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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树冠上

2009-07-02

飞天 2009年5期
关键词:汪洋乳房

杨 方

杨方,笔名三棵树,1975年12月出生于新疆伊犁,现在浙江从事林业工作。曾在《诗刊》《少年文艺》《绿风》《飞天》等发表大量组诗,入选《2003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和《诗刊》新星四人行栏目,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2006年开始写小说,在《飞天》《当代小说》《满族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

貌似潘安,这是大家谈论陶玉飞时惯用的一个词。

传说潘安每次出行,都会被女人团团围住,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不顾失了身份面子,疯狂地朝他抛掷鲜花和水果。潘安每次出游,必满载一车鲜花水果而归。

陶玉飞也有传说,传说有院校刚毕业的小护士,为了看迎面走过去的陶玉飞,把脖子都扭得正不过来了,在推拿科做了好几天的推拿才把脸修正到原位,脖子却是落下了毛病,从此不能向左转(当时陶玉飞是从她左边走过去的),只能向右转。

小护士们看归看,看了也是白看,只有望洋兴叹的份,谁也不敢轻狂地朝着陶玉飞抛掷鲜花和水果。谁都知道,陶玉飞对自己的妻子水云,要多专一有多专一。在他眼里,除了水云,别的女人都不是女人。男人长得美,不希罕,希罕的是男人不仅长得美,而且用情专一,这样的男人就很难能可贵了。潘安是,陶玉飞也是。

陶玉飞是市一院的外科医生,三十多岁,身体修长,面目俊美。比他长相更有名的是他的手,纤长,柔软,有一种和田玉的温润和光泽。这样一双美手,所做的是让每个男人都垂涎三尺的事情——摸女人的乳房。陶玉飞是乳腺科的专家,每次坐诊,找他看病的女人排起长队在门外等,有人开玩笑,说陶玉飞的手,简直就摸遍了天下的女人。

陶玉飞看了十多年的乳腺病,是这个城市乳腺病的权威,女人的乳房,只要经他的手一摸,有没问题,问题严重与否,马上知晓。陶玉飞也从没错诊过。陶玉飞因这双手声名四起,也因这双手声名狼藉。

事情由一个女患者而起,这是个经常找陶玉飞看病的女人,自恋,封闭,对自己的病总是疑神疑鬼。一次陶玉飞给她做检查,做了一半,女病人突然衣衫不整地哭着从里面跑出来,说陶玉飞对她耍流氓,该摸的地方摸,不该摸的地方也摸。都摸到她的下面去了。当时在外面等着的一群女人就原子弹一样地爆炸开来,差点把整个医院给炸塌。好事的人还在医院门口张贴了两张海报,说医院的医生都是披着羊皮的色狼,都是穿着白大褂的魔鬼。一时间,沸沸扬扬。陶玉飞本来是蛮有希望提副院长的,被这事一闹,也就没戏了。陶玉飞从一个美名远扬医术高明的好医生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大流氓,大家都在背后指指点点,看他的目光针尖麦芒一样尖锐,那些爱慕他的女人,都愤怒无比地朝他吐口水。陶玉飞却面不改色,照旧上班下班,自来自往,对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视若无物。只是找他看病的女人,从此多是些不知情的外地人和乡下人了。谁有那胆量把自己往魔爪里送。

陶玉飞的妻子水云因此很受打击,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时,她整个人一下子懵了。多少年来,两人恩恩爱爱,岁月静好地过着小日子,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日夜陪伴自己的竟是个尾巴藏得很深的大灰狼,这让水云想起来就发抖,噩梦一样。

水云从此不让陶玉飞的手再碰自己。水云觉得陶玉飞的手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它们曾那么细致地、别有用心地摸过那么多女人的乳房,或许还摸过女人其他的某些部位。虽然每摸过一个女人之后陶玉飞都要仔细地洗手。陶玉飞洗手的习惯水云再清楚不过,陶玉飞洗手用的不是温和的洗手液,而是很伤手的消毒液,他洗手的时候连指甲缝也不放过,用一把小刷子仔细地刷,洗三遍冲三遍。洗手的程序,完全是按照外科医生进行手术前的严格标准来要求的。只是现在,水云觉得陶玉飞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那双手了,那双手很脏很脏,脏到自己无法接受。在水云的眼里,陶玉飞的手已经被人们的唾沫吐了一千遍一万遍,陶玉飞其实是在用人们的唾沫洗手,他的手永远也洗不干净,只会越洗越脏。

女人们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水云。都以为这个女人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她也一直旁若无人地把这种幸福花一样地开在脸上,全然不顾别的女人是怎样的心理不平衡。现在,水云从云端跌落下来,摔得又狠又响亮,女人们有理由幸灾乐祸。

女人们的幸灾乐祸很让水云受不了,水云有种不甚寒凉的感觉。

刘汪洋就是这时候走近水云的。

刘汪洋是水云的同事,同事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两个人的关系不怎么近,也不怎么远。事情源于一次简单的吃饭,省厅来了几个领导,单位招待他们吃饭,刘汪洋能喝,被经理点名叫去陪。水云本来是不去的,水云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人,见人多她就绕着走。在大门口偏遇见了校友,多年不见,校友已经在省厅里当了个小小的领导,见了水云,十分惊喜,这样,水云没理由不去。

去吃饭的时候刘汪洋跟水云坐一辆车,校友坐前面,刘汪洋跟水云坐后面。一路上刘汪洋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好像那校友是他的,不是水云的。水云心情不好,自发生了医院那件事,她就郁郁寡欢,话本来就少,现在更少,少到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女人是经不起打击的,一点点事就能让她们的天塌下来。

车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吃饭的地方,又是过桥又是钻山洞,水云想吃个饭也要这么翻山越岭不畏艰难险阻的,真服了他们。水云现在是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心里是一种崩溃之后的涣散。

吃饭的地方是经理选的,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里,没几户人家。山村周围是青翠的竹子, 村口有两棵百年的老樟树,树下一口又大又亮的水塘,水上浮着白鹅,水边有挽着香鬓洗衣的村妇。水云他们到的时候正是午饭时间,家家瓦屋上飘着淡淡的炊烟。这在很多地方已经看不见了的炊烟让大家眼睛一亮。

一行人下车,进了一家土墙灰瓦的小院子,外面看着简陋,里面倒也干干净净。木板门上写着“粗茶淡饭”几个字,院子里摆放着几张竹椅木桌,还有一坛一坛的老酒,声势浩大地排列着。酒坛边是一丛晚开的小菊花,就是山上那种野生的黄菊花,被主人移植到了院子里,在暖暖的阳光下开得热热闹闹。水云的心一下子被墙角这丛金灿灿的黄花照耀得明亮起来。

经理经常吃吃喝喝,知道什么地方有好去处,这里果然是好。

菜很快就端上来了,萝卜钱、芋头丝、蒸南瓜、玉米饼,还有野猪肉。经理说这里的农民把饭店开到家里来了,创意还真不错。经理边吃边用筷子指着门,说看见了吧,那上面写的:粗茶淡饭。现在的人吃饭,要的就是这个粗和淡。

那天午饭几个人喝的是主人家自酿的米酒。主人是个五六十岁的农民,黑,胖,脸上沟壑纵横,左腿有点瘸。问他瘸的原因,答说被野猪夹夹的,山里野猪多,有人在林子里放了野猪夹,被他踩上了。主人介绍说他做的米酒,米是秋天新收的糯米,蒸熟了,放凉,加水,加红曲,再放坛子里封了。现在喝还有点早,没那么凶,有点甜酒的意思,等过了冬天,酒劲就大了。

水云本来是不喝酒的,但看着那米酒红得透明,煞是诱人,就算是毒药,也忍不住要尝一尝。就伸碗要了一点,先是喝了一小口,甜甜的,喝下去后舌尖还带着一丝丝糯米的清香,忍不住又喝了几口。经理用筷子指着水云,说看看,还说不会喝酒,这哪像是不会喝酒的人,我们都被她欺骗了这么多年。刘汪洋说分明一酒鬼嘛,见酒就原形毕露了。

水云不理他们,喝完了,又伸出碗要。几口酒下去,话多起来,与平时判若两人。水云问校友怎么这么胖啊一身的肥肉。校友说自己现在是喝凉水也长肉,没办法。水云又问校友在学校的时候是不是作文写得特棒,自己那时候就爱看小说,三毛的撒哈拉,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上课的时候就把书藏在桌子底下看。校友说水云一定是记错了,自己最头疼写作文,他在学校拿手的是篮球,还是校篮球队的灌篮高手,被很多女生当现在的姚明一样捧着,美死了。有一次水云从篮球场走过去,一个男生故意把球扔到水云头上,然后又跑过去跟水云道歉。大家听到这就笑,说那个男生想必就是你自己吧?校友也笑,说唉唉,那时年少啊。

主人家去山上放羊的女儿回来了,女儿穿一身绿,清新得跟山上的竹子一样养眼。她说在林子里看见了一只松鼠,一跳一跳的就上了树,松鼠的大尾巴毛茸茸的,真好看。

大家感叹这地方真好,有不受污染的女孩儿,还有小松鼠。

刘汪洋说还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呢,源东的桃花,三月花开的时候,清清的水塘里会出现桃花水母。

水云听说过桃花水母,知道那是一种透明的水生生物,古人称之为桃花鱼。这种小精灵多在桃花盛开的时节出现,美丽异常,有水中仙子之称,水云只是没有亲眼见过。刘汪洋说要看也不难,源东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等春天桃花开的时候他带她去。

刘汪洋见水云酒喝得有点多,脸上绯红的一片,说也不用跑那么远的路去源东看桃花,水云脸上就有。水云问主人要了一面镜子,一看,脸上还真的是桃花一片,有点桃花开啊开的醉意。水云知道自己真的是喝得有点多,不能再喝了,就丢下镜子要去山上看松鼠。起身走了几步,脚下有些踉跄,险些摔倒。校友不放心,要跟着去,被刘汪洋抢先了一步,说还是我去吧,哪能劳驾领导。

上了山,水云在林子里跌跌撞撞的乱走,一会被藤蔓绊着了,一会又被刺条钩着了,嘴里还高声嚷嚷着,松鼠呢,怎么就不见有松鼠?我又不是老虎,它们怎么就全躲起来了呢?刘汪洋左右辟荆斩刺地护着水云,累得气喘吁吁,说你这样大声,比老虎还老虎,松鼠早被吓跑了。水云说那我不出声,你也不许出声。水云把手指压在唇上,朝刘汪洋做了个“嘘”的动作,一脸的认真。刘汪洋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似的,他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可爱至极的女人就是平时那个很难接近的水云。水云平时喜形不露色,忧不见愁,怒而不愠,总是一副风清云淡的样子,她是那种让人怎么走也无法走近的女人。但今天的水云真的是太反常了,同事这么多年,刘汪洋还是第一次见水云这样。水云背靠一棵大树,一脸迷幻地仰头往树梢看,看见枝叶间小小的鸟巢,水云说,刘小溪你看,那是我的家。看见树尖尖上挂住的一缕白云,水云说刘小溪你看,那是我的衣裳。看见一片飘飞的黄叶子,水云说,刘小溪你看,那是我的一只眼睛在哭。看见更高更蓝的地方阳光金子一样从天堂洒落下来,水云就真的哭了,不是低低的哭,是放声大哭,一种喊出来的哭。

刘汪洋怔住了,他从没见一个女人这样撕心裂肺的哭过,哭得毫不掩饰,哭得转不过气来。刘汪洋强壮无比的心一下子就被哭软了,软得一塌糊涂。他走过去,把水云满是泪水的脸揽入怀中,一只手轻拍着水云的背,嘴里不停地哄着,别哭啊,你别哭啊。

水云在刘汪洋怀里哭了好久,鼻涕眼泪的抹了刘汪洋一身,后来在刘汪洋的安抚下水云渐渐平息下来,止住了哭,她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抽泣着靠着刘汪洋睡着了。

刘汪洋是知道医院那件事的,很多人都知道。

刘汪洋把水云背下山,放进车里,其他的人也吃好喝好,准备返回。回去的路上水云一直在睡觉,等她醒来,已经是到单位了。刘汪洋说自己有车,可以顺路送一下水云。刘汪洋家和水云家是两个方向,顺路是不可能的,南辕北辙还差不多。

水云一上了刘汪洋的车,人就歪倒在座位上。刘汪洋只知道水云家大致的方位,不知道具体住哪,等开到了附近,问水云,水云已经又睡着了。刘汪洋没办法,只好开着车在大街上转,一圈一圈的,也没有方向,乱开,想等水云酒醒。车里的温度低,刘汪洋怕水云冻着,想了想,把车开到一家宾馆,开了间房,然后背着水云上去。

进了房间,刘汪洋把水云放在床上,给她脱鞋,盖被子,然后自己坐在一边看着水云睡觉。水云睡觉的样子很可爱,有点像脖子细长的禽类,脑袋优美地耷拉着,脸藏在翅膀下面。刘汪洋给水云掖被子的时候手触到了水云的脸,手就在那里停住了,想顺着脖子再往下,想想又收回了手,心里叹息一声:唉,这个睡姿可爱的女人。

那个晚上,刘汪洋和水云都没有回家。

女病人告发陶玉飞耍流氓事件发生的那天,南方正好在父亲家里吃晚饭,吃的是野猪肚。南方胃不好,父亲托人弄了个野猪肚来,炖了让南方吃,说是野猪爱吃蕲蛇,这就证明野猪的胃消化力极强,五毒不惧,吃了野猪的肚子,能治胃病。

这东西好是好,就是味道怪异,难以下咽。南方一边捏紧鼻子一边努力地强吃。父亲正说白天发生的事,说那个女病人如何哭天喊地,声音大得惊动了整个医院的人,影响真是坏到了极点。父亲也在市一院的外科当医生,办公室跟陶玉飞门对门,对白天发生的事情有发言权。南方听说陶玉飞对女病人手段恶劣地耍流氓,惊讶得一口猪肚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好容易咽下去了,却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恶心得想吐出来。

这个陶玉飞,南方是知道的,他曾给南方看过病。南方生过女儿之后乳房经常胀痛,摸上去还有肿块,父亲就带南方找陶玉飞看,陶玉飞对南方的诊断是小叶增生,没大碍,吃几个疗程的药就行了。

找陶玉飞看病的时候南方并不认识他,只听说他是个貌似潘安的美男子。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近距离地看一看,到底有多美,美到了什么程度,竟让小护士为他扭伤脖子终不悔。不想陶玉飞那天穿白大褂,戴帽子,捂口罩,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南方只看到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跟碧潭里的水一样,清却无法见底。陶玉飞那天的样子在南方眼里也就是个像模像样的医生,所以他要南方脱衣服的时候南方没觉得有什么,他摸南方乳房的时候南方也没觉得有什么。但后来就不一样了,有一次南方去医院找父亲,在食堂门口遇见了陶玉飞,陶玉飞没戴帽子,没捂口罩,也没穿白大褂。他跟南方打招呼,南方没认出他是谁,以为是父亲的哪个同事,就站下跟他说话,问他去吃饭吗什么的,心想这人长得还真不赖,够标准的。陶玉飞问起南方的乳房怎样了,还痛不痛,肿块消了没有。这样,南方再看他的眼睛,一下子想起了这人是谁,脸马上红起来。当时陶玉飞手里拿着饭盒,南方的眼睛不由的往拿饭盒的那双手看,真是一双美丽的手,苍白,纤长,连指甲都修剪得干干净净。就是这双手,在自己的乳房上摸来摸去。除了丈夫刘汪洋,还没有谁这样摸过自己。那天南方支吾着回答了一下,逃一样的就走了,也没好意思细看陶玉飞长得是如何的玉树临风。

那天晚上南方一边听父亲说着整个事件,一边在心里翻腾,想到陶玉飞也给自己看过病,南方心里就不舒服。回想看病的过程,南方本想只把衣服拉上去就行了,但陶玉飞让她把扣子全部解开,把胸罩拉上去,拉得很高。还要她挺胸,把两个乳房完全显露出来。当时诊室的门关着,里面只有南方和陶玉飞,两个人面对面近距离的站着,南方闻得见陶玉飞身上来苏水淡淡的气味,还感觉得到陶玉飞平稳的呼吸蚕吐丝一样绵长。陶玉飞摸她的时候很仔细,很漫长,像一个人在认真品尝什么东西。摸到某些地方,手上用一点力,停留一会。这里面会不会有“不该摸的地方也摸”的成分?南方越想越有一种自己也被耍了流氓的感觉。

南方心里疙瘩着,尤其是想到陶玉飞那双手,心里就堵得慌,好像那双手不是人的手,而是什么动物毛茸茸的爪子,那双毛茸茸的爪子带着动物的某些成分在自己乳房上摸来摸去,让人想起来背上就起鸡皮疙瘩。

南方好不容易对付完最后一小片猪肚,放下筷子,做了个如释重负的深呼吸,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父亲女病人大哭小叫的时候陶玉飞是什么表现?那样一个伪装完好的君子,被人撕破了脸皮,一定狼狈得可以。父亲说也没什么表现,陶玉飞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的洗手,擦干,然后坐下写病历,开处方。外面闹翻了天,他却平静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陶玉飞真要是干了什么亏心事,能这么神定气闲?父亲对这个事件的流氓性质带有疑问。

南方说这也难说,诸葛亮的空城计不就唱得气定神闲。

父亲说那谁又能说那个女的不是在装神弄鬼?

南方问父亲那女的长什么样,年轻吗?漂亮吗?父亲说也就一般般吧,黄花菜的年纪,还没你妈有魅力,根本不值得陶玉飞那样的人下手。

父亲的话说得南方大笑。

陶玉飞对女病人耍流氓的事,南方听过也就忘了,没把它当回事。她当时压根没想到,这件事,看似与自己无关,其实却严重影响了她以后的生活。

南方不是一个嗅觉灵敏的人,做事大大咧咧,从不过问刘汪洋的私人空间。刘汪洋说晚上有饭局,她就信他真有饭局,刘汪洋说他周末加班,她就信他真在加班。南方够粗心,不过也绝不至于迟钝到一无所知,有几次她从刘汪洋接电话时闪烁其词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什么。有时刘汪洋回来晚了,会故意跟她嘘寒问暖没话找话地说上几句,脸上的笑是一种晶晶亮透心凉的样子。一个三十好几的老男人笑成那个样子,让人不能不有所怀疑。有时刘汪洋还带回南方爱吃的台湾菠萝,有一次,竟带了一把粉红的玫瑰回来,说是特意为南方买的。不是三八也不是生日,没理由送她花,就是结婚前也没送过。这就更可疑了。刘汪洋长相一般,能力一般,但占着身材高大的优势,还是很招女人的。南方知道刘汪洋的高大是假的,中看不中用,但别的女人不知道。南方也知道刘汪洋的花心萝卜是空的,所以也就不去揭穿,心想你就装吧,只要你还想着装,问题就还不那么严重。

南方想得轻巧,事实却很糟糕,糟糕到有一天水云找上门来。面对水云的坦然,南方简直觉得自己才是第三者。

水云长得很女人。她一出现,南方就知道她就是那个经常打电话给刘汪洋的女人。每次刘汪洋接她的电话,南方都感觉刘汪洋被一种东西笼罩着,不是烟,不是雾,是一种看不见闻不到的气息,这种气息灰灰的,让人说不出是什么。有一次,一家人出去玩,路过一个破旧的小寺庙,就进去看看。在寺庙里的时候刘汪洋接了个电话,说了几句就赶紧挂掉了。他刚挂了电话,寺里的一个和尚说话了,他说这位老板接电话的时候,身子周围有一团气,风一吹就散,风一停又聚拢。南方问和尚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解释。和尚说无解。和尚是个年轻的和尚,小眼睛,肥头大耳,如果不是穿着袈裟,手里提一把刀别人会当他是杀猪的屠夫。他把刘汪洋叫老板,刘汪洋很不高兴,心想这和尚怎么就把自己跟那些有钱没文化的人混为一谈了?所以,他阴着脸不耐烦地催着南方走,说这么个和尚,你当他有什么深奥的玄机。他要是有,也不会在这破庙里待着了,不过是故做深沉。南方不信,这不是深沉不深沉的问题,是感觉,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

那天,水云出现的时候,南方立刻就感觉到了那种气息,它一点一点逼近自己,最后在离自己半尺远的地方停住。

南方看一眼站在面前的水云,水云有一张白白的脸,那种白不是梨花的白,不是象牙的白,是药片的白,白纸的白,白到没有一丝血色,是一种阴森森的惨白。这样,水云的五官就好像是在一张白纸上用画笔画出来的,整张脸充满鬼魅和一点点的邪气。那天天气很好,没有风,没有云,晴天白日的,南方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词:阴魂。她心里突然的就害怕起来,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水云说,你是南方吧?我是水云,刘汪洋的情人。

水云说话轻声细语,字字却似重磅炸弹在南方的头皮上炸开。

那又怎么样?南方说。也是一字一字的。

南方比水云矮,但南方站在台阶上,这样,她就比水云高。她偏着头,把目光投向水云身后很远的地方,仿佛水云根本不在眼前,仿佛水云根本就不存在。

但事实上水云是存在的。如果说以前还有疑问,那么,现在是毫无疑问了,她从暗处走出来,走到光天化日之中,走到南方眼皮底下,南方想视而不见都不可能。

但南方没有被稀哩哗啦地击碎,更没有像别的女人得知丈夫有外遇时的暴跳如雷。她的表现让水云很被动。

水云说,你就不想知道吗,我和他的事?

南方说,那是你和他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水云说,那么,我想知道你和他的事。

南方说,我和他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水云说,我知道我不该来,但还是忍不住来了。我只是想知道他爱不爱我,这对我很重要。

南方诧异地看着水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想,这个女人,脸色如此的白,怕是永远不会脸红的。

南方想说,你真不要脸。南方平时说话尖锐,但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南方别过脸,说:你有病!

水云听了这话,身子摇晃了一下,一阵风刮过,她就跟着风走了,走得轻飘飘的,像一张薄薄的纸,被风吹着走。

水云走后,南方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她先去复印了几份资料,一份送到局长办公室,一份送到统计局,统计局在市府大楼九楼,南方不坐电梯,一口气跑上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送完资料,南方又噔噔噔的跑步下楼。这样跑上跑下的,南方腿都软了,等到了车跟前,见车后面停了一辆帕萨特,帕萨特跟得太近,南方的车被堵了,开不出去。南方就耐着性子坐车里等,等了二十多分钟,还是不见有动静,南方火了,下车在帕萨特车轮上狠狠踹了一脚,帕萨特的警报器马上叫起来。半分钟不到,一个胖子从大楼里出来,气凶凶的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南方说这是你的车吗?胖子说干什么?口气挺冲。南方说我的车被你堵了。胖子掏出车钥匙关了警报器,不说话,扭头就走。南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驾驶道德都不讲。胖子站下,说我就是不讲,你能把我怎么样?

南方见胖子够横,又见帕萨特的牌照是市政府的,心里明白胖子猖狂的原因。南方对胖子说,不好意思啊,我开车水平不太好。然后就上车启动,挂上倒档。胖子在外面喊:小心我的车!南方哪里会小心,脚下油门一踩,嘭的一声,桑塔娜2000的车尾就重重的撞上了帕萨特的车头,帕萨特车头凹下去一个坑。胖子气急败坏,指着南方你你你的乱嚷。南方说,我告诉过你的,我开车水平不好。

南方也没想到自己会为一点小事就这么性质恶劣地去撞别人的车,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使用暴力,事后想想也过分了,放平时无论如何是不会的。今天南方总觉得气闷,闷到要窒息,要爆炸。撞车的事,权当是一次减压。

快下班的时候,南方手机有个电话打进来,是个陌生的电话,南方在想接还是不接。铃声响了一阵,刚停下,又第二次响起,还是那个电话,锲而不舍地响着。南方只好接了,问哪位?对方说市委办主任。南方诧异市委办主任怎么会打自己电话,正想说打错了,却听对方说你好大胆,竟敢撞我的车。南方马上明白过来,说帕萨特是你的坐骑呀。又说市委办主任就是跟在市委书记后面的那个吧?就像古时候跟在皇帝后面的那个太监总管。我撞了你的车,就等于摸了老虎的屁股,结果很可怕,对吧?对方说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南方说管管你的手下,一个开车的司机,就这么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对方说你的词还挺多,不就堵了你的车嘛。南方说看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对方说哎哎南方,你咋这么凶巴巴的,这样不好,要改正。南方愣了愣,说你到底是谁?对方说钱临风。南方说钱临风是谁?电话那边就夸张地叫,说伤心呐,你竟然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南方有些反感,挂了电话,心想我凭什么就该把你记得清清楚楚?

下午上班,南方刚开了办公室门,一个人就跟了进来,脸上笑笑的,不说话。南方问找谁?来人说不找谁,检查工作。

眼前的水云就是。她身上带着墓室和地窖的气息,带着大雾里模糊的面目,恐怖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南方只觉得自己的毛发一根一根全都竖了起来。她想尖叫,想逃跑,可是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南方看着水云的头发掉在地上,掉在离自己三尺远的地方,她觉得那假发就是水云的头。水云把它捡起来往身上安,歪了,再正一正。安好之后,水云的脸生动起来,白纸一样在大雾里飘,时隐时现,还朝着南方笑。这时,南方看见陶玉飞瘦瘦的影子从大雾里飘过来,一直飘到水云跟前,他什么话也不说,一边搂着水云的肩轻推着她走,一边回头对南方歉意的点点头。

南方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陶玉飞和水云已经消失在大雾里不见了踪影,只有梅花的香跟大雾一样浓得化不开。

南方没想到陶玉飞的妻子就是水云。南方更没想到钱临风说的那个生气气出晚期乳腺癌的女人就是水云。

那天南方没去上班,她走到江边,在流浪汉身边坐下,和他一起傻傻地看着江水丝绸一样的流淌。江边的冷风吹得她浑身冰凉,南方就这样坐了一整天,像岸上的一根芦苇,被风吹断了骨头。

第二天,南方病了,又感冒又发烧。刘汪洋让她去医院,她说死也不去,问她不去的原因,她也不说。刘汪洋没办法,给南方父亲打了个电话,南方父亲赶过来,才把南方骂进了医院。

水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找南方,她整天恍恍惚惚,身心分离,灵魂出窍。水云老觉得自己在飞,在天上飞,在云里飞,在树尖尖上飞,飞着飞着就开始往下落,飘飘忽忽,慢慢悠悠,像那天在林子里看见的那片黄叶子,怎么落也落不到地上。有时她又觉得自己是在水面上乱走,不浮不沉。水中有鱼,谁都知道它们有心没肺,跟她正好相反。

水云醒着的时候也做梦,在梦里她会日行三千里,一直走到云端,走到一场大雾里回不来。她的凡心,易碎,易老,易潮湿。她的迷津,云里雾里,无人指点。在尘世她救不出自己,也无路可逃,遇见牛角往牛角尖里钻,遇见棺材不落泪,遇见南墙她撞南墙,有时可以像崂山道士一样轻易地穿墙而过,但更多的时候,是为那个人喝毒徇情,再死一次。

那个人是刘汪洋。

得知水云病情后,刘汪洋选择了抽身离去。男人是游走动物,具有不定性。水云没有怨他。

水云又去了一回上次吃饭的地方,本来,她是想让刘汪洋陪她一起去的,可刘汪洋躲她,水云只好自己去。

水云去的那天太阳很好,白云一小朵一小朵地散开来,懒洋洋的,风也软软的,给人一种春天不远了的感觉。小山村还没有通客车,水云先是坐车,后是步行,一个人走走停停,用了半天的时间才到。到的时候,水云又饿又累,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整个人软软地瘫坐在地上。粗茶淡饭的主人还记得水云,上次水云一个劲的夸他的酒好,他没忘。

主人把水云扶进院子,上茶,上菜,上酒。水云见酒就来了精神,用小酒盅倒满了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经过一个冬天,酒已经酿熟,劲很大。主人叫水云悠着点,喝急了会醉。果然,喝着喝着,水云的目光就缥缈起来,眉眼里满是幽怨。粗茶淡饭的主人问水云今天怎么是一个人,那天一起来的人呢?喝酒要人多,热热闹闹的才好。水云听了就笑,一直笑,笑得言不由衷。水云把主人叫大叔,水云举着杯子,对大叔说这酒里要加上气息浓烈的艾草,雄黄,还有一点点的砒霜才好。大叔说那不成毒酒了吗?喝了这样的毒酒不死才怪。水云说不是死,是成仙。大叔说成仙哪那么容易,要修炼千年。水云说成不了仙就成精,妖精可爱。大叔说成精也要修炼百年。水云问大叔这山上可有妖精,比如狐精、蛇精、蜘蛛精什么的?大叔说听老人说是有的,老人说断壁山的山崖上,有个洞穴,里面住着个狸猫精,脸是猫脸,身子是狐狸的身子,月亮圆的晚上,会脱下皮毛到山下的水塘里洗澡。

水云听了吵着要去看,大叔说水云一个三十几岁的人怎么也像孩子一样的当真了,那不过是老人吓唬小孩儿乱说的。再说了,既然是精,就应该是不抛头,不露面,要是真有,人也是看不见的。

水云听了很失望。

吃饱喝足,缓过了劲,水云要上山,说上次来没看上松鼠,这次来就是为看松鼠来的。大叔让水云等会,他用小竹篓装了些小鱼小泥鳅,这本是买来招待客人用的,他把大的挑出来,留些小的,拿到山下的水塘里喂苍鹭。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苍鹭飞来,停留一段时间,再飞往别处。

水云跟着大叔先去水塘,水塘边果然有苍鹭,这些鸟长颈,长嘴,连腿也细长。那么大的鸟,水云奇怪它们能一动不动地立在树尖上。风吹,它们也不动,只随着风摇啊摇,轻得像一片云。大叔经常来喂它们,来熟了,苍鹭都记住了他,他一到,苍鹭就成群的飞过来,在他身边飞起飞落,宽大的翅膀张开着,围着他叫个不停。

水云蹲在水塘边玩水,把手洗了又洗。一阵风从水面赤脚跑过,水立刻就感觉到了什么,仿佛一面比心更易碎的镜子,闪着疼痛而微茫的光。水云看见掉进水里的天蓝得出奇,掉进水里的云寂寞深深,掉进水里的鸟,飞动时翅膀带着水的空。掉进水里的自己,像个惊讶的孩子。水云伸出手想把自己打捞上来。

大叔喂过苍鹭,水云问他那个狸猫精脱下皮毛,赤条条地来水塘里洗澡,有人看见吗?大叔说跟你说了,那是老人瞎说的,不当真。水云还是不信,还是想去看那个洞穴。大叔说洞穴在山崖上,很陡的地方,他以前腿好的时候爬山跟猴子一样敏捷,见过那洞,深不见底,很潮湿,有水滴漏下去的声音。他还记得洞旁有一丛植物,叶片细长,花朵硕大,花的颜色是白的,散发着一种让人迷醉的香。好些年过去了,草木年年疯长,怕洞口早被藤藤蔓蔓的掩住了,弄不好,还有野猪夹子,会把自己另外一条腿也夹断。

水云不听,要去。

水云喝了酒,走路歪歪倒倒,脚下轻飘飘的,像在云朵上走。水云担心自己会跟着云飘起来,飘啊飘的,一直飘到天上去,就让大叔抓紧自己的衣裳,水云说你把我抓紧了啊,抓得紧紧的。如果你不抓紧我,我就会飘走,飘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风一吹我就散了,烟消云散。大叔听得稀里糊涂,说你怎么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你又不是肥皂泡。

山上灌木丛生,洞穴没找到,水云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大叔让她坐在一块大石上休息,自己再去找找。

水云一个人坐在大石上的时候,林子里静极了,只有穿林而过的风,凌空而去的鸟。水云盘腿而坐,坐在自己的云烟里,坐在落日的铜镜旁,坐在空寂的流逝中,她感到自己正生成一种青黛,一种苍茫。

水云坐着坐着,一团云从对面山崖上飘过来,飘得很急,很低,一下子就飘到水云跟前把水云罩住了。水云坐在云里,四面都是柔软的白,虚虚幻幻,她伸出手去抓,抓不住,眼睁睁地看云一丝一丝从自己的指间飘过。水云做个深呼吸,把一口云吸进去,吞进肚子里,好长时间不呼气,不让云吐出来。云在水云的嘴里,肺里,心里,湿湿的,凉凉的,小蛇一样的游走。

云飘过去后,天地亮起来。水云一抬头,看见一个猫脸狐狸身子的小兽,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它轻盈的身子在浓密的树冠上一闪就不见了踪影。水云还看见了小兽回头时一嘴细碎的牙齿,白白的,亮亮的,闪着冷玉一样的光。

大叔找了一圈,没有找着洞穴,回来了。水云没告诉他自己看见了那只小兽。告诉他他也不会信的。

下山的时候大叔跟水云说客套话,要她花开了的时候再来,那时候山上可美了。水云嘴里答应着,心里知道自己是来不了。水云已经瘦成了一根骨头,再瘦下去,就会瘦成一根头发。一根头发是出不了远门的,不会走路,更爬不了山。

下了山,天已晚,风已凉,鸟也归林。稀疏的鸟群像洒落在天空的泪,在水云心头一闪而逝。悬起的尘世当中,水云灰尘一样飘回家。

回家后水云上网查了一下,有一张图片跟她在断壁山看见的小兽很像,图片下的文字是这样说的:狸猫,又叫山猫,豹猫。长尾,善奔跑,会偷袭,常活动于树冠上,古代文献中的狸猫可能是指野生的丛林猫。

水云想,生活在树冠上的小兽该是多么幸福,从一个树冠到另一个树冠,玩,思想,做梦,都在上面,可以远离现实主义的地面,多好。

水云从山上回来后就再没出过门,她已经出不了门了。水云常常不穿衣服,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看啊看的。水云最引以为豪的就是自己的乳房,她觉得乳房是自己身体上长得最美的地方,它们像两朵绽放的花朵,不论穿多厚的衣服,它的美,它的香和诱人,都是掩也掩不住的。但现在,它们成了两个外表光鲜、里面却已经严重腐烂变质的苹果。可恶的小虫子寄居在苹果里面,细碎的牙齿一小口一小口的咬。

没有了苹果,苹果树还是苹果树,春天还会开花,还会长出苹果。没有了乳房,女人是不是就不是女人了呢?水云脑子里有时会闪过一些好玩的问题:比如,女人如果没有了乳房,是不是就跟太监一样了,要多丑陋有多丑陋吧?再比如,自己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跟博物馆里的干尸差不多了,没了水分,也没了弹性,可乳房还饱满着,甚至比以前更加饱满。是不是那些癌细胞,把乳房当成乐园,在里面尽情吸取养分,快速繁殖,长出一串一串葡萄一样的东西?水云想,女人的乳房,可真是营养丰富啊,营养过男人,营养过下一代,也营养死亡。听说有些部落,把男人女人的生殖器做为图腾来顶礼膜拜,水云想,女人的乳房才是最该膜拜的,开始是,一直是,最后也是。

水云不是不知道治疗乳腺癌的最好办法就是手术割除,然后化疗,防止癌细胞扩散。水云的乳腺癌虽然是晚期,但还没有扩散,如果及时手术,结果还很乐观。但水云拒绝手术。水云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一切于事无补。咒语和符已经挡住了她的去路,劫难一场接一场,她不想把自己置至死地而后生。

早些时候,水云也不是没有发现自己乳房的异常,但她没有让陶玉飞看,甚至没有跟陶玉飞说。水云不愿意陶玉飞摸过很多女人的手在自己的乳房上也煞有介事地摸来摸去。她去了一家私人小诊所,一个很年轻的女医生像模像样地给她做了检查,然后告诉她一切正常。

水云宁愿相信一个不怎么懂乳腺病的小诊所的年轻医生,也不愿意相信自己鼎鼎有名、颇具权威的丈夫。这让陶玉飞很难过,很痛心。

东周列国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太子燕丹请荆轲帮他刺秦王,酒宴中有美人给荆轲献酒,荆轲见美人两手如玉,说:“美哉手也!”太子燕丹就让人把美人的手砍下来,放在玉盘里送给荆轲。

陶玉飞也想把自己的手砍下来。

谁也不知道陶玉飞看到那张晚期乳腺癌报告单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大家只知道陶玉飞第二天到医院上班的时候两只手满是又大又亮的水泡,那些水泡亮晶晶的透明,薄到仿佛只要轻轻吹一口气就会破裂开来,让人钻心的痛。

陶玉飞在那个晚上把自己的手放进了滚烫的开水里。

南方那次的感冒很重,在医院打了好几天的吊针。打针的那几天,陶玉飞来找过她,他们在输液室有很多针管吊瓶和病人的地方说话。陶玉飞站在南方面前,瘦高的身子微微躬着,样子有点像电影里低头认罪的资本家。他摸过很多女人乳房的两只手一会交叉着,一会又松开来,好像这两只手摸女人乳房的时候是一种不可缺少的检查仪器,不摸的时候就没用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什么地方。

南方看见陶玉飞手上的疤痕,鱼鳞一样。那双美丽的手已经毁了。

陶玉飞很歉意的告诉南方,他的妻子爱上了她的丈夫,他希望南方能理解,能原谅,能宽容,能不计较。因为,他想他妻子有生之日能活得快乐。

他用了有生之日,而不是有生之年,这让南方心里一阵难过。

坐南方旁边打针的是个老女人,不停地咳嗽,吐痰,揩鼻涕,她的鼻涕简直就跟鼻涕虫一样多,揩之不尽。南方对面还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孩子因为不愿打针不停地哭闹,哭得声嘶力竭,女人怎么哄也哄不住。南方突然就烦躁起来,想大喝一声让他止住哭,孩子强硬的哭声简直要让自己崩溃。药水还剩大半瓶,南方就态度恶劣的叫护士把针拔掉,护士不拔,南方就跟护士吵,说自己要上卫生间,打着针怎么解裤子?

陶玉飞一直用他清且深的眼睛看着南方。南方故意不去看他,她怕自己只要看一眼那双饱含内容的眼睛,心就会强硬不起来。

陶玉飞提出自己可以陪南方去卫生间,南方拒绝了。南方恶狠狠地说,女厕所男人也进?太那个了吧?

陶玉飞不计较,陶玉飞说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人和女人。陶玉飞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很柔软,像吸附了很多水的海绵,南方感觉自己撞在了一堵湿湿的海绵墙上,她既不能穿墙而过,也没有头破血流,她只是被弹了回来,老老实实的坐回到椅子上。

南方虚弱地说,刘汪洋救不了她,刘汪洋不是上帝。

陶玉飞说,可是,他能把她带到有阳光的地方。

那我呢?南方想又是谁把我从一个有阳光的地方带到了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南方只觉得自己的左边和右边,前边和后边,都是无边的暗夜。这暗夜让她冷,让她窒息。

那天晚上,南方回去得很晚,刘汪洋坐在沙发上等她。见她回来,几次欲言又止。南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南方硬邦邦地扔过一句话:你自己的事,不用跟我说。

南方和刘汪洋是别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介绍的人对南方说,这是刘汪洋。南方看了一眼刘汪洋,又高又大,真有点汪洋大海的气势。但随即她发现刘汪洋话很多,涛涛不绝的,像一条小溪里的水一样喧哗个不停,一点没有大海不动声色的波澜壮阔。南方想这人应该叫刘小溪才名副其实。

刘汪洋是那种水上陆地都能活得很好的两栖类,为人处事嘴上抹了油一样的圆滑。南方则钢钢的,从来不打弯。两个人性格相差十万八千里,最后还是结了婚,婚后的生活不像期望的那样热气腾腾,但也还过得去。后来,他们有了孩子,有了七年之痒,也有了左手摸右手的感觉。

南方只是从来没想到过他们之间还会有一个女人。

南方板着脸,换鞋,换衣服。刘汪洋小心地察言观色,看到南方把身子转过去,反转着手解胸罩的扣子,刘汪洋心里动了一下。平心而论,南方的乳房长得还真不错,挺挺的,像一个饱满的圆锥体,仿佛要刺破什么似的。南方是那种不怎么注意打扮的人,不知道把自己吸引人的地方显现出来,平时爱穿运动衫运动裤,回到家就换上睡衣,宽宽大大的,里面胸罩也不穿,说这样舒服。也只有乳房挺拔的南方才敢这样自由地不穿胸罩,换了别的女人,是万万不敢的。

刘汪洋明白,自己这回是麻烦大了,南方的性格跟她的乳房一样倔强,自己和水云的事,她看似无所谓,其实不然。

第二天早上,刘汪洋早早地起了床,做好早饭,又拖了地板,表现是前所未有的好。南方不买他的账,自己泡了碗方便面。他们两个表面上还是跟以往一样,一个系好领带,一个梳洗整齐,然后一道出门,在门口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南方病好后母亲天天炖了鸡汤鱼汤的让她去喝,说要补补身子。南方不去,她不想看见水云和陶玉飞,这两个人让她心情沉重。后来母亲发了脾气,南方没办法,只好去。吃饭的时候母亲不看南方的脸色,自顾自地控诉南方的父亲,南方不用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父亲一定又是给病人垫了医药费。这又不是第一次,批评教育的结果是屡教不改,父亲以后还会再接再厉,母亲生气也是白生气,效果为零。

刘汪洋对此事不发表意见,他边喝汤边很响的咂嘴,摇头,对老丈人一副无药可救的样子。

南方狠狠瞪他一眼。

吃完饭,南方让刘汪洋先回,自己陪父母说会话。刘汪洋正巴不得早走,对南方交代了几句,什么早些回去,注意安全,南方不耐烦听,刘汪洋只好打住,自己走了。

南方听见刘汪洋下楼的时候走得很急,脚步通通通的,逃跑一样,心想老丈人家又不是虎穴狼窝,用得着这样吗?怕是心里有鬼吧?

刘汪洋走后父亲问南方小两口是不是在闹矛盾?南方奇怪父亲怎么就知道,父亲拍拍南方的脸,说这还用问吗?你脸上写着呢。南方摸摸自己的脸,看来这张脸真是什么也藏不住。

刘汪洋下了楼,穿过小区花园,经过梅花树的时候在树下站了一会。梅花是水云喜欢的。刘汪洋抬起头,四面的看,一扇一扇的窗子,有的亮着灯,有的黑着,不知道哪一扇里住着水云。刘汪洋天天上班,要经过水云的办公室,看见水云的门紧紧关着,他心里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总感觉水云还坐在里面,独自一个人,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自生自灭。

这样想的时候,刘汪洋会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

这段时间,刘汪洋没命的喝酒,有饭局就去。他本来就能喝,上了桌子,左边一杯,右边一杯,动不动来个感情深一口闷,最后把桌子上的人一个个都放翻了,他自己还没翻。刘汪洋站在一片狼藉中,发现只自己还清醒着,孤家寡人一样,就恨不得扇自己嘴巴,然后他会犯酒瘾一样疯狂地把每个酒瓶往嘴里倒一遍,喝到滴酒不剩,再粗着嗓门叫服务员拿酒,伊犁特,蒙古王,酒鬼。都是烈性酒。服务员站着不去拿,那意思,刘汪洋再喝也成酒鬼了,一个个都钻桌子底下去了,谁埋单?刘汪洋见服务员不去拿酒,就发火,把酒瓶摔了,把杯子也摔了。服务员吓坏了,只好去拿。拿来了,刘汪洋拽拽这个,拉拉那个,喊起来起来,喝酒喝酒。心想连喝酒也找不到个人喝,想醉也这么难啊!他痛苦得什么似的,拿着瓶子往嘴里灌,辛辣的酒灌下去,呼呼地在他胃里冒火苗,蛇吐的红信子一样咬着他。

没饭局的时候刘汪洋就自己请客,呼朋唤友,找个饭馆,海喝。朋友刚开始还乐得去,后来就怕了。那种玩命的喝法,喝到要吐血,谁不怕?弄不好会喝出个胃癌肝癌来。朋友劝刘汪洋也别喝了,刘汪洋说他就是要喝,他就是想喝出个胃癌肝癌,喝出了胃癌肝癌,他心里才痛快。朋友听得莫名其妙,以为他发神经。

没朋友陪着喝,刘汪洋就自己喝,拿一瓶酒,坐在大街上,喝饮料一样的灌。有的人喝醉了会闹腾,会哭,会吐出来,刘汪洋不会,他闷着,闷得脸发青,样子吓人。刘汪洋不醉的时候开车常出神,送女儿到学校,他把车开到了单位,回家的时候又一脚油门把车开过了头,有一天,他破记录一连闯了四次红灯。但喝醉的时候刘汪洋反而格外清醒,他可以把车安全的开回家,遇上红灯了知道停下来等,遇上转弯了知道打方向灯,遇上老人过斑马线,他还知道减速避让。只是下了车,他就软了,一米八的大个子趴在地上,烂泥一样,南方拽也拽不动,扶也扶不起,扭他掐他他都没感觉,恨得南方一点办法也没有。

刘汪洋天天醉,不醉的时候他心里就虚得慌。在老丈人家他不敢喝酒,出了青绿里,刘汪洋的脚就机器人一样自动地往有酒的地方迈。对街有个小超市,有低档次的酒,还有可能是假酒,刘汪洋不管,他现在对酒一点不挑剔,是酒就行,度数越高越好。

超市老板见来了个能喝的,拿了瓶衡水老白干给刘汪洋。为了证明酒的度数高,老板倒了一小杯,拿打火机点,一点嘭的一团火,兰色的,呼呼的烧。刘汪洋眼睛发亮,不用酒杯,对着瓶子就喝,那兰色的火苗就烧到了他的喉咙里,烧到了他的胃里,心里,烧得他眼泪唰唰的流。

刘汪洋抱着酒瓶边走边喝,走回青绿里停车的地方,见自己车旁等着一个人,这人身材修长,面目俊美,再看这人的手,有点像爬行类的爪子,鳞甲斑斑。刘汪洋头一下子大了,想自己今晚是死定了。

刘汪洋万没想到陶玉飞却是来求他的。陶玉飞样子卑微,低声下气,甚至有些不知廉耻。陶玉飞求刘汪洋去看看水云,求刘汪洋再去抚摸一次水云的乳房。那对致命的乳房,水云说什么也不肯割舍,也许刘汪洋可以劝她。

陶玉飞脸上不加修饰的哀伤一下子就将刘汪洋击败了。刘汪洋高大的身子矮下去矮下去,一直矮到尘土里。他差点跪下来哀求陶玉飞,仿佛陶玉飞让他触摸的不是女人美好的乳房,而是一个让他胆战心惊的死亡按纽。刘汪洋根本没有勇气直面水云病变的乳房,更没有勇气看着水云一点一点的痛,一点一点的死。他逃开了,逃得又快又远,就像壁虎遇到危险时的断尾,疼痛而果断。

刘汪洋最终没有去医院看水云。去医院的是南方,她有一天走到陶玉飞的诊室门前,深吸一口气,然后推门进去,一句话不说,一件一件的脱衣服,先是外面的大衣,毛衣,后是里面的内衣,胸罩。没有穿衣服的南方抬头,挺胸,在陶玉飞面前昂首站立。

陶玉飞不说话,他穿上白大褂,有条不紊的给南方做检查。南方闭上眼睛,感觉陶玉飞的手不紧不慢的滑过自己的乳房,先是左边,后是右边。有疑问的地方停一停,用点力。整个过程南方觉得跟体检时做的乳超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些简单的机械运动,没有复杂的内容。

穿衣服的时候南方突然笑了,笑得很明亮。她心里原本有着小小的报复,孩子一样的恶作剧,现在,她知道自己把陶玉飞想歪了。

南方离开的时候用力握了握陶玉飞的手,陶玉飞的手已经极其丑陋,丑陋到有些可怕。在南方眼里,这还是一双美丽的手。

南方有一天去局里,局长扔给她一份文件,说今年的中青班让她去。南方有些吃惊,问怎么是我?局长说怎么就不能是你?局里的中层干部,一个女的都没有。听局长的意思,是要栽培南方。南方明白这里面多少有钱临风的作用,这让她感到很郁闷。南方也明白自己不是那块料,不溜须,不拍马,也不八面玲珑。想想还是不去的好,但局长把手一挥,说别罗嗦了,就是你。

南方有种被人强迫的感觉。但想到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让自己消失一阵子,可以不去想水云,陶玉飞,尤其是不用天天面对刘汪洋的醉生梦死,南方心里感到一阵轻松。

在中青班的时候大家去爬过一次山,山不高,但形状奇特,有的说像一个仰卧的人,有的说像匹骆驼,争来争去。南方觉得什么也不像,像女人的乳房,山顶上小小的红色凉亭是樱桃般的乳头,干干净净的阳光洒在上面,让人感受到生命强大的美。那一瞬间南方想到了水云,心里百味俱全,想哭。

南方老老实实在中青班呆了两个月,回到家,看见刘汪洋,刘汪洋看上去疲惫不堪,脸色灰暗,眼圈发黑,头发凌乱得跟稻草人似的。

晚上,南方把孩子哄睡,自己也上床躺下,以为刘汪洋睡着了,南方刚关了灯,刘汪洋却一翻身从后面把她抱住,抱得紧紧的。南方僵着没动。过了一会,她听见刘汪洋在黑暗里贴着她的背一声一声的叹气,听见刘汪洋喃喃的说好累,说有个将死的女人,时时刻刻折磨着他,折磨得他无处可逃。

南方没有说话,她在黑夜中努力睁大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楚这黑夜。但南方只看见水云惨白的脸纸片一样在黑夜里飘。

在党校学习的时候,跟南方同室的是个某乡镇管计划生育的女的,人长得不漂亮,却很爱美,每天晚上都要往脸上涂一些奇奇怪怪的面膜,把自己好好的一个人弄得跟妖魔鬼怪似的。她有时往脸上抹的是粘糊糊的海藻,有时是贴黄瓜片,这些南方还能忍受,让南方忍无可忍的是她往脸上贴一种浸了精华素的白色面膜,这种面膜只在眼睛鼻子嘴巴那儿挖个洞,贴在脸上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她第一次贴的时候南方吓得跑出了房间,后来,不知怎么的,南方就把这张脸跟水云联系在了一起。南方夜里老睡不着,数星星不行,数绵羊也不行,什么也不数,就会看见水云的脸在黑夜里飘。水云没有身子,也没有头,只有一张脸。其实脸也不是脸,只是一张惨白的脸皮,五官也不是五官,只是一些挖出来的黑洞洞。

南方早上起床的时候就想,水云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没有死,是不是也游丝一样,只剩了一口气?

南方突然有了去看水云的念头。

南方去晚了,水云已经去了那个小山村,她的骨灰,就埋在断壁山的山崖上,大叔说的那个洞穴旁。水云是喜欢那个地方的,一场雨之后,她也许会从泥土里长出来,长成一只善良的小兽,在绿色的树冠上轻盈地玩,思想,做梦。

陶玉飞说,在水云最后的日子,曾有个人,用水晶的瓶子装了桃花水母让人送给水云,水云见了,笑得很灿烂,苍白的脸上现出了桃花的红。水云知道那是刘汪洋送来的,他说过春天桃花开的时候他要带她去看桃花水母,他没忘。

陶玉飞交给南方一串手链,手链是水云前几年去青海塔尔寺玩的时候一个喇嘛给的,喇嘛说手链的珠子是绿松石的,虽然不怎么贵,可是开过光。水云让把这手链交给刘汪洋。

出了医院,南方在大街上乱走,一只破垃圾袋乞丐一样跟着她走过一整条街。南方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江边。这时候已经是春天,风软了,水绿了,岸边的柳树妩媚了,南方手扶桥栏,在桥上站着。桥下一江的水很急。

南方突然想到很久没有接到过钱临风的电话了,就拿出手机,拨通了钱临风的电话。很久才有人接听。钱临风的口气很低调,跟平时的张扬简直是两个人。南方问钱临风在哪,钱临风说自己在一个远离红尘的地方。随后他说了个地址,让南方过去,说你来了就明白了。

南方按钱临风说的地址找过去,果然在沿江的街上看见一个叫清风的茶楼,推门进去,里面很安静,装修也简单,木门,木窗,木楼梯。钱临风坐在二楼靠窗的一张桌子旁,见了南方,懒懒地招招手。

南方走过去,拉一把椅子坐下,说逍遥啊,居然有空喝茶。钱临风说我现在天天有空。南方说你的那些大会小会呢?钱临风说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南方说知道什么?钱临风说我还真服了你了,全城人人皆知,那么大的新闻,传得沸沸扬扬,怎么就传不进你耳朵里去?看来你是一点也不关心我。南方说托你的福,我在党校关了两个月,想关心也鞭长莫及。钱临风的手一下一下敲着桌子,说以后托不了我的福了,我下马了。

钱临风下马的原因南方没问,钱临风也没说。

钱临风只轻描淡写地说这样好,这次不落马,保不定哪天自己就会因腐败什么的进监狱,说不定比现在更惨。当官这么些年,自己是越来越没心没肺了。现在好像突然醒了过来,常常怀念以前没当官时的日子。

南方看着窗外,窗外是绿水沧浪,远处是人间冷暖。世事如此,直叫她无言。

南方走的时候钱临风送她到门口,指着门上的广告横幅让她看:这里不卖茶叶,这里只出售缓慢的时光。钱临风说有空多光临啊,他现在开了这茶楼,不为谋生,只为解忧。

南方说有好茶不要自己一个人喝,以茶会友也挺好。

钱临风说我现在哪里还有朋友,他们见了我闪还来不及。

南方说我没闪吧?

钱临风说你没闪就够了,一花一世界。

南方离开茶馆,一个人沿江边慢慢的走,一边走一边转动手中的绿松石,转着转着,穿绿松石的线突然断了,绿松石散落一地,有几颗落进了江水里,有几颗落在南方脚边。南方蹲下去,一颗一颗地捡,捡着捡着,南方眼里就有了泪,泪光中南方看见天色暗下去,水光亮起来,汹涌的水花一浪一浪朝岸上扑来,惊涛拍岸,水鸟尖叫着迅速飞离。

南方没有躲,没有后退,就那么半跪江边。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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