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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秋天的下午

2009-07-02

飞天 2009年5期

卓 慧

卓慧,文学硕士,副编审,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级研讨班学员。生于四川资阳,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现居成都,供职于四川某文学杂志。曾与人合著《马识途生平与创作》,另有小说、散文、随笔散见于国内报刊。

“好的,就良木缘,半小时后见。”秦晶说完,握着手机的拇指顺势稍一弯曲,略一使力,机盖泥鳅样轻轻往下一滑,“咔嗒”一声,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秦晶的手,白皙,细腻,同三十年前一样,仿若嫩藕;十根手指,纤细,有力,也同三十年前一样,酷似青葱。真是奇怪,在这手上,你竟丝毫寻不到岁月驻足的痕迹。光阴确如白驹过隙,一晃,就三十年了。三十年前,这手,连同这手的主人的其他部分,上臂,脖颈,脸,嘴,鼻,眼,眼神,气息……一切的一切,都曾是那么让张默涵迷恋,那么令他朝思暮想,一遇上,目光就舍不得离开半步。可是,刚刚看见秦晶屈指合上手机那一瞬,没来由地,张默涵的心不由自主地就紧缩了一下,继而又像倒进了一瓶醋样酸,眼也不由自主地就闭上了。

没隔多久,收拾停当,秦晶温柔地看了一眼张默涵,自顾出了门。

张默涵心里更酸了,但张默涵没让自己沉浸在酸中。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立时,一片似被水洗过的金色阳光,携着一缕柔和但又有些清冽的风,如同好不容易才获得期盼已久的准入证似的,急不可耐地奔涌进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将整个房间铺得满满当当。张默涵伫立窗前,眯缝着眼,往外,往远处,极目一眺。嗯,没错,天高云淡,风清气爽,好一个秋天的下午!心里这样慨叹着,吁一口长气,思绪却如脱缰的野马,再难收回。

那也是这样一个秋天的下午!张默涵记得清清楚楚。他午睡刚醒来,意兴阑珊,躺在床上,两手抱着后脑勺,正想好好怀想一下那个人,那个人的样子,那个人的风采……嗬,那个人,那个在他心上跳荡已久、走来走去的人,是他的女神。她的名字,他在心底里暗自念叨过无数次,却不肯轻易从嘴里说出一次。他认为,任何轻易的道出,都是一种亵渎。总之,那个人,太令他迷恋了!

忽然,一阵凝重低沉的大提琴声,透过门缝,穿过窗户,幽幽地飘了进来,如冬日里浓厚沉重挥散不去的雾,在他狭小的宿舍里来回萦绕。琴声幽怨哀婉而又不失自尊,就像阴云密布的天空下,一片幽深的树林边,一位美丽的少女,在独自默默抚平内心的创痛,在无声诉说自己的孤寂、忧伤、绝望。《杰奎琳之泪》,又是《杰奎琳之泪》!一时间,张默涵的心就像被谁狠劲揪了一把样难受,胸口也像压着块巨石。

琴声反反复复,一直在张默涵身边盘旋飘荡。弹琴人似伤心之至,哀愁无限,怎么也排解不开。张默涵是打扬琴的,对那琴声,自然是懂的。而正因懂,才更难受。和弹琴人一起,沉浸在那音乐中,他也忧伤,也哀愁,也痛苦,也郁闷,甚至,胸口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唉——张默涵长叹一声,起身,摆了下头,坐在扬琴前,拿起琴笕,想也弹弹琴,转移转移注意力,排解排解那郁闷。可是,举起琴笕,想着弹琴人低着头,抱着琴,噙着泪,双手动情地在琴弦上移动,心底的愁闷恨不得都置于指端的用情样子,他举起的琴笕就怎么也落不下。是的,听这琴声,她一定是那个样子。一想到弹琴人这副神情,张默涵的心就紧缩成了一团。

那弹琴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底的女神,他不愿轻易说出名字的那个人啊!明知心爱的人心里有万般苦,无限愁,自己却无能为力,爱莫能助,能不难受?并且,非但是爱莫能助,甚至连最简单的,握握她的手,给她一点儿精神安慰都不可能——她根本不知道他女神般爱慕她,他和她,连手都没拉过一下。

音符还在四周忧伤地萦绕徘徊。张默涵听得一颤一颤的,感觉心都要迸裂开了。未成曲调先有情,沉浸在她的情绪里,怎还发得出自己的声音?罢了,罢了。还是不弹吧,免得干扰到她。对她的任何一点干扰,张默涵都觉得是一种冒犯。

放下琴笕,张默涵复又躺在床上,继续听她拉琴。

琴声仍旧那么沉郁、哀伤。时间似也怕打扰她,在耐着性子与之应和,那原本很有规律的明快的“嘀嗒”,也被那沉郁、哀伤拉得悠长了许多。

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琴声终于不再响起。

奇怪,琴声没了,别的声音一下子也似被画了休止符一般。穿过走廊透进窗户来的明净的秋阳,也凝固了样,不再移动;时间,似也陷入停顿状态,连悠长的“嘀——嗒——”也消失了。四周一片静寂。

静寂,可怕的静寂,能窒息人的静寂。莫名其妙地,张默涵心发起慌来。

太难受了!张默涵起身,捶了捶胸口,长吸口气,不自觉皱紧了眉头。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站着发了会儿呆,心还是慌,压都压不住。又熬过一阵漫长的时空停顿之后,张默涵决定出去瞧瞧。他悄悄打开门,轻手轻脚地往走廊另一头走去——倒不是怕别人知道他的动静,这会儿这楼上除了张默涵和她,就没第三个人,他是不想扰了她。

这是剧团的单身宿舍楼。今天电影院上演一部新片。一干人,都是正值青春年华,力比多旺盛却又没多余地方发泄的年轻人。一有个什么新鲜的,常邀约着一拥而上。张默涵生性内向,喜静,对那类集体活动,本就参加不多,再加上对那片子没兴趣,故没去。原以为她也去了,刚才听见琴声,知她也没去,张默涵还有一丝窃喜,还以为是有灵犀。

楼是苏式旧楼,通走廊。张默涵的房间在最里。她的,在另一头。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踩着凝固了的明净的秋阳的影子,轻轻地,张默涵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走到她门前时,张默涵停住了。

张默涵凑到窗前,从翕开的窗缝间,往里瞧了瞧:她果真是低着头,噙着泪,但并没抱着琴。大提琴独自斜倚在桌边。她坐在床边,右手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左手腕上比画……

你这是要干什么?

张默涵脱口惊叫,一步蹿到门口要推开门冲进去。但门从里面闩着,推不动。他急了,再无所顾忌,猛力拍门,边拍边叫,秦晶,你千万别干傻事啊——

安静、清爽的咖啡屋,稀稀疏疏的顾客,柔曼舒缓的音乐。一株仿生植物旁,两把软和舒适的座椅。她,优雅地斜靠着。他,直座着,上身微向后靠。两个人,一忽儿,娓娓地、热切地,叙说过往;一忽儿,又都不出声,只默默地对望,静静地用眼神交流……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站在窗前,张默涵脑中不禁反复出现这幅场景,心乱翻翻的,若有根棍子在狠劲搅动一潭内容丰富的死水。

那人的电话,最先接到的,其实是张默涵。此前,张默涵从没想到,会接到那电话,那人的电话。

那天,张默涵正在辅导一个孩子学琴,手机意外响了。一看,号码很陌生,张默涵以为是要来跟他学琴的。这些年,剧团不景气,演出任务少,经济效益也不好,大家纷纷另谋出路,或者辞职下海,或者触电走穴,五花八门,各显神通。经过这么多年生活的历练,张默涵虽已不再那么沉默寡言、落落寡合了,但仍沉静内向,没走那些路,只在家里私下招生授徒。技艺本就不差,加之负责,有耐心,在学生家长中口碑不错,时常有主动寻上门来求学的。一个学生就是一笔收入,张默涵当然乐得。

张默涵按了接听键,稳重而热情地说了声“喂,您好”后,就顿住了,等待对方接话。但这一顿,就是好几秒,对方似乎也顿住了,没有应答。张默涵遂再次打了个招呼,又自报家门,礼貌地发出逼问。又沉默了几秒,电话里才传出一个浑厚的男声,说,他是徐脉。

霎时,张默涵愣住了,只听见自己的心“腾”一声沉到了地上,脑子里一片空茫。

三十年,已经整整三十年,没听到这声音、这名字了。

猛然间,那个秋天的下午发生的事,如水中的气泡,嗞一下就冒了出来。

那个下午,张默涵一阵猛拍门后,秦晶停止了割腕自杀的非理性行为,转而趴在桌上小声哽咽。

呜——呜——呜——呜——

哽咽声像一块块石头,飞旋着向张默涵砸来,让张默涵的心一棱一棱地痛。

他很想进去跟她好好谈谈,安慰安慰,宽解宽解。

这个念头,当然不是刚才产生的。前几次听她拉《杰奎琳之泪》时,他就想那样做了。可是,每每一想到自己不善表达,不善与人交流,每每一走到她门前,他就没了敲门的勇气;每每一看见她,他就忘了自己是谁,就不知道如何启齿。于是,每次,他也都只是自己在心里折腾。

今天一定要付诸行动,再不能打退堂鼓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秦晶仍在里面哽咽,没开门。

一定不能退怯了,一定要等到云开见日出。张默涵铁了心,不撤退,不改变,也不多想,不声不响地呆立在那里。

一阵漫长的时空停顿之后,张默涵终于听见里面没有啜泣声了。

又一阵静寂之后,张默涵听到有轻柔的脚步声传来,由里到外,渐渐清晰。他站在原地,仍没动。

开门见张默涵站在那里,她似乎有些吃惊,又似乎在意料中。

眼皮有些肿,但眼里却已没有泪花。显然,出来开门前,她进行过情绪调整。她抬眼沉郁地在张默涵身上扫了一遍,嘴唇翕动了一下又阖上了,没道一个字,转身又幽幽地回了房间,在床边坐下。

张默涵不再考虑礼节问题,不待邀请,不声不响地,也跟她进到房间。

一床,一桌,一椅,一柜,房间整洁、清爽,幽幽地弥漫着一股淡雅的香气。

嗬,她的房间,她的气息,她的味道……

坐定,张默涵迅速打量了一番,一瞬间,竟有些迷醉,忘了素日的拘谨。他这才是第一次进来。

身为同事,同住一层楼,又都是年轻人,此前,张默涵竟从没进来过,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不善与人交际的张默涵,怕人窥见心思的张默涵,对她,尽管心仪,一直也就只在心里默默欣赏,根本不敢像其他男生那样腆着脸皮上门去调笑。平日里过上过下,遇见她的门打开时,他也只匆匆瞥上一眼就赶紧收回视线,像另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偷窥。

很快,张默涵清醒过来,但同时,不自觉地,拘谨又卷土重来。

说什么呢?张默涵还在思忖。直接入题?人家伤心了半天,才刚刚平息,他这一挑,岂不是在重揭伤疤,于心何忍?况且,贸然去撩那伤痛,人家恼不恼?还有,那伤痛,人家愿不愿意给你看,也未可知。还是采取迂回战术,委婉一些,先试探吧。可是,怎么迂回呢?张默涵又犯怵了。

她仍低着头,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静静的,两人都静静的,不吭一声。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张默涵叹口气,挺胸坐直,决定不再胆怯,抬眼正视她。

清秀的脸,水灵的眼,却全浸泡在忧郁中。张默涵心痛得针扎一般。

怎么那么傻?有什么想不开的?

张默涵怎么也没想到,冲口而出的竟是这句,不但没铺垫,直奔了主题,而且还是废话。他直怨自己笨。

是啊,她的伤心事,整个团里,谁不知晓啊?

她和他,一个拉大提琴,一个拉小提琴,一个亭亭玉立,一个潇洒俊朗,璧人一对,佳偶一双,曾经,排练场,乐池里,食堂边,双目四眼,时不时地就在空中过电交接,令张默涵,以及所有对她有好感的男士羡慕、心酸无比。然而,前一阵子,神不知鬼不觉,他就像被外星人劫持了似的,突然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没了一丝踪影。自那以后,忧郁就如融入空气的氧气一样融在了她眉宇间、手足中,《杰奎琳之泪》就时不时在楼上响起……

不知是张默涵这话实在问得蠢,还是不好回答,不想回答,她沉默着,仍没吭声。

到底怎么回事?他去哪儿了?

张默涵不管那么多了,执意莽撞地要去敲一敲她那紧闭的心扉。

他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好半天,她终于放弃沉默,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去哪儿了?为什么?看着她这般痛苦,张默涵急得再不顾莽撞和唐突与否。

不知道。我不知道……张默涵急切的追问似在抽取关拦潮水的闸,她一边一字一顿地回答,一边泪水就从眼眶里不断线地往外溢。她先还有些要控制的意思,泪还只是默默地流,还用手去拭,但越流越多,不可遏止。最后,她干脆侧身趴在桌前再次哭起来。

本就不会跟女孩子交往,这一下,张默涵更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她的肩,她的身子,随着啜泣一起一伏,上下抽动,张默涵的心都快碎了,一只手,抬起又放下。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伸了过去,默默地放在她头上,轻轻地摩挲……

转折点。那个下午,对张默涵来说,绝对是个转折点。多年以后,徜徉在幸福生活中的张默涵总结道。当时,他一点儿也没意识到。

她的愁,她的忧,她的苦,她的怨,经了泪水一盘带,全都似千辛万苦寻到出口的岩浆,汩汩地往外喷。张默涵这才知她心中都积郁了些什么。

这种人,也配称男人?我鄙视他!若有机会见到他,我非狠狠地揍他一顿不可!

那个秋天的下午,得悉她深藏于心的所有痛苦后,张默涵咬着牙,攥着拳,暗自发誓。尽管那个人——徐脉已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但张默涵总觉得他会再次见到他的。不是吗,世界很大,可有时又很小,谁能料定今生彼此再不会碰面呢。山不转水转,不定哪天就栽到他面前了。至于那个哪天会是哪天,他没去多想,也没法想,当时那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当时他只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随时等待时机出现。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那天,接到徐脉的电话,张默涵愣怔了好一会儿。

在电话里,徐脉说想与他见个面,想跟他好好谈谈。

张默涵沉吟半晌,答应了。

两个男人,准确地说,一对情敌见面,那场景会是怎样的呢?

剑拔弩张,图穷匕见?当然不可能。毕竟三十年风雨已过去,毕竟都已不再是血气方刚的愣头青,毕竟都又受了不少生活的磨砺,毕竟都学会了一些世故,哼一下,哈一下,装装面子,客客气,都还是会的。

然而又毕竟,双方见面,并不是为装面子、客气。

张默涵与徐脉的见面,是在一家酒楼。

七盘八碗,两个人,一桌子菜,真浪费!张默涵说多了。徐脉却摆摆手,说没什么,慢慢吃,这么多年没见面,一定要好好叙一叙,痛快喝一喝。

那顿饭,他们也真是吃得慢,两个人从黄昏吃到了天黑,尽管盘碗里的东西没见少多少。喝,确实喝了不少。到底喝了多少?徐脉不清楚,张默涵也懒得过问,只知空啤酒瓶堆了一堆。其间,张默涵多次告诫自己,要克制,别喝醉。到底,他还是把持住了,徐脉却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越到后来,语言越零乱。

话,当然好好叙了。谁都知道,那是那顿饭的主要目的。说得最多、最主动的,自然是发起人徐脉。在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包间里,徐脉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拍着张默涵的肩,翻来覆去言说的是,当年很想把强暴过她的那个男人宰了,很痛恨那该死的贞操观,很对不起她,很后悔离开她,很希望她生活得好……

张默涵当然明白,那一连串“很”后面,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法忘怀的爱。其情,其状,不仅让旁人,就是作为情敌的他也有些感动。因为,他亲眼目睹过他们怎样深情,亲耳聆听过他们怎样缠绵;因为,成为她的爱人后,他内心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挣扎;因为,他完全可以迈开他直接去找她的,却没有……

可在徐脉得意洋洋地说到他现在经营着几家公司,慷慨豪气地宣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吱一声就行时,张默涵心里一下子就释然了。

张默涵笑了一下,先恭维徐脉事业的成功,然后,用平淡的语气,讲述了那个下午那次自杀事件,以及他们这些年平静的生活……

张默涵叙说得很平和、很淡定,听者徐脉却心潮澎湃、波澜起伏。从那殷殷艳羡的眼神,那落寞、自责的表情,那端酒杯时抖抖索索的动作中,默涵看出来了,却没动任何声色,只暗想,有件事,他是不是该做呢?

秋日里下午的阳光,不似正午,更不似夏阳,照在身上,虽仍有不少热度,却已没了让人难受的燥热,再加上轻微的秋风时不时的吹拂,更让人从里到外有一种通透的舒爽感。

秦晶家离良木缘不远,她决定走着去。怕被晒黑,秦晶撑了伞。沐浴在这秋风秋阳中,感觉还比较惬意。但想着这次见面,就百般滋味在心头,总觉得怪怪的。

三十年了,不知他变成什么样了?

俊朗挺拔,风度翩翩?肯定不是。当年,他是这个样子。经过时光的打磨,当年清瘦沉稳的默涵,尽管现在体形仍偏瘦,那腹部也还是爬满了一些赘肉。对他,时光不可能格外青睐。大腹便便,皱纹满脸?想来不至于吧。尽管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有不少都已是那副模样,可秦晶还是不愿那样去勾勒他的形象。

管他呐,他成什么样子,与她何干?倒是这个默涵,怎么回事啊,竟然主动提议他们见面?

这个问题,秦晶一直没想通。

那天,张默涵只说和朋友有约,不在家吃饭。深夜,带着一身酒气回家来,倒头就呼呼大睡。少见啊,默涵一向都会控制,不滥酒的啊。当时,秦晶就觉得很奇怪。

“昨天,我见到徐脉了。”第二天清早,才刚睁开眼睛,突愣愣地,张默涵嘴里就甩出这句。一瞬间,秦晶有后脑勺凭空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的感觉。

“我把你的手机号给他了,叫他有空跟你直接联系。”张默涵细述完他和徐脉的见面经过,沉默一阵,甩出这句话时,秦晶再次觉得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看你,都老夫老妻了,还开这种玩笑!这么多年了,还吃醋?”秦晶嗔怪地瞥了张默涵一眼。

“真的,我没开玩笑。我觉得你们应该当面好好谈一次。”

“你什么意思?发神经啊?疯了还是傻了?”见张默涵是正脸正色地在说,秦晶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真的,我没乱说。我觉得你们该见次面,好好谈一谈。我知道,你们心里各自都有一些结……”

“胡说,哪有啊?”

“别掩饰了。你的心,我还不清楚么?真的,积郁这么多年了,应该找个机会让它舒散开了。不是说,郁积的东西,宜疏不宜堵么……”

唉,结,心里那结,确实纠结多少年了。如影随形,放之不下,扔之不掉,缠得人真烦。到底怎么回事呀?

要说,男女间的结,不外乎爱与恨、甜蜜与痛苦、幸福与酸楚等的纠结。秦晶与徐脉的,自然大抵也是如此。而爱也好,恨也罢,一般说来,随着岁月的推移,距离的增加,那东西就会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轻飘,最后,像倒进河中的一杯白水,或者风中的一片羽毛一样,莫辨其形,莫知所踪。然而,与徐脉那段往事,就像一枚生锈的深楔入心的钉子,秦晶怎么也拔不出来。三十年了,她竟然时不时都还会梦见他。就在先前,刚接到他电话听到那久违的熟悉的声音那一瞬,她的心都还触电般停止跳动了好几秒,接着又狂跳不已。每每惊悸、伤感之余,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又觉得歉疚。

秦晶的歉疚,自然是对张默涵,非为他。

不错,自那次除张默涵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的未遂自杀后,渐渐地,张默涵就进入了秦晶的视线,再渐渐地,走进了秦晶的生活。可是,不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还是神经电路不对,与张默涵,尽管也温柔,也缠绵,但秦晶总觉得心里哽着一团黑棉花样的东西,扯吧,丝丝缕缕,总也扯不完;压吧,压不扁,有弹性似的,一松手又恢复原形;浇水淋吧,更沉……阴阴的,暗暗的,魔咒般附着,总让秦晶不能畅快。于是,对张默涵,总觉不公平,隐隐的,总觉歉疚。歉疚着,无以回报,只好用行动,用温存来弥补。张默涵享受着她的温存,对她,竟更体贴。更体贴,更歉疚。如此一来,两者成了正比。也于是,秦晶那里,歉疚复歉疚,叠加起来,几及屋顶,已沉重得无以复加。有时,跟个受虐狂似的,秦晶甚至希望张默涵对她不那么好,对她狠点儿,歪点儿,兴许,还好受些……当然,这不可能,完全是秦晶的一厢情愿。三十年来,张默涵对她,连大声呵斥都不曾有过。

张默涵,你心里明明难受,怎么还那么大度?你何时才能让我不愧疚呀?

秦晶一路走,一路理着思绪。这些思绪,真是如乱麻,穿过马路,就到良木缘了,秦晶还没理清。

秦晶啊秦晶,你到底要怎样才能解脱出来?

刚在心底念叨完这句,“吱”一声,身边一辆出租车一个急刹车,秦晶一愣,陡的收住脚,一个趔趄,整个上身差点儿扑倒在出租车前盖上。

“找死啊!不要命了!”司机气急败坏,全然不顾秦晶惊魂未定。

真是,找死啊!何苦呢?有什么放不下的?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放与不放,全在一念间。他和她,早就是两条不能相交的平行线。曾经的过去,早已是彼岸之花。心上存留的,其实连枯萎的花瓣都不是,仅仅是虚空。有些东西,你感觉沉重无比,死死攥着,其实也就是一把沙子,断线风筝余下的一根线而已,手一松,终将是虚空。真正不虚空的,还是身边真实的存在……

猛然间,秦晶心里似有一阵狂风刮过。随了风,那团一直哽在那里的黑棉也彻底荡然无存。一下子,秦晶感觉整个人爽畅无比。

良木缘到了。

秦晶没往里走,只瞟了一眼,就坚定地转向王府井商场。

夕阳已在西下。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房子,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稀稀疏疏随风轻扬的树叶,三三两两行色匆匆的路人,浸泡在正在西去的秋阳明净的余晖中,似乎也染上了几分通透、舒朗。

可是,站在窗前频频往楼下观望的张默涵却一点儿也不舒爽。

快六点了,怎么还没回来?

他看看窗外,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五点以后,他已是第五次做这个动作了。

其实,对他们这次见面,张默涵有充分的自信:秦晶身上有几处伤,心上有几根刺,脑里的沟回是什么走向,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他早了如指掌。况且,他们还有三十年的风风雨雨,三十年的恩爱,足以抵挡了。

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该让他们见面啊?我真是发神经了吗?她不会和他吃晚饭吧?半天时间过去了,秦晶还没回,张默涵不禁犹疑,忐忑不安起来。最后,暗自以秦晶不回来吃饭作为自己失策的标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那最后一抹残阳也要消失了,还不见秦晶的身影,张默涵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墙上的挂钟,已指到六点整了。张默涵再次走到窗边,烦躁不安地往楼下看去。蓦地,小区大门口一个轻捷的身影映入他眼帘。看着那熟悉的身姿,张默涵的心一下子就舒朗、通透了。

可是,看见她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张默涵又疑惑了,难道看走眼啦?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