴,摇摇头进了里面。好像是为了补上前几天缺下的工,向东也顾不上抽根烟便问他要活儿,老王让他把东卧的顶子吊一下,这间本来有阳台,但是开发商把阳台圈进里面了,据说这样空间可以大一些。阳台还得留,否则洗了衣服就没处晾,老王听了女主人的话,隔出了一米长的阳台,老王让向东吊的就是这顶子。向东就进里面去忙乎了。他做不了细致活,脑子有时转不过弯,老王派给他的就都是些简单活,比如给门套抹胶,比如做柜子的框架,比如给卫生间吊顶。向东也乐得干这些,他好像也不打算自撑门户了,能给老王打个下手就满足了。

三发在包厨柜的最后一扇顶门,也是扫尾的营生了。向东把晾台的顶子吊了,三发把厨柜门包了,今天好像就能完工了。在这家是做了很久了,也真的该完工了,他把手头这个化妆盒一交工,一切的营生就都做完了。现在,老王已经把调来的那少半张彩晶板裁开了,料子泛着柔和的光泽,柔而韧,他把它将盒架子包起来,压了褶子,又用刀划了痕,然后就开始包了。先抹好胶,稍稍晾一会儿,就可以沾了,然后用皮棰子敲结实,板子就沾牢靠了。这会儿功夫,老王端看着他的作品,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个想法,等主人住进来,会想到他们吗?最初几天可能还会说,老王这人手艺不错,做得真不错呢。再过些时日,他们就想不起他来了。男主人会说什么?老王觉得这个人很神秘,可能搞艺术的人都有些古怪吧?他怎么对装修的事一点都不关心?是不是这些事他们都看得很淡,只想着自己的艺术?老王真想听到画家对他的一点评价,哪怕是片言只语,哪怕他说营生做得有问题也好,可这人就是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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