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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戒

2009-07-03

湖南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县长

凸 凹

卢晓兰是被翰墨的清芬熏染大的。

个子高高的,面皮白白的,曲线也很女性,横看侧看,往规矩了看往埋汰了看,都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但她的性子很绵软,像暗夜里的花,开得丰饶却静默。也就是说,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美女,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而已。便不招摇,很自然地来去,就像家乡的那条拒马河,水流着,就是了。

她的父亲是个乡村教师,叫卢老兰。用字很雅,像个艺术家的名字。虽然他真的就是个颇有功底的书家,老兰之名却非笔名,也非雅号,而是本名。从小到老到死,一直就“老兰”。

老兰的名字是他父亲起的。老人没多少文化,不知道唐宋八大家和扬州八怪之类,起名的时候,脑子里绝没有风雅的东西。家乡的崖畔上有一种虬结的灌木,开兰花一样的碎花。由于开在陡峭的地方,人们折不到它的花枝,干脆就视而不见。即便被人遗忘着,每年也开得很认真,经久不衰,寂寞而不懈怠。人们觉得这花没心没肺,很皮实,很贱。在京西,老,有长久,固执,无用的意思,人们就把这花叫作老兰。

他是个早产儿,出了满月还是尖嘴猴腮,红黑的皮肤,且多皱,没有一点富贵之相,他父亲皱了皱眉头,随口就赐了他一个老兰的名字,意思是说,这孩子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指望,一切由他去了。

这孩子长大了,有异相,也有异秉。别的孩子不愿上学,乐于跟大人一道锄耪,侍弄农事,而他只想着上学。由于不合乡俗,村里认为这孩子有妄念,将来不会好,便丢以冷眼。他父亲也反对他读书,不给他上学的钱。他自己就到山上挖知母、柴胡、黄芩等药草,自己解决学费。村里没有学校,要到八里之外的川口,每天要起早贪黑,还要带干粮。那时家里亏粮,干粮留给上工的人,他的所谓干粮,不过是稀粥、咸菜而已。他竟一声也不吭,且练出来一种令人吃惊的本领:用网兜提着稀粥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疾走,竟没有一星遗洒。班主任对这个整天喝稀粥的学生很怜惜,因为他学习出奇的好,便把自己的吃食,馒头大饼之类,偷偷地塞给他。他一口也不动,给他的父亲提回去,他说,我的胃口不适合这种东西。

他后来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北京大学。

在乡下人眼里,这不啻进了翰林院,都惊得不说话,便不再到他们家串门了。建国以来,整个县也没出过这样的一个大学生,县里也震惊了,派广播站的记者来采访,想树个典型。记者问他的父亲,他父亲脸一黑,对人家说:问什么问,我懒得跟你们说话。只好去采访他本人。他仇恨地看了父亲一眼,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说到:我懒得跟你们说话。

临出山之前,他父亲终于说了一句话:我思磨着,你这一走,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他点点头,说:差不多。

他提着个很小的包裹独自往山外走,一点忧伤也没有,因为他对于这个家乡从来就没抱过些微指望。

走到川口的母校旁,他站住了。他觉得校舍有一种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的破旧,一旦他有了能力,应该翻修一下。

这个念头,给了他一点忧伤,他揉了一下眼窝。

长途汽车来了。跨上车门的一瞬,他向来路回望了一下,竟发现了父亲躲躲闪闪的身影。便半个身子在车内半个身子在车外,僵在那里。售票员吼了一声:你到底是上还是不上?

山间的长途车一整天才有一辆,他当然是上的。透过车窗,他看见父亲鸡啄米一样张望着,他心疼了一下。在车座上坐稳了之后,他开始恨父亲,因为父亲突然之间扔给他一样东西:牵挂。

这个东西毒害了他。

少时的经历,使他不甘心承受它;索性忘却,心底却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他便心绪不宁,性情越来越偏激,好抱不平,好发议论,好提意见,大三那年,终于给自己挣来一顶右派的帽子,被下放到拒马河畔的一个比家乡还偏僻的小山村劳动改造。

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不得不靠重体力——从小就躲避的锄耪、背挎、收割等农事而立身了,但他却处之泰然,甚至还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他找到了一种心理平衡:人一旦落魄到最低点,“牵挂”这样的东西,是可以理直气壮地省却的。一天夜里,梦中出现了父亲鸡啄米一样张望的身影,醒来,他笑着摇摇头,冲空茫里说了一句话:父亲,真对不住,我顾不得你了。

他性情大变,沉默寡言,逆来顺受,隐忍着遭遇到的一切不公。

他虽身膀瘦弱,但村里依然把他作为壮劳力使用,别人分到三垄旱地,他也绝不能是两垄。大家长锄伏地,并肩而进,他总是被远远地落在后面。众人坐在地头卷旱烟抽,等他,笑他,把他作为无味的日子里一剂有味的调料。

他也跟着笑。满肚子的诗书,到底是敌不过胼手胝足的一身好膂力,他们笑得有道理。他抹了一把汗,埋下头去。锄把笨拙,满心惭愧。

你们就不能帮他一把?一个女子直起身来,发出一个不平之音。

我们不帮。

为什么?

他念过大学。

这个女子叫王翠兰,名字秀美,身块却宏阔,臀爿肥得有点丑。

都没憋好屁!吼声未落,她的身子就已侵进他的地垄。你也去捻一袋烟吧,她用膀子蹴了他一下,把他推到一边。剩余的地垄,转眼之间就被她收拾干净了。

从这以后,王翠兰索性毫不遮掩地帮衬他,男人们都不敢吭声,因为他们都知道,王翠兰手腕的劲儿大得很,在你的腰杆上捏一把,会疼上几袋烟的工夫。

王翠兰她凭什么帮衬你?问过自己之后,卢老兰反倒更觉得累了。

卢老兰,你可千万别美,她收拾完你的地垄,反过来就要收拾你了。一个人对他说。

他很反感这个人的说法,笑了笑,说,那我就等着。

一天晚上,王翠兰推开了他的房门。他已经躺下了,见屋里进来一个女人,他想爬起来,王翠兰摆了摆手,说,你躺着就是了。没容他动弹,王翠兰已钻进他的被窝。他被吓坏了,像被钉在床上一样,他“板”在那里,呼吸都要停止了。

王翠兰猛地匝住他,你干吗不收拾我?

呜呜。

他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惊怯地呜呜着。

我要嫁给你。王翠兰说。

呜呜。

王翠兰的身子肥热,他被烧得小下去,只剩下一个“冷”字。为了解救自己,他说,你先回吧,我娶你就是了。

王翠兰二话没说,翻身下地,走了。

卢老兰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告别了所有的梦幻与浪漫,请了一帮吹鼓手,很实际地娶了一个女人。

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即卢晓兰。

卢晓兰很小就能感觉到父亲的委屈。父亲到县城去会朋友,临出门的时候,王翠兰吼了一嗓子:走路长点眼,别让汽车撞死了。卢晓兰听着别扭,抻着父亲的衣角,小声地说:我妈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卢老兰笑笑,你妈她是好心,是在关心我呢。从县城回来,他给王翠兰买了一双款式时新一点儿的布鞋,王翠兰竟一把给鞋扔到院里。卢晓兰给捡了回来,忧伤地看了父亲一眼,我妈她怎么这么不懂感情?父亲还是笑了笑,她不是不懂感情,她是心疼钱。

作为右派分子,只要形势需要,卢老兰自然就要被拉出去斗一斗。最初的斗,是伤及皮肉的。王翠兰身子一闪,上到台上,指着打人的人说,你再收拾他一下试试?那人一惊,你这是在干扰运动。她哼了一下,说,卢老兰是右派不假,可我是贫下中农,他已经归顺了,再收拾他,就有点不合适了。那人看了一眼她的身块,一片宏阔,近乎蛮野,理论不得,便静默了。

这之后,斗还是要斗的,武斗变成了文斗,应景而已。

卢老兰从批斗会上回来,王翠兰往炕沿上一坐,把腿一伸,给我洗脚。

卢老兰一笑,果真就洗了。卢晓兰看不过,对母亲说,妈,你一点都不懂温柔。

你个死丫头片子懂什么,王翠兰黑了一下脸,说,温柔是债,我不想当债主。

卢晓兰心情立刻就坏了,对自己说,等长大了,绝不能像王翠兰一样。

时光慢慢地往前走着,卢老兰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没有期待,不以物喜,不以己忧,即便到了右派帽子被摘掉的那天,他脸上也毫无表情。组织上给他落实政策,要给他一份公职,问他想干什么,他随口说道:就在村里教书吧。

事后他才找出了留下来的理由:王翠兰是一株不能移植的村树,他只能傍地而生——虽然没有爱情,但尚有恩情。由于缺少师资,村里只开了五年制的小学,中学离村子很远,孩子们上完小学,就基本辍学了,好像他们没有他的毅力,提着稀粥还要到川口去。他一旦留下来,就可以开一个中教班,他是有用的。

不管是后补的理由,还是确有准备的预设,作用到心理,都是一样的:他一点都不遗憾,因为他觉得,他生来就是乡土的,正如荒山老兰,天然地属于那刃悬崖。

中教班是个复式班,就他一个教员。他整天长在学校,很少回家。他甚至住在了学校。他很投入,把自己视为“重放的花朵”、“复燃的余炭”,再不开放、再不燃烧,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一年,他其实还不到四十岁。

王翠兰觉得他有点傻,但他每月的工资都悉数交到她的手上,自己一个子儿都舍不得开销,就放任他了,觉得他理应这样。

后来就不这样了。因为她发现学校里还住着一个女的,面白,眼媚,说话轻声细语。她觉得这样的女人是预备着勾男人的魂儿的。她对卢老兰说,学生回家你回家。

为什么?

那里有只狗,母的,会摇尾巴。

你说得有多难听。

这还难听?

由于不可理喻,他只好悻悻地回家来,在家里备课、批改作业,还读些什么,直至鸡第一次醒来,喔喔,喔喔……

王翠兰不耐烦地翻身,都囔道,你还让人睡不睡?

你尽管睡就是了。

我怎么睡?你听见没,灯泡都烧得叫了。

嘁,你是心疼那几个电费。

就心疼了,你还说什么。

卢老兰不禁摇头。他很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屋檐下,不是一个教师所适宜的环境,对学校有了更深的向往。

第二天,他到了学校,感到学校的空气都是甜的。

他的课讲得可真好。

不仅学生爱听,那个女教师也倚在教室的门口,旁听得痴迷。

他无意间看到了她。她主动朝他点点头,嫣然一笑。卢老兰心里顿生了一团雾,讲不下去了。女教师转身走了。他盯着那个背影,腰窝深陷,身姿袅娜。他不禁叹了一声,唉!

接下来,他的心就乱了,凭空就觉得,那个女教师是温柔的,凭空就觉得,自己这半生,真是虚度了。

回到办公室,他呆坐在那里,她怎么不来?他第一次有了一份期待。

晚上放学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到操场去散步。那个操场很小,仅有一个篮球架子,篮球框的网线不知道哪儿去了,只剩下一点毛茬。他没有散步习惯,走到这里来,连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操场一角出现了一个轻盈的身影,他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嗐了一声。

那个身影走近了,却是他的女儿卢晓兰,他很失落,你怎么来了?

我妈来了,在办公室等你。

王翠兰靠在办公室的门框上迎着他走近:卢老兰,你凭什么不回家?

我凭什么就得回家?卢老兰突然就倔强起来。

王翠兰一愣,小心我收拾你。

卢老兰摇摇头,索性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定了,一切由你。王翠兰一下子失了方寸,说不出话来。后来就哭了,就骂了,卢老兰,你臭不要脸。

卢老兰居然嘿嘿地笑,好像被骂得很受用。

卢晓兰却感到很羞耻,你们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把王翠兰扯走了。

母女走了之后,卢老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突然就感到很寂寥,他不停地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袁晓晴,袁晓晴……袁晓晴,就是那个女教师的名字。念来念去,念出了一团冷意,他索性站了起来,走出门去。

他走到那扇门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敲了。没人应答。但门是虚掩着的,他呃了一声,推门而进。那个女人就站在门边,让卢老兰吃了一惊。怎么,你在?

袁晓晴暧昧地笑了一下,目光水滑。老兰。她居然这么没有过渡地叫他,以至于让惊异的卢老兰想马上逃出来。却被她一把抱住了,且喃喃地说,你的课讲得可真好。

她的气息很香,语音很温柔,足可以化解卢老兰心中的那团冷。但卢老兰却把她推开了,袁老师。这个语气,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段距离,再进一步的温柔,就显得牵强了。怎么会这样?连卢老兰本人也没有想到。

女人忧伤地看着他。空气里有一股霉变的味道。

卢老兰退了出来。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心是空的,无意备课,掸掸床上的浮土,躺下了。在暗光中,他睁着眼睛。透过窗棂,如水的月色洒了进来,室内的摆设都清晰可见。这让他不可忍受,他翻身下床,用旧报纸把临床的窗户又遮了一层。在躺在床上,在晦暗中,他的心情好多了,可以想心思了。他想到:透明的温柔,等于预谋,等于构陷,让人感到不舒服。

接下来的日子,卢老兰一直不回家。打开台灯,他一心一意地备课,阅读,写。关上台灯,他沉浸在对袁晓晴的思念之中——他觉得,这种想象中的温柔,才是真正的温柔,这够用了。

后来,袁晓晴调走了。

王翠兰到学校闹过几次,把袁晓晴闹得真像一只会摇尾巴的母狗,她呆不下去了。

袁晓晴走的那天,没人送她。对男女的事,山里人总是把责任推到女的身上,她失去了名誉。卢晓兰觉得这很不公平,就去送她。她尾在袁晓晴身后,一句话不说。后来她忍不住哭了。袁晓晴那个背影,腰窝深陷,身姿袅娜,真美,让她心疼。

袁晓晴很感动,临上公共汽车之前,对卢晓兰说:回去跟你妈讲,我一点也不怪她。

卢晓兰摇摇头,说到:袁老师,我瞧不起你。

袁晓晴带着终生不解的困惑走了。沐着汽车掀起的烟尘,卢晓兰泪流满面。她心里是很喜欢袁晓晴的,她那迥异于母亲王翠兰的女性温柔,让她欣赏,让她迷醉,她真希望袁晓晴能跟父亲实实在在发生点什么。

卢老兰因为安心教职,潜心育人,被提拔为校长。

志得意满的时候,一种叫牵挂的东西浮出水面,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便偕女儿回了趟老家。依常理,他是应该带上王翠兰的,起初还有这个想法,一旦动身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把她留在家里。

卢晓兰意识到,母亲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故乡还是老样子,父亲却出奇地硬朗。他的归来,好像是老人预料到的,所以他没有意想中的喜悦,对楚楚动人的孙女,也有些冷。老人把卢老兰领进厢房,让他看一样东西。

竟是一副红漆髹面的棺材。

你看,这是给我自己预备的,是一水儿紫檀打的,多少年也沤不烂的。

卢老兰一下子明白了:老人还是不指望他什么,连养老送终这样的后事都自己考虑了。

回到学校,卢老兰像是跟父亲斗狠一样,把校舍都翻修了一遍(本来是想修缮家乡的学校的,但从父亲身上他感到,家乡并不需要他)。工程完工之后,他长叹了一声,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今后不会再有什么作为了。不仅是事业,也包括生活,当然也包括他的感情生活。

卢老兰开始练书法。王(王羲之)、柳(柳公权)、苏(苏轼)、释(怀素)、黄(黄庭坚)的名帖都收集全了。他临帖临得笔笔不苟,由于用力,嘴总是努着,像怀着一股不可言说的仇恨。所以,别人不敢说闲话,觉得他或许天生就是属于书法的。不然,他为什么要花这样的笨力气?卢晓兰懂得父亲的心思:属于他的时间太多,他没必要那么匆忙。临过两年之后,他把所有的帖都收起来,开始“造”自己的笔体。即便是试笔,他也用正经的宣纸。写满一张,端详一番,然后摇摇头,唰地就揉了,扔到字纸篓里。写了揉,揉了写,纸费多矣。王翠兰说,你真忍心糟蹋东西。去,去,你一边凉快去,他说,我还有什么?就只剩下纸了。

一天,他突然对卢晓兰说,我开始正经写了。但久久地坐在书案前,就是不动笔。卢晓兰都等得有点着急,催促道:爸,写吧。卢老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没法写,没人研墨。卢晓兰不解,上好的墨汁就在案上摆着,用就是了。她把墨汁往他眼前移了移。卢老兰白了她一眼,竟厉声说道:你给我出去!卢晓兰吓了一跳,长这么大,父亲还是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她一声不吭地溜出门去,隔着门缝观察父亲。卢老兰开始自己研墨,动作笨拙,不停地叹气,好像写字真是一种苦差使。她默默地推开门,爸,还是让我给你研吧。

卢老兰把墨棒交给她,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摁了摁,说:写自己的“体”,怎么可以不研墨呢?

卢晓兰点点头。父亲稀罕这种情调,因为这是他的生活。

卢老兰的字,敦厚又纤秀,笨拙又俊逸,放纵又收敛,不知他哪来的本事,能把不同的格致融为一体。卢晓兰感到这字写得真好,敬佩之余,她不敢认他了,他怎么这么陌生?

标准的宣纸他一口气写了八张,越到最后,写得越好。卢老兰自己也觉得好,问自己的女儿,你说爸的字好不好?卢晓兰脸红了,只是笑。写字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如果直挺挺地说好,是一件羞耻的事。躲不过父亲的追问,她小声地说道:还可以。

卢老兰故作生气的样子,说:小小的年纪,就这么吝啬。不过他心里觉得,女儿这样,还是挺好的,显得温柔。

正经写字之后,卢老兰每幅字上都钤了印,像是别人的作品一样,编了号,收藏起来。因为写字,他与女儿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他依赖她给自己研墨。那天,学校一个老师求他给写一幅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以励志。那个老师生活境遇不好,孩子多,家贫多事;可越是这样的人,却越是时时砥砺自己,豪迈得令人心酸。他被触动了,觉得这幅字一定要写得认真一些。便全身心投入,笔畅墨酣。正在惬意处,砚中的墨却枯了,他对身边的卢晓兰大喊了一声:小袁,研墨!

卢晓兰哆嗦了一下,然后凄然一笑,对父亲说:爸,今天就别写了,字怕歇,怕断气,再写也未必好。

她是在提醒父亲,研墨是需要时间的。

卢老兰似有所悟,也罢。

晓兰,刚才我叫谁了?

叫我了。

当真?

嗯。

卢老兰把手中的笔往几案上一扔,颓然坐下,唉。

卢晓兰走过去,坐在父亲的腿上,爸,你的白头发又多了。

卢老兰也抚弄着女儿的辫梢,晓兰,你的头发怎么分叉儿了?

爸,卢晓兰伏在父亲怀里委屈地哭了。她说,你的字……,她想说你的字写得真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卢老兰在研究书法的同时,捎带着把当地的历史也研究了。他发现,脚下的这条拒马河,原来是条大河,它在中游,分了南北两条流脉:南拒马河流到河北易县,形成易水;北拒马河汇入京南的大石河形成琉璃河——琉璃河上坐落着西周燕都遗址,是北京城的发源地。燕都古城系燕太子丹所建,荆轲刺秦的指令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所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歌,就是由拒马河所生。他写了一个一丈长、五尺宽的巨型条幅,上书四个斗样的大字:拒马滔滔。滔滔,在这里不是自然现象,而是历史气象。那墨色盈满欲滴,从哪个角度看,都有寒光闪烁。卢老兰自己都感到震撼,长出了一口气,把条幅挂在了自家的中堂之上。他前脚挂上,王翠兰后脚就给他摘了。王翠兰说:就几个破字,竟占那么大的地盘,堵得哄。卢老兰哭笑不得,掴了她一个耳光,声音颤抖地说:我挂的不是字,而是我自己。

王翠兰这次表现得很大度,她没有还手,捂着脸阴郁地笑笑,反问道:是吗?

灶膛里的劈柴啪地响了一声,卢老兰不禁哆嗦了一下。但还是反应慢了,历史的重量顷刻间被化成了轻盈的火焰。

卢老兰悲愤地向苍茫中挺举起双手。

好像擎起一柄壮士之剑,却不知刺向何方。

卢晓兰目击了整个过程,心中升起漫漫汤汤的忧伤。忧伤久久地冲撞着,被充满,被窒息。竟听到身体内部响起一片拔节的声音。

拒马河分叉儿的那个村庄叫张坊。

张坊村西有座关帝庙,庙的建制很小,大小相当于民居的小四合院。破“四旧”的时候把佛龛、香炉、抱柱联、门神都砸了,失去了庙的功能。泄水槽堵了,生了青苔,飞檐上也长了草,一方欢场,变成了一块生蛮之地。

却住着一个名人,大书法家莫食言。

莫食言是黄埔末期的高材生,在国民党南京政府的译电处当副处长,少将军衔。由于是文职,手中没有血债,共和国特赦时,回到原籍当农民。亲属怕沾染晦气,没人收留他,只好自己另过。他没能力建造私宅,就住到废庙里。村人觉得,这样的处所,就是给他这样的人预备着的,住就是了。

庙里很难见到炊烟,谁也不知道莫食言是怎么过的。

白天劳动,派给他的,自然是一些脏活累活,他逆来顺受,连吭一声都不吭。他面白,无须,且清秀,是地道的一介书生。但样样活都干得来,什么样的苦都能承受,活得很皮实。村人敬重他,不觉得他“反动”,每有运动来,都会让他顺利过关。

他渐渐老了,村里人不好意思再派他重活,给他一些妇人干的活计。他不以为耻,甘于与妇人为伍,渐渐地胖了。已做了市政协副主席的一个老上级来看他,看到他鬓发乌黑、面颊肥白,没有一点时光沧桑的影子,吃了一惊,你怎么搞的?他嘿嘿一笑,说:无他,我顺生。

中堂、侧壁、几案、门楣上都挂着、放着字幅,墨香隐约又清晰。老上级忍不住地问:这都是谁写的?

我。

老上级摇摇头,你就吹吧。

莫食言一笑,难道你忘了,我当译电员的时候,就写得一手好字?

老上级沉吟了很长时间,竟说:你小子占大便宜了,你虽然从社会上消失了,却拥有了时光。

莫食言说:你是站在高处说淡话,谁有你便宜大,都当政协副主席了。

政协副主席算个屁!

你是不知足。

好像有些话不投机,莫食言便对老上级说,我还是给你写幅字吧。便写了一幅:东桑西榆。

字是汉简体,峻刻,清奇。老上级抚视良久,说:字真是好字,但是写漏了,露出了你的本性。其实你内心有太多的不平,并不真的知足认命,你只不过是学会了隐藏而已。

莫食言打了一个寒颤,脸色有些难看,但是很快又梳理出一丝笑容,说:看来你是不懂书法的。为什么?书法靠的是心气儿,只有知足,才能平静,只有平静,才能满心温柔,只有满心温柔,才能流出好字。既然你承认我的字写得好,又从何以“隐藏”冠之?

好,好,你说得有理,老上级说,无论如何,我见过你之后,就放心了。

老上级来过之后,莫食言有了一个不被外人察觉的变化:他不再写汉简、汉隶这样的显露棱角的字,字体朝着妩媚、敦厚一路不断挺进——行内行外,远处近处都觉得莫食言的字好。好在哪里?好看。

向莫食言求字的人多矣。

他的性情出奇地好,谁找他要字他都满面春风,立等可取。他名声大好,名气老大,县里请他当了政协委员,村人也以他为自豪——出门在外,人问哪方人士,答曰:莫食言那村的。

为什么不见莫食言眼下的炊烟?村里人这时明白了,原来他在吃墨汁。

村里人不好意思让他出工了,让他专心写字。村里无偿供应他口粮,村干部拍着胸脯说:我张坊村这么大的一个地界,还养不起一个文化人?

一天晚上,一个八岁的孩子端着一盆炖鸡进了莫食言的房门。

孩子,你这是干什么?莫食言问。

我要跟先生学字。

莫食言一愣,问:你自己想学?

嗯。

这鸡是谁炖的?

我妈。

莫食言明白了,学字的事,是孩子家长谋划的。便对孩子说:你跟你妈说,莫食言他不吃鸡。

孩子说:既然端来了,就端不回去了。莫食言说:没关系,莫先生给你端着。

莫食言端着鸡在前边走,孩子在后边跟着。到了孩子的家门前,他把鸡盆推给孩子,莫先生就不进去了。

孩子问:那我怎么跟我妈说?

你就说,写字的事儿,是只有没有出路的人,闲着没有着落的人才干的,不是正常营生,好人不能干,孩子更不能干,会影响学业,耽误前程。

过了两天,孩子又来了。他手里拎着一小袋核桃,进了门就扔在一个角落里,好像不是送给莫先生的。

莫食言摇摇头,说:来了我也不教。

不教我也来。

为什么?

我喜欢墨的味儿。

从这天起,那孩子天天来,来了也不说学字的事儿,只是给莫食言研磨、抻纸、掸墨洇、收拾房间。

赶也赶不走,就听之任之。两年下来,莫食言本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有两天不见孩子的身影,他心里竟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他会情不自禁地回想孩子在身边的情景。孩子脚底很轻,身子移来移去竟无声无息,像有他又无他。他喘出的气息很好闻,像雨后从草尖儿上冒出来的那股甜丝丝的味道。

孩子一露面,他会急迫地说道:来了。

后来,他们会把笔墨纸砚撇在一边,坐下来聊一会闲天儿。

你在班里排第几?

自然是排第一呀。

你真是聪明。

不对,是因为难过,我就不明白,莫先生怎么就不教我写字?

孩子的话深深地触动了莫食言,情动之下,他曾经有好几次动了教孩子的念头,但冷静下来,他又把自己否了。因为书法这东西能腐蚀人的心,你一旦钻进去,就会化在里边,再也不想出来了。为什么自己对外界的冷暖能逆来顺受?就是因为这种甜蜜的腐蚀。所谓对命运的承受,就是在现实中的无用。我不能害了孩子。

孩子就这样陪伴着他,不父不师,却不离不弃。

他写了一副“诗书在心居陋室,胜券在握定乾坤”的中堂联,自觉意境高远,笔意湍飞,以为孩子一定会大声叫好。不料,孩子端详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写字时,莫先生的心情有些不好。追问他这字到底好与不好时,他只是嘻嘻笑。

莫食言对作品仔细审读了一遍,发现自己的笔墨过于放纵,有了一点多余的支脉。他醒悟到:孩子所说的心情不好,实际上是在说,这幅作品还有些不尽人意。

他大吃一惊,这点小瑕疵,即便是大方之家,也是不易察觉的,亏了还是一个不沾笔墨的孩子。这孩子哪来的这般能力?

这之后,他每有新作完成,下意识地要听听孩子的意见。

孩子说,莫先生的心情好,这是在说莫先生的字好。

孩子说,莫先生的心情不好,是在说莫先生的字还差点火候。

他们谁也不说破,心里却都明白了。

对寂寞的莫食言来说,这个不受业的学生,竟进入了他的精神世界,甚至有些不可割舍了。

怎么会这样?

寒来暑往,莫食言从来没想到孩子要离开他。

这天,孩子突然对他说:莫先生,我要写几个字。

莫食言一愣,为什么?

孩子说:我要到良乡去上重点高中了,再也不能天天过来给你研磨了。

良乡是县城,离张坊有八十公里的路程,孩子是要住校的。

莫食言的脸立刻就黑了,他久久地木在那里。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凄然一笑,那好,我给你研磨。

使不得,我就用一得阁。孩子一笑,自己铺纸、倒墨汁、告笔。

莫食言发现,孩子的牙齿很白,很整齐,一颗是一颗的。他心中一动,这孩子是个美人儿。他眼睛“雾”了一下,明明是个男童,怎么就美人儿了?嗐!

写什么?为了掩饰自己,莫食言问。

写现成的词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孩子悬腕、落笔、走字,像走轻车熟路,一气呵成。

这是初试笔墨的人吗?莫食言呆了。再看他的字,墨色均匀,笔锋流利,似柳非柳,自成气象。这已不是习作,是正经的作品,经得起玩味。莫食言失口问道:难道你偷偷练过?

孩子摇摇头。

莫先生的表情,使孩子感觉到,他的字,先生是认可的,便抿了抿嘴唇,问道:莫先生,我是不是可以题个落款?

你题,你题。

孩子题了三个字:盛九书。

你不是叫盛名状吗?!

莫食言知道,孩子的名字是他念过私塾的爷爷起的,意榜上有名,当状元郎。

孩子说:这是我的笔名。

为什么叫九书?

九,在汉语数字中,是最大的数;至于九书,嘿嘿……

孩子不好意思点破,但莫食言一下子明白了:孩子不仅倾心于书法,而且还有野心。

他喉头堵了一下,心情沉重:这个孩子,虽然不是他的入室弟子,却早已被他害了。

盛名状功课好,最后考进了北京大学。毕业后分回本县。由于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县里很器重,免去了他到基层乡镇磨练的过程,直接安排到县委办。他聪明、伶俐,干什么像什么,又为人朴实,不事张扬,深得县委书记的赏识。便顺风顺水,不到五年的工夫,从文秘科长,到办公室副主任,一路攀升到办公室主任。主任的位置坐了不到一年,县委书记调到市农办当了副主任,新书记不想再用他,把他推到县政府那边。那个年代,县委办主任一般都兼县委常委,便顺理成章地当了主管文教的副县长。

小小年纪就当了副县长,盛名状自然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改革教育体制,实行山区与平原教育资源共享,既提高本县的升学率,又拓展教育的覆盖指数,让贫困地区的孩子也能人人有学上。他办乡镇文化大院,以“文化下乡”为引导,增强群众自办文化的能力,推动“文化在乡”的转变进程,最大程度地丰富了群众的文化生活。他注重农村合作医疗保障体系的建立和完善,在每个乡镇都建立了中心卫生院,在每个行政村都开设了村民医务室,基本做到了,农民看病小病不出村、大病不出乡,很好地解决了农民就医难的问题。

他在全县的党员干部中威信很高,在基层群众中的口碑很好。到山区下乡,村民一听说盛县长要来,便早早地支起了大锅,用柏木炭给他炖全羊。所谓“炖全羊”,就是刮过毛发、滤过污血、净过粪便之后,羊身上所有部位都放在一个锅里炖,既全面分享,又原汁原味。这是山里人只有过年时才开筵的大餐。

这多少有些铺张,但他并不去阻拦,因为他懂风俗、懂民心,他不能太书生气。

炖全羊要想地道,是要在沸汤里放几粒羊粪豆儿的。会增加膻气。没有这股膻气,还谈什么正宗?

人问:盛县长,放不放羊粪豆儿?

盛名状一笑,当然要放。

人们觉得县长真好,随和。

吃炖全羊,喝乡下小烧,五内通泰,他很快就进入了醺然的境界。他对随从说:你去买几刀大红纸,临近春节了,我要给乡亲们写几副对子(春联)。

第一副对子写出来,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没想到盛县长的字写得这么好!

在一片惊叹声中,盛名状给全村的百姓每户都写了一副对子。山村冷清,却满目通红。乡亲们串门,抬眼一看,呦,你家也有盛县长。家家都有盛县长,盛名状在民间拨弄了一股热热的潜流。

消息自然要传回县里。县委书记摇摇头,这个盛名状,他要干什么?

盛名状心里真的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率性而为。

后来,每到基层,办完公务,基层干部总会给他备下笔墨,让盛县长写几笔。盛名状不多想,不推辞,写就是了。渐渐地,乡镇领导的办公室、会议室、接待室,甚至村委会的许多公共场所,都挂着他的字。

莫食言当然会知道这种情况,他摇摇头,心中叹道:盛名状啊,盛名状,你放着体面的盛名状不作,干吗非要作盛九书?

盛县长依旧率性而为,既作他的盛名状,也作他的盛九书。心无波澜,只感到充实。

老家张坊村发现了一个天然溶洞,壁上石花形态万千,令人称奇;洞中有水道,可以弄舟。这是罕见的地下景观,惊动了远近的游客,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旅游风景区。村委会主任莫文虎胸无点墨,起不来风雅的名字,但是他觉得,这么好的地界不应该属于人间,便随口说道:就叫仙栖洞。

自然要请名人来题写。在他的视野里,本县的名人就两个,一个是莫食言,一个就是盛名状。他把两个人一同请来。

师徒相见,都愣了半天,好像是初次见面的两个陌生人。

莫食言拍了拍盛名状已经隆起的肚腹,名状啊,你的确有县长的样子。

嘿嘿,莫先生,什么县长,不过是九书而已。盛名状说。

莫食言心里咯噔了一下,哈哈,我倒是忘了,原来盛县长还叫盛九书。

盛名状感到了什么,对莫文虎说:有莫先生在,我就不写了。

莫文虎说:都写,都写。

那就请莫先生先写。盛名状亲自给莫先生研磨。

那就不客气了。莫食言斜睨了一眼盛名状,发现他嘴角有一丝暧昧的笑。这让老先生很反感,他暗暗把手腕往下翻了一下,笔尖儿上的墨滴在地上。名状,你研的墨怎么不沾笔?

盛名状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便一心一意研磨,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在莫先生身边的情景。

莫食言走笔如风,气脉贯通,字落在那儿,不像是写的,浑若天成。

好!盛名状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莫食言得意地一笑,名状,该你了。

盛名状木在那里。有莫先生的墨宝夺人眼目,我还怎么写?他说。

他说的是实话,他觉得自己不该来。

莫文虎催促道:盛县长,你们的身份不同,横竖得写一个。

身份?

盛名状若有所悟,还是拿起了笔。写罢,他的落款是:盛名状。

莫食言看了两眼,不置可否,只是嘿嘿地笑。盛名状面红耳赤,他知道,自己的字哪敢跟莫先生的比,面子彻底栽了。本来是想跟先生喝两盅的,此时已没了心情,说,县里要我回去开会,失陪了。

山门立起来了。

莫先生兴冲冲地去看个究竟,一上眼,脸就黑了。上面雕的字,竟不是他的。在他自己的感觉中,他写了二十多年的字,就“仙栖洞”这三个字写得好,对得起以他为荣的家乡人。

怎么会这样?

他恨恨地念着上面的落款:盛名状,盛名状。

突然,心房像被锥子扎了一下。盛名状,盛名状等于盛县长。难怪他不题盛九书,原来他不是藏拙,而是动了心机。

完了!再也找不到那个呼出好闻气味的孩子了。

他从此再也不给别人写了,只写给自己。作为书法大家的莫食言从人们的眼里消失了。以至于喜欢他字的人相互碰面,会问出这样的话:莫先生他是否健在?

盛名状的字却大行其道,宾馆、饭店、商场、学校、开发区、名园、标志牌,到处都有他的字。

盛名状在本县,俨然坐上了书界的头把交椅。

但盛名状自己却并不以为然,他心里很清楚:他之于书法,决非要跟莫先生这样的方家争雄争锋,他志不在此,仅仅是喜欢而已。

在一个他志得意满的时候,一个有心人有意无意地感慨了一句:盛县长,依您的政绩,早该当县长了,怎么上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盛名状心中一动:是啊,在副县长任上已足足干了六年,不贪不腐,积极作为,被提拔使用,是应有之举,怎么会被埋没至今呢?

他突然就有了不平,去找器重自己的那个老上级——原县委书记李明府。李明府现在已经是市农办的一把手,还兼着市委副秘书长。有舆论说,明年市委换届,他很可能要进常委班子。盛名状不禁问了自己一句:老领导已权重一时了,我怎么不知道?盛名状心中雾了一下:身在政界,却疏于运筹,就连同船共渡的人都疏于问候,看来自己真的有问题。

向老领导道出自己心中的不平之后,盛名状忐忑不安。

李明府摇摇头,反问道:名状,你放着好好的县长不做,写什么书法?

没什么,只是一点个人爱好。

李明府又摇了摇头,口气很严肃地说:你不感到这有点多余?

盛名状吃了一惊:那我怎么办?

戒掉,彻底戒掉!

谈话的氛围缺少亲情的成分,盛名状觉得再谈自己的事有点不合时宜,便说:我给您带来两盒西湖龙井,正经的女儿红。

李明府一笑,女儿红的确稀有,但只供高级领导,到了咱们这个层次,成色就难辨了。

盛名状脸红了,他听得出来,老领导话里有话。嗫嚅道:无论如何,一点心意而已。

李明府还是一笑,转身进了书房,拿出一盒云南普洱:这是大理的市长送我的,是从茶农的棚户里搞来的。

茶块很不规则,没有有意加工的痕迹。李明府从上面掰下来一块,名状,你拿回去品一品,看看成色怎么样。

返程的路上,盛名状一言不发。他在琢磨,老领导一贯大方,当县委书记的时候,桌上的好茶叶可以让他这个下属随便喝随便拿走,可今天是怎么了,竟很节俭地掰下那么一小块。就他现在的身份,难道还缺茶喝?

对老领导的敬重,使他不好意思用吝啬这样的字眼。

他心里很不舒服,觉得自己一直就不懂官场。

从这以后,盛名状真的把字戒了。与此同时,他有意跟现任书记改善关系,弄得彼此之间同声同气,旁人都有些嫉妒。两年后市委组织部来考察班子,都以为县委一旦换届,盛名状无疑会做成本县的县长。但上边却派来一位当县长,盛名状呆在原地不动。

他再去拜见老领导。

得知问题还是出在县委书记上。市委组织部领导询问盛名状的情况,县委书记说:这个同志不错,字写得好。

盛名状愤愤不平,这个人怎么会这样?

老领导说:人家对你不错,他并没说你的坏话;否则,依你文化名人的影响,会顺水推舟地让你到政协去,当个县政协副主席。你应该知足才是。

我对您有意见。悲愤之下,盛名状说。

你是在埋怨我不举荐你,这你就错了。你是我的人,我怎么会不尽力呢?但市委领导说,盛名状同志在文艺上特长过于突出,不适宜当行政上的主要领导,再看两年吧,如果这个同志政治上确实可靠,可以安排他到市文联当个党组书记,也是正县级啊。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可是,我已经不写字了。

树虽倒了,但影子还在。

郁闷之下,他想找个人诉诉衷肠。想来想去,总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最后,他认定了一个人,莫食言莫先生。

他从功德福饭庄订了几个熟食,其中包括一瓮白瓷炖鸡。

关帝庙的门红漆斑驳,门环锈厚,手拍在上面,声音隐忍,像秋叶飘落时,那种无奈与含羞。

怎么会是你?莫食言有些吃惊。

啊,莫先生,久违了。

莫食言面色苍白,表情冷漠。立在两扇门之间。

怎么,也不请人进去?盛名状笑着说。

呃,盛县长,真是不巧,东头范家有老人过世了,要我去写几幅垂幔,就是挽联,已请过多时了,不好再耽搁了。

那好,我就在这里等。

那就得罪了。

盛名状一个人呆在庙里,横竖也坐不住,便前厅后庭地游走,他是在欣赏莫先生的字。莫先生的字挂满了这里的空间,长长短短,肥肥瘦瘦,又好,又泛滥。他怎么不出手?他感到了莫先生的寂寞。

久等也不见莫先生回来,只好去范家寻他。范家并没有丧葬场面,他明白了,莫先生是在躲他。

他很生气,急急地走回去,钻进车里,狠狠地关上车门,对司机说:走人!

车子就要驶出村口了,他的心沉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了村口那两棵钻天杨。树身上,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筑满了鹊鸟的窝架,但依旧负重挺拔。他自责了一句:我怎么这么没有度量?

回去。

回到庙里,他怀着儿时的崇敬,一丝不苟地给莫先生研了一盘墨。想验一下墨研的成色,他拿起了一支笔。但马上摇了摇头,觉得动莫先生的笔有些不妥,便把笔放回原处,用食指在砚沿上告了告。竟浓淡适宜,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笑过,他重重地叹了一声,唉!

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悲凉,弄得他泪眼朦胧——

在官场,我是盛九书(书家),在书界,我是盛名状(官员),都把我看成异类,都没有我的位置——我堂堂的一个七尺男儿,怎么变成了一块鸡肋?

卢老兰的历史襟抱,字,都在孤寂中兀自拔节。但是,他感觉不到生命的高度。

他的事业疆域,不过是一爿寂静而小的山区学校;他的情感舞台,不过是一个臃肥而粗疏的王翠兰——他没有伸展的空间。他饱尝了人生的悲凉与无奈,但是,他从来不哀叹。因为哀叹没有回声。

奇怪地,他的性情愈来愈温柔,轻声细语,满脸慈悲,像一尊佛。

他的学生却从没人敢冒犯他。在他拈花微笑的妩媚背后,有一丝冷。学生们感觉得到,却说不出。

在他那里,好像没有是非和原则,他对谁都好。

品学兼优的学生温养谦下河洗澡,不幸溺水。卢老兰也不说什么,只是写了一副字贴在校门口的影壁上:

好学生虽埋骨荒郊死而不死

坏孩子纵靦颜人世生亦虚生

那些表现差的学生好多天不敢在他身边露面。这个卢校长虽口无藏否,但绵里藏针,被刺中了,还无颜言痛,他们一下子明白了事理,成熟了。

这所学校成了模范校。出了很多人才。

但卢校长却病了,得了肝病。

卢晓兰一点也不奇怪。无处伸展的植株,还要不停地拔节,肯定要郁结。病了的卢老兰字写得越来越勤,越来越好,他说,书法治病矣。

但卢老兰却迅速地瘦成了一支写小楷的毛笔,静静地躺在床上。卢晓兰知道父亲就要不成了,但心中居然没有多少悲伤,她觉得父亲一生写了那么多字,那么多好字,已经活在字纸里,他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也给后人留下了一笔独特的财富,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一天,一向平静的卢老兰突然泪流满面,躁动不安。卢晓兰攥着父亲的手,说:爸,你有话就对我说吧。

你爸白活了一辈子。

爸,你的字写得真好。

在父亲最后的时刻,卢晓兰觉得,自己如果再不舍得用一个“好”字,才真的是一件羞耻的事。

那有什么用?

证明你活过,而且会一直活下去。

卢老兰摇摇头,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是我女儿。

好字是六亲不认的,它自己认自己。

那我可以放心地走了。他合上了眼睛,面带微笑,静静地躺平了身子,好像很乐意朝着那个预定的方向走。

结局好像就这么定了,卢晓兰感到轻松了许多。

但是,卢老兰突然坐了起来,大叫一声:取火盆来!

卢晓兰吓了一跳,干什么?

我要你当着我的面,把那些字都烧掉!

卢晓兰震惊了,木在那里。

卢老兰嘿嘿地笑着,叨念道:还是我那该死的父亲有远见,给我取了一个卢老兰的名字。老兰,既然是长久,固执,无用的意思,那就让它名副其实好了。

我做不到。卢晓兰扔下父亲跑出门去。屋外的阳光很灿烂,晃得卢晓兰睁不开眼,眼泪夺眶而出。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眷恋父亲的字,比眷恋父亲更甚。

卢老兰在屋里不停地嚎叫,把王翠兰叫烦了,没好气地说了一声:就依你。

灰飞烟灭之后,卢老兰满眼温柔,对王翠兰说:翠兰,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撇下你跟袁晓晴跑?不是怕你收拾我,而是预感到,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

王翠兰厌恶地笑了笑,你就赶紧咽气吧。

好,卢老兰说罢,很驯顺地咽了气。

父亲下葬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乡下所谓“圆坟”的那一天,她白天给父亲的墓堆培土的时候,刮起了一阵卷毛风,她被弄了满身沙尘。回到家里,她烧了一锅热水,想清洗一下。但母亲一直活动在她的身边,没有单独的机会,就罢了。原来都是母亲帮她搓澡,可父亲去世之后,她竟不愿意母亲再看到自己的身体,觉得这很羞耻。

到了晚上,她来到拒马河边。

这个时候,正值早春,老兰花刚刚开放,天气尚寒。她怯在那里。

一阵微风吹皱了河面,掀起一片窸窣的细响。这声音与火焰亲炙宣纸的声音相仿佛,她的心疼了一下。自己是被翰墨熏染大的,但父亲的决绝,却剥夺了她成长的证明。他死得可真干净啊!这个家还有什么值得牵挂?她悬浮起来。她打了一个冷颤,想到:今后的自己,不是被遗忘,就是意外地获得新生。但什么都是那么渺茫,只有星光下的河水真实。她苦笑了一下,像要脱茧而出的蚕,她赤身跳进了冷冽刺骨的拒马河水。她要给自己搞一个像样的洗礼。奇怪地,身体的寒冷,竟让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她不仅不再有忧伤,反而异常地亢奋起来:在远处的一个地方,一定有一个男人敞开了怀抱等着她。这个男人内心锦绣,满腔温柔,且浑身上下,氤氲着醉人的墨香。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倾其所有,毫不保留。

水雾之中,竟恍惚地出现了袁晓晴的那个背影,腰窝深陷,身姿袅娜,真美。呸!美在哪里?不过是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小花样而已。

其实,卢晓兰早已经把袁晓晴忘了。是袁晓晴自己又把自己送回卢晓兰的记忆。父亲下葬那天,袁晓晴居然远道赶来。她蒙着头巾,带着口罩,穿着村妇的家常衣裳,且躲在人群背后。众人都不会想到是她。但是卢晓兰一眼就认出了她。卢晓兰先是心头一热,转瞬就是一冷:你真不该来。

送葬的人群散去了,袁晓晴独自跪在墓前。她是真哭,跟一般的村妇没什么两样,只是一个字:丑。

卢晓兰远远地看着她,感到她心中的确装着父亲。因为再斯文、再忸怩的人,在真实情感面前,也显得丑陋。

你早点干什么去了?卢晓兰更瞧不起她了。

卢晓兰在村外公共汽车站等她。待她一走近,便说:你男人知道不知道你来这里?

晓兰,你别这么刻薄。

你不想知道我爸临终前说了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晓袁她屁股大,一定好生孩子。

你,你不要糟践老实人。

你不想知道我爸临终前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

他把他写的字统统都烧了。

呃,是吗。

袁晓晴一点也不惊讶,口气有些轻描淡写,似乎卢老兰的字与她袁晓晴无关。

这是卢晓兰没想到的,她为父亲感到悲哀:爱卢老兰的女人应该是很在乎他的字的,除了字之外,他还有什么?父亲的这一生真是一个虚空。

她对袁晓晴说:你真可怜,你还是赶紧走吧。

袁晓晴上车的时候有些慌乱,车门夹了她一下。

卢晓兰对自己说:我可不学她那样,我要是遇到自己稀罕的男人,不仅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还要在乎他所有的一切。不然,怎么能证明自己?

从这时起,卢晓兰就开始上路了。

考上了县重点高中,走出了深山窄川;大学毕业,走进了乡镇机关;接待县里领导,走到了盛名状面前。

那天,乡里搞了个揭牌仪式。乡皮革制品厂厂址落成,找人题写了厂名,字刻在铜板上,覆以红绸,急迫地等着一个人。

为了把仪式搞得像个样子,乡里组织了秧歌队,请来了驻军的军乐队,从乡机关选了几个女青年当礼仪小姐。礼仪小姐中就有卢晓兰。领导对她说,女的里边,就数你有形,简直就是个国母,你什么也不用干,把那个人“盯”妥贴了就成。

听到“国母”的称誉,卢晓兰脸红了许久。她赞美人与事物,就像赞美父亲的字,从来不好意思用过于直白的字眼;被人这样赞誉了,她有些抹不开面子。

她个子高,白,穿上旗袍,曲线惊险,身边的一片人的眼神都不停地“剜”她,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掩旗袍的下摆。她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揭牌仪式非得预备礼仪小姐,还要穿旗袍。旗袍是这样穿的吗?她认为,旗袍是属于私密性的服装,穿给适宜的环境,穿给适宜的心境,穿给适宜的人。就像密雕的清代家具,配以景德镇的瓷器才好,一放上银器,反而就怯了。

为什么现在的女人,虽然穿得光鲜艳丽,却总让人感到缺乏品位?都是因为它满足着公共欲望,独没有小我的那一点任性。

那个人来了,正是盛名状。

盛名状在鼓乐声中揭牌,面带微笑,身手从容。揭下红绸,他依旧站在那里,望着牌匾上的字,轻轻地颔首。那几个字是:鑫鑫皮革制品厂。

本来是自己的手书,却像在欣赏别人的杰作,他的自我感觉真好。

街上到处都有“鑫鑫”二字,鑫鑫百货商店,鑫鑫成衣坊,鑫鑫儿童乐园,鑫鑫发廊……好像弄个商所,就会财源滚滚、遍地金银。真恶俗。卢晓兰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

这个意外的声音刺了盛名状一下,他收敛了笑容,朝身边这个人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像猝然遭到电击,他的心抽搐了一下。这个女孩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白鲜水嫩,曲线惊险,俨然天物。其实,卢晓兰一直就“盯”在他身边,只不过他在扮演县长角色的时候,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此时,他慌了,眼光不知放在哪儿才好。

这是怎么了?我堂堂盛县长,县内县外,阅人无数,什么样的佳丽没见过?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弄了一个笑容,问道:你是指字?

不,我是指“鑫鑫”二字。

啊,到底是在乡下,很难免俗嘛。

既然美人说的不是字,盛名状倒真的平静下来。

盛县长,请到贵宾室休息。卢晓兰微微俯了一下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你请。盛名状竟反躬而请。

那哪儿成,您是县长。

盛名状不是想绅士一下,而是联想到徐志摩的“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的诗句,他是在怜惜美。

卢晓兰引着盛名状往贵宾室走,盛名状的眼睛总也离不开她旗袍的下摆。她没有穿丝袜,欲遮还露的大腿有致命的白和致命的丰腴。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但目光不能收束,他预感到,这个女子,将要改变他的生活。

卢晓兰这时也打了一个趔趄,她被楼梯的台阶拌了一下。卢晓兰能够感受到盛名状的目光,不免有些慌乱。这个闪失,让她很羞愧。但重新走稳定之后,心情反而变了:什么县长不县长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男人而已。

进了贵宾室,纸墨笔砚早就预备下了。这让盛名状一下找回了自己,好,好,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定多写几幅。

乡领导给卢晓兰使了个眼色,卢晓兰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给盛名状告墨、铺纸。

盛名状看了卢晓兰一眼,我先给美女写一幅。

他毫不沉吟,率然命笔:

蔘花出冰雪

水莲入清泽

敢问芳名?他要题款。

卢晓兰。

呃,若是早知,应该有“兰”,不过,蔘花、水莲与兰,均是幽雅一族,情操是近的,也好,也好。盛名状颇自得,笑吟吟地题道:寄晓兰,××年盛名状谨书。

明明是人在眼前,却要“寄”,而且还要“谨书”,旁人不大明白,但卢晓兰心里清楚,书者是在展示风雅,是别有用心的谦恭,或者说,是男人的心动,是预付给今后的期待。她心里升起一股莫明其妙的的涌动,隐隐地意识到,自己跟这个男人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这时的卢晓兰,还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她的脸红透了,盛县长,您太客气了。

卢晓兰脸上的红云,让盛名状感动:这个女子内心质朴,还是一张品质纯粹的生宣。

他情绪大好,写了很多字。在中午的宴席上,卢晓兰居然被安排在他身边,还能毫不扭捏地陪他几杯酒,他更是晴空万里,来者不拒,喝得大醉。

乡领导又是一个眼色,示意把县长扶到房间里去。

卢晓兰没有推辞,不知为什么,她愿意扶他。

在卢晓兰的肩头,盛名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从草尖儿上冒出来的那种甜丝丝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心里干净,便不让自己放纵醉意,努力走好每一个脚步,以减轻这个肩头上的重量。

卢晓兰感觉到了,心里一热,反而真心搀扶他了。

一进房间,盛名状就挣脱了卢晓兰的服侍,虽身姿摇摆,却也稳准地坐在沙发上,而且坐得很端正。

谢谢你,小卢。

不谢。

小卢,我问你,我的字好不好?

这个问话让卢晓兰感到很意外,她笑笑,说,县长,您累了,先休息吧。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盛名状居然很生气。

卢晓兰一愣,做出难为情的样子,说道:您别难为我,我一个乡下女子,哪里懂得字啊。

你骗不了我,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你是懂得字的。

卢晓兰一惊,难道他知道我的翰墨身世?便问道:县长,您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卢老兰的人?

卢老兰是谁?

是我父亲。

令尊他做什么?

他是个教书的。

卢晓兰不禁生出一丝悲凉,她是在为自己的父亲悲凉,那么功底深厚、下笔生烟的一个真正的书家居然远在深山无人识,她一下子懂得了两个字:湮没。

一股隐忍不住的悲伤让她心绪不平:天道多有不公,人间不可言说。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配跟她说书法的事,他凭什么这么自得?便说:那么就说您的字。

快说。

您的字好看。

看得出盛名状很受用,嘻嘻笑着,但嘴上说:要说实话,不要奉承领导。

卢晓兰一笑,不过,仅仅是好看而已。

婀娜水袖之中突然抖出来一把刀子,自得之人凝固了笑容,为什么?!

缺少底蕴。

在贵宾室里,在盛名状纵情书写的时候,卢晓兰就看出来,他的字没有来路,也就是他没有下过临帖的功夫,只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会揣摩,会偷笔,敢写,写熟了而已。当时的情景她不会说,依常理,以后的情景她也不会说。为什么就说了?她是在替被湮没了的父亲卢老兰说话。

盛名状一下子站了起来,向空中做了个托举的动作,因为还从来没人这样说过。他沉不住气了:小卢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卢晓兰开始朝门前迈步,盛县长,您最需要的是休息。

卢晓兰闪出门来,盛名状在后边喊:小卢,你别走!小卢,你不能走!

自有的弹力使门自己就关上了。卢晓兰听到里边传来一个沉重的声响,她知道,盛县长他摔倒了。

楼道里出现了乡领导的影子。卢晓兰,你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卢晓兰冷冷地说:您甭担心,我今后有的是机会。

屋里的盛名状的确是栽倒了。卢晓兰的话,比他知道自己升迁无望还让他难以承受。他一下子失去了支点,酒力发作了。

老领导李明府给他展示的政治前景,使他看清了自己:既然等待自己的不过是个市文联党组书记,再多的用心也没什么意义。换个说法,既然被定格在字上,那么,为什么不写?

一旦重新拿起了毛笔,纸上龙蛇驰骋腾挪得尽情之后,浮躁的心气居然澹定下来。他觉得,有字可写的日子,其实什么也没有失去。渐渐地,他变得心绪安静,眉宇疏朗,甚至内心充满了温柔,对什么事都想得开,对什么人都看得惯,有一种无因由的知足。他胖了。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意气湍飞地写完一幅字,掷笔推窗,清风拂面,七窍尽爽,看到万家灯火无声地闪烁,他心中竟冒出一个字:爱。他爱生活,爱这个世界。

书法真是一剂药,一旦吃下去,就平静,就知足,就温柔。夜色中,他思念莫食言。莫先生他也在写吗?

他不再有顾忌,走到哪儿写到哪儿。人们投其所好,总给盛县长备下纸墨笔砚;他也顺水推舟,乐在其中。写过的字,他的题款不再是盛名状,而是盛九书。

他甚至主动给县委书记写了一幅。写的是:

诗书在心虽无言

河山锦绣弄玉声

诗书在心,喻有思想,有谋略(这是从莫食言那里偷来的半句);无言,则喻不尚空谈,求真务实。玉声,指莺歌燕舞,百业兴旺;为什么用河山,而不是江山?江山对应的是帝王,河山与县令才恰切些。盛名状毕竟是出自名牌大学,即便是谀词,也要有“格”,不然,就肉麻了。

县委书记也是个聪明人,他很会心,很受用。一向看不起文人勾当的他,竟然把盛名状的字精心装裱,挂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这是个特别的广告,使善于观风头的各级官员,对盛名状高看几眼,他的字,便在县境之内大行其道。他与县委书记的关系,看上去,很和谐,甚至很亲近。但他心里知道,他不会提拔自己,不过是井水与河水相安共存,乐得给他一个小小的空间而已。

这就足够了。盛名状没有贪心,很知趣。

他写字写得上了瘾,有一句口头禅:县长的帽子是可以摘的,但不能夺我手中这支笔;谁要夺的话,你看我会不会跟他拼命?

在这方面他是真用心了,他与市书协、全国书协的掌权人物混得很熟,本县的名胜和山水他都陪着走遍了,还建了挂牌基地。所谓基地,行里人都明白,休闲度假的处所而已。他当上了市书协的理事,全国书协的会员,在他自己的意识里,他不再是票友,而是真正的书法家,甚至是书法名家了。

他到基层写字的时候,当地官员自然会以润笔费的名义给他塞红包,起初他是拒收的,因为他是县长;现在不同了,他来者不拒,因为他是书法家,收取润笔费,是顺乎情理的事。甚至人家给的少了一点,他还会情不自禁地皱皱眉头。

他兼着县书协的主席,经常要组织一些笔会。他每次都忘不了请他的启蒙老师莫食言。为了以示尊重,每次邀请,他都不用公笺打印的通知,而是亲笔写了请柬,派专人送去,言辞也谦卑:恭请恩师莫食言先生大驾光临训佐,九书上。

但莫食言从不露面,他觉得盛九书有些忘乎所以,有些闹。他甚至对人说,盛名状(他一直不叫他盛九书)的路数快尽了。

雅集之上,见不到莫食言的影子,盛九书心中嗒然,有锦衣夜行之感。久请不到,他的心情变了,觉得莫食言有些小气,从心里开始看不起他。

字行厅堂,名行江湖,且囊中饱满,盛九书觉得自己发达了。但到了晚上,他时常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他觉得自己缺少一样东西:一个知音,一个红袖添香的绝代佳人。

他的夫人刘爱莲是他大学的同学,河北涿州人。京西与涿州,古时同属范阳郡,同一的乡俗、同一的乡音,在校园里他们很有的说,便自然而然地走进了婚姻。刘爱莲从一毕业就在县城的中学教书,现在还是个普通老师。作为主管副县长,盛名状几次想把她调入县教育局、县文化局或县文教办,但刘爱莲固执己见,她认为机关浮躁混浊,她只想跟单纯的孩子在一起,做一个单纯的老师。单纯的生活使她心宽体胖,但她的智力并没有发达,在盛名状眼里,她很幼稚,幼稚得像个中学生。教书虽然没有前途,但她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像个圣徒。为没有前途的事献身,还不算幼稚?盛名状有时跟她聊聊官场的事,她会本能地堵上耳朵:我不想听那些臭事,脏。至于他的书法,她认为他不务正业,她甚至说:人一为文,将行之不远,国家怎么会让你当县长?他有时写了得意的字,会把字幅从书案上扯到卧室里逼着她发表意见,她说,不过就是一幅字嘛。他说,这是艺术。她说,难道我还不知道是艺术?

他从外边回来,兴冲冲地说:我今天给焦化厂提了一块匾,大家都叫好。

给润笔费了吗?

给了。

那就好。

你就知道钱。

爱钱是女人的天性,难道你不知道?

刘爱莲接过红包,一张一张地数起来,数得很认真,竟至数乱了。再数。

盛名状心里很烦。他觉得刘爱莲的这个样子与圣徒一般的人民教师的身份不符,正如他热心于书法而与县长的身份不符一样。他们都有些不正常。

刘爱莲胖得没有腰段,臀部肥阔得一片囫囵。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心想:幸亏没跟她要孩子。

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他却从来不想跟她亲热,他觉得那很可笑。他有时也想不通,女人一没有赏心悦目的身体,男人怎么就会爱不起来了呢?睡到半夜,他突然醒了。醒来就睡意全无,整个心就像化不开的夜色,既堵得没有出路,又一片空旷。他翻身下床,进了书房。他厌倦地看了一眼书案,但还是倒上了墨汁。第一笔就涩住了,因为真的不情愿写。揉了纸,重新来;再揉掉,再来。经过了一个很缓慢的过程,才渐渐地上路了。

写满了一张纸,他懒得再看上一眼。枯坐着,竟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活得不好,很不锦绣;如果有一个经得起研磨的锦绣女人身边而立,要书法干什么?

然而,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他还是要寄情于书法。他得活得像个人物的样子。

缺少底蕴。

这仅仅是对我盛九书的字而言吗?

卢晓兰,你哪里懂得男人,而且还是一个有身份的男人?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自从鑫鑫皮革制品厂接牌之后,盛名状频频地在这个乡出现。

他把自己手里的几个新兴产业项目都落在了这个乡,比如高尔夫球场,水上体育馆。

乡领导知道,盛县长的用意不在缤纷山水、兴隆百业之间,而是别有情寄。他们投桃报李,每次来,都要安排卢晓兰作陪。这一切都做得不显山不露水,浑若天成。

在一个单独的时候,盛名状问卢晓兰:小卢,你说我的字缺少底蕴,从何而来?

卢晓兰有些难为情,红着脸说:盛县长,不好意思,我那天喝多了,说的是酒话。

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

盛名状知道卢晓兰在撒谎,但此时的他,因为没有酒的迷醉,乐于听她撒谎。这个美丽的谎言,成就着他的尊严,他可以落落大方下去。

其实已经没有必要深究。知道她懂字,人长得又美,这就足够了。盛名状想。

小卢,我知道自己的字还欠些火候,因为不是科班出身,基本功差些,只是率性而写,尚无“体”,因为我是县长,别人不好意思说透,自己也乐得一个虚名,好玩儿就是了。

盛名状意外的坦诚,让卢晓兰暗自一惊,她有些慌乱,说:盛县长,您的字的确好。

轻易就说出来一个“好”字,这是卢晓兰自己没想到的,她深深地埋下头去,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对自己的父亲都没这样过,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一走出那个纯净的山村,人就变得世俗了?

谢谢。盛名状说。

盛县长,写字其实就是写心气儿,写心中的情感起伏,写出了,痛快了,就成了,至于合体不合体,真的不重要了。卢晓兰说完,暗暗咬了自己的舌尖一下,想验证一下,说话的是不是自己。没想到,这人一陷落,就会按着陷落的逻辑往下走——居然会为自己本应羞耻的好话找依据,她瞧不起自己。

真是懂字啊!盛名状被卢晓兰强烈地打动了。他冲动地抓住了她的手。小卢!

卢晓兰的手竟没有躲,驯顺地被他抓着。

这个男人不仅会写字,而且还有真性情。她一下子想到了袁晓晴,和袁晓晴留下的不可弥补的遗憾。

小卢,我喜欢你。

卢晓兰被抓住的手在竟他的手心里轻轻地挠了一下,我知道。

盛名状把卢晓兰一下子拥进怀里,且越抱越紧。因为他感到,卢晓兰也在用力,呼应着他的激情。好像他们已约定好了,要在今天完成这个拥抱。

但是,在激情寻找另一个更强烈的出口的时候,卢晓兰用力地推开了他。

您要是真的喜欢我,就把我调走,最好是调到您的身边。

怎么,你怕?

不,这与女孩子的尊严有关,我要清清白白地离开这里。

不久,卢晓兰果然来到了盛名状身边,被调到县政府文教办公室。卢晓兰调动的事,是乡领导极力推荐,作为人才输出的。一切都做得顺理成章,好像与盛名状无关。

接下来,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床上,事情发生得没有任何悬念。

卢晓兰真是一张好宣纸,盛名状在她身上尽情抒写,楷书、行草、篆隶,都写得好;一撇一捺,一横一竖,均见功夫。卢晓兰身体震颤,心灵震撼,忘情地回应,以至于他们的第一夜,就做了三次爱。卢晓兰在日记上写道:今天,我把自己给了他,完完全全地给了他。既是他的勾引,也是我自己的主动——既然遇到一个会写字的男人,而且他还是那么温柔多情,还犹豫什么?我绝不能像袁晓晴那样,心动而不行动,让自己一生都承受煎熬。他真是我梦想中的那种男人,既体贴你,又淹没你,会让你情不自禁地为他彻底开放,以至于忘记了羞耻。跟他在一起,觉得做女人真好……

她觉得,遇到盛名状,是命中注定的事,她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感恩。

盛名状的感觉是复杂的。

当一片璀璨的处女红开放在眼前的时候,他看清了自己:他既不是作为县长的盛名状,也不是作为书法家的盛九书,只不过是个男人,一个有种种原始欲望的普通男人。这既让他感到泄气,又感到兴奋,因为这真实。奇怪地,作为一个处子,卢晓兰看到自己身下突然绽放了的那片红云,居然一点也不惊慌,反而还笑,笑得那么从容,不可思议。这让身边的男人感到震惊,他一边哀叹自己的陷落,一边寻找到一个能够安妥自己的支点:我今后,是会对她负责的。

他们恨不得天天在一起。

即便是短暂的中午,他们也会在盛名状的办公室里欢娱一番。

阳光无声地淋洒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们感到自己很洁净,很神圣,爱得有理。在巅峰时刻,他们放任自己的欢叫,好像事情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严重。

激情过后,他们相视而笑,几乎是同时开了口:咱们胆子怎么这么大,真是一对狗男女。

女人的乳晕很小,乳头小巧而鲜红,在阳光下,像雪峰之上一枚惊险的樱桃。这个老大的男人突然就叫了一声:我的小妈妈,然后就去吸吮。

女人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而语:你应该给我一套房子。

就真的给了一套房子。

女人个子高,却还要穿高跟鞋,去房子的路上,崴了一下脚,女人说:你应该给我一部车子。

男人说:那自然。

男人很慷慨,女人过得很欢快,以至于有一天她自己都感到了惭愧,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功利?

男人说:爱情本身就是功利的,功利加功利就不功利了;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真逗。女人说:那我一辈子都跟着你,你怕不怕?

我为什么要怕?不过,我是有妇之夫,该怕的应该是你。

在我眼里,她刘爱莲是不存在的。我倒是为你担心,你毕竟是领导干部。

有你,有书法,一个小小的副县长算什么?

卢晓兰索性把母亲王翠兰接过来一起住。王翠兰撇一撇嘴,看来,你跟袁晓晴是一路货色,不过,你比她能耐,逮着一个大个儿的。所以,你比她还不要脸。但是,我横竖得靠你养老送终,也就认了。我是你妈,我得提醒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总是怀孕,一旦伤了身子,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妈那个屄的,这是什么世道!

王翠兰的话很粗俗,但粗俗背后是硬道理。卢晓兰情不自禁地哭了一次。

这时的盛名状,果然就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写字和爱卢晓兰身上。写字可以换钱,卢晓兰的房子和车子,让他有了一个很大的亏空。

在一个温情的时候,卢晓兰对盛名状说:老胖,你现在已经是名家了,名家的作派,是很吝啬笔墨的,再到基层的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少写些?

这是个委婉的说法。卢晓兰心里清楚,人家之所以求他的字,给那么多润笔,并不是因为他的字好,而是冲着他的县长身份;无节制的获取的过程,就是他的尊严渐渐丧失的过程。

老胖是他们相爱之后,卢晓兰在私密空间里对盛名状的称呼。盛名状固然有些发福,堪称“胖”,但卢晓兰的用意不在于此,在于她能从中找到自我——名状,九书,都不属于她,只有这个称呼,才能确定她在他生活里的位置。

盛名状很乐意她这样称呼他,能感到特有的温柔。他笑一笑,说道:小卢,没关系,好的书法作品是可遇不可求的,我现在正在状态,不写,就可惜了。这还得感谢你,你的爱,让我真正找到了书家的感觉。

呃,那就写。

卢晓兰从父母的关系上找到了做女人的感觉:说话要委婉,处事要驯顺,这样就温柔,男人就稀罕。

他们真是恩爱,恩爱得卢晓兰几次怀孕,每次她都是自己到那种小诊所,悄悄地做掉,一点也不给盛名状添麻烦。盛名状唏嘘不已,好像疼痛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他说:小卢,你放心,我会跟刘爱莲离婚的。

卢晓兰说:干嘛非这样,这不挺好吗?

久也不见盛名状离婚,王翠兰说:你真傻,男人不能惯着,要趁着他稀罕你的时候,想办法收拾他。俗话说,树不尅不成材,一旦他长老就了,就不在乎你了。

卢晓兰忧伤地一笑,说:怎么收拾?就像你跟我爸,你越是收拾,他心中越没有你。

王翠兰黑了一下脸,不甘心地说:那就少让他沾你的身子。

卢晓兰笑着反问道:要是我自己想让他沾呢?

你真贱!

卢晓兰自己也觉得自己贱。他们之间的性爱和谐极了,到了一定的时候,她自己就想,别的女人也会这样吗?可她又想,可别的女人会单单爱上写书法的男人吗?书法且刚且柔,且阴且阳,是纸上风情,就是性。那么,沾染书法的人,与风月近些。

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因为历史上有名的书法家都是男人,他们现时中落魄,但内心风流,无处伸展,便占有纸。岂止历史!他父亲卢老兰,是这样的,盛九书也未尝不是。她卢晓兰是什么?出身在那样的家庭,潜潜地,她早就有了“纸”的意识。

卢晓兰刚调进文教办的时候,盛名状每次下乡都要带上她,当文秘,做书童,大家都感到好。当她真的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之后,再到场面上去,觉得人们的表情都是那么暧昧,即便是随意的笑,也是那么意味深长。她对盛名状说:别再带我一起出去了,他们有多余的心思。

盛名状想了想,说:也好。

但下边的同志早就把她看成了盛县长自然而然的一部分,不见她的踪影,便说:怎么卢小姐她没来?没意思没意思。盛名状泼墨挥毫的时候,为其告笔、抻纸、掸墨,这些同志做得很笨拙,摇头对县长说:您看,要是有卢小姐在,有多好。

盛名状对卢晓兰说:你还是陪我去的好,不然,他们真的会动别的心思了。

你就不怕人家说闲话?

盛名状略作沉吟,笑着说:咱们应该磊落些。

他自己也觉得,没有卢晓兰的陪伴,的确缺少韵味。同时,心里有膨大的爱,他有了多余的胆量。

卢晓兰就还做盛名状的影子。

但卢晓兰却感受到了另外的一种东西——

盛名状写完字,心里明媚一些的人,会多给他一些润笔费。盛名状推辞道:是不是多了点?人说:不多,不多,冲着卢小姐,也应该是这个数。卢晓兰心皱了一下,凭什么冲我?心里暗淡的人,觉得盛县长的这个做法,是在变相捞钱,不愿多给,又不想当面造成难堪,便把装钱的信封塞给卢晓兰——实在拿不出手,就麻烦你了,卢小姐。干嘛托我转?卢晓兰说。你们谁跟谁。对方给了她一个不阴不阳的答案。

卢晓兰感到,人家无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包含着对盛名状的轻蔑,也包含着对她卢晓兰的什么什么。她内心隐隐地痛着,这个字,还是不要写了。

但是,她没有跟盛名状说,而是独自承受着。她早就跟自己说过,爱一个男人,就应该爱(给)他的一切。

后来,本县出了一桩大事,县长因为车祸以身殉职。

就继任人选的问题,县委书记经反复权衡,觉得还是盛名状合适些。盛名状学历高,聪明、有魄力,能干点事。另外,通过这几年的观察,他寄情于书法和女人,没有政治野心——没有政治野心而又有短处的人,好驾驭。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盛名状的老领导李明府当了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让他中意的人当这个县长,也等于给自己铺设了一道路。

他找到盛名状。名状啊,人家可都为县长这个空缺上窜下跳,你怎么不跳?

盛名状笑笑,我为什么要跳?

书记说:这很好,我们用干部,就是要用那些不投机钻营的人。

您是说?

书记摆摆手,不让他点破,笑着说:卢晓兰这个同志不错,怎么还是一般科员?应该给她弄个主任科员当当,呵呵……

盛名状的脸立刻就燃烧起来。

别不好意思,该提还是要提的嘛。

从书记的办公室出来,他既兴奋,又郁闷——对他的个人生活,书记虽然什么都没说,却分明是对他说:你要珍惜机会,离女人远些。

再下乡的时候,他对卢晓兰说:我理解你的感受,你就不要陪我了。

这是卢晓兰期望中的,所以她很温柔地说了一句:谢谢。

后来,他说因为县长空缺,县长所管的工作,都分解到他们几个副县长身上,我有些忙不过来,你哪儿我可能要去得少些。

卢晓兰也没多想,说:忙你的就是了。

岂止是去得少,渐渐的,他干脆不去了。只是在电话里问个平安,话里也缺少到应有的热情,至于男女恩爱的表示,也像风筝的线,似有似无。

卢晓兰有些迷惘,有些忧伤,但隐忍着。她安慰自己:男女间的事,可能就是这个样子,不可能总是绷得那么紧,就像风筝,只要那根线还在,就会回归,就会近。

后来她还听说,他的字也不写了,只专心于工作。她有些欣慰,他终于清醒了。

一天,在午睡中她被连续不断的电话铃声惊醒了。盛名状在电话里说:你赶紧到我的办公室来,我找你有急事。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转身就把门闩上了,然后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我想死你了!急切地书写之后,还没容她平静下来,他就说:小卢,咱们还不能久呆,我还要参加一个会议。

你不说有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

你可真成。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卢晓兰有些不情愿了。那天,午间的阳光真好,让女人本能地就想懒。事毕之后,她故意拗着他的催促,就是不穿衣服,把个惊心动魄的光身子毫不羞耻地晾在阳光里。刚写完的字,还要等晾干了才能卷起来呢,更何况一个女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心里很悲伤,想哭,但却堆出了笑,因为她知道,男人在这个时候,最腻歪女人的哭,有抱屈和索求的意思。她笑,隐去心痛,饰以小女儿的顽皮。

你真调皮,她美艳的身子让他害怕,他一边往门边走,一边说,不行,我得赶紧走,我真的有急事。他把她反锁在房间里。

她掩面而泣,痛苦扭动的身子像只扭动的尺蠖。

她真想拿起床头的电话,给政府办打个电话,让他们来看一看,一个女子,就这么赤裸裸地躺在县长的床上。只是一个闪念,很快就被一个理由平复了:真的这么做,还能证明自己是一个饱经翰墨濡染的女人吗?

拒马河的水,之所以美丽,不争波澜,顺山顺势地流就是了。

这之后,他们恩爱完毕,不用盛名状说话,她会马上不声不响地穿衣服,脸上的表情,既哀怜,又懂事。盛名状喉头梗塞,动情地说:小卢,我一定会娶你的。

卢晓兰凄然一笑,说:谢了,但你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你一旦闹离婚,你这个副县长还怎么竞争当县长?

盛名状十分震惊,原来卢晓兰什么都知道,却承受得如此不露声色!

这是怎么的一个女人!盛名状一下子跪倒在卢晓兰脚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卢晓兰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说:你这个人一点都不好,既不是盛老胖(爱情),也不是盛九书(书法),你只是盛名状(县长),你活得太自私,心中只有自己。但是却温柔地说了一句:因为你会写字,我从小就喜欢书法家和书法艺术,我管不住自己。

这得感谢卢老兰先生,他是我的老师,我应该叫他爸。盛名状动情地说。

不,你的老师是莫食言,你应该抽空去看看他。

好,好。

盛名状不是顺便的应承,此时,他对莫食言的确有一种温情的东西。种种迹象表明,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就会坐上县长的宝座。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会生出广阔的爱意,甚至感激。他觉得莫先生是有远见的,如果当初就把他收为入室弟子,他会沿着乡村艺术家的传统轨迹一路走下去,充其量不过是莫食言第二,哪有今天的这份辉煌?字是小道,然而莫先生却指引给他大道,对他有大恩矣。

但是,没等他来得及去行谢恩大礼,莫食言却主动来回敬他了。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方式:一封举报信。

莫食言在信中说:盛名状依仗权势,假书法之名,变相索贿受贿,扰乱了书画市场,戕害了神圣的传统艺术,污染了社会空气,造成了恶劣影响,请组织明察。

来得出人意料,却恰是时候。

难道我研的那盘墨还不到火候?降临的是政治灾难,盛名状却还作书生之问。

“明察”的结果,不仅是过分地收取了润资,还有回扣,还有女人。所谓回扣,是盛名状为卢晓兰所在的乡引进项目时形成的。他当时满心温柔,笔底生烟,了无禁忌,模糊了不义之财与合法收入的界限,权当是润笔费而悉数收下了。

正如莫食言所言,盛名状的路数真的就尽了。丢官,双开,判刑,像花蕾一旦绽放,就不可收束,毫无商量。

县委书记的真诚惋惜,李明府的扼腕痛惜,减弱了花开的势头,他只被判了三年刑。他觉得欠了一笔无力偿还的人情债,在法庭上,他真诚伏法,不再上诉,且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书法的禁忌是不能写得太满,应该守虚,应该留白。

被调查的日子,短短几天的工夫,盛名状的头发就全白了。对镜自怜,他凄然一笑:自己骨子里还是个文人,是弱的。

在家里吃最后一顿晚餐的时候,他居然在盘子里倒上了墨汁,掰着馒头蘸着吃。刘爱莲说:你是疯了。他说:夏虫岂能与之言冰?在历史上,大书法家都是吃墨的,譬如米芾。吃着吃着,眼泪就夺眶而出,唏嘘道:这哪里是墨,是醋,让人骨软,凭生嫉妒;是慢性毒药,到了一个时候,人好好地站着,说倒就倒了,没人能救得了。刘爱莲说:你是况人与自况。盛名状破涕为笑,摇摇头,说:刘爱莲,我发现,你还是有水平的。

刘爱莲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竟毫无前兆地放声大哭。

盛名状厌恶地拍了拍她抖动的肩头:刘爱莲,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刘爱莲戛地止了哭声,说:盛名状,你没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刘爱莲,事已至此,我们离婚吧。

不离。

为什么?

我要守妇道。

就是说,你是想经常到监狱里去看看我,弄一些动人的场面,让人家敬你?

那种地方我是不会去的,去的人应该是她,卢晓兰。

为什么?

那才浪漫。

盛名状东窗事发之后,卢晓兰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

她一下子成了县里的名人。

许多不认识她的人,都想看她一眼,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人们等在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心里涌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终于见到了她,人们得出结论:这是一个最像女人的女人。

她没有让人们失望,觉得,她的确配做县长的女人,县长为她蹲几年牢狱,是值的。

在好奇心被满足之后,许多人甚至产生了一丝悲悯:这样一个漂亮女人,在流言、白眼、戳点和唾液的淹没中,她可怎么活呢?

卢晓兰在超市买东西,在交款台前排队,居然有人闪开身子,卢小姐,你先请。卢晓兰一愣,我们认识?那人有些害羞地一笑,认识不认识不重要,你请就是了。她买了一箱苹果,打的送回家,那个出租汽车司机竟抢先下了车,什么也不说,给她抱上楼去。

卢晓兰坐在沙发上,久久地看着那箱苹果。她想回忆一下那个司机的长相,居然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心皱了一下,哭了。

她的单元房,车子,都被清退了。除了与盛名状一同被钉在耻辱柱上,她什么也没落下。但是,她没有悲伤,觉得这样很好,免俗,悲壮。

因为有母亲跟着,她又租了一套楼房。关于租房的事,王翠兰说:就你那点收入,租间平房算了。她一笑,问母亲:咱们以前住什么房?王翠兰不解,说:这还用问,自然是楼房。这不就得了!卢晓兰说,干吗不住楼房,楼房即便是被烧毁了,也是不落架的。

在盛名状被宣判的那一天,她也做了一个自我判决:正式打了辞职报告。县委书记亲自找她谈话。卢晓兰,你这样做有什么必要?盛名状是盛名状,你是你。不要怕人议论,闲言碎语就像是风,吹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不过是吹落几片树叶,树依旧直。

然而我是人,不是树。她低声说道。接下来,任凭书记怎么好心说服,她只是笑,不说一句话。见她去意已决,书记叹了口气,说到:也罢,君子不可夺志,那就请多保重吧,不过,请你记住,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辞职以后,卢晓兰首先考虑的,并不是以后的着落问题,而是急于想见一个人,莫食言。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庙门是虚掩着的,轻推便进,但她还是轻轻地敲门。门内一片繁密的碎响,那个人走得很急。门朝内开了,发出一个尖锐的声音。卢晓兰被吓了一跳,感到,这扇门即便是虚掩着,也好久没有开启了。她看到了那人的心境。

那人看了她一眼,也吃了一惊,你就是卢晓兰,卢老兰的女儿?

卢晓兰点点头。

那人毫不修饰地上下打量着她,嘴里叹道:玉树临风,真是玉树临风啊!

卢晓兰知道是在说她,脸不禁红了。

我就是莫食言,知道你要来,一直等着。

莫食言向下虚了一下身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向前走的步态有些慌乱,有好几次,矮介都险些把他绊倒。盛名状他不配你。他嘟囔道。这个声音虽然低微,卢晓兰却听得很真切。心里悲了一下,悲自己,悲盛名状,也悲眼前这个人。

进了房间,一种沉郁的墨香,让人呼吸困难。这是一种浑厚而化不开的味道,就像炖肉的老汤,因为粘稠,以至于不敢品尝。

举目而望,她惊呆了。梁、柱、壁、案,所有空间都是字幅,像扑天盖地的大水,人立刻就被淹没了。除了字,就是积尘,只那张用于书写的画案,方有一小爿干净。可以镶嵌那个书写者。案边新清理出一个立锥之地,放着一把老旧的木椅,是刻意为来者预备的。卢晓兰应约而坐。

那些字,写得真好,好得像明珠暗投。她很自然地想到父亲,觉得莫食言就是卢老兰现世的余影。他们才真正属于书法,大美无言。卢老兰和莫食言就像坐标的横竖轴,盛名状一放在上面,位置可疑,甚至微不足道。

气息神圣而摄魂,卢晓兰不知说什么好。她偷偷地看了一下对面这个人。白发皤然,无一乱丝,面色宁静,近之如春,是市井里少见的蔼然仁者。这样的人,哪里会害人?

莫食言咳了一下,说道:卢老兰先生是个真正的书家,包括字与人。

卢晓兰点点头,说:然而他寂寞。

好字是写给自己的,岂能不寂寞?莫食言说,拒马河水是涵养书法的,你的家乡与我们张坊,都在河之畔,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中央,可谓一脉相承。我们同属于字,心是近的。

总以为父亲真的就被时光湮没了,没想到竟还遗留着这样的一个知音,厚暗的地下,父亲的眼前应该有光。

卢晓兰陡地感到一丝温暖,点点头,您说得好。

她一下子觉得这个人很可亲,很可敬,不能冒犯。原来预备的一些责问,已不再能说得出口。她甚至隐隐地觉得,莫食言与盛名状之间,可能是盛名状多有不到之处。

盛名状要是懂得这个道理就好了。莫食言叹息道。

可是,他已经成了那个样子,说什么也为时已晚。唉。卢晓兰也弄出一声叹息。

本来是想杀杀他的傲气,没想到却弄成这个样子,老朽糊涂啊。莫食言声音颤抖,深深地埋下头去。

卢晓兰的心被剜了一下,不想再说什么,站起身来。莫先生,我给您研墨,求您写几个字,也好不虚此行。

莫食言摇摇头,我已无颜写字。

那好,就请您老多保重吧。

莫食言把卢晓兰送出门外,一直送到她上了公共汽车。中间,卢晓兰几次回头,示意他不要远送。莫食言笑着跟在她身后,谦恭有致,一言不发。她看到,在阳光下,他的脸色苍白极了,像新生,又像末路。她觉得自己真的不该来。

卢晓兰要给自己找个职业,她本能地想,这份工作应该与字有关。

她开了一家装裱店。

行内人说:三分画(字)七分裱。裱又叫“托”,想到这层含义,卢晓兰自得地笑笑,我卢晓兰是干什么的?生来就是托字的。

开业就有客,而且络绎不绝。现在搞书画的人真多!高官,离退休老干部,企业家,大款,小蜜,有权、有钱、有闲的人,身份一转,就是书画家。说附庸风雅也可,说安妥心灵也可,说填补生活的空白也可,总之,书画可以养平凡人家了。

她每天都很忙,没时间忧伤。

她聘了两个裱糊匠,还有一个打下手的,就是她的母亲王翠兰。王翠兰面黑,肿,笨,放在这样的一个风雅的处所,人们都觉得可笑。但还是放在这里。她是一个劳动惯了的人,有活可干,她就愉快,就少唠叨,也就心宽,就不觉得她女儿晦气,反而安慰她的女儿:不就跟错了一个人吗,嘁,这有什么?

卢晓兰一闲下来,就去看盛名状。她去得磊落,步态从容。而且每次都穿上让盛名状顿感豁然的旗袍。她现在有跟她母亲一样的心境:我就是他的小蜜,傍肩,怎么了?她面带微笑,不卑不亢,风姿绰约,好像是在给人们一个宣言:落马官员的女人还是美的,就如翠玉,风尘也是欺不得的。

这个效果是好的。再发议论,人们自己就觉得没意思,甚至有些不体面,代之以惊叹,惊羡,并对“人”有了新的认识。

卢晓兰觉得,盛名状的遭遇,恰是命运赐给了他一个特别的机遇:他可以专心研习书法,把自己成就为一个真正的盛九书。

盛名状苦笑一下,说:这是自然的,我除了书法,还有什么?

卢晓兰把父亲留下来的名家字帖悉数送去,说:盛先生,你就从临帖开始。

她现在管他叫盛先生,蕴含着三层意思:尊重,遵爱,遵从。

盛名状是懂的,内心感到温暖。虽身处狭仄,反而觉得那个真实的自我,已在不远处,向他点头微笑了。

一天,张坊的莫文虎突然出现在卢晓兰面前,告诉她,莫先生他去了。

卢晓兰吃了一惊,因为病?

莫文虎摇摇头,说:他那么平静的一个人,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气性,他是自己把自己送走的。

那天送走了卢晓兰,莫食言心就灰了。他整天把自己镶嵌在书案前那唯一清静之地,不吃不喝,只做一件事,发呆。突然有一天,他给自己弄了一份盆炖柴鸡,还有一瓶家乡的柿子酒,恨恨地喝了起来。

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他强迫自己回忆一下。

盛名状题的“仙栖洞”那三个字,他每天都能看见,每见一次,心里就痛一下。这是自己的家乡,自己是家乡的文脉,而仙栖洞是家乡的标志,流芳百世的手泽,居然不是出自自家之手,岂堪承受?盛名状每次发来的请柬,都像在伤口上撒盐,他忧愤不已:大方之家困囿乡隅,三等工匠却在大平原大行其道,岂有此理?盛名状留下的那盘墨,更让他震怒:怎么,退让、隐忍都阻挡不住,羞辱都送到家里来了,真是欺人太甚!

他把这都归结为官,因为盛名状是副县长,字随人势。所以,当他从莫文虎嘴里得知盛名状就要当县长了,他本能地意识到,这对书法无益。当个副县长就自以为是本县书魁,一旦当了县长,还不膨胀成本国大师?真是不公道!他必须捍卫字的尊严,要有行动。嘁,盛九书,还九字为大,真不知深浅,听着就让人不舒服。

没想到会有那样的结局,莫食言哭笑不得。原来官场的规则与书界的规则是不一样的,书界是矮化一个人的尊严,让其知轻重;而官场却让一个人彻底失去尊严,让其生存失据。我一个写字的,哪里会想到那么多?他十分懊丧,连字都写不下去了。

那段时间,他寄情于酒,似乎把余生的酒都喝尽了。

在昏沉中,他轻松了一会儿。是啊,自己既为书生,岂能冒入官场禁地?但是,你盛名状既为官员,又怎可侵入书法圣地?我们都不怎么样,扯平了。

仅仅是轻松一会而已,一旦酒醒,就更沉重。

他还想求助于酒。但一端起酒杯,就感到羞耻,都逃避了一辈子了,还要往哪儿逃避?以前的逃避,是反抗命运,问心无愧;现在的逃避,是开脱自己,良知有亏。不喝了,受着。

受着,让莫食言找到了公平,内心的惭愧也一天天淡下去。

然而,卢晓兰来了。

见过卢晓兰之后,莫食言方寸大乱,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美,无辜,温婉,懂事,这样的女子,一旦见到,就让人顿生怜惜啊。

看看你做的事,不仅害了一个写字的,还害了生活。他对自己说。

柿子酒把灰暗的心烧亮了,他看清了自己。说什么为字讨回公道?不过是名利二字而已;说什么写字能让人知足,平静,内心温柔?不过是俗人的欲望暂时睡了而已。看来,人活得自足,自适,自如,自得,自然,自由,难啊。他想起了老上级曾对他说过的话:隐藏。看来他说对了,人性之弱是隐藏不住的。

一行浊泪,把眼前的妩媚弄暗了。岂止是无颜写字?连在江湖上行走的颜面也尽了。

他摇摆着走到床边,床头有两瓶冬眠灵。一段时间以来,正常的睡眠背叛了他,煎熬是重的。他一把把药瓶攥到手里,怪异地笑了笑。他闻到了床上的味道,不禁皱了皱眉头。这哪里是人的气息,居然就能容忍,甚至陶醉?他开始讨厌自己。

他把药片洒在桌上,权当是佐酒的花生米,嚼上三五粒,就下一口酒,滋味独好。痛快!他为自己击掌。

当意识开始含混的时候,他看到了满屋的字。不禁生出一种疼惜:可惜了,这么好的字。

他担心字的命运,便想:还是把它们烧了吧。

但是,已无力起身。也罢,既然都是为自己而写,烧掉与留下,都是一样的,都是身外之物,不足恋念。再说,他卢老兰,就是烧的字,学他的样子,就俗了。任它去吧,很好。

卢老兰怎么生了那么好的一个女儿?

喘息粗切起来,胸口有些堵,他拼命咳了两下,居然听不到声音。但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气味,像雨后从草尖儿上冒出来的那股甜丝丝的味道。眼前出现了给他研磨的那个少年,他唇红齿白,满面清纯。这孩子!他发现,自己是爱他的。

他奋力挺了一下身子,向空茫里说道:九书,为师不毒,只是寂寞得有些脆弱罢了。

听到莫食言去了的消息,卢晓兰沉吟了很久,最后说道:莫先生他是有尊严的。

他留下了一海世界的字,你说该怎么办?莫文虎说。

海世界,海了去,都是京西方言,喻多得铺天盖地,不可尽数。

卢晓兰觉得这个词用得好,与莫先生是配的,点头说道:莫先生是你们张坊百年一出的人物,你们应该建一座“莫食言书法艺术馆”。

对呀。莫文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不过,他老先生的字应该先整理一下,有不少都被虫咬了。

他是指装裱。

卢晓兰说:那就交给我吧。

那么,费用由我们出。莫文虎说。

卢晓兰眼圈一红,转过身去,摆摆手,你走吧。

送走莫文虎,卢晓兰直奔“那个地方”而去(卢晓兰从不用“监狱”这两个字),虽不是探视的日子,但她与那里的看守都熟了,人家乐得给她方便。刚听完“莫先生他去了”几个字,盛名状脸煞地就白了,紧接着就放声大哭。

他曾想,莫先生之所以那样,是真的把自己看成对手了——既是对手,正可为良师,一旦从这里出去,他就会去讨教,就会去切磋。既然同属于字,哪里还来得恩仇?

可是,却落空了。他顿感人生之虚,既哭莫先生,也哭自己。

在“那个地方”,盛名状才真正进入了字的世界。所有他能支配的时间,他都用来研习书法。看书法理论,临名人字帖,试笔,揣摩,几乎是日日有所得。

令他惊喜的是,从卢老兰那里拿来的名家字帖上,居然有老人家留下的眉批。有时是小楷,有时是行草,有时是汉隶,各种字体都有呈现。原以为卢老兰的书法艺术真的湮灭了,没想到却留下了这种特别的记忆。他把老人的字,都临到宣纸上,全身投入,一丝不苟。他觉得,这真是命运之赐,命中注定,他要成为卢氏书法的艺术传人(或许是唯一的)。他有了一种使命感。面壁而坐,不禁笑出声来。这真有意思。他对自己说。

后来,卢晓兰又把莫食言的字陆续拿来供他研习,他一下子活在了两个书法大家的艺术恩泽之中。

潜心的研究,使他发现了二者的区别:卢老兰整体上虽有一种孤标、冷峻的底色,但不经意间又泄露出温柔和美的内心想望;莫食言则在温厚之中时时闪现出清高与不羁。换个说法,卢老兰的字,刻中有柔;莫食言则在柔中藏着锋芒。他们都很复杂,都有不可言说的部分。

盛九书已经上道,他管卢老兰叫“谷瘦”,称莫食言为“道寒”。内心的敬意,使他不忍再直呼其名,而且,这两个称呼,正与他们的居停相符——一个出在山川僻谷,一个出在庙宇道场。

卢晓兰来,他会迫不及待地道出心得,一会儿谷瘦,一会儿道寒,让卢晓兰真切地感觉到,盛九书已完全沉浸在“谷瘦”和“道寒”的双重涵养中了。

她十分欣慰,盛名状得救了。

三年恍惚而过(这是盛名状的说法),重又站在阳光下的这个人,已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盛九书了。他修炼出了属于自己的字风:单个看去,每个字都傲骨铮铮;整幅再看,一片温厚,和谐而美(好看)。

他出狱后写的第一幅字是:

谷瘦道寒不二境地

世温人厚同一精神

从中可以看出,盛名状虽遭遇了磨难,但心境是平静的,不感世态悲凉,还感“世温人厚”。他把自己的字拿给中国书协的一个掌门人看,那人不停地点头,说:你的字可以拿到荣宝斋去估估价了。

他露出微笑,觉得三年寒窗,是值的。

但一回到现实之中,他的心境立刻就变了。他迫不及待地在原来的工作环境中走了一遭,发现,他原来题下的大小匾额都被撤下来了,或者换上了别人的题字,或者干脆代之以印刷体。只有一处留下了,就是“仙栖洞”那张牌匾。这是莫文虎的的主意,他对人说:我不管别人怎么看盛名状,他毕竟是我们张坊人,作为故乡人,还容不下他写的几个字?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盛名状应该想得开。但是他就是想不开,觉得世态炎凉,世态欺人,也欺字。

这让他愤愤不平。本以为他会躲在书斋里潜心写字,乐天认命,过一种自足自适的生活,他却像有意要检验一下人情一样,偏偏要到民间去书写。这是他官员的出身使然:虽身陷江湖,却对红尘有所瞩望,不是他太入世,而是不由自主。

人情真是不薄。他每到一地,原来的老下属都盛情款待,一有字写出,都会给他很高的润资。他发了大财。给人的印象是:盛名状虽然不官不商,只要他能写字,今后的日子还是阔的。

好好写就是了。他却问人家:你能买我的字,是冲原来的盛县长,还是现在的盛九书?

人家说:自然二者都有。

他的心绪就不平了,觉得人家是碍于情面,是悲悯——你看堂堂的一个副县长都沦落到这种程度了,都成个体户了,咱们干吗不多给他几个钱?

他每天都很忧伤,抑郁寡欢。

卢晓兰劝他:你应该释怀才是,因为这个世道不比从前了,日子过得好了,人们对艺术就有了真的的爱好;你的那些下属是有品味的,他们知道你现在的的字的确好,真心喜欢你的字。他们肯于给你高价,那是物有所值。

盛名状摇摇头,你不要安慰我,我的字他们要真的认为好,为什么不挂起来?为什么他们不请我题写匾额?

然而他们收藏,好字都是用来收藏的。卢晓兰说。

盛名状还是摇摇头,哀叹一声:我完了。

那一刻,卢晓兰真的有些瞧不起他,觉得这个人始终就没有自知之明:就像原来他得势的时候,弄不清字与县长的的权利谁在起作用一样,他现在还是弄不清人的悲悯与自身的价值的区别所在。她很想点明了这一点,但体恤他的磨难与自尊,对自己说:由他去吧,男人能认清自己,很难,这个责任就留给时间吧。

到了后来,开始有人请盛名状题写匾额了。是一些纯民间的小店小铺。这些小店铺的老板官场意识淡些,他们只认字不认人。这是纯正的取向,正说明盛九书本身的价值。但他却不以为喜,问卢晓兰:单位怎么不请我?

卢晓兰心里说:“单位”这种地方是有禁忌的,你一个落马官员,人家怎么请?她只是笑,依旧没有点破。盛名状这时很脆弱,她觉得应该对他好写,母性的温柔,似药。

终于有家“单位”请他了。是新搬进本县大学城的工商大学分校。校长不是本地人,便不问本地事,只觉得盛九书的字有风骨,有品质,有大家气象,请他题就是了。这让盛名状大喜过望,即便是题了,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夜半醒来,骑车到了校园门口。他看到自己题的牌匾果真就挂在那里,才露出一丝笑容。笑也不舒展,暧昧而苦。他像欣赏别人的字一样,反复把玩着,突然击节叹道:这字写得好,真好!

往后退了两步,又摇了摇头:好在哪里?不好。

为什么不好?因为迟早还得撤下来。

他每隔几天就要去一次,时光一晃就是半年。见久没被撤换,他才最后肯定了自己:这样好的字,也只有他盛九书才写得出啊。

他的自信开始恢复,走在人群里也有了书家的感觉。

因为有例在先,请盛名状题写匾额的“单位”渐渐地多了起来。

这期间,也的确有敏感的人禀报到县委书记那里,说盛名状又开始到处题字了。书记一笑,问:他的字到底好不好?

说句公道话,的确好。来人回答。

既然是这样,让他题就是了,有益无害。书记说。

盛九书的书法开始广泛流通,本县,本市,外地,甚至台湾、香港、马来西亚、新加坡、老挝、泰国,向他求字的人多矣。他还在台湾、华盛顿搞了个人书法展。不仅成了世界名人,也成了本县大款,后半生的富贵荣华已确定无疑了。

也罢,也罢,从现在开始,我的字,只写给自己了。盛九书觉得,作为一个真正的书法家,应该注意个人修为了。

奇怪的是,他走麦城的经历,被人美化成一段人生传奇。说他的成功是他与一个叫卢晓兰的美丽女子共同设计好了的,他们利用了世人的趣味,风月,陷落,崛起,每一步都融入了时尚因素——悲情,惊艳,风流,艺术,样样不缺。人不臭,字怎么会香?他们绝顶聪明。

这让卢晓兰悲欣交集,她发现:对与错,血与泪,光荣与屈辱,人们是从来不关心的,人们只关心趣味,或者说,只关心故事。最后,故事代替了人,再后来,新故事代替了老故事,人只是故事的从属。找出真相很难。

而他们的故事中,不管是盛名状,还是盛九书,总之,他都是主角。我自己呢?她悲伤地问。

她想把自己与盛九书定格在他们的婚姻上。因为他屡有承诺。

但是,却出了意外。

刘爱莲得了尿毒症。她三天就要做一次透析,耗资巨大。这个时候,怎么好意思抛下她不管呢?盛九书对卢晓兰说,刘爱莲就有一点好,在我最倒霉的时候,她不跟我离婚,且说,她要尽妇道。

这有道义的分量,卢晓兰什么话也不能说。

盛名状现在已经真正找到了做盛九书的感觉。他每天足不出户,整天伏案研究与书写。一离开书案,意绪大好,便听崔健的摇滚乐,便与卢晓兰做爱。他笑着对她说:真理总是在远方,姑娘总是在近旁,书法究竟是虚的,没有你的爱情,我写那么好的字有什么用?他甚至有些恬不知耻,说:所谓书法养性,其实是说人一写字就会满心温柔,就想做爱。再说,写字的时候,不管是悬腕,还是端坐,练就的都是腰功。古人云:力发乎腰,就是这个道理。你看我有这么好的腰功,自然就乐得做爱。看来,你选中了我,你是有眼力的。

瞧你那副臭德性。卢晓兰笑着骂了一句,转身而去。她的心很沉,沉得像要坠下来,她下意识地在心口处托了一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隐忍地哭了一场。

她已落下了流产后遗症,一遇到阴天下雨,膝关节就肿胀,她痛感青春已不在,但正常人的生活离自己却还是那么遥远。她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

这能怨谁?

书法使盛九书内心锦绣,善感优柔,遇事少决断,即便刘爱莲没有得那个病,也是不会断然作出选择的。事到如今,一切都在于自己——一味顺从,一味迁就,该说的话没说,该拒绝的没有拒绝,以至于成瘾,都懒得反抗了。甚至一有反抗的念头,自己先就觉得惭愧。这是怎么了?

她开始怨恨袁晓晴。因为她的出现,使自己斗气地做了逆反的选择——要毫不保留地为能写出一笔好字的男人献身。可是,能写出好字的男人,都太爱惜自己,都太自以为是,都太自私,为其献身值吗?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虽然是第一次,却锋利得能割断她的肝肠。为字所做出的付出,又真的值吗?她索性又捅了自己一刀。

从这之后,对盛九书多情的注视,她不再能够坦然地面对,她下意识地躲闪,目光游移,神情恍惚。她认为他的热情有些虚假。

盛九书关切地问:你是不是病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反问道。

在她三十六岁生日那天,盛九书张罗着要给好好她过一下。她说:我都这么老了,还有这个必要吗?

盛九书说:在我眼里,你总是年轻的。

她笑着摇摇头。

盛九书问: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写的那幅字吗?

自然记得。蔘花出冰雪,水莲入清泽。

那个字幅还在吗?

字幅被卢晓兰收藏在一个神圣的地方,那是她的一瓣心香。但此时却觉得不过是绢花一束,便漫应道:你当时不过是随便一写,我也就随便搁在一个地方,恐怕找不到了。

那好,我就正正经经、认认真真地再给你写一次。

笔墨饱满,光泽四射,卢晓兰感到有些刺眼。

因为她觉得,盛九书给她的不是什么爱情信物,而是一张妇德手谕。要她像蔘花,在寒冷中还要隐忍,还要灿烂;像水莲,处晦暗之境还要清朗妩媚,供奉美好。

她皱了一下眉头。

盛九书没有察觉,他兴冲冲给卢晓兰、王翠兰和自己分切生日蛋糕。

王翠兰尝了一口,就撇下了,到厨房拿来一块红薯。嘿嘿,这洋玩艺儿咱吃不惯,还是这个好吃。

盛九书马上拉下脸来,说:你老人家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一点情调都不懂?

卢晓兰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来——我妈吃块红薯怎么了?对她来说,那是她的豪华大餐!

这个声音既突兀又尖厉,连卢晓兰自己都吓了一跳。

盛九书大吃一惊,脸都白了。但还是很有涵养地堆起笑容,嗫嚅道:晓兰,你看看,你看看,我真的没有责怪老人家的意思。

是我没意思。卢晓兰虽然也笑着,却已泪流满面。我为别人装裱了那么多的字,而我苦心写下的笔墨,怎么就没人装裱呢?

这一刻,她清醒了:自己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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