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远情

2009-07-02葛水平

飞天 2009年5期
关键词:李强辫子佳佳

葛水平,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创作过戏剧、诗歌、散文。出版有小说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官煤》。代表作品:《甩鞭》获《北京文学》2004年度当代中国文学最新排行榜,获《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度优秀小说奖;《地气》、《黑雪球》、《连翘》、《比风来得早》连续四年获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比风来得早》获2007年《上海文学》特等奖。《喊山》获2005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法、蒙文。

高崖底,太行山脊上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村庄。村口长了一棵柏树,简直就是长寿。村和树不一样,树一测骨龄,就知道了年龄。高崖底村的骨龄是人。很早以前高崖底只有六户人家,后来人口繁衍呈快速增长,一下暴长到了100来户。据说,当初落脚到这里的人是看中了这里的土。要说这里的土还真跟别的地方的土不大一样,别的地方的土要么叫黑土,要么叫红土,要么叫黄土,很正色的叫法。而这里的土却叫“骡皮土”,那土的颜色跟骡子的皮一样,色重肥厚。骡皮土把高崖底山上的灌木养得粗壮,山上开出来的地不用上肥,种什么,什么疯长。山村里的人因了骡皮土养着,个个长得一副很知足的样子。

毕竟是个小地方,不容外人知道,《沁阳县志》上对它的记载仅有20个字外加三个逗号一个句号。两条街横贯东西,村里人称之为前街后街。前街的星星点点人家中住了宋佳佳和郭南,后街的星星点点人家中住了李强和王蕊。宋佳佳和王蕊是她,李强和郭南是他,他们都是学生。

此时是清明节稍后一些的一个星期天,天气变得暖融融的,他们四人坐在高崖底靠山的山垴上。山下的高崖底村民脸上抹了得意,扛了日弄土地的家什往自己的地里走,他们高挽着裤角,步履奔放夸张地跳跃着。四个学生在即将面临的高考前看着这帮兴奋的农民,心里有说不出的热,同时也有说不出的冷。热是对这片骡皮土的亲近,冷是高考到来就是高考结束的现实,他们从心里排斥山下看见的这种生活,他们渴望城市。

他们四人中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是李强,李强的爸爸是小学教师,可是李强说:“也许最没有希望的就是我。我家的情况你们都知道,我都想好了,不等高考发下分数我就想外出,等我闯出一番天地了再回乡!”

一旁的宋佳佳表示赞成:“这倒是个好主意,等高考一结束,我们四个一起走。”可是郭南听了却有些犹豫,郭南的妈妈瘫在炕上,炕前炕后要人伺候,一年的药钱要花多少不说,他还有个小弟弟正在读书,家里不能没有劳力。所以对于李强的提议,郭南只能沉默,他低着头用一根细草棍拨弄一只忙着赶路的小蚂蚁。那只蚂蚁嘴里举着一个白色的花粉样的东西,被草棍拨弄得晕头转向,走一走返一返,欲去又不舍。王蕊也不说话,她是不担心的,她爸可是村支书,能耐大着呢。

宋佳佳就把视线重新停留在李强脸上,她看到李强的嘴唇上有一层毛茸茸的胡须。李强被宋佳佳的视线盯得紧了,扭回头看,就看到一股子柔情软软的顺着紧盯的视线划过来,李强点了一下头。李强这一点头,里面是包含了两层意思的:一层是说,你跟我走,我也跟你走;一层是说,他们不和你走我也要想办法和你一起走。

宋佳佳淡淡地冲李强笑了一下,随即拉着王蕊跑回家了。

不等高考结束,宋佳佳的家里出了一件事,这件事说出来很平常,但它对宋佳佳的影响很大。宋佳佳的妈妈头上长了一头青丝,青丝辫了两条长辫子,长及屁股,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

这年代,有辫子就是一道风景。当初,佳佳的妈妈和爸爸在学校里是一个年级,又是前后桌,坐在后桌的爸爸,上课不好好听讲,就看那两条辫子,时间长了,光看就不大过瘾了,想玩耍。一日上课,爸爸把那两条辫子用一条细麻绳系在了自己的课桌上,等老师一宣布下课,小女孩们就高兴得往外跑,这么一跑把后面的课桌带倒,课桌这么一倒,辫子提了课桌把妈妈的脑袋揪得像个斜下来的吊葫芦,满课堂的人大笑。妈妈脸上的泪像天空下到葫芦上的雨水,一粒一粒滚到地上来。妈妈不知道这样的恶作剧其实是爸爸爱妈妈的一种表现,当然她妈妈后来是知道了。这么一知道,妈妈就百般爱护着这头青丝。后来妈妈生了宋佳佳,生了佳佳弟弟,一头秀发,不管外面有什么样的流行趋势,她都好生呵护着,不让头发受一点儿损伤。现在家里出了事情,而这事情就恰出在头发上。

说来也日怪,佳佳妈妈的那一头青丝不仅她爸爸看见好,别人看见也好。她妈妈挑了水在前面走,后面就有男人盯死了看。佳佳他爸爸看了像沤酸的醋渣子发臭,决定要整顿一下现状。他的这一决定一出,她妈妈的两条辫子早上起床就少了一条。她妈妈一摸觉得不对劲,其实不用摸也能感觉出后脑勺的分量,眼泪刷刷就往下掉,抬起手来在他爸爸脸上掴了一下。她爸爸就掴了她妈妈好几下。两个人就骂上了,打上了。

她妈妈委屈地说:“我这是图了个甚?图了个甚?”

她爸爸恨恨地说:“图了个甚?图了我对你好。你是我媳妇,我看见它长得顺溜,我就让它长,我看见她长得不顺溜,就不想让它长了。你浑身上下连皮带渣哪样儿都是我的,你还掴我,我今儿就把你剃成个秃子,我让你的屁股再扭捏来扭捏去。”

她爸爸还真拿了剪刀要再剪,她妈妈站起身就跑出了家门,一点弯道都没有走,搭了顺车到县城学校里找闺女去了。

佳佳妈妈到了县城,头发一半儿披着,一半儿结了辫子,也管不了街上的人看她什么眼神,径直走进了县一中。一中的门房老头不让进,说要等下了课才行,她妈妈的眼泪又开始刷刷往下掉,老头一看她那个样子想是出了大事,不敢再说什么,领了往教室走。在教室的窗玻璃上一晃,就被一个学生看见了,小声嘀咕:“快看,有一个疯婆子。”这一说,学生们都扭过了头去看。宋佳佳看到是她妈。门房敲开门和老师说了什么,老师就叫宋佳佳出去了。

宋佳佳埋怨妈妈:“怎么这样儿就来学校了?也不怕人笑话。你没有听见,满教室人说你是疯婆子。”妈妈撩开披散的头发说:“我养大你了是不是?你爸爸他打我,我来找你寻一点安慰,你倒这样来说话。要不是你爸爸耍无赖,我能嫁到高崖底?那是什么鬼地方,叫土都不正常,要叫骡皮土,看那人性吧,骡子一样。”

宋佳佳说:“谁绑你了?还不是你自己愿意!”

妈妈说:“你要这样跟我说话,我就去找你舅。我怕找到你舅,他那二杆子脾气上来去高崖底打你爸爸。我就是想出来让他找一找嘛,又不是真的不想过日子了。”

佳佳领了妈妈往宿舍走,在路上她妈把事情一说,佳佳觉得爸爸真是没道理。中午,佳佳领她妈到街上的理发店理了发。她妈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觉得有些心酸,在镜子中看到佳佳的辫子,又像看到了自己的辫子,便扭回头捋着佳佳的辫子说:“闺女,这辫子你千万要给妈留下来,留到屁股蛋子下面,要摆摆摆,摆给他们看,也摆给你爸爸看。”佳佳听了妈妈的话哭笑不得。

县城很小,宋佳佳把她妈妈送上车,回身往学校走。她那两条辫子长得的确很美,乌黑光亮,像两条迎风舞动的风筝飘带,煞是引人注目。佳佳妈妈紧贴在窗玻璃上的眼睛大大的,咧开了嘴笑。

宋佳佳就因为妈妈不让剪头发,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也直接影响了她的人生命运。宋佳佳不知道,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人要是长了前后眼,那还叫人吗?现在她就想着,爸爸和妈妈真是一对冤家呀,一辈子吵闹,却又离不开。

大雨过后夏日的清晨,高考结束了,他们四个从教室出来,背了铺盖卷往车站走。李强说:“我考得不好,回家,我爸可能要打我。我和我表哥说了,让他给我筹点钱,后天就走。”王蕊边走边踢着地上一个易拉罐,那个易拉罐被踢得滚过来滚过去,响声很大,突然它就不响了。四个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到一个拣破烂的用一个长长的铁叉子收起了它。那个人不是别人,是郭南的爸爸。王蕊对郭南说:“是你爸爸。”宋佳佳说:“你爸好可怜。”郭南走到他爸爸跟前,他爸爸背上拖了一个大大的蛇皮袋,瘪瘪的,东西还没有拣满。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大小不一,污黑的手抹了一下舌头尖,点出20张一毛的票子递给郭南,说:“早点回去,给猪拔点草。”郭南取了钱自顾往前走,钱在手心里捏出了汗。四个人一路上再没说话。

回到高崖底,一下车,有人笑着问:“考大学的回来了?”四人均不吭声。那些个人就说:“在学校里喝了十年墨水,是喝了十年高级(厕所)水吧,喝得你们一个个斑鸠丢了蛋,话都不会说了。”

李强就有些冲动,扔下铺盖卷想发作,王蕊紧忙拽了下他的袖角,止住了他。李强拣起地上的铺盖卷返身走了。郭南说:“有本事谁在这里耍?早就出去了。也就会放个发烧屁罢了。”后面有笑声传过来。

在高崖底的前街分手时,李强乘大家不注意递给宋佳佳一个小纸条,宋佳佳走到自己家的大门洞前展开了看,是李强要她晚上出来,有话说。宋佳佳藏了纸条,走进院子,房子是前脸砖挂面的房子。妈妈走出来喊道:“呀!是闺女回来了。”佳佳没给妈妈笑脸,就往屋里走。这时她爸穿了一条大红花裤衩出来,站在门旁边说:“肯定是没考好,不长心眼光长辫子,明天把那辫子给我剪掉,看见它就不顺眼。”宋佳佳白了爸爸一眼钻进了屋子。

夜里,月光挂在山尖上,李强和宋佳佳坐在高崖底村下的河岸上,河水泛着银光流过。

李强说:“烦。”

宋佳佳说:“烦什么?”

李强说:“烦人。”

宋佳佳顺手摘了一朵蒲公英,夏日干燥的阳光已经充分提取了它的汁液,蓬松得如一把小伞完全地舒展开来。宋佳佳拿在嘴边,憋满一口气吹它,先是外围的一圈,依序地告别花座,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悠悠而行。李强又补吹了一口,剩下的种子摇摇晃晃飘了起来,在夜晚的月光下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宋佳佳说:“多么奇妙,生命的种子系在伞翼里面,风把它带到哪里,它就到哪里落生。”

李强说:“风不知道能不能把我们带到大城市里,我们要到那里落生,要活出个样来。”

宋佳佳说:“人挪活,树挪死。”

李强看着河水说:“佳佳,我就喜欢你的辫子。”

宋佳佳说:“你喜欢就天天辫给你看。”

他们俩的话被一个人听见了,是郭南。因为家里堆满了他爸爸拣来的破烂,睡觉有些挤,就起身去河对过锁柱的土房子去睡,经过河边,听到树影下有响动,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是李强和佳佳。郭南有些不自在,背靠着大树软下来听,听着听着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了。可等他回头的时候,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郭南走到锁柱的土屋前,看到锁柱的灯已经暗了,上前去推门,门是虚掩着。郭南进门拉了灯,屋里没人,见火上蒸了一笼山药,就掀开锅盖抓出一个来吃。有点不熟,掀开锅盖把咬了一口的山药又放了进去。锁柱不知道去哪里了,郭南每次放假回来都和锁柱一起睡。锁柱是光棍一个,因为打小里爹娘早走,由叔叔养着。叔叔家也不富裕,他一成年就让他住到自己家里单过。锁柱给村上的人家放牛,牛到脱毛的季节,把牛毛薅下来织毛活是锁柱的一绝。现在他的毛活就放在炕上,郭南拿起毛活也学着剜了几下,不是那么回事,赶忙把它又拽开一针一针往上穿。这时锁柱回来了,慌慌张张的,一进来就闩了门拉灭了灯。

郭南说:“你拉灯干甚?”

锁柱示意他不要出声。不一会儿,就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一帮人吵吵嚷嚷来到锁柱的窗户下叫道:“锁柱,装孙子,以为不知道是你干的?出来——”

锁柱说:“你才是孙子,我和郭南早睡下了,喊球个甚?”然后示意郭南说话。

郭南说:“是啊,我们早躺下了。”

听得外面的人说:“是不是我们看错了?”

“这高崖底除了锁柱没有第二个人,要不是他,把我的脑袋拧下来。”

“进去找一找,要不是他,肯定会开门。要是龟孙子,他肯定不开门。”

锁柱说:“这一回真得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了。”一边说,一边把被子抖开,要郭南拱进去,然后,掀开锅也不管烫手不烫手,把帘子揭开放进去个什么东西,那东西像个石头蛋子一样沉了锅底。锁柱从煤池子里抄了一钎稀煤糊到火上,一切做起来无声无息,很像一个鬼魂。郭南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坏事。这边就有人叫喊着开门。

锁柱开了门,有人进门拉了灯,郭南看到有四五个男人穿了大红裤衩光着膀子一个个唬着个脸,像是要打架。进屋后什么也不说,翻箱倒柜找了起来。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就过来要郭南起来,抖了被子掀了褥子和席子,又搜了他俩的身子。这当间,有一个人揭开了锅看,一锅山药冒着热气,那人取出一个来要旁边的人吃,结果几个人一同上去吃了个净光。郭南看到锁柱脸儿吓得发黄,话也不说了,直盯盯地看着那口锅。好在灯光暗,锁柱的眼睛也不大,一帮人还以为锁柱是怕挨揍不敢吭声。这帮人中一个说了:“回去再找找看,也许掉到哪个旮旯里了。”一个人在锁柱的头上敲了一下说:“你敢藏了,小心你的狗头!”

人一走,锁柱一屁股瘫到地上,很快又起来走到锅台边,从锅里捞出个东西来捏在手里,眼球里溢出了快意。郭南过去掰开他的手一看是个麻将牌:九万。问他拿人家这东西干什么?锁柱又紧紧攥在手心里,神秘而又小声地说:“明天跟我上山放牛告诉你。窗外有贼听。今天的事情你不要说出去,你要给我说出去了你就不够朋友。”郭南点了点头,两人上了炕躺下。

窗外的月光明晃晃照过来,两双眼睛望着窗户,窗户上有柳树叶子荡过来荡过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郭南和他妈妈说上山挖药材,就和锁柱一起赶了牛上山了。到了山上,牛散了群吃草,他俩躺在油亮的石板上,锁柱掏出那个“九万”递给郭南,说:“找个人不知鬼不晓的地方埋了它,我也不看,你替我埋了它,就锁了你的嘴。要不你将来肯定要说出去,这样我们就连到一起了。你要不怕说出去他们一样揍你,你就说出去好了。”

郭南觉得这事情突然闹得有点大了,就问:“到底是为了个甚,你要拿人家的麻将?你不说,我就不埋,你说了我才埋。”

锁柱说:“我说了你不要笑话我。你要笑话我,就在心里笑话我,不要说出来,给我一个面子。”

郭南说:“你麻烦不,说就是了,你肯定有你的理由,我一个学生笑话你干球个甚?要说我昨天晚上就说了,还用等到现在?”

锁柱说:“那我就说了。”却望着前面的牛群半天不出声。

郭南说:“你说不说?要是不想说,我还紧着去挖药材,和你耗不起这时间。”

锁柱说:“我这不是正想着从哪里开头说嘛。告诉你吧,我、我喜欢上了昨夜打麻将的刘永他媳妇,他媳妇喜欢不喜欢我,我还不清楚。但是,她跟我说了,刘永太能打麻将了,地都种不进去,好不容易种进去了,又锄不出来,一有工夫就去打麻将。咱高崖底打骨牌都打疯了。前一段时间你上学不知道,因为刘永打麻将他媳妇上地回来误了喂猪,猪饿得跳出圈跑到你那同学宋佳佳家的地里吃了刚成熟的麦子,人家来找他赔钱。他媳妇那一次兜了他的麻将桌子,他动手打了他媳妇。他媳妇跑到后山的一个土崖下哭,我赶牛回来听见了。我让牛在后山吃了一会儿草,站在她身后听她哭了半天,她哭着说:嫁个锁柱这样的人也比嫁个赌棍好。锁柱知道天天放牛,你就知道天天打麻将。你说,人要一迷上了赌连媳妇也不喜欢他了,你说是不是?我就想替他出这口恶气,我偷了几次都没有偷利索,这一次他没有逮住我,我偷成功了。”

郭南听完锁柱的话,想也不想站起来走到一块石头下用牛铲挖了个坑把那“九万”埋了。“你的想法很对,天天打麻将不光地要荒,连媳妇也不和他一心了。可我觉得刘永他媳妇不一定喜欢你。锁柱,你要是想媳妇就想一个心里没别人的媳妇,人家心里已经装了人了,哪还有你的落脚地?将来我要是日能了,我给你说个媳妇。走,你跟我一起挖药材去,有些药材我认不大清楚。”

锁柱说:“我这样的状况,想一想别人的媳妇就很不错了,哪还有心思敢想自己的媳妇?你要是日能了,我保证不想你的媳妇就是了。”

郭南说:“这高崖底的媳妇们,你都敢想?”

锁柱说:“这么说吧,在咱这高崖底,我呢差不多都听了他们的窗户。不和你说了,你还没有迈进这个门槛,等以后知道好处了,就不笑话我了,我再和你说。”

郭南不问了,埋头挖药材。锁柱说:“咱高崖底的山上野长的党参、柴胡、连翘、黄金茶,多的是,可惜他们就知道打麻将。下一次打,我还去偷。你要考不上学就挖药材,开公司,我第一个给你送货。你要真日能了就给我说个媳妇,人要是没有媳妇,这一辈子白活了。我就白活了。”

考分下来了,就郭南一人考上了省城的一个专科学校。郭南他爸爸说:“这学怕是上不成了,不是爸爸不让你上,是钱不让你上。你娘看病在信用社贷了款,人家不给咱贷了。咱祖辈没人念过书,你能念个高中就不错了。”

听了爸爸的话郭南掉了泪,没再言语,依旧上山挖药材。走到前村碰见李强、宋佳佳和王蕊三个,他们都向他祝贺。郭南说:“我不上了,家里没钱!”说完就走,一直往前走,他怕他们看到他眼睛里的泪水。

李强和宋佳佳准备外出打工。他俩去找郭南,郭南说:“走不了,家里要留个人,我爸在城里拣破烂,家里没有个人照看,娘没有办法生存。”既然郭南不走,两个人也不好强说要他一起走。宋佳佳回去和她爸爸商量要跟李强一起出去打工,她爸爸马上就翻了脸,说:“和谁出去,也不能和他出去。你要是敢和他出去,我敲断你的腿!”佳佳不知道为什么她爸不让和李强一起出去,就问妈妈。她妈说:“年轻的时候,李强他爸追我,他嫉恨着呢!”

佳佳决定和李强悄悄走,由李强的表哥在县城里接应。李强的表哥曾在广东打过工,熟悉那里的情况。

夜静悄悄的。李强走到宋佳佳的大门口学了一声鸡叫,宋佳佳立马起床,叠起被子,在枕头上放了一封信,悄悄出了门。两个人顾不上说话就往县城奔去。表哥给他们写了个地址,要他们按地址去找。李强撩起裤腿把钱放到袜筒里,说,这样比较保险,只要一到了广东,找见了地址上的人,一切就好说了。

下了汽车,上了火车,他们尽量不吃好东西,就啃烧饼,坐了两天三夜火车到了广州。一下火车,他们傻了,哪是哪不清楚,问广州人纸上的地址,他们都摇头。怎么办?不敢到处跑,就守了车站看广告。广告上也有招工的,但大多是招女工,两人看了半天。李强说:“看来我们两个不可能在一起干活。这样吧,你先去这几个地方试试,每个月的15号中午12点,我们就到进车站的正门来见面。我把你带出来了,我就有责任。”

这时候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过来看他们,看着看着就说话了:“你们是不是北方来的?能看出来,是想找一份工作吧?哝,我也是北方的。”

一听说是北方人,两个人就像抓了救命稻草一样和她拉呱了起来。他们说他们是山西的,那女人也说是山西人,说:“有个地方要招工,我是来接站的,现在既然遇上了老乡,老乡见了老乡,你们又是学生模样,看了就让人疼,老乡不帮老乡帮谁?这样吧,你先跟我走。”她指了宋佳佳。

李强说:“我不同意你带她走,要走一起走。”中年妇女说:“谁说我要让你们分开?我只不过是领她上洗手间洗洗脸,看你们俩这个样子,哪里会有人看上?出外打工也得讲个仪表美。本来是一个靓女一个靓崽,现在倒好,看上去就是一个坏女一个坏崽嘛。你在这里等,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李强就看着她把宋佳佳领走了,等了几个一会儿也没有等回来,他觉得像做梦一样,一个人突然说不见就不见了。李强突然意识到上当了,就顺着那个中年妇女领宋佳佳去的方向去找,但熙熙攘攘的人海里哪有踪影。李强回到原地捶胸顿足失声痛哭,他把眼睛哭肿了也没有一个人过来帮他。

李强来到广州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麻烦。

宋佳佳被那个中年妇女领到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街什么路的地方,有一栋很高的楼耸起来,她看到那上面写着“皇家酒店”。门口站着几名穿着制服的人,中年妇女对她说这些人叫保安,是管酒店安全的。佳佳被领进酒店大厅,一下子被里面的富丽堂皇吓得张开了嘴。转了好几道弯,上了电梯,上得很高很高,佳佳只觉得心往下坠。出了电梯,中年妇女小心敲了门进了一个房间,佳佳看到两个染了黄头发的女人在给一个男人按摩。男人趴在床上,抬头看她一眼就低下了,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抬起了头。他用双手拨开两个女人,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坐起来时佳佳发现这个男人很年轻,也长得帅气。也就是这时,佳佳突然想起了李强,走了这么久,李强现在肯定还在车站等她,便转身想走,中年妇女紧忙拉她。就听得那男人说:“你们都出去,把门给我闭上,我跟这位小姐谈谈。”三个女人低了头弯了腰退了出去。

那男人穿了短衣短裤,颜色是小碎花,不像高崖底的男人夏天都穿大红花肥裤衩。男人走过来,温和地说:“几岁了?”

宋佳佳说:“你们这样把我领来是绑票,我要回火车站找我的同学去。”此刻心急如焚,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她要尽快找到李强,她觉得她应该告诉这个人,她得走。

男人说:“笑话。你又不是大款,我绑你票做什么?你不就是想找一份工作嘛,就在我酒店做事情,蛮好的。”

佳佳说:“那你要我的同学也来你的酒店做保安,他高高大大,能做你的保安。”

那人停顿了一下说:“好吧。”按了一下床头的一个开关,就有人推门进来,他对来人说,“叫阿婆去把那个和她一起来的人带来。”来人点头会意走了。

男人这时就当了佳佳的面开始脱衣服。佳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吓得尖叫了一声,赶紧扭身想跑,可一看好几道门,一下又想不起来从哪道门进来的,像一个没头的苍蝇乱撞了几下,哪个门也没有撞开。宋佳佳捂住脸哭了。

男人说:“你哭什么,我不就换换衣服嘛。”

宋佳佳哭了一阵,听到身后没了动静,扭回头看发现屋子里就剩了她一个人,那男人不知哪去了。她找了一个能坐的地方坐下来,动也不敢动,瞪了眼睛看四周的门,门一有动静她就站起来。当门真有动静时,她不知道是哪个门响。一会儿,那个中年妇女又推开门进来了,对她说:“你的那个同学不在火车站了,我找了他一大圈也没看到他人影。”宋佳佳说:“你骗人,我不信,他就在火车站,就在火车站!”中年妇女说:“我不骗你,不信我现在领你去。”

宋佳佳跟了中年妇女来到火车站,找到原来她与李强待过的地方,的确不见李强的踪影。又回到酒店那个房子里,中年妇女从里屋取了碎花短衣短裤要她换上。佳佳不知道要干什么,中年妇女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很幸运啊,你被老板看中了。进去洗澡嘛,要快一点,老板要面试。”

当宋佳佳被两个黄头发女人领到一个很大的很有些气派的房子里时,她已跟走进这个酒店时判若两人。她穿着细小的高跟鞋走路还不大习惯,身上的浅绿色连衣裙长长的漫到脚面上,地上的地毯花色绚丽,让她走起路来摆得厉害。她的一双乌黑的辫子从背上划到前胸,她把它们提起来甩过去,甩过左边的右边的滑了过来,甩过右边的左边的滑了过来。两个女人推开两扇很大的门,走进去时,门在身后无声地合住了。

佳佳看到一个长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她刚才看到的那个人,那个人正拿了手机打电话,说着一口她听不懂的方言。等那个人说完话,佳佳不知道是自己应该先说话,还是等那个人问话,两条辫子软软的又滑到了前胸,就听得对面说话了。

“别动别动,我是说你别动你的辫子。好看,太诱人了!告诉你吧,我就是看中了你的辫子,才留住了你。你的辫子像两条美丽的缎带,不,是像两条滑动的青蛇。这样吧,你就在我的酒店里专门做一种事情,就是每天晚上手里捧了玫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送鲜花,一般要等到晚上九点以后,你的任务是按了门铃,面带笑容地给顾客送上鲜花。行吗?”

宋佳佳没想到就做这么简单的工作,点了点头。

那男人点了烟斗,喷出一口烟说:“对了,你怕蛇吗?”

“蛇!”佳佳不由地打了个激灵。蛇她真怕。佳佳原本是不怕蛇的。上初中时,有一天是暑假里,她和弟弟在院子里做作业,有一条蛇从后墙的老鼠洞里钻进家里来。她家的窗户因为天热,一到白天就摘下来,她和弟弟在院子里听到有一种声音细细小小的传过来,她站起身往家看,有一条花蛇正绕着从中堂的条几上往下滑。弟弟说:“姐,是蛇。”她说:“知道。”她从大门洞旁拿过来一根细椽,要弟弟给她搬来凳子,踩上去拿了椽寻了蛇的尾巴按下去,她没有想到那蛇回了头,像扭麻花一样缠了椽,顺椽而上,一下就窜到她手边。她大叫一声,扔了椽跌坐在地上,拉起弟弟就跑。两个穿了大红花裤衩的孩子跑在田野里,大口喘着气坐在田垄上,互相看着身后怕有青蛇追来。这之后她就怕蛇了。

“怎么不回答我的问话?要明确来回答,怕,不怕。”男人说。

宋佳佳想,自己到广州是干什么来了?不就是找工作来了嘛。找工作容易吗?不容易。既然不容易,我怕什么?祖母说:这世上除了人最可怕,什么也不怕!人算计名利,算计财富,算计生死,人只要不怕人,就什么也不怕了。宋佳佳的底气壮了,说:“除了怕人,我什么也不怕。”

男人笑了,笑过后还摇了一下头。这让宋佳佳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男人说:“忘了介绍了,我姓黄,以后叫我黄总好了。既然不怕蛇,那就好。”他按了桌子上的一个开关,对着说了声:“取一条青蛇来。”

黄总要她坐到身后的沙发上,佳佳不敢坐,一是工作的结果还没有落实,二是听说要拿一条青蛇来过现,她心里毛。这么想着,门就开了。她看到一个服务生的肩上缠着一条细蛇,蛇的脑袋翘起来,嘴里有两条线不断甩出来,样子说可爱也可爱,说怕它也是真怕。

黄总指着佳佳对服务生说:“递给她。”

服务生拿一根指头挑起来递到宋佳佳面前,“呐。”

宋佳佳提了提心,有了按住蛇尾巴的教训,她上去捏住了蛇的头,那条青蛇一下就缠住了她的胳臂,她大叫了一声,但没撒手,就觉得胳臂凉嗖嗖的,就像一条铁丝越来越紧地缠住她,她有些眩晕,不敢瞧那东西,身子慢慢往下滑。这时有一个人扶住了她,是黄总。黄总不仅扶住了她,还说了话:“还真是一个有味道的女孩子。”

佳佳定了定神,推开黄总,发现她手上的那条青蛇已在服务生手中。

宋佳佳强做镇静地把滑到前胸的辫子撩到后面说:“对不起,黄总,我失败了。”她说的不是失态了是失败了。

黄总脸上泛着光,更觉得这个女孩有味道,说:“人怕的不是失败,怕的是没有勇气,你有。”

黄总坐到办公桌后继续说:“我已经决定录用你了,月工资两千元。”他又对着桌子说了一声,“叫小丽上来。”

小丽很快就上来了。她穿得很得体,清清爽爽的,看上去像正经干事的人,不像那两个黄头发女人,看上去很妖道。宋佳佳不明白黄总为什么要用那么一条青蛇考验她,莫非小丽也不怕蛇?

黄总介绍说:“这是公关部的小丽,让她安排你的工作吧。”

小丽朝宋佳佳点了一下头,宋佳佳也点了一下头,黄总好像想起了什么:“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宋佳佳。”

“佳佳,好名字。”黄总饶有意味地说,“你去给佳佳安排一下去吧。”

小丽说:“好的,黄总。佳佳你随我来。”宋佳佳就随了小丽往出走,出门的时候她回了一下头,黄总看着她摇了摇头。她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黄总要是看着一个人笑着摇头,就说明他喜欢上这个人了,不仅喜欢上了,还表示很欣赏这个人。宋佳佳觉得这一点和高崖底的人反了个个,高崖底的人要是看见这个人没希望了才摇头。

宋佳佳落脚在了“皇家酒店”。皇家酒店是广州数得上的五星级酒店,因宋佳佳的出现很是热闹了一阵。原因是黄总的一个创意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这个创意就是“青龙戏貂婵”。而这一创意就由宋佳佳来完成。每天一到晚上,佳佳脖子上挂一条小青蛇,怀里捧了鲜艳的玫瑰花挨着房间去送,送进去的时候还要给客人表演几手绝活,比如将小青蛇从左手游弋地绕脖子一圈再到右手,或是将它塞进怀里再让它出来。客人们或惊或喜,不胜欢娱。

夜总会时常有人想点宋佳佳坐台。佳佳一开始不知夜总会到底在干什么,还真想去夜总会看看。一次,小丽问宋佳佳想不想去,她就去了。去了一看,发现夜总会里的男人不把女人当女人待,女人自己也不把女人当女人待,男人浑身上下冒出一股潮湿的热气来,那热气熏得女人老往他们怀里钻。看看大白天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一到晚上,一到这里来男人的脸怎么就就成猪肝样了呢?眼睛怎么也出了水了呢?细想想,有点像高崖底那几只发情的狗。

好在黄总没把宋佳佳安排在夜总会里,她对自己的工作还比较满意。但时间久了,她发现不少客人总想打她的主意,不是摸一把就是抓一把,幸亏她手上有条蛇,每当这时,她就把小青蛇举到客人面前,吓得他们缩回了手。佳佳有些厌烦,不想再干下去了。有些事情不是说不满意就可以不做,小丽对她说:“在我们这里不是说你想干啥就干啥,你得耐住性子去做。”

宋佳佳决定找一下黄总。走近黄总办公室,见门口站着两个保安,她说要见黄总。一个人进去通报了一声,门开了,她走了进去。

黄总见了她喜形于色,要她坐下来说话。

佳佳不坐,佳佳说:“黄总,我不想做这种工作了,那里的男人不是人。你让我到厨房也行,到洗衣房也行。你们城里人和我们农村人不一样。”

黄总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说:“工作和收入是成正比的,你没有上过大学,当然不知道经济的正负关系。”

宋佳佳说:“一加一等于二,一减一等于零吧?我爸爸种一亩地,一亩地假如收300斤玉茭,从春天开始犁地、上肥、播种、出苗,它就需要上化肥、锄草、拣苗,等秋天了要收了,它最后才落了不到50斤,你知道为什么?它要农业税、耕牛费、劳工费、化肥,等等,等等,他们的劳动和收入为什么就不能成正比?”

黄总抬起头张大了嘴看着宋佳佳说:“那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佳佳说:“就想干重活,我爸爸说,活越重心里越舒坦。”

黄总笑着摇了摇头说:“这工作有什么不好?那是我的创意,别人想学还学不来呢。”

“那你就让能做这份工作的人来做吧。”宋佳佳说完扭头就要走。

黄总说:“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宋佳佳回过头瞪大了眼睛说:“话说完了,不该走吗?”

黄总有些悻悻地说:“该走,该走。”

宋佳佳出了门不知又想起什么事,扭回头想进去,但被保安拦住了,保安说要等通报。宋佳佳想:城市里的人真是喜欢把简单的事弄复杂了。

宋佳佳再走进去时,看到黄总正在通电话。黄总看到她进来了就放了话筒,笑眯眯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说:“我想你还会回来,我的公主!”

宋佳佳听着很别扭,想,他怎么叫我公主了?但她也没有去多想,对他说:“黄总,我想把我的那个同学接过来让他做保安,您答应吗?”

黄总说:“我答应过你,可你不是没找到吗?你联系上他了?”

宋佳佳摇摇头。

黄总说:“你看你,我是不会食言的。”

这时黄总的电话响了,宋佳佳转身甩辫走了出去。黄总想喊住她,因为有电话,便没再叫。接完电话,黄总就在眼前的纸上写了两个字:尤物。

这月的15号,宋佳佳去了火车站。站在原地等啊等啊,却没见到李强。她抬头看看车站顶的大钟,觉得不能等了,想着李强为什么没有来,想不出原因,就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李强自从车站和宋佳佳分了手,就被一个建筑工地招工了。建筑工地在广州外的东莞。工地实行全封闭管理,只有星期天才能出去。晚上下了班,可以到附近走走。

附近有个公用电话亭,李强已注视了很久,他想往家里打个电话,又怕打了不知跟家里人怎么说。犹豫再三,他决定打。这天中午吃过饭,李强来到了电话亭,拨通了电话。

高崖底的电话只有支书家里有,要是外出有人打回电话了,支书就到高音喇叭上喊,喇叭就安在他家的楼上。支书是王蕊她爸爸。王蕊因为她爸爸和她说过要自费上大学,就在家里候着。这时候李强就打来了电话。

电话铃响了有好几响,才有人接。王蕊的父母去了县城,是王蕊接的电话。

王蕊一听是李强火就攒了起来:“好你个李强,你跑到哪儿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从心里喜欢你?怎么悄悄就厮跟上宋佳佳走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王蕊因为不懂电话的机关,抓电话的时候把喇叭的闸合上了,他们的对话高崖底的人听了个真真切切。郭南正在山上挖药材,锁柱放牛,远远看见李强他爸和宋佳佳她爸各自抄了一根棍往支书家跑。

这时高音喇叭又响了。

李强说:“喂,王蕊你听我说,你让我爸爸来接电话。”

王蕊正想对着喇叭喊,听得地上“咚”一声什么捣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咚”什么又捣了一下,王蕊手里的电话吓得掉了下来。

王蕊脸色煞白地扭过头看着地上的两根镢柄,见是李强他爸和宋佳佳她爸,说:“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宋佳佳她爸说:“李强那小子在哪儿?我非敲死他不可!说,在哪儿?”

李强他爸也说:“在哪儿?”

王蕊说:“在电话里,来,你敲!”

李强在电话里急忙喊道:“爸爸,你接电话听我说——”

等不得他爸听他说,电话就断了线。李强对着话筒:“喂,喂喂?”但始终没有回音。

王支书夫妇回家,在门外就听到了吵闹声,赶忙跑进来一把扣了电话,下了闸门,用二拇指戳着两个拿了镢柄的男人说:“干什么干什么,拐卖妇女来我家闹事了?再胡闹,我要报警了!”

两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声不吭拖了镢柄等接电话。支书说:“我的电话想让你接就让你接,不想让你接就不让你接。你们这是来接电话吗?分明是想来闹事嘛,也不看看马王爷头上长了几只眼。”王支书索性把电话线从话机上拽了下来,嘴里嘟囔着,“接个屁,都给我滚!”

两个男人傻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还是宋佳佳她爸抬了镢柄先走了,李强他爸也跟着下了楼。后面就传来王支书的话:“我操,就这样走了?我的电话费谁交呢?”

李强他爸听见了又走上楼梯,掏出三块钱放到桌上。

支书说:“三块钱?打发傻鸟呢。”

李强他爸就又去兜里掏,掏出一张50的来,想了想不对,想掏一个10块,又没有,掏了半天掏出一个20的来,重重拍在了桌子上。

王支书定的规矩是,打出打进的电话都必须交钱,打出去和打进来一样浪费电话线。

李强再要打电话,始终是盲音。不知道那边闹腾出什么事了,心里十分烦躁。原本想问问宋佳佳有没有跟家里通过话,却惹出了事。他埋怨自己,怎么这样无能,一个大男人领出来一个女人,却把人家给弄丢了。宋佳佳不会出什么事吧?出了事我可怎么向她爹妈交代?李强左思右想,想起了和宋佳佳的约定,等不得15号中午,第二天晚上一下班就坐了车到了火车站,把写好的一张纸贴在火车站的报栏上,那纸上写着:

山西沁阳县高崖底宋佳佳:

我是李强,你看到纸条务必给我留下你的

电话。我现在在东莞樟木头镇翠景苑建筑工地

干活,我15号中午在约定处等你!我到处找你

找不到,我快要急死了。都是我不好,不该把你

带出来。你要是看到了纸条一定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去找你,或者往家里打个电话。

李强

李强不知道他贴出去的纸条,当天晚上就被卖假文凭的给盖住了,第二天早上被卖壮阳药的给盖住了,八点前又被招工的给盖住了,九点稍后一段时间,有环卫工人提了桶和刷子三下两下就没有了踪影。

第二天晚上,李强又来到火车站一看,发现墙上已经贴了东西,自己贴的纸条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拿了小刀轻轻地往下刮,小心翼翼的样子反倒引来了围观的人,就有人走过来给了他两巴掌。李强抬起头骂道:“我日你妈妈!”结果又有几个人过来打他。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他,喊道:“为甚打我?”那帮人中有一个人说:“敢刮我的广告!讨死!”

李强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到了建筑工地。

宋佳佳不知道李强在找她,慢慢也就失去了耐心。她脖子上吊了小青蛇,怀里捧了玫瑰,日子打发得平淡而奇异。发第一个月工资时,她决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回去。接电话的不是支书,也不是王蕊,是他们家心眼最小的一个人,王蕊她妈妈。

王蕊她妈一听是佳佳,说:“佳佳,是你呀。你在哪里?我家王蕊上大学了。”

宋佳佳说:“姨,王蕊可真有福气,代我向她问好。我在广州打工,想叫我家里人接个电话。”

王蕊妈一听,合上闸对着话筒说:“宋佳佳的家里有人吗?有广州来的电话,给你十分钟时间,要赶快过来,不要浪费我的电话线,要不过来接就挂了。”

说完合了闸问佳佳:“你在广州打工,一月赚多少钱?”

宋佳佳说:“两千。”

王蕊妈一听说赚这么多钱,张了嘴干叫了一声:“娘!”

她们对话的当间儿,佳佳的爸爸就咚咚上了楼。

佳佳她爸接了电话说:“小婢子,你在哪里?你敢不和家里说一声就出走,你就不怕坏了名声?你的胆也真够大。你听了,在那边干什么工作?李强那小子坏你了没有?”

佳佳说:“我在一个酒店打工,工作很好,一个月两千块。告诉我妈不要操心,我这就把工资寄回去,要我弟弟好好学习,就这样了。李强他没有坏我。我还会给家里打电话的。李强往家里打电话了没有?”

她爸说:“管他打电话干甚?你不是和他在一起?”

佳佳说:“我们没在一起。爸,他要是往家打电话,你一定要问一问他在哪里做工,我再打电话时请你务必告诉我。”

她爸说:“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各走各的路,你好生照看好你自己就行。好了,就这样了。”说完挂了电话。

佳佳她爸掏出三块钱放到桌子上要走,王蕊她妈斜着眼说:“打发要饭的,没看见上面写的是甚?”佳佳她爸就看到墙上的一张纸,写着:接电话5分钟5块,5分钟以下3块。打电话长途5分钟10块,5分钟以下5块。

佳佳她爸知道这女人是个糖公鸡,不光拔不下毛来,还粘毛。

宋佳佳打完电话,回头撞见了黄总。

黄总说:“佳佳,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宋佳佳跟了黄总进了他办公室。黄总的办公室还有另一道门,那道门里是一个大卧室,布置得很豪华,大大的一个床,横排着能躺六个人不成问题。佳佳就想起星期天领了学校里女孩子回家一排儿躺到床上疯笑的事。

黄总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女式西服来要宋佳佳换上。佳佳说:“换衣服做什么?再说我一个女人怎么能在你的房间换衣服?”

黄总笑着说:“保守,封建。你别误会,我要你穿这套衣服是因为晚上有个饭局,我想带你去。你穿你的衣服,我回避。”

说完话黄总关上门出去了。佳佳锁上门,飞快地脱了身上穿的碎花连衣裙。她的身体看上去很美,正在发育中,或者说已经发育得很到位了。弯腰解西服的扣子时,门无声地开了。宋佳佳发现有人走进来的时候,她的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以为是看花眼了,当觉得不对劲时,她的后腰已经有一双手伸进来了。宋佳佳大叫一声坐在了地上。一个人把她抱起来,她惊恐地瞪着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黄总。

黄总嘴里叫着:“我的公主,我的乖乖。”两只手很不老实地抓住了佳佳。

佳佳挣扎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这样是要毁了我的。”

黄总笑着摇了摇头说:“有时候毁一个人是救一个人,你迟早要被一个男人毁掉的,这个男人应该是我,因为我喜欢上你了。你和城市里的女人不一样,城市里的女人浮。”

这样说着黄总的嘴就咬住了佳佳的耳朵垂子,像小猪衔住了猪奶,一下一下地咬着移向了她的嘴。佳佳马上把辫子咬进嘴里,双手用劲推,但推的力量渐渐垮去,那个黄总就很容易得逞了。

良久,佳佳听见黄总说:“贞操从来不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品格。因为一个人的品格很不容易高尚,一个人的贞操却很容易得到。”

宋佳佳在这个炎热的秋天的下午双手抱着膝盖,心里边有泪汪成了一个泉子,泉子里显影着一个人的脸,是李强。她最想让毁自己的人就是泉中的这张脸。

宋佳佳开始跟黄总出入一些酒会,逢场作戏。有了这么一码子事情,她感觉自己就不是自己了。她把脸蛋涂了一层脂粉,很厚的那种,她就想学城里的女人,她想把城里女人的那种俗气全学会,只要学会了,城市里的女人多的是,谁还在乎她这个冒牌货。她不恨自己的身体,也不觉得自己无辜。她是从不同的侧面和下属的议论中,从实际工作中认识黄总,她对他的认识可能只是一个局部,一个人能走到这样令人瞩目的位置上不容易,爱他的女人不少,但大都是爱上了他的钱。宋佳佳想,我既不爱他,也不爱他的钱。她也知道,她与他的愿望和效果之间有着一块相当大的空旷之地,在这空旷之地上便生长着许多的隔阂和障碍,他的顽强常与固执同在,他的魄力常与粗暴同行,他的喜欢仅仅是觉得她有味道,当味道蔓延到一定阶段,这个女人的痛便成为无法填补的壕沟,他也就很无所谓了。吃一种菜,时间长了难免要换换口味,而长时间想吃一种菜的人有,他一定是个农民。宋佳佳就又想起了李强。

想到李强,她想生活是可以多姿多彩的。你不就是喜欢我这两条辫子吗?好啊,我就剪了它,不仅剪了,还要把它染成黄色,不仅染成黄色,还把它烫成卷毛,那种大爆炸的样式。她就是想把自己改变掉。每天夜晚往房间送过玫瑰,要有夜总会的人点她,她就去。她不会唱现代流行歌曲,她唱民歌,她唱的民歌能叫得满堂彩。她也逢场作戏让客人抱一抱,她要小费的时候常常很会说话地说:“大哥,当一个女人养了你的目和你的心时,你不会在乎这‘泉的,鲁迅把这东西就叫做泉,大哥活水长流的。”那些个男人就一张一张给他掏钱。

每个月的15号也不想出去找李强了。她嘴上说她不怨李强,可她心里是怨他的,也知道没来由,可就是控制不住。她看那个黄总的时候也不觉得他有多帅了,这样她发现黄总看她的眼神也从中间断了,是迷茫。他也不经常摇头了,是眉头一皱就低下了头。

宋佳佳在变,变的不仅是性格,还有身体。

她怀孕了。

当她知道自己怀孕了的时候,心里的感受很复杂,有些无所适从。她就不想再在这个酒店干了。她打听花房里每天送玫瑰的那个老头是哪里人,当有一天碰上了那个老头时,就对他说:“大叔您的花好绚,是在乡下种的吗?”

大叔知道宋佳佳是这个酒店的,说:“是在乡下种,但不是我种,我也是从人家那里批发来。”

宋佳佳说:“大叔,我想开个花店,你知道哪里有房子出租?”

大叔想了想说:“怎么,你不想在这里干了?想租房,我就有房子出租,不过不在广州市区,就是偏一点。”

宋佳佳说:“偏一点不怕,房租肯定也便宜的。”

半个月后,宋佳佳的花店开张了。宋佳佳把每支玫瑰用剪刀修剪得看起来很修长。玫瑰的用量大,不仅房间用,餐桌上也用,夜总会用量更大。宋佳佳在花丛中像一个天使,脸上笑得像一朵菊花,她终于有了自己的事

业。

郭南在院子里翻晒药材,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是收购药材的。他看了药材的成色,说:“柴胡两块,黄金茶两块五毛,党参四块。”拿了秤准备吊。

郭南说:“不能加个价?这价不合成本,不能卖。”

那人说:“这地方穷山恶水的,长了好东西也卖不出个好价。不是我压,卖到药材公司,一路下来不合成本。”

郭南不说话,让那人一秤一秤的吊,最后合计下来是55斤。

郭南说:“我跟你出去收购药材吧,我不要你的工钱,这药材的钱我也不要了,跟你走就管个嘴。”

那人抬起头看了看郭南,又低下头看了看地上打了捆的药材,说:“你家的大人同意?”

郭南说:“同意。”

郭南就和锁柱商量,要他来家里帮忙伺候他妈一个月,他妈这几天病情好转一些,有人扶着能挪下地走几步。

郭南神秘地说:“你帮我一个月的忙,我出去摸一摸药材路,回来咱大干。”

锁柱说:“你心眼怪多的。行,我帮你照看你妈。”

郭南跟了收购药材的走了。

李强的建筑工地离宋佳佳的花店不远,李强当然想不到佳佳会路过此地,佳佳当然也想不到李强会在这里。但是,恰恰这时候李强推着板车经过工地大门,他带了安全帽,两条长腿让佳佳路过时晃到了,佳佳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像李强?但只是这么想了想就晃过去了。

宋佳佳把自己的头发辫成了两条辫子,两条黄色的辫子,看上去不像是两条青蛇。一想到这蛇,她就想起了黄总,由黄总就想到了李强,由李强又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决定生下这个无辜的小生命。

花店里的生意很冷清。佳佳想,不能就这么样干等。她找了电脑房做了名片,还买了一辆脚踏三轮车,一早把花装上车,到东莞市区去转,没承想这花卖得出奇的好。一段时间下来和送花的人就混熟了,她从他们的嘴里知道了鲜花的利润很大。她想,要是自己种花去卖,那有多好。这么想着,就想到了高崖底肥沃的土地。

宋佳佳又给家里打电话问李强的消息,可那边也不知道李强在哪个工地。

后来她再打,村里的电话却一直占线。这回不是有人打电话,是高崖底停电了,高崖底一停电,电话就占线了。

李强前一阵子也往家里打过电话,知道佳佳在一家酒店工作,但不知在哪个酒店,就告了几天假去找,几乎把广州的酒店找遍了。那天,他终于在皇家酒店打探到佳佳的消息,酒店的人告诉他:“你是找‘青蛇吧,我知道她的真名叫宋佳佳,是个山西人,辫了两条好看的长辫子,但她已经走了,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

另一人说:“她走时谁也没告诉,谁都不知道她要走,辞了工作就没了影。放着好好的一份工作不干,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李强再问其他人,都说不清楚。

李强再问,就被保安拦住了,说他妨碍了五星酒店的门容。李强说:“我和进出的人一个模样,怎么就碍了你的门容?”

保安说:“你那‘副业样能和里面的人一样儿吗?”

李强恨恨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保安就不让他走了,要他把地上的东西擦干净,不光要擦干净,还要罚款。

李强自认倒霉,众目睽睽下擦了痰,交了罚金。他来到火车站,蹲坐在台阶上,望着如潮的人流,高耸的楼群,就开始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厌恶。在家多好,哪根筋抽着非要出来打工,被他妈的城市人瞧不起。这城市,自己站哪,哪碍人,出口气都不直,要绕着弯儿从人缝里挤出去,挣这俩钱,还不够塞牙缝,何时才他妈的能有出头之日?也就是这天,他横了一条心,一定要找到佳佳,领她回高崖底。高崖底再不好,也有自己的立脚地。

他站起身,又来到报纸栏,想再贴寻人启事。

李强这一贴广告就贴出个事来。

李强已贴了好几天寻人启事。那天的阳光很明媚,李强在火车站的正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出神,他的忧郁的眼神被一个在火车站招工的人看上了。那个人二十多岁的样子,说他叫李华,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毕业生。他说大学毕业了也不好找工作,就到广州打工。眼下正在招租一个公司,这个公司叫“钟点公司”,是专门给那些需要各种家庭服务的人进行钟点记时服务,问李强想不想加入。

李华又问:“你是什么学校毕业?”

李强没好气地说:“民大毕业。”

李华眯缝了眼睛想,想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个什么学校,就说:“你想不想到我的公司来?”

李强说:“给我一千块钱,我就来。”

李华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说:“要得,我就给你一千元。”

李华说:“咱俩同姓,五百年前就是一家。你到我公司做事情,脾气不能像现在这么大,你做的那个活就是温柔的活。”

李强笑了,这是李强出来打工头一次笑。

李华说:“我要你到我公司做一个钟点爸爸。你不要插嘴,你听我把话讲完。为什么让你当这个钟点爸爸?是因为你长了一副娃娃脸,你这张脸孩子喜欢;你还长了一副好身板,这身板孩子的妈妈也喜欢。两个喜欢一结合,这个钱你赚定了。”

李强瞪大眼睛听他说完,想这事就像高崖底人在老槐树下开玩笑,都说广州人想事情想得绝,没有想到会绝到这个程度。李强说:“你要是闹着玩儿,你就另找人,我还有事,没工夫和你闲扯淡。”

李华一脸正经,说:“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你这个人,我骗你干什么?”李华从包里取出一摞子证件要李强看,李强大致翻看了一下,说:“能去你的公司看看吗?”

李华说:“要得。”

李华的公司虽说不是很大,但有门面有招牌,看上去也像是那么回事。

李强说:“最好管我住宿,要不然我还得租房子。这点钱看上去多,租了房子顾了嘴就没有了。”

李华说:“那你就得住办公室。过来首先要进行培训。你做过孩子的爸爸吗?”

李强说:“胡扯淡不是,孩子他妈还在丈母娘家养着哩。”

李强回建筑工地和工长说他不想干了要结算工资,工长白了他一眼,要他去找工头。

工头的黑色“奥迪”眼看着进了工地,工头就从车里出来了。李强上前和工头说:“家里有事情,要回去一趟,想算一下工资。因为,到现在还没有拿过一分钱,要回家连个路费都没有。”

工头说:“你们山西人又馋又懒又喜欢叫个真。”他问工长李强干了几天活?工长说:“结了一百个工。”

工头说:“你应该做满一年活。你现在做了还不到三分之一,所以,只能付你不到三分之一的工资。”

李强说:“这叫啥话嘛,你们招工时可不是这样说的,说的那个好听你们比我清楚。”

工头说:“这里我说了算,我是工头,要么你干满一年拿全额工资,要么你拿上这点钱走人。”

李强张大了嘴巴说不上话来。就这样,李强取了三分之一的工钱,当他的“钟点爸爸”去了。

宋佳佳也在不断地打探李强的消息,就忽然想起那天来樟木头路过的那个工地和那个长了一双长腿的民工,她越想越觉得那个人真像是李强。她锁了店门骑了自行车往那个工地走。路上有一辆公交车从她身边走过,那车上有一个人正看着窗外想自己出来所受的窝囊气,就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擦车而过,这一闪,就看见随风摆动的两条长辫子,那辫子怎么那么熟悉呢,不会是宋佳佳吧?这个念头一闪,他就贴着窗口看,见那骑车女人拐了弯,他真切地看到那女人梳的是两条黄辫子,跟宋佳佳辫子的颜色不同。宋佳佳怎么会好好儿的就把黑辫子梳成黄辫子了呢?天下相似的人不少,不会是她。车上的人扭过了有些酸痛的头。

宋佳佳骑到工地的大门口下了车。工地的铁大门从里面反锁上了,佳佳摇晃着铁门喊了半天,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走了过来说:“喊什么喊?”一看是个好看的女孩子,拉长的脸马上就缩了回来,问,“你找谁?”

佳佳说:“我找一个叫李强的,他是山西人。”

五十多岁的男人说:“你是说李强啊,是不是高高瘦瘦的?他刚走。”

佳佳说:“他去哪儿了?快告诉我。”

男人说:“不清楚,好像是说家里有事回老家了。你是他什么人?”

佳佳说:“我是他同学,一起出来打工的,走散了。我一直在找他,谁想到就在眼皮子下面,在眼皮下反倒找不到。那天要是我停下车进去就好了,现在去哪儿找他呢?”

一条唯一的线索断了。

宋佳佳骑了车往回走,一路骑一路想:生活中其实没有多少大事,都是由一件一件很小的事组成,当一个人心灵的一部分因这些小事而受伤时,那些难堪的往事,推导起来就构成了一个人成熟的基础。我成熟了吗?这样想着黄昏就漫暗下来。佳佳觉得自己还是不成熟,一个人要是成熟了她就不哭了,而自己一个人晚上在床上还哭,说明就不成熟。这样儿想佳佳就又想哭了,眼泪从腮帮上掉下来,风一吹刮到了身后,甩出去老远。

李强开始接受培训。前方的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怎样做一个钟点爸爸。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在讲课。

讲课老师说:“时下有三个方面的因素孕育了钟点爸爸广阔的问题市场,为什么说是问题市场呢?因为,造成这样的结果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好了,现在说三个因素:一是随着城市里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城市精神文明建设的深入,城市人开始寻求过剩的精神食粮,这一问题的产生与农民的大量涌入有很大的关系;二是近年来大量的青年妇女急于走向城市,在经历了个人情感波折后由生理问题而遗留下来的情感问题,结果导致了大量的未婚妈妈;三是当一位女性最宝贵的爱情失去后,成熟的部分肯定。”

这个老师讲的话听起来很抽象,让李强理解时很费了一番周折:城市里的爸爸都哪里去了?

讲课的老师喝了一口水开始讲下一章:钟点爸爸是强者对弱者最完美的诠释。

讲课老师说:“钟点爸爸就是一个家庭的钟点服务。一个家庭最基本的组合是爸爸、妈妈和儿女,因为社会的发展,形成了男性强权中心,婚姻地位最完美的一对儿出现了动摇,在爱情不断更新中产生了单亲家庭,这样很容易就出现了我们上面的问题:爱的失落。当然,完美的爱是没有的。比如:没有了爸爸的儿女,家庭中就缺少了一种阳刚气,这样,家庭中需要有一个爸爸来给儿女填补一个空缺。这就需要你们的一颗爱心了。爱为何物呢?爱,其实就是一盏灯。永远为别人亮着,同时要点亮别人的心灵。注意:在这里,这个别人就是即将要成为你们儿女的小他或小她。”

这一年王蕊放了寒假没有回家,给一家电脑公司赶活,她跟佳佳、郭南通了电话。因为没有李强的电话,她心里有些失落。

这一年,锁柱见刘永媳妇走到后山,窝在朝阳的地方哭,锁柱看着她哭了个够,跟在后面把她送回了家。扭回身看到高崖底的小孩子在拣拾花炮,锁柱的脸上也挂起了一丝儿笑。

是春天了,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洁净无比。佳佳望着无声流动的白云,头有点眩晕,她走回了自己的花店,满店的鲜花生机盎然。她坐下来,嘴里咬着一根铅笔望着外面的街道,她看到城市人水光溜滑走过来走过去,买花的人都是城市人,哪有一个农民想起来要买花?那么,农民咋就成了农民了?城市人像鹅一样仰着脖子走路,农村人像鸡一样窝着脖子走路,他们在街道上极不协调地杂糅在一起。农村人被城市人说成是没有文化、没有知识、没有能力的代名词,还被城市人说成是骗子,他们的残疾是假装的,他们家里的灾难是骗人的,有好多乞丐早已通过在城市里讨饭发家致富了,他们讨钱都不要零钱了,这城市人谁会傻得轻易把钱掏给一个乞丐?不就是城市人多嘛,牙缝里掏出的东西也够吃半天嘛,农村人真就活得这么没有面子吗?佳佳想,我不想改掉我的出生地,我一定还要回到我的出生地。现在,我就是一个农民嘛,一个高崖底户口的农民。

佳佳在心里谋划着一个事,一个美丽的鲜花烂漫的事。

这时,有个人走了进来。花店里的小女孩走到他跟前说:“先生,想选什么样的花?送人还是自己喜欢?”

进来的不是别人,是李华,李华是来找宋佳佳签“钟点丈夫”合同的。

李华说:“不知道宋小姐想选一个什么样的‘丈夫?你把你的要求说出来,如果小姐有意向,那么我们就要按你的要求提供人了。”

宋佳佳看了看他们的合同,抬起头来说:“想要一个北方人,高高大大,当然,一定是北方人。其次他人一定要善良,看上去感觉要好。因为,你是看见了的,我将要做妈妈了,我要这个人在做我的钟点丈夫的同时过渡到做孩子的钟点爸爸。”

李华说:“你说的那样的人,我们公司还真有一个,本来他今天要和我一起来的,因为他临时有事情去了火车站。既然小姐想看看你未来的钟点丈夫是什么样子,我们肯定是要你来挑选的,直到宋小姐选到合适的为止。”

宋佳佳目送李华出去后,往高崖底打了电话。

宋佳佳听她爸说,县里开发旅游,把高崖底规划进去了。“咱们这儿山上有庙,山下有沟,沟里有水,清爽得很,城里人看了说,真是神仙福地。这不,县旅游局这几天正在这儿考察,这地界我熟,领他们转悠呢。县里已打算公开招标,拍卖荒山,还要搞什么生态旅游一条沟。”宋佳佳她爸说。

宋佳佳又和支书通了话,支书说有了政策就给她回话。

中午,李华给佳佳打了电话,说有一个叫李强的人上午要到花店找她,要她不要走开。佳佳一听说李强这个名字心里就“咚”的跳了一下,由不得说了一声:“怎么他会叫李强?”

李华说:“是啊,是叫李强。怎么了?”

佳佳说:“没什么,我只不过是觉得李强这个名字很耳熟。”

上午九点,李强赶到了那个花店,见那花店门前一个女人,挺个大肚子,正从一个花农的车上往下抱鲜花,鲜花在她的怀中开放得灿烂。李强想,莫非这就是那个请“钟点丈夫”的女人?她开的这花店怕不是阳光自救,是身体自救吧。

李强走上前说:“请问,这里的花店有一个姓宋的小姐吗?”

女人听到声音,一下转过了头,两条长辫子在空中打了条美丽的弧线。李强一惊,看清了她的脸,“佳佳!”

“李强!”佳佳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怀中的鲜花掉到了地上。她大叫一声:“李强,真的是你!”扑过去抱住了李强。

宋佳佳生了个女孩,孩子父亲一栏里写了李强。

李强辞职了。他从公司出来看到天空很蓝,有一絮两絮云在半空挂着。李强捧着一束花到医院接回了佳佳母女。

夜里,孩子睡了,李强和佳佳坐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灯火。

李强说:“经历了这么多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佳佳说:“不是孩子了。”

李强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

佳佳说:“叫宋一吧,她是我成年的礼物,过去的结束了,从一开始。”

李强说:“我想让她姓李。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我是她的爸爸,她学会说话后,要叫的爸爸就是我,等以后长大了拉着我的手叫我爸爸。我做了那么多孩子的爸爸,我知道他们渴望有一个真正的爸爸。就让我做她一辈子的爸爸吧。”

宋佳佳看着李强说:“我们没有恋爱的过程,一切浪漫的东西被城市省略了。要知道,做她的爸爸很辛苦,不仅是精神和心理上,传统的爸爸和现代意义上的爸爸是两码事。”

李强说:“我当过爸爸的一个女孩子,她很早熟。有一次我问她,你快乐吗?她说,不快乐。我说为什么?她说,我爸爸小时候来看过我,后来就不来看我了。我说,你想你爸爸吗?她说,想,你能做我的爸爸吗?我摇了摇头。”静下来很久,李强说,“我们都成年了是不是,都走向社会了是不是?我们虽然没有热恋,可爱情一直在我们的心里萌动,就像隔冬的小麦,它必须经过冬天,来年春天才能返青。爱情不是说也可以从婚姻开始吗?佳佳,我没有电影上的浪漫,我就想做你女儿的爸爸。”

佳佳的泪簌簌往下落。

李强摸着佳佳的辫子说:“等黄头发变黑了,等孩子大一点了,我们就回高崖底。”

佳佳说:“等孩子满月了我们就回。店里的小月说,她原来给人家当保姆,人家防她就像防贼一样。我们这些人在城市根本找不到尊严,农村人的的尊严还是要从土地上做起。”

孩子哭了,李强和佳佳进屋走到床前。佳佳抱起孩子喂奶,李强闻着奶香,有一股热流一下子窜了上来。

什么叫幸福?这才叫幸福嘛。

李强和佳佳抱着满月的女儿回到了高崖底。

最最从心里恨的人是佳佳她爸爸,他真想揪住李强痛打一顿。佳佳妈抱了孩子过来说:“姥爷都当上了,你看孩子看着你笑哩。”

佳佳回去就风风火火忙起来了,和郭南一起找到支书要签合同。支书不敢怠慢,上报乡里,乡里又上报县里。县里非常重视,大力支持。

佳佳和李强买下了高崖底的后山,买来树苗开始绿化,并与郭南联手开发药材种植。佳佳在山坡上搭起了塑料大棚,引水上山,从广州进来了花种,开始培育。

第一批鲜花盛开时,佳佳剪了一大捧,和李强去县城照像馆抱着女儿照了全家福。佳佳她妈妈看着照片说:“你看她多像李强,也长了一张娃娃脸。”佳佳眼里闪出一丝惆怅,看了一眼李强,李强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

这年夏天,王蕊毕业回来。一个月明之夜,佳佳、李强、郭南和王蕊坐在河边,四个人说起这几年的经历,不禁感慨万千。

王蕊说:“真想不到你们搞得这么红火。”

郭南说:“土地是我们的根,经历了才知道什么最重要。不要冷落了它。”

宋佳佳什么也没说,她望着远处的灯光,和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不禁落下泪来。

李强握住她的手,说:“这里的山是吃不尽的。我们会越来越好!”

这年秋天,锁柱和死鬼刘永的媳妇正式举办了婚礼。婚礼上,郭南要锁柱介绍恋爱经过,锁柱想了半天说:“我在山上放牛什么也不想,就想她。”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猜你喜欢

李强辫子佳佳
欢乐的歌
南瓜灯
我的校园
选择
外婆的辫子
长辫子老师教认字
最长辫子
《妈妈的辫子长又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