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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轮

2009-07-02

飞天 2009年5期
关键词:魔盒堂兄摩天轮

薛 舒

王振兴活到五十岁出头,觉得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在游乐场里当了三十年摩天轮操作员,却从未在真正意义上坐过一回摩天轮。甚至,他认为这是他不算太短的生命中最失败的一笔。好比当了三十年的弼马温从未骑过亲手养的马,做了三十年的菜农从未吃过自己种的菜。王振兴经常把弼马温和菜农拿来与自己的职业比较。因为其一,王振兴从小就是一个坚定而忠诚的孙悟空崇拜者,他梦想自己能像这万能的猴子一样,有七十二变的魔法,有火眼金睛的视力,可以一个筋斗翻越十万八千里。他常常想,十万八千里以外是什么地方呢?玉皇大帝的天宫?不,当然不是,应该是纽约,或者巴黎、悉尼、里约热内卢……然而,王振兴知道,神话故事毕竟是假的,他也不可能成为那只万能的猴子。所以,他总是退而求其次,想一想有关菜农的生活。

王振兴在当上摩天轮操作员前,就是一名菜农。三十年前,外国人像麻雀一样大群大群地飞到刚开放的中国。有一个美国鬼子,一眼就看上了王振兴和他的乡邻们的这片菜地。第一代游乐场,就在原本覆盖着大片蔬菜的土地上轰轰烈烈地兴建起来了。彼时,菜农王振兴初中毕业已有三年,正全心研究蔬菜种植,希望尽快成为农民中先富起来的一部分。身强力壮、体貌端正的农村青年王振兴作为征地户,名正言顺地进了游乐场就业。从此以后,王振兴工作的身姿,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王振兴伺弄的物什,也不再是萝卜土豆大白菜。

种蔬菜的王振兴是一名好菜农,开摩天轮的王振兴,更是一名好操作员。青年王振兴身穿游乐场统一的工作服:天蓝色夹克衫,白色棒球帽,面带自豪的微笑,伸手按下控制板上的红色和绿色按钮。顶天立地的摩天轮,就这样,在浩大的蓝天里,呼啦啦转起来了。挺拔帅气、笑容明朗的王振兴,与温和而巨大的摩天轮站在一起是多么般配、多么赏心悦目!王振兴对他的摩天轮,就像对宠物一样。他把那个巨大的轮子叫“风火轮”,把挂在轮子上供游客坐的观光缆舱叫“魔盒”,把缆舱里配备的供游客欣赏风景的高倍望远镜叫“千里眼”。他就这么微笑着站在入口处收票、放客、逐一检查魔盒的门是否关严实。风火轮载着魔盒,转啊转啊,就把装在魔盒里的人转到了很高很高的空中。然后,一阵阵来自天上的尖叫声传到王振兴耳朵里。这种时候,王振兴就觉得很骄傲。他骄傲地骂骂咧咧着:胆小鬼,叫吧叫吧,一会儿下来了,保不准还要再坐一回!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人的感觉器官对危险的事物有着天然的猎奇心,所以,人总是愿意冒险,或者叫探险。一如人的幸福感往往来自痛苦感,人的快感往往来自恐惧感。所以,人就把痛苦和幸福、快乐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体验,叫“刺激”。三十年前,进入游乐场的游客,常常因为感官受到刺激而尖叫。所有的游乐设施中,过山车上的尖叫最声嘶力竭最不遗余力。高速、失衡、失重、非常态的生命感觉,基本上只在遭遇飞机失事或者列车出轨时才能有幸体会到。那近乎是去受罪的,上去十个,下来时,差不多有九个脸色煞白,七个头晕得开不了步,五个翻江倒海地呕吐,三个尿了裤子,一个心脏病发作当场晕了过去。可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对那些钢铁的大玩具趋之若骛。这个世界上,愿意花钱买罪受的人,不乏芸芸。

如果说过山车是一个迷人的暴徒,那么摩天轮就是一个温柔的绅士了。它是一架在永不变更的和风里匀速旋转的大风车,被它带上天的感觉,是绝无惊险的。可是被摩天轮高高吊到半空中的人们,也会尖叫,这种尖叫,是多少有些自我满足的显摆。或者,这尖叫所承载的意义,所表达的感情,与坐过山车的尖叫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是以全新角度审视和欣赏世界后发出主观的感慨,后者是以全新方式体验身体极限后情不自禁的宣泄。也就是说,摩天轮上的尖叫是可控制的精神表达,境界可说比过山车上的肉体宣泄高出一个层次。

大多数成年人,都觉得游乐场里最合适的玩物,就是摩天轮。高空观光,刺激适度,哪怕是心脏病、高血压、尿频症患者,也不会发病。尤其是恋人,更是喜欢被双双关进魔盒,在相对隐秘的小空间里,一起上天落地,一起高瞻远瞩,一起展望未来,一起浪漫温情。

摩天轮在天上只转十分钟,王振兴就要把魔盒里的游客请下来了。有的游客意犹未尽,便再花五十元钱买张票,再进一回魔盒,再上一回天。王振兴遇到过最夸张的一对恋人,一下午,坐了八回摩天轮。这对恋人第七次过检票口时,王振兴忍不住问了一句:真有那么好玩吗?

姑娘根本顾不上回答,欢天喜地又急不可耐地飞进了魔盒。小伙子紧跟在女朋友后面,还不忘回头冲王振兴笑着说:好不好玩你应该最清楚呀!

王振兴的心里,忽然就失了底气。他给了小伙子一个虚弱的微笑,身体却轻飘飘的,近乎一个喝空了的易拉罐,强撑着最后的饱涨,其实是一阵风刮过都会立即瘪掉的。

刚上班那会儿,王振兴也把游乐场当他的蔬菜地了,他以为,他看管摩天轮,就可以随便坐摩天轮。可是,美国老板发布了严格的规定,游乐场工作人员不能假公济私,违者辞退。美国老板还聘请了一个假洋鬼子做监督员,每时每刻在各个游乐器械之间走来走去。有一次,王振兴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他想知道坐摩天轮上天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他侦察了一遍周围的环境,没有发现监督员的身影,于是,他混在一群游客中,钻进了一个观光缆舱。然而,就在摩天轮刚转离地面时,假洋鬼子监督员忽然晃悠着出现了。年轻的王振兴反应还是很快的,他一猫腰,缩进了缆舱的座位底下。接下来,他就再没敢让自己的头冒出来。他就蹲在缆舱里面,摩天轮缓慢转动着,他听着周围的尖叫声,笑声,仰望着窗户外的天空。除了天空,还是天空。那一回,他战战兢兢的双脚踏回地面时,他想,我这就算坐过摩天轮了吗?不算,根本不算。

一个月后,王振兴的堂兄王德华,因为让老婆带着儿子免费坐了一次自己看管的急流勇进,被假洋鬼子监督员查到了。外国老板可没有心情来批评教育违纪的人,他们直接就炒了王德华的鱿鱼。工作才几个月,堂兄就被辞退,王振兴想想后怕。要是那次他偷偷坐摩天轮也被发现,他的命运,岂不和堂兄一样了吗?

堂兄王德华被辞退后,在更远一些的郊区,承包了几亩蔬菜地,又做回了菜农。王振兴以堂兄为鉴,再没有动过坐免费摩天轮的想法。他认认真真上班,勤勤恳恳工作,不迟到不早退,不贪图小便宜,多年来,王振兴成了游乐场里最遵纪守规的模范操作员。

模范操作员王振兴偶尔也会觉得委屈,他经常想起曾经与大白菜胡萝卜们耳鬓厮磨的往昔时光,或者,回忆一下以菜农的名义奢侈地品尝世上最新鲜的黄瓜西红柿的美好生活。这种时候,他就深深地为自己不能以操作员的名义免费乘坐摩天轮而感到心有不甘。想坐摩天轮?想体验上天的感觉?可以,买票。可王振兴是决计不会花这冤枉钱的,一旦他的头脑里冒出一些蠢蠢欲动的念头,仿佛具有天生的免疫力一般,立即有一些抗体理直气壮地跳出来,所向披靡地朝他身体里如细菌般繁殖的欲望杀去:十分钟转一圈,五十元钱,一百斤鸡毛菜的价啊!

一旦遇到这样的事情,王振兴就无法跳出他菜农的一贯思维了。这时候,他通常会作一次颠覆性的假想,他让二十岁的自己放弃游乐场工作,继续做菜农,那么三十年后的今天,王振兴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王振兴了。差不多想到这一层,王振兴就用力甩甩脑袋,并且用近乎调侃的声音劝导自己:做菜农,无非是能吃上新鲜的蔬菜。归根结底还是农民,和摩天轮操作员比,怎么可能胜出呢?

这么一想,王振兴也就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每天去游乐场上班时心情挺好,吃老婆给他准备的盒饭时觉得味道不错,每个月拿工资时也没有什么不甘心。王振兴心平气和地做着他的摩天轮操作员,多年如一日。然而,日子似乎并不是这么容易打发,让人不甘心不平衡的事儿,就这么接踵而至了。

那天,王振兴照例提着装饭盒的布袋,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下班回家。刚进小区,就被一辆黑色的宝马车截在门口。王振兴吓了一跳,他看了看脚下的路,觉得没碍着宝马的行驶,便想绕开。车里却钻出一位西装笔挺皮鞋锃亮的大老板,开口就道:振兴!好久不见啊!

王振兴细辨,真正不敢相信,眼前的大老板,居然是堂兄王德华。王振兴接过堂兄递给他的名片,这个曾经被老板炒了鱿鱼的急流勇进操作员,如今已是城市蔬菜基地的总经理。王振兴的目光从烫金名片转移到堂兄身上,王德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微微凸起的啤酒肚和他身后黑亮而性感的宝马屁股,证明着他总经理身份的可靠性。

王振兴不禁想起当年堂兄离开游乐场时的沮丧样子,好比考上了大学的男生,刚入学就因违纪被开除了。那个懊悔劲儿,那个可怜劲儿,实在是让人万分同情。从菜农出发,又回到菜农的轨迹让王德华感到无地自容,他便与亲戚朋友几乎断了交往音讯。就是这个被游乐场驱逐出境的堂兄,如今成了王振兴赤脚都追赶不上的成功人士。王振兴手提布饭袋,近乎仰望地朝堂兄笑笑。他记得,王德华的身高明明和他是一样的,怎么看起来高出许多呢?难道有了钱,还能长个儿?

已是成功人士的王德华不忘关心一下堂弟目前的状况:这些年要紧忙,也没走动,振兴,你还在游乐场上班吗?

王振兴点头答:我这样的人,还能在哪里干呢?

王德华立即给予堂弟一番城市游乐新概念普及教育,菜农的说话水平已今非昔比:那个破游乐场,居然还没关门,还有谁去玩那些老东西?现代人的消费观念,早就改进了好几个回合了。现在人们更愿意选择平和、健康的娱乐方式来消遣多余的时间。男人,玩玩高尔夫,女人,去有氧健身俱乐部。要不就泡吧、旅游,好玩的花样多着呢。当然,寻求刺激是城市人排解压力的重要方式,只是游乐场的那些刺激,又算得上什么?哄小孩子的把戏。有胆量的,有钱的,就去蹦极、去潜水、去徒步旅行……

王振兴点头称是,心里却在想:你们都玩腻了,要换花样了,可我,到现在还没正儿八经坐过一回摩天轮呢。

王德华发表了一通感言,复又坐进宝马,回过头对车外恭敬站立的堂弟说:我还要谈一笔生意,得走了。我在这里买了一套房子,这几天在装修,振兴你要有空,帮我去盯盯。

王振兴赶紧说:好啊没问题,以后住一个小区,来往倒也方便了。

王德华扔出一串贴着门牌号码的钥匙,连带着扔出了一句话。汽车启动,飞驰而去。王振兴捏着钥匙,心里重复了一遍堂兄的话,就有些想不通:他不住这套房子,又为什么要买这套房子?等着升值?那又何必装修?

王振兴想不通堂兄买房子的目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决定全力以赴地替堂兄做装修监督。他看了看钥匙上贴的门牌号码,是离家一百多米远的二期新楼。王振兴的房子,是老宅基地拆迁时分的,为了上班方便,他选了这个当年还属荒僻冷落地段的小区。堂兄买的二期房,是全新的复式结构,自然已是天价。

王振兴怀揣堂兄的新房钥匙回到家,老婆张芳正在厨房里做饭。瘦小的女人装在一套宽大的花布睡衣睡裤里,一把咖啡色头箍把满头黑得有些过分的头发一并往后拽住,露出整个布满细纹的窄小额头。王振兴走进厨房:做什么菜呢?

张芳扭头说:清蒸臭豆腐,西红柿鸡蛋汤。

王振兴皱了一下眉头:你,头发怎么回事?

张芳嘴角一抿,窄脸上的杏仁眼一眯,露出一个与她略显老相的脸很不般配的羞涩的笑容:染发剂打折,七十多元卖到二十元,我买了一盒,下午我把阿红叫来,我给她染,她给我染,正好用掉一盒,怎么样?白头发一根也看不见了吧?

你有白头发吗?王振兴问。

怎么没有啊,发根一片白啦。张芳一脸诧异,似是为丈夫不知自己已长了白发而不满。随即,又很快为新染的头发欢喜起来:才二十元啊,等于每人花了十元,要是到店里去染,没有五十元是做不下来的。

王振兴不置可否,转身出厨房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轻的歌声,有些走调,但还是听出来了,是三十多年前的一首老歌: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王振兴不禁自言自语:染了个黑帽子似的头发,就当自己“年轻的朋友”了?

王振兴的老婆,是在他当上摩天轮操作员后第二年娶回来的。比起菜农来,每月拿工资的摩天轮操作员显然实力更强。最要紧的是,嫁给王家,往后就不用种蔬菜了,等于是一步登天,成为农民中首先实现小康生活的佼佼者了。同是菜农出身的张芳姑娘,就这样力压群芳、脱颖而出,做上了王振兴光荣而神圣的老婆。

恋爱进行到谈婚论嫁的实质性阶段时,张芳向未婚夫提了一个要求:振兴,我想去你单位玩一次。我们宅上的人,都晓得你在游乐场上班,问过我好几次了,那些很大、很吓人的玩意儿,玩起来是啥感觉?

张芳把游乐场叫“单位”,想必以为外国老板如同企事业单位的领导一样,允许家属免费享用职工的浴室、食堂、班车等等。王振兴很为难,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类似于牙疼发作的呻吟:咝——然后,口齿含混地解释:一张票价要五十元呢,上去转转,只不过十分钟,又没啥花头。

王振兴避重就轻的回答并未让张芳对他的“单位”失去兴趣,她向王振兴举例说明:阿红的男朋友是开50路公共汽车的驾驶员,阿红坐车从来不买票。

阿红是张芳最要好的小姐妹,找了一个公交车司机做男朋友,省下了许多交通费。王振兴赶紧补充说明:每种游乐器械有两个操作员值岗,摩天轮,是我和刘亚洲共同负责的。

王振兴的意思很清楚,在他人眼皮底下,不好营私舞弊。张芳莞尔一笑,继续以公交车司机为例:上次阿红去西郊公园看猢狲,她男朋友跟同事打了声招呼,阿红坐了27路车,又倒了96路车,都没买票。

王振兴吓了一跳,难道张芳不仅要免费玩他的摩天轮,还要免费玩别人的过山车、别人的海盗船?他“单位”里可玩的,她想玩个遍?如果全部游乐设施玩下来,一个月的班就白上了。王振兴简直要崩溃了,张芳呢,窄窄的小脸上,一对稍稍凸出的颧骨,已经被想象中的免费游玩晕出了两朵粉红的花。王振兴硬着头皮点点头:那好吧,什么时候去,提前告诉我一声。

张芳情绪越发高涨起来:就明天吧。振兴,我想带上阿红一起去你单位,她已经带我坐过好几次50路公交车了,我总要还人家情的,对吧?

王振兴本已略觉疼痛的牙床,顿时如抽丝般一阵痉挛:咝——阿,阿红,好,当然可以,可以的……

张芳小脸上的一双小杏仁眼里,放射出两道欣喜的光芒。那会儿,王振兴很想问他未来的妻子,50路公交车的全程票价是多少?阿红带她坐了几次免费车?他要当场掏出钱来,连同逃票的罚款,一并让张芳拿去还给阿红。当然,这只是王振兴的想象。

第二天,张芳和阿红,两位年轻姑娘穿得山青水绿地去了王振兴的“单位”。张芳从王振兴手里接过一把各种游乐设施的门票时,骄傲地对阿红说:这是职工招待票,今天我们要一样样玩过来,玩个过瘾。

王振兴顿觉一阵强烈的疼痛袭过心脏,脸上,却保持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友好表情。他隔着裤子捏了捏裤袋里的人民币,早上从银行里取出来时,它们还是一叠,现在,只剩了两张。

张芳和阿红首先坐了摩天轮。下来后,两位姑娘兴奋地嚷嚷:好高好高啊,用望远镜看,看得好远啊,我们家的自留地、鸡棚都看到啦,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一样。

接着,她们又去坐了海盗船。从海盗船上下来,阿红头晕,不能玩别的了。王振兴暗暗庆幸,张芳却摆出一副老板娘的派头,小手一伸,指着票价最高的过山车说:走,去试试这个。振兴自己单位的,你客气什么呀!

张芳把游乐场当成了他们家的菜园子,张芳是多么好客啊!张芳未来的丈夫是多么有派头啊!张芳嫁给这个男人是多么好的归宿啊!看看那些门票,看看上面印的价格,随便抽出一张,就超过阿红请客坐二十次50路公交车。

张芳没有做通阿红的工作,只好独自上了过山车。从过山车上下来,张芳的小脸就白成了一张纸,脚步也乱得像喝醉了酒,再也玩不了别的了。王振兴默默地感谢着过山车,感谢这个迷人的暴徒让女人们望而却步。姑娘们走后,王振兴就把没有用掉的票到售票处退了。王振兴裤袋里的人民币厚度稍有回升,他算了算,花了三百多元,总算还没让他感到触目惊心。王振兴的搭档刘亚洲贼笑着说:等着吧,下回你女朋友还要来呢。

王振兴刚松到下腹部的一口气,又回升到胸口:你怎么晓得?都快呕吐了,还会来?

刘亚洲笑得更贼了:我女朋友把她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带来过,这个我比你有经验。

果然如刘亚洲所言,张芳在未婚夫“单位”里“免费”游玩的消息像一股春风,在她的亲朋好友间吹了个遍。她哥哥、嫂嫂,她的小姐妹、小姐妹的男朋友,都纷纷要求张芳也带他们去玩一回免费的机器大玩具。那段日子,王振兴为了顺利娶到老婆,用自己不幸沦为穷人的代价,招待着张芳庞大的亲友团。然而,王振兴却从未舍得为自己花过五十元钱。

清蒸臭豆腐、西红柿鸡蛋汤加米饭的晚餐完成后,张芳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把吃剩下的臭豆腐装进王振兴的饭盒,嘴里唠叨着:明天早上我再给你煎个荷包蛋,也不能让你在单位里吃得太寒酸。

张芳依然把游乐场叫“单位”,王振兴已经习惯。可是对“寒酸”这个词汇,今天他有些过敏。在这之前,王振兴向来不觉得自己寒酸,哪怕张芳在他的饭盒里只装臭豆腐,他也吃得挺香。可今日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王德华,不知道为什么,在蔬菜基地总经理面前,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寒酸了。他对着正洗碗的张芳酸溜溜地说:今天我遇到堂兄啦,人家那才叫不寒酸呢……

张芳听王振兴说完归途偶遇蔬菜基地总经理王德华的来龙去脉,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参观堂兄的新房。王振兴说:还在装修呢,乱哄哄的有什么好看?

张芳就说:这你就不懂了,做监工,就要在收工后去检查,这时候最能看出有没有偷工减料。

王振兴觉得张芳说得有道理,便穿戴整齐,夫妻双双出门,去做临时抽查工作了。十分钟后,两人到达堂兄的房子,上楼,开门,摸索着找到门口的电灯开关按下。灯光亮起,两人却呆在了门口。张芳比王振兴快一些反应过来,她恨恨地说:这哪里是叫你做监工,分明是向你显摆。都装修好了,还监什么工?

豪华,太豪华了,简直是富丽堂皇!地板亮得不敢伸脚踏上去,天花板里透出暖粉色光亮,几尾热带鱼的影子居然在天花板里绰绰游动。墙上呢,贴的是粉色绸缎一样的墙纸,和窗帘连为一体,还有吊灯、沙发、茶几……都是王振兴从未见过的式样,看上去,不像是给人用的,分明都是艺术品,就像古代的皇家宫殿。

从新房子出来,张芳就没有搭理过王振兴,仿佛是堂兄装修好的房子伤害了她,她生气,连带着生堂兄的堂弟她老公的气。夜里躺在床上,王振兴只觉枕边一颗蓬松的黑脑袋整夜辗转反侧,坚硬的发梢不断刺到他脸上,搞得他久久无法入睡。脑子里一片纷乱,一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始终纠缠着他。

如果当年我不进游乐场工作,现在是什么样呢?

堂兄既然不来住,又为何把房子弄得这么奢华?

……

早上,张芳还在蒙头睡觉,她一反常态,没有起来做早餐。王振兴起床穿衣,张芳翻了个身,黑脑袋下的枕头上,竟是一片乌黑。王振兴赶紧把她推醒:哎哎,看看你十元钱染的头发吧!

张芳一跃而起,枕巾粘连在睡瘪了一角的脑袋上,如顶了一块又黑又脏的抹布,头发倒依然是乌黑的,像一片遭过狂风袭击的东倒西歪的乌黑的杂草。

这一日早上,张芳没有煎荷包蛋,王振兴是带着只装了米饭加几块臭豆腐的饭盒去上班的。

半个月后,堂兄从王振兴手里收回新房钥匙时,不忘问他一句:检查过了没有?有问题吗?

王振兴哪里说得出问题?在他眼里,新房的装修实在是好得过分。作为一名监工却找不出茬,王振兴便觉很是愧对堂兄。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一处,才小心翼翼地说:整个屋子的色彩,都是粉色的基调,以我的眼光看吧,过于女性化了。不过,倒是很温馨的。

王德华哈哈大笑起来,笑完,拍了拍堂弟的肩膀:振兴啊,这房子的色彩,我还真做不得主。

说完,王德华从小皮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往王振兴手里一塞:这个,一点辛苦费,不要嫌少。以后有事,还要麻烦你。

王振兴慌忙推却,王德华却已把肥大的身躯塞进了宝马。堂兄走后,王振兴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五张百元大钞。王振兴从没有藏私房钱的习惯,这五百大钞在他口袋里未过夜,就入了张芳的钱箱。

张芳的钱箱,是一个杏花楼月饼的铁皮盒子,家用开销发票账本,统统放在铁皮盒子里。张芳收进意外之财,却疑虑重重:为什么平白无故给你钱?你又没帮他做什么。

王振兴说:堂兄是好心,都是自家人。

张芳就不高兴了:看我们穷,给五百元钱,算接济我们?也太小看人了吧。五百元能做什么?

王振兴叹了一口气:唉,你不要,明天我就把钱还给他。

张芳窄脸上一双小杏仁眼一翻:还给他做什么?我还嫌太少呢。装什么阔,五百元算什么?当初你要不进游乐场,如今的蔬菜基地总经理就是你。

王振兴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得很无奈,他想问张芳,当初要不进游乐场工作,你愿意嫁给一个菜农吗?王振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所有的假设都是不成立的,女人总是喜欢纠缠这些无用的话题,却无补于眼前的生活。他只是悻悻地答腔:你以为人人都能当总经理?

张芳眉头一拧,杏仁眼瞪得更圆了:就你不上心,你看看楼下那家的男人,以前是个花农,现在不是园林局局长了吗?

王振兴有口难辩。楼下的园林局局长,他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回,黑脸上摆着高傲蛮横表情的男人,从不搭理邻居。倒是常见局长夫人,那个穿得花枝招展的中年胖女人,牵着一条叫“贝贝”的卷毛狗下楼溜达。胖女人每次下楼,嘴里一定会大呼小叫:贝贝乖,妈妈带你逛街街……这人,怎么就愿意自称狗的妈呢?不过,看看女人的一头卷发和小狗的一身卷毛,倒确是般配得近如一对母子。张芳说:可别小看她那条小狗,一万多元买来的呢。

王振兴鼻子里出气:哼,这叫吃饱了撑的。

张芳说:你不知道,胖女人牵着小狗,神气得吓死人。上次在楼梯口,我是欢喜,摸了一下小狗的脑袋。胖女人就说,可别乱摸我们贝贝的脑袋啊,小心咬了你的手。什么东西!下回我也养一条,要比她的狗好。

王振兴哑口无言。

一个星期后,张芳向王振兴传达小区最新动态:哎,告诉你,这回可有人把园林局长家的小狗比下去啦。一个新搬来的年轻女人,长头发,穿着很时髦的,也养狗。她那条白毛小狗,听说要三万元呢!把你卖了都买不起那条狗。

张芳说完,开心得笑起来,笑得很是幸灾乐祸。王振兴在小区门口的超市里见过那个长发时髦女人,她怀里抱着一条很小的狗,购物篮里装着几袋狗粮。王振兴拐过宠物食品货架,看了一眼狗粮的价格,一袋小小的狗粮竟要二十多元,十多斤大米的价格。养一条狗,等于多养两个孩子。

王振兴皱着眉头想,还是没想明白,这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成功人士越来越多,闲人也越来越多,女人们的心思,也越来越让人猜不透。

第二天,王振兴下班回家,刚跨进家门,张芳就神色诡秘而又兴奋地说:你知道你堂兄的房子,是谁住着吗?

王振兴摇头,只觉头昏沉沉的,想睡觉。他换上底子已磨得很薄的拖鞋,走向卧室。张芳的说话声在他身后紧跟而来:他把房子装修得那么漂亮,是给他的二奶住。

王振兴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摩天轮就在他脑海里呼啦啦地转着,转得他整个人都晕了,胃里难受得想呕吐。张芳继续喋喋不休:你肯定想不到,那个牵白毛小狗的长头发女人,很时髦的那个,就是你堂兄的二奶。

王振兴一跃从床上跳起来,冲进厕所。张芳的声音还在继续:今天早上我去买菜,看见你堂兄的宝马车一溜烟开出小区。车开得快,我的眼睛更快,一眼就看见车里坐着那个女人,那条小狗还趴在车窗上看风景呢。

张芳说到这里,终于听见男人在厕所里“嗷嗷”呕吐。赶紧跟进厕所,给男人捶背,一叠声地问:怎么啦?吃坏肚子了?黄豆炖猪蹄才隔一夜就馊了?不可能啊,我放在冰箱里的,怎么会坏呢?

王振兴吐了一阵,感觉好一点,又躺回床上。张芳找出一枚老铜钱,倒了一小勺菜油,撩起王振兴的衣服,开始在他背上横一道竖一道地刮起痧来。张芳相信,不管头痛脑热发烧腹泻,只要刮痧,都会手到病除。张芳虐待着男人背部的皮肤,对堂兄的二奶依然念念不忘:你堂兄真有钱啊,那个小女人,凭一张好脸蛋,就过上了神仙日子。

王振兴脑袋窝在枕头里,发出含混的反驳:你要喜欢,你也去过神仙日子好了。

张芳手里使下一股狠劲,王振兴痛得浑身一阵抽搐。张芳说:为啥我就不能过神仙日子?楼下贝贝它妈,比我老多了,不也一样过神仙日子?关键是人家嫁对了男人。

一说到嫁男人的问题,王振兴就沉默了。嫁错了男人的女人很是理直气壮,小嘴不停地数落了半小时,王振兴的背上也烙下了无数道深紫色的痧。他翻转身躯仰躺,张芳低头收拾铜板菜油勺,染过不久却已褪色的枯燥头发半遮半掩着窄小的脸,脸上的一对颧骨,竟如两个秃头山包,越发高耸得厉害。王振兴似是不忍再细看已人老珠黄的女人,闭上眼睛,说:你这个样子,牵条小狗在外面走,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保姆,没人会当你贵夫人,更没有人当你二奶。

说完,王振兴瞄了一眼张芳,那张色泽暗淡的小窄脸上,怒火几乎涌破散布着几朵黄褐斑的薄而干燥的皮肤。

知道长发女人是堂兄的二奶,王振兴就格外注意起她来。他经常看见她抱着小狗,不是进超市购物,就是在小区花园里闲逛。显然,她没有工作,她就是白毛小狗的专职监护人。王振兴因此而对那只塌鼻子小狗醋意满肚,狗的日子,怎么过得比人还好呢?这么想着,王振兴又觉得有些冤枉小狗了,长发女人的主要工作是王德华的专职二奶,做小狗的监护人只是兼职。于是,王振兴又把对小狗的醋意转移到了堂兄身上。这个长发女人,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这么年轻的姑娘,怎就愿意给五十多岁、其貌不扬的堂兄做二奶呢?

有时候,王振兴看见楼下的园林局局长夫人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肥胖的塑料花,气喘吁吁地吆喝着撒欢奔跑的小狗,“贝贝别跑,等等妈妈”,王振兴就忍不住要笑出来。一边笑,一边就想:要是我老婆也管自己叫小狗的妈,那我不就成了狗爸了?成何体统!可张芳不就是想过这样的日子吗?实在想不通,现在的女人都怎么啦?

王振兴想不通的时候,就来个换位思考。他想,如果城市蔬菜基地总经理是他王振兴,而不是堂兄王德华;如果园林局局长的老婆是张芳,而不是那个像肥硕的塑料花一样的女人……那会是怎样一种局面呢?

换位思考的结果,往往是更深层的困惑,王振兴由此发出一连串的唉叹声。

第一代游乐场建造起来的时间,是在三十年前。这三十年里,城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着面貌。王振兴这个人,似与城市并不同步。他始终保持着稳定的性子,他正常的家庭、名副其实的老婆、健康的儿子,与他共同组成了这个城市里众多平凡生活的其中之一。他干着一份纪律严明却日渐轻松的工作;他拿着一份不高却饿不死的薪水;他上班不用挤地铁,游乐场的位置正是他过去的菜地,从家里出发,步行八分钟即可到岗。他没有破财的机会,也没有额外的惊喜。他每天毫无怨言地站在城市西区的蓝天下,笃定泰然、亦是无可奈何地做着一名摩天轮操作员,为一拨拨游客打开进入蓝天的通道。他看着一个个魔盒晃荡着上天,十分钟一趟,一个又一个的十分钟,如此反复。王振兴的生活,恰似他的摩天轮,在永久的和风中匀速转动,保持着温厚的散漫。他总是想,他的日子,是十分钟十分钟地过,所以,过得就有些漫长。坐进魔盒里的游客,总嫌十分钟太短,他们过的是天上的日子。都说天上三日,人间三年。王振兴在地上,所以王振兴的日子,要比游客们的日子缓慢一些,也难熬一些。

前二十年,游乐场着实火爆了一阵,直到出了一回安全事故,生意就日渐清淡下来。那次,高速飞驰着的过山车把游客带到头脚颠倒、呼天喊地的当口,忽然刹车,罢工了。整车游客像一群倒挂的蝙蝠,女人的长头发仿佛天上往下长出的一丛丛野草,地面上不断多出一些从天而降的眼镜、鞋子、钥匙、钱包……只听得一片鬼哭狼嗥,喊爹骂娘声。120、119悉数赶到,等到修好操作系统,消防队已经架起云梯,准备营救定格中的空中飞人。幸好保险带比较结实,游客们被绑在座位上,没有一个掉下来。只是落地后,一车人,晕了好几个,有的立即抬上救护车,送去了医院。事后,外国老板花了不少钱索赔游客,游乐场的所有工作人员当月工资酌情扣除,过山车操作员被辞退……王振兴第一次发现,玩,也会玩出很大的风险。

从那以后,人们似乎不再热衷于这些由钢铁器械组成的略显粗暴的大玩具。王振兴的摩天轮,也在时光的消耗中越来越受冷落了。如今的游乐场,就像一艘庞大的老军舰一样耸立在城市的西端,巨大的摩天轮就是老军舰上业已生锈的方向盘,勉为其难地率领着众多的“过山车”、“海盗船”,越来越缓慢地行驶在城市这三十年巨浪滔天的海洋中。

这一年春节刚过,美国老板宣布,五一节后,游乐场改造工程正式开始。这里将建起一座豪华的“迪斯尼”乐园,原装进口游乐设施,美国原版规划管理。管理人员和操作工呢,最好会说外语,会操作电脑。不符合时代需要的,自然是遭淘汰。

美国老板早已是中国通,全体员工大会上,他用洋腔洋调的中国话发言:先生们,女士们,请你们站好最后一班岗,善始善终,最后一个月,发双薪。表现好的,继续留用。

王振兴在心底下说:怎么算,我都属于表现好的,应该留用。

晚上,王振兴回家宣布了游乐场即将被未来的迪斯尼乐园替代的消息。张芳未及听完,就开始了重复过无数次的唠叨:儿子大学毕业刚工作,已经谈上了女朋友,以后还要买房子娶媳妇,还要养孙子,还要……你还没到回家养老的时候。

王振兴皱紧眉头,咂了一下嘴:谁说我要回家养老了?老板不是说了吗,表现好的继续留用。

张芳似是并不信任男人的话:快三十年了,老板给你升过职?给你加过工资?你表现不好吗?

王振兴想想,三十年来,他从未迟到早退,从未违反纪律,升职加薪的事情确也从未轮到过他。可王振兴需要给自己打打气,也给张芳一些安慰。他抬起手臂,做了几下扩胸运动,对一脸鄙薄和焦虑的张芳说:游乐场留不下,我就去承包几亩菜地,我还做得动,我去种菜好了。

张芳鼻翼翕动,胸脯起伏,情绪由焦虑变愤怒,口里冒出一连串古语、谚语、歇后语: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步错,步步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张芳因情绪激动而不知所云。王振兴想反驳,却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只喃喃自嘲:开50路公交车的司机都好过我,现在成了大众公司五星级“的哥”,阿红每天都可以免费坐小轿车。你跟了我,连免费的摩天轮都没得坐。哎,谁叫你运气坏,嫁了我这样一个男人呢?

张芳似是被触到痛处,竟“哇”地一声哭起来,边哭边数落:我为什么这么命苦啊!

虽然住着城市里的楼房,张芳的哭泣依然是标准的农民式。王振兴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张口喝道:别哭啦!我倒不相信,靠劳动吃饭,还不如当寄生虫的二奶!

王振兴说完这句话,突然哑了口。他发现,其实自己果真是世界上最百无一用的男人。且不说做不到蔬菜基地总经理的位置,连亲手操纵了三十年的摩天轮,他也从未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坐过一回。更是没有能力让老婆牵一条小狗在小区里无所事事地闲逛。靠劳动吃饭的日子,真的能与二奶的日子比吗?

王振兴的豪言壮语说得有些过于草率,但他知道,他还是需要去上班的。不能指望发财升官,他需要的,是一个可接纳他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他名正言顺的岗位,他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在这块属于他的土地上,自然自如地行使他劳动的权利。若是连一个岗位都没有了,那他的日子,岂不将变得没有归属而整日惶惶不安?

王振兴暂且还没有失去他的岗位,虽然城市的第一代游乐场正在走向末路,但业已衰老的摩天轮操作员依然身着蓝T恤,头戴棒球帽,每天在摩天轮下守候着越来越稀少的游客。平日里,游乐场几乎没有客人,停止转动的摩天轮像一架废弃的老风车,高高地站在太阳底下,任巨大的骨架在风吹雨淋中风化腐蚀。这种时候的王振兴,就感觉到自己的躯体恍如他的风火轮,越发地苍老,骨节间都在快速地腐朽着。

五一长假终于来临,游乐场如同病入膏肓的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那几天是热闹得异乎寻常。只是游客不再是赶时髦的城市青年,大多是节假日无处可去的外来民工。那些身穿不是过长就是过短的套装西服、脚蹬冒牌耐克运动鞋、衬衣领口糊了一层黑垢、顶着一头油腻的头发和一脸粗红的皮肤的年轻人,像一群黄蜂一样,“嗡嗡嗡”地飞到过山车底下,又“嗡嗡嗡”地飞到海盗船底下,再“嗡嗡嗡”地飞到摩天轮底下。这群兴奋的黄蜂飞到东,飞到西,最后,真正买票到摩天轮或者过山车上坐一回的,却寥寥无几。

王振兴和当年与他一样征地进来的老员工们一起,颇为悲壮地为这城市的第一代游乐场,坚守着它的最后时光。

长假的最后一天,游客骤然减少。游乐场的最后一个营业日,究竟谁留谁走?谜底即将公布。摩天轮呼呼空转着,王振兴站在大轮子底下,仰着脑袋漫无目的地瞎想着。不管自己是留是走,风火轮倒真的要寿终正寝了。也就是说,今天,是他最后一天与他的风火轮厮守在一起了。那就让它多转转吧,以后,想空转也没机会了。

中午,王振兴拿出饭盒,依然是张芳给他准备的由剩饭剩菜组成的午饭,和他搭班的刘亚洲也拿出饭盒。刘亚洲说:老王,去办公楼看看吧,终止用工合同的名单大概贴出来了。

王振兴说:不去,有什么好看的。大不了就是回家。

刘亚洲吞下一口烂糊糊的冷面条:老王你肯定不会回家的,老板要是辞退你,就是瞎了眼。谁都回家也轮不上你回家。

王振兴胃口极坏地咀嚼着干燥的冷饭,嘴角扯出几丝苦涩的笑意。刘亚洲吃了几口面条,丢下饭盒说:我还是去办公楼看看吧。

王振兴继续低头吃饭,背后的蓝天里,摩天轮顾自转动着。稀稀拉拉的游客仿佛仅是为凑起一份热闹的记忆而来,并没有人真正进入大玩具的游戏中。王振兴在喧闹中静坐午餐,没有人打扰他。差不多吃到一半时,一对年轻的男女游客,居然拿了两张票,兴冲冲地冲检票口内嚷嚷:开门开门,放我们进去!

王振兴抬头看,只见小伙子精瘦矮小,穿一件过于宽大的牛仔夹克,脚上的运动鞋白亮得如同石膏模子里压出来的。小伙子的身旁,是一位敦实的姑娘,浑圆的身躯,饱满的胸脯几乎撑裂纽扣,后脑上拖着一把毛糙干燥的马尾巴,脖子缩在红色高领毛衣里,黑红的脸膛上显而易见地露出幸福和羞涩的笑容。王振兴精神一振,赶忙放下饭盒,起身,快步走过去,打开了检票口的门。

就是这样一对瘦也瘦得健康、胖也胖得健康的年轻人,坐进了魔盒。王振兴替他们关上魔盒门时,小伙子用不知哪里的方言对姑娘说:赶明儿你娘问你,小志怎个带你玩儿大上海的?你就有的说了。

姑娘捂着嘴“咕咕”笑起来,笑得像只成熟的雌鸟。摩天轮缓慢而沉稳地转动着,王振兴目送着一对年轻人慢慢上升,他听到魔盒里传出姑娘带笑的嚷嚷:哎呀,俺不敢睁眼了,这铁皮箱子咋一个劲地晃荡?不会掉下去吧,俺不坐啦,放俺下去吧……

魔盒越升越高,声音越来越遥远,王振兴抬头看着风火轮上悬挂的魔盒,一如既往地在心里骂骂咧咧:叫吧叫吧,一会儿下来,保不定你还想再坐一回。

王振兴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风火轮在五月的蓝天下呼呼转动,脚下的土地仿佛也被震动着,脚心微微的发麻。多么熟悉的感觉,王振兴体验了三十年,他已经习惯了脚下发麻的感觉。他回忆起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这种威风凛凛震动天地的转动时的心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激动?他使劲儿地想着,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刘亚洲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不知道。刘亚洲什么时候收拾了属于他的物件离开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刘亚洲在他身边站了一小会儿,絮叨着告诉他,终止用工合同的名单公布了,当年征地进来的员工,一个也没留用,下班前去办公楼领最后一个月的双薪。

他记得自己笑了笑,脑袋依然仰望着蓝天下旋转的摩天轮。刘亚洲与他一起抬头欣赏了两分钟摩天轮并未异于往常的表演,然后与他道了再见。

十分钟后,嚷嚷着放她下去的姑娘恋恋不舍地出了魔盒,脚步有些踉跄,饱满的面庞上漾着大片红晕,这情形,甚于在天上做了某件消散魂魄的事儿,眉眼间,分明是满足、快意、留恋的神情。小伙子拉起姑娘的黑胖手,在她耳根边说了句什么话。姑娘的黑脸红了红,点头回答:要多好就有多好,打出生以来,这是头一回。

小伙子就说:要不,我再去买票,咱再坐一回?

姑娘翻了小伙子一个白眼:花那钱做啥?你有本事和这位大叔一样,在这里上班,自己开摩天轮,随便坐。

王振兴看着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出了检票口,心里的酸涩,便泛到了腮帮子上。他不由地冲这对年轻人的背影喊道:哎,回来,你们回来。

姑娘和小伙子满脸狐疑地转身,王振兴笑笑说:你们赶巧了,今天是游乐场最后一天营业,买一送一,免费让你们再坐一趟。

姑娘高兴地叫起来:真的吗?太好啦!

小伙子也高兴地叫起来:哎呀妈呀,运气这么好啊!

王振兴笑笑说:是啊,你们运气很好!这样吧,你们想坐多久,尽管坐,反正是最后一天了,不收你们钱。

小伙子和姑娘一阵欢呼,双双进了魔盒,摩天轮又一次慢慢地把他们带上了天。这一回,姑娘不再害怕得不敢睁眼了,这一回,摩天轮转了好几个十分钟也没有停下,直到这对年轻人完全尽了兴,直到王振兴听到转至跟前的魔盒里发出喊叫声:大叔,放我们下来吧,我们不坐啦,我们要回家啦。

小伙子和姑娘下了魔盒,谢了王振兴。王振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嘴里却忍不住说:上面怎么样?感觉好不好?我在这里干了三十年,只坐过一回摩天轮,你们运气真好。

姑娘又一次如成熟的雌鸟笑得“咕咕”响,小伙子笑着说:大叔你拿我们开玩笑,你每天开这玩意儿,你能只坐过一回?

王振兴笑起来,他没与小伙子较真。多年前缩在缆舱里仰望天空的情景在他脑海中再现,那一回,怎么能算坐过了摩天轮?王振兴的鼻子一酸,眼眶里几乎冒出水来。

下午三点刚过,游乐场里就已冷清到无以复加。刘亚洲早已走了,刘亚洲收拾了他的饭盒、他老婆给他做的花布椅垫、他喝水的玻璃瓶、他冬天值班时穿的棉大衣,走了。王振兴也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没什么家什,一双穿起来很合脚很舒适的布鞋,王振兴觉得穿运动鞋脚臭,他还是喜欢穿布鞋。还有一把不锈钢饭匙,上次刘亚洲忘了带筷子问他借用后,他一直没带回家。还有一个酱菜瓶子做的茶杯。王振兴环顾了一下小小的操作室,现在,他要与他的摩天轮告别,与他的魔盒说再见,然后,他将拍拍屁股,永远告别游乐场了。

王振兴站在静静伫立的摩天轮下,再仰首看了一眼巨大的轮子。似有什么未完成的夙愿,搅得他意犹未尽。甚至,他觉得有些激情和亢奋的血液正跃跃欲试,他还舍不得走,他想来想去,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在终止三十年的工作时,前所未有地感觉到抑制不住的激动。他想,也许是他做了一辈子遵守纪律的好员工,今天,最后一天,他违纪了,他让两位陌生的年轻人免费坐了远远超过十分钟的摩天轮,他把他们当成他的家属,他的亲人,他的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他违反了纪律,他情不自禁地兴奋着。最为特殊的是,哪怕他今天犯下再严重的违纪行为,老板也无法开除他了。因为从明天开始,他就不再是游乐场的职工了,他要走人了。想到这里,王振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振兴一笑,就把自己笑得畅快不已。他又一次抬头看了一眼巨大的摩天轮,下午的太阳正照着巨大的钢铁架子,摩天轮即将完成它一生的使命,可它依然显得如此庞大坚实。王振兴禁不住带了几分豪迈的情致大声地自言自语道:我王振兴难道真的不敢不花钱就坐进魔盒?真的不敢挺直了身板上一回天?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今天我倒要试试看。

王振兴放下收拾好的东西,走进操作室,伸手按下了摩天轮的开关。大风车缓慢地启动了。他迈开近乎豪迈的步子,走向了摩天轮。他选了那个红色的、最漂亮最不显旧的魔盒,红魔盒转到他跟前时,他矫捷地一跃登了上去。

好了,现在,王振兴已经坐在他亲爱的魔盒里了。现在,他被他亲爱的风火轮带着,渐渐升入城市的天空了。他感觉到了脚下的悬空,他感觉到了身躯的晃荡,他感觉到了头脑的眩晕,可他还是睁大眼睛看着。他看到了他的邻居海盗船的全貌,他看到了他邻居的邻居过山车的全貌,他看到了游乐场的全貌,急流勇进、宇宙飞船、单轨离心车……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了。这么大的游乐场,居然没有了人迹,五一长假最后一天的下午,只有摩天轮,仿佛知道此刻是它一劳永逸的最后时光,竭尽全力地展示着它将从此不再的风采。

摩天轮越升越高,王振兴的耳边刮过呼呼的风声,魔盒晃荡得越来越厉害,可他还是睁大眼睛看着。他看到了每天从家里步行来游乐场上班的那条路,路上车流穿梭,尘土飞扬。八分钟的路,居高临下地俯瞰,竟是这么短。像一根灰白的布条,连接着一头的游乐场,和另一头的家。家在哪里?哦哦,就是那片三十年前的蔬菜地,如今住进越来越多城里人的小区。王振兴找到了自家的小区,他看见了小区里的绿树,看见了新旧区别明显的第一期征地房和第二期商品房。

摩天轮依然在升高,王振兴未曾想到,每天陪伴着他的这个风火轮,居然可以把人带到如此高的高空中,几乎整个城市都在他的俯视下了。王振兴便越发地为自己在岗最后一天的决定感到庆幸起来。这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站到了未曾站过的角度,领略到了未曾领略过的风景。他终于弥补了三十年人生画卷中最大的败笔,虽然弥补也无足改变他的生活,但终究,摩天轮操作员不会再为从未坐过摩天轮而遗憾了。

王振兴举目眺望,心旷神怡。汽车成了甲虫,房子成了火柴盒,人呢,那些人,就是蚂蚁了,单个的蚂蚁,成串的蚂蚁,一团团的蚂蚁,那么多那么多的蚂蚁啊!他想,现在,他是一只在天上的蚂蚁,天上的蚂蚁看着地上的蚂蚁,地上的蚂蚁却不知道天上有一只蚂蚁正看着他们。想到这里,王振兴咧嘴笑起来。他笑着看到,离自家小区很近的门口,一堆蚂蚁挤在那里,他们在干什么呢?

王振兴抓起挂在魔盒座位边的高倍望远镜,罩上了眼睛。天啊,蚂蚁变成了人,那么多蚂蚁,不,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原来是人们在小区外面的露天菜市场里争抢着买鱼。望远镜真是个好东西,望远镜里的世界,恍如可让自己一手掌控,那么远的地方,却那么清晰。水产老板的皮围裙看清楚了,红色的大盆里鱼们闪亮的银背脊也看清楚了。王振兴想起了孙悟空,他想,现在,他就是孙悟空了,他一个跟斗翻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的天堂,人间就在他的脚底下。他看着人间的蚂蚁在买鱼,他们一定在讨价还价。人间有多么嘈杂拥挤,那些人手舞足蹈面红耳赤,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动作却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上帝啊!他看见了谁?他看见了他的老婆张芳,这个女人穿着一件花衣裳,挤在买鱼的人群中,她挤不进去,她太瘦小了,她在那里拼命挤,可依然无法进入人群的中心。张芳在王振兴的望远镜里上窜下跳干着急,王振兴在望远镜外为自己的女人心急不已。可他离得太远,他无能为力,他帮不上张芳的忙。他只有看的份,没有出手相助的本事。王振兴原本松弛的心境,忽然变得沉重起来,隐隐的揪痛一阵阵袭击着他的心脏。他干脆放下望远镜,清晰的人群立即变成了模糊的蚁群。看不清也好,眼不见为净。可他忍不住还是要看,他又举起了望远镜。幸好,幸好,张芳已经挤进了人群,她手里已经抓了一条鱼。不用担心了,她买到菜场收摊前最便宜的鱼了。

王振兴松了一口气,又换了一个角度。现在,他看到的是自己家的那幢房子了。窗口晾着蓝色工作裤的、五楼的第二间,就是他的家,对,没错。从开着的窗口,可以看见半张床,整个床头柜和整个五斗橱。这是他的卧室,远远看去,熟悉的家收拾得挺干净。张芳是个勤快的女人,每天为他洗衣服做饭,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她每天把他的工作服洗好后晾在窗外,让他第二天可以穿着干净的衣服去上班。现在已经是下午,窗外的那条工作裤应该干透了。可是明天,他已经不需要穿这条裤子了,他再也不会来游乐场上班了。想到这里,一阵酸楚袭过王振兴心头。现在,他觉得很对不起张芳,他不知道今天回家后怎样告诉她自己被辞退的消息。

望远镜转向王振兴家的楼下,四楼的窗台上养着几盆花,透过稀疏的绿叶,他看见了从未见过的园林局局长家的卧室。罩着奶油色床罩的双人床,床头柜上有一盏墨绿色仿古台灯,很优雅的样式。窗下是一张单人大沙发,只露出一个米色的大靠背和一个短发的人头。这种时候,园林局局长居然在家里,真是难得。王振兴的望远镜简直成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只见沙发里的人头站了起来,一转身,双手撑住窗台,把整张脸面朝向了举着望远镜的偷窥者。王振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转念一想,他借助望远镜看清了人家,人家却是看不见他的。于是他大胆地再次举起望远镜,这一看,王振兴吓了一跳。面朝窗外的那张脸,居然不是园林局局长。那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男人撑着窗台朝楼下张望了一番,脸上的愁容清晰可见。然后他转过身子,向着屋里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通话,似乎有些着急,有些冲动,有些愤怒。显然,他这一番话语动作,是冲着王振兴看不见的角落里的人。然后,然后,上帝,王振兴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看见园林局局长的老婆,那个肥硕的塑料花一样的女人进入了望远镜,她在哭,她哭着抱住窗台边的男人,男人却一把推开她,女人跌坐在沙发里,埋下头,肩膀一耸一耸,显然哭得很厉害。男人冲女人又是一通指手画脚,然后一转身,离开了王振兴望远镜里的屏幕。

这是演的哪一出戏呢?王振兴发了一会儿呆,他想不明白,这个陌生男人为什么这么愤怒,园林局局长的老婆又为什么要哭,还抱着陌生男人哭?可他想明白了一点,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园林局局长,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呢。这么想着,王振兴就“嘿嘿”地笑出声音来。原来,那些看起来有着堂皇高贵的面子的人,面子底下,未必是堂皇高贵的内容。

王振兴心情大好,望远镜在他手里继续巡行,他找到了离自己家百米之遥的堂兄买下的那幢小楼,楼下停着黑的白的红的小轿车。堂兄的二奶住三楼,找到了,粉色薄纱窗帘的那家就是。风把纱帘吹得轻轻飘动,却并未露出窗内的动静。很遗憾,王振兴看不到堂兄的二奶此刻在家里做什么。正准备换角度,忽然发现,楼下开来一辆黑色宝马,是堂兄的车。王德华来宠幸他的二奶了,果然,车停下后,里面钻出了挺着大肚子的蔬菜基地总经理。王德华关了车门,前后张望了一下,一低头,进了楼道。接下来的景况,就无法看见了,王振兴便觉有些扫兴。他举着望远镜,扫描了一圈,似有不甘心,再次回到堂兄的宝马车上。镜头里开入一辆出租车,在王德华的宝马跟前停了下来。出租车里下来一位半老女人,女人冲着宝马车前后审视了一番,又东张西望了一圈,抬起头朝楼上看去。女人一抬头,王振兴就认出来了,这女人,竟是他的堂嫂,王德华的老婆。王振兴好多年没见他堂嫂了,当年的菜农老婆如今的总经理太太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细长眼里带着一股杀气。女人抬头看了看大楼,举步走进了楼道。王振兴放下望远镜,暗暗为堂兄叫急。二奶的事儿被堂嫂发现了,堂兄可怎么收拾?

摩天轮依然在缓慢转动,王振兴坐在魔盒里干着急。现在,他甚至开始同情他的堂兄了。也许在他看不见的时段里,堂嫂已经请她的男人吃过耳光了,或者,是请二奶吃了耳光也未可知。王振兴又进一步开始同情二奶了,做二奶的日子,也不好过。偷偷摸摸的,还要被人家老婆打骂。可是,任何正经女人,谁愿意自家男人养二奶?谁愿意盯自己男人的梢,捉自己男人的奸?这么想着,王振兴又开始同情起了堂嫂。就这么想了一阵,同情了一番,王振兴又觉自己完全是瞎操心。他想象着一男二女面面相觑的场面,便觉世间万事,他没想到没看到的,竟有那么多、那么滑稽,今天可真正算是见了世面。

王振兴举着望远镜,看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再看一阵。他发现,那些表面看起来很风光的人们,其实过的日子也不比自己省心呢。有钱人的烦恼,绝不会比他少。他想,等一会下班回家后,他要把看到的这些告诉张芳。他要让她知道,她老公没钱,却对她忠诚不二。她老公不是什么局长处长总经理,但他记她的好,会与她相濡以沫共度余生。哪怕吃不起山珍海味,坐不起高级轿车,养不起名贵宠物,但他们的日子,是不同于贝贝它妈,不同于堂兄、堂兄的二奶,甚至不同于堂嫂的。他们的日子,虽然简单朴素,却明朗快乐。他要告诉张芳,从此以后,你不必羡慕二奶的生活如神仙,人家被唾弃被诅咒的时候你只是没看见而已;你也不必羡慕人家把自己叫做小狗它妈,你做着那么出息那么健康的儿子的妈,你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妈。难道你不觉得吗?

王振兴想到这里,便觉这一次的违纪行动可以告终了。摩天轮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结局,现在他觉得没什么遗憾了。他要下去了,去领最后一个月的双薪,然后,提上他的饭盒、茶杯、不锈钢匙子,一起回家。

摩天轮缓慢地转动着,它把王振兴从地面带到了天上,带到了可以看见城市生活背后的故事的制高点。摩天轮依然在转动,现在,它正把他从制高点往宽大而坚实的地面送去。王振兴甚至有些着急了,摩天轮转得实在有些慢。他像一个远离母亲多时的孩子,急迫地希望快快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是啊,天上的日子又有什么好呢?天上的日子,悬空着,虽然可以看得更多,看得更远,但天上的日子,太玄乎了,太不脚踏实地了,太容易看到被遮挡的龌龊和丑陋了。站在地上的日子,才是他真正的日子,踏实的日子。大地是什么?大地就是母亲啊,他离开他的大地母亲才几个十分钟?他就想念她了,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

王振兴放下望远镜,竭力让自己安下心来。摩天轮继续往下转,越来越接近地面了。房子从火柴盒变成了杏花楼月饼盒,车子从甲虫变成了乌龟,人群从蚂蚁变成了蝌蚪,变成了青蛙,变成了……魔盒里端坐的男人,只听得外面“哗啦”一声巨响,然后,屁股下面一阵发麻,轻微晃荡着的魔盒剧烈颤抖。一分钟后,魔盒停止颤抖,安静了下来。王振兴往观光缆舱外一看,离地面大约还有十米。然而,让他惊恐万分的是,舱外的世界,居然静止不动了。怎么回事?还有十米,他的双脚就要踏上大地了,可摩天轮不转了!王振兴抓着缆舱的窗口使劲推搡了一阵,摩天轮依然静静的,没有一丝被触动的意思。他壮起胆子打开缆舱门,一阵冷风吹在身上。他浑身一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顾不上这些了,他冲着外面大声喊起来:来人啊!有人吗?快——来——人——啊——

整个游乐场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声回音,只有围墙外疾驰而过的汽车,用高声鸣叫的喇叭告诉他,此刻他的呼叫根本无济于事。

无法确知,是摩天轮坏了,还是游乐场的总电闸被拉闭了。就这样,王振兴被吊在了半空中。他隔着魔盒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天边的太阳。日光正渐渐隐没于云层,房屋、街道、汽车,正一点点被暮色笼罩。围墙外面的路灯亮起来了,汽车的喇叭声依然一阵又一阵地掠过,那些司机们都急着赶回家,他们的老婆都烧好了热饭热菜等着他们回去吃呢。王振兴坐在摩天轮巨大阴影下的魔盒里,那会儿,他在想,张芳是不是也在等他呢?今晚她一定给他做了红烧鱼,这是王振兴最爱吃的菜。那就让张芳温一小杯黄酒,不,温两小杯,今天比较特殊,她也要喝点。酒足饭饱后,他就要开讲了。讲什么呢?讲讲他第一次坐摩天轮的感受,讲讲他看到的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讲讲他未来的打算,究竟是去种蔬菜呢,还是做点别的什么……

夜色完全降临城市,远处的霓虹灯火次第亮起。大上海的中心,正走进灯红酒绿的黄金时段。没有人知道,这一夜,城市西区即将毁弃的第一代游乐场里,有一架巨大的叫做摩天轮的游乐器械上,长久地悬挂着一双眺望的眼睛。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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