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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的焦虑与生命的迷惘

2009-07-01

广州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小说精神

黄 轶

黄轶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在站博士后。

时间:2008年2月22日

地点:郑州大学文学院

黄轶(以下简称黄):我在去年最后一期的《十月·长篇小说》上,看到这部小说的名字叫《漫长的三天和两个短暂的季节》,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的,现在为什么改成《裸奔的年代》?是出于对市场的考虑吗?

墨白(以下简称白):不是,绝对不是。其实,我也喜欢《漫长的三天和两个短暂的季节》这个书名。我之所以把书名改成《裸奔的年代》,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是“蜕变”三部曲里的第一部。有关“蜕变”三部曲的想法,是刚产生不久的。在最近一次阅读《裸奔的年代》书稿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其实“蜕变”的事实早已存在。这部小说写于1992年11月至1999年5月之间,一直到今天我才准备出书,而“蜕变”的第二部早在5年前就已经出版。

黄:是《欲望与恐惧》吗?

白:对,是长江文艺出版社“九头鸟长篇小说文库”的一种。

黄:那么第三部呢?

白:我正着手写。哦,请原谅,我不应该谈起还没有完成的事情。

黄:为什么?

白:因为我不知道在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黄:哦,那么,如果在上帝允许的情况下呢?

白:如果上帝允许我写完它,那么第三部的名字就叫《孤独的旅程》。实际上,这部小说我在六年前就已经开始动笔,只是一直还没有完成。《孤独的旅程》这部小说,在物理时间上,在历史背景上,在所表达的精神上,和我们刚才说到的《裸奔的年代》和《欲望与恐惧》,正好构成“蜕变”三部曲。

黄:噢。为了这次对话,昨天我特意查了一下“蜕变”这个词。《现代汉语词典》里解释说,蜕变是说人或事物发生的质变⑴。《辞海》对“蜕变”的解释更为详细,说蜕变本来的意思是“蝉蜕龙变”。这句话出自《文选·夏侯湛〈东方朔画赞序〉》。比喻形质的改变和转变⑵。我想,你把“蜕变”作为你三部曲的主题,应该是指人在精神上的变化。这部小说的故事背景是20世纪最后的一个年代,这个年代确实是中国民众精神上的一个蜕变期,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渐渐幕落花凋,而新的范式在大众文化和商业文化的合奏中还没有完成脱胎换骨,“蜕变”的力量不可阻挡,但这种蜕变是双向的,传统复归与艰难前行并置。一个方面,人类社会就是在痛苦艰难的蜕变中走出愚昧走向未来,一个方面是传统的人文精神在蜕变期令人心寒地陨落。你可否解释一下你所谓“蜕变”的所指?

白:主要指的是农民这个阶层的“蜕变”。在刚刚过去的世纪更替的年代里,农民离开家园,是对“蜕变”这个词在现实生活里的最好注解。在我们身边,在中国版图上大大小小的城市,在每一片可以生存的空间,都会有农民低弱的声音和身影。他们的向往和梦想,他们的幸福和痛苦,他们的欲望和无奈,他们的欢乐和尴尬,他们的爱和恨,这一切,都和我们形与质的改变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个时期,在我们精神上发生的蜕变,是让人瞩目而惊心的。蜕变是痛苦的。但蜕变的力量也是强大的,它像洪水一样冲击着我们传统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并使我们中间的无数的个体生命意识得到觉醒。我称这种精神的蜕变为精神重建,或者叫作精神成长。而在精神蜕变的过程中,我最看重的是对人的自尊的建立。乔治·桑塔雅那⑶曾经告诫我们:“即使全世界都获解放,但一个人的灵魂不得自由,又有何益?”在蜕变中建立人的自尊,是“蜕变”三部曲所关注的问题。

黄:你是一个来自底层的作家,对底层怀着深厚情感。你的底层关怀常常不是从物质上,而是从精神上,用你刚才的话说,就是“最看重的是对人的自尊的建立”。如你在《事实真相》⑷所揭示的,那些乡下人在城市是失语的;如你的《寻找乐园》⑸所书写的,乡下人其实连最起码的生存问题都无法解决,到哪里寻找尊严?这里有你对故乡的道德敏感。你曾经在一篇访谈里说过,古老而闭塞的颍河镇“更多的是贫穷和愚昧,以及刁横和懒惰”⑹。一个方面故乡是至亲的水乳大地,一个方面在那里又有着无尽的苦难记忆,这种悖谬的生存本质对你的创作心理动因有着怎样的影响?

白:我无法摆脱来自乡村生命经历的背景。对数亿中国农民来说,长期以来城乡二元对立的结构性存在的影响,他们不但在人格上低人一等,而且在精神上被歧视。他们要从被歧视的阴影里从被禁锢的精神牢笼里摆脱出来,那是十分困难的。这就像1954年美国的《宪法》作出了种族隔离是违法的规定一样,《宪法》虽然已经修正,而黑人真正的要想摆脱种族歧视还得从自己做起,自己的内心必须强大起来。谭渔在《裸奔的年代》里,从他离开乡村那一天起,他就开始了战战兢兢地朝着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的方向艰难地行走。在这个社会里,一个人的自身解放,才是至关重要的。作为谭渔或者是我,我们最深的恐惧可能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我们内心深处。为写这部小说,断断续续,我用了将近七年时间。而这段时光,正是我人生的路途中最为迷惘的时期,痛苦忧郁而孤独,这部小说装载着那个时期我对生命最为真切的体验。应该说,《裸奔的年代》是一部有着我的精神自传性质的小说。

黄:这部小说的五个章节是分别独立的,但小说的内容又血肉相连。你把三个具体日子和两个短暂季节分别排放在第一、第二部里,但我在阅读的时候发现,你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这样一个文本形式其深意何在?

白:首先,我想阐明我对记忆的认识:记忆是无序的。现实一旦成为记忆,就具有了虚构的性质。比如,有些时候,谭渔在回忆往事时,那已经不是经历,而是回忆,小说里的几个重要人物,其实都是在回忆中出现的。1993年元月18日,锦是在谭渔的记忆里出现的。1995年12月3日,小慧是在谭渔的记忆里出现的。1996年11月6日,赵静的出现也是在谭渔的回忆中来完成的。这几个曾经来到过谭渔生活里的女人,都是叙事的切入点。一个人的生命有了一些经历之后,如果他想在记忆里回到那些充满生命活力的一幕又一幕,他只有依靠回忆来完成,他再也没有办法回到当年,再也没有办法进入那段曾经从他身边流过的时光。第二,我想说的是小说的空间。我想在这部小说里留给读者足够想象和参与的空间,我认为这对一个真正的小说家来说,尤其重要。然后,我想说的是,时间能改变一切。在这部小说里,我把谭渔最初和最后的不同的生命走向放在一起,就是想说明时间力量的强大,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办法战胜它。

黄:你说的是一个人的命运,在时间里会显现出来,很显然,这样的小说结构,你是精心安排的。那么,你认为形式是有伦理意义了?

白:对,形式即内容。所有的伦理都被包含在内容之中。

黄:呵,既然说到文本形式,我想和你深入探讨一下。你特别注重叙事风格和语言风格,你认为小说归根结底是“怎么写”的问题。有评论家认为你的文本在形式、语言、精神上存在着分裂,你对先锋形式的固守、你的诗人和画家的细腻多情的文笔、你对城市的典雅气质的追求都表明你精神上精致的一面,但在涉及到乡下人进城的描述时,常常出现连篇粗话表达对城市的愤激和诅咒,其实也是以此表达一种“乡下人”的道德立场,这和你进入城市的精神追求存在割裂。

白:不是割裂,是对抗。是人格的对抗,是精神的对抗,是城乡两个阶层的对抗。当然,这种深藏在我们潜意识里的对抗,是历史给我们造成的。

黄:我想这可能就是你的社会伦理观,你说“不是割裂,是对抗”,有时候城乡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常常会造成作家对城市先入为主的道德批判立场,有可能阻碍了理性的审视。或许你所说的对抗,就是表达精神的一种形式。

白:你说的“伦理观”,对于我来说太过于专业化。或许你说得对,有些时候,我可能被一些东西所迷惑,因为我的写作更多的时候是来自直觉和生存经验。说到这儿,我想到了鲍比麦菲林⑺,那个常常在右耳朵上插一根白色指挥棒的黑人指挥家。鲍比麦菲林在音乐上的建树,就是他充分地利用了人的声音,他把人的声音和乐器完美地结合起来。在演唱时,有些时候他发出的可能是一种噪音,但他把那噪声当成他音乐的根本。把那噪声看成是音乐本身的东西,这有点像我小说里的叙事语言。我觉得,在说到我小说的叙事语言的时候,不能抛开小说里的主人公。那些粗鲁的愤怒和诅咒是墨白说的吗?不是,那是小说里的主人公说的。这和小说的叙事视角有关。

黄:我觉得你真是一个孤独的坚持者,执著于文本和语言的经营,这一点难能可贵,因为现在我们看到一种时尚,就是把发生的或想象的记录下来就成了。

白:说到叙事,我认为,优秀的作家,他的叙事就像一个优秀的足球运动员一样。

黄:这比喻新鲜。

白:我不知道你看没有看过去年9月份的女足世界杯?

黄:是决赛吗?

白:记不太清了,我指的是美国和巴西的那场比赛。你看,巴西队的克里斯蒂安妮和玛塔,真是踢得太好了。那么流畅,那样的有魅力,那样出人意料,充满悬念,真的,就像好的小说叙事一样。

黄:你接下去不会是要说,好的小说叙事就是一场足球比赛吧?

白:你的感觉真准确,我就是想打一个这样的比方,好的小说叙事就像是一场足球比赛,现场直播。足球比赛就是小说的叙事。在一场比赛中,你不可能知道在球场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会发生什么样的意外,处处时时充满玄机。哎,2006年世界杯的决赛你还记得吗?

黄:法国和意大利?

白:对。那年夏季,我正在鸡公山上。由于雨季,我居住的别墅停了电,我就在凌晨两点起来,到景区大门的门卫那里去看决赛。我记得非常清楚,是凌晨两点。在看球的时候,我们有谁会想到齐达内主罚的那一个漂亮的“勺子球”?有谁会想到意大利球员马特拉奇顶进对方球门的那个头球?有谁会想到在最后的十分钟,齐达内会转过身来把马特拉奇顶翻在地?那真是让人难以忘记的一幕。这些,我们都没法知道,也没法预测。你也不可能知道齐达内在头顶马特拉奇那一刻他内心想的什么。

黄:是,这只有齐达内自己心里清楚。

白:这就是我说的小说叙事。

黄:有意味。是这样,如果我们第二天看影像,就算我们不知道比赛结果,比赛对我们的刺激仍然远远比不上看现场直播了。

白:我觉得,这就是现代派小说叙事和现实主义小说叙事的差别。现实主义的叙事就像重播,而现代派的叙事就是直播。

黄:有意思。我一直认为“进入城市”在一定程度上是你小说的“元叙事”,你是以情爱为叙事蓝本来突进城市的。《裸奔的年代》中,谭渔所经历过的情爱故事可以绘制成一幅性情地图:项县的锦、信阳的小红和小慧、在锦城邮电局工作的赵静、从锦城调到省城的叶秋,还有谭渔在陈城的妻子兰草,在这部小说里,性构成了象征。性爱在这部小说里,在不同的女性身上,显示出了不同的象征意义。你看,在兰草身上,性爱是一种观念,是一种困惑;在小红的身上,性爱是一种诱惑;在叶秋那里,性爱则是一种希望;在赵静那里,性爱则是现实生活里的神秘;而在谭渔师范的同学锦那里,性则是一种人生的遗撼。

白:同时,性也是谭渔精神释放的一个重要出口。

黄:对。而谭渔本人,也具有象征性。我们从谭渔的身上,能看到太多的时代给予我们的困惑。

白:是这样。有些时候,我把谭渔看成是一个神秘的房间,无数个神秘的房间就构成了社会,就有了我们所处的时代。

黄:你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神秘的房间?

白:是这样,这也是谭渔象征意义的所在。你和我,还有另外所有的人,都是一间没办法去探视的秘密的房间,那些房间里都隐藏着一些什么样的秘密,我们所知甚微,我们只能依我们自己的经验去推测,去想象。玛莉·波依娜⑻在她的《你绝不知道》里唱道:“你绝不知道这个灵魂,你绝不知道他们的决定,你绝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你也许相信,你也许判断,你也许想象,你就是那个人。”世间有太多的房间我们根本没法走进去,有些时候,我们只能呆在夜色里,偷偷地听一听那房门开启的声音而已。所以我们常说,写作就是面对作者自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最熟悉的还是你自己。这是个老话题,我们不知道都说过多少次了,可是要谈写作,你就没办法避开。问题是,我们怎样去看待我们自己的过去,怎样看待那个我们记忆里的自己。有的人常常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其实你过去的那个你,在记忆里,已经是另外的一个人。现在,我常常把过去的那个我,当成我的朋友,当成另外一个墨白。

黄:你的意思,我的过去,是另外一个黄轶?

白:对。我也常常把我的小说当作是另外一个人写的小说来读。有些时候,我是站在一个读者的立场上,去看那个名叫墨白的人写的小说。你别误会,我这可不是自恋,是自省。我认为这对一个作家十分重要,对一个人也十分重要。有了这观念,我们就有勇气来反省自己,而客观,很清醒地认识自己。

黄:那么你小说里的人物呢,你也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的朋友?比如谭渔。

白:是的,我把谭渔当作我的朋友。难道不是吗?书一旦出版,那么谭渔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就要靠自己去生活。一部作品就像一个孩子,一旦出生,今后的路就要靠他自己。

黄:你是说每部作品都有它自己的命运?

白:对,这就像一本书。读者在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它的长相漂亮不漂亮,要靠编辑和出版社。至于它的精神,它的命运,那是在这书出版之前,作家就已经赋予它了。就像谭渔。谭渔在进入城市之后,才渐渐地明白过来,其实他的家庭生活是一种无法沟通的生活,一种缺乏性爱的生活。可以这样说,缺乏性爱的生活就是谭渔婚姻悲剧的根源。

黄:是性的压抑。因为这种压抑,谭渔才开始挣扎,他从麻木的婚姻生活里渐渐地清醒出来,他想去征服在他生活里遇到的一些女性。我认为这是《裸奔的年代》里的另一个主题,另一个象征。《裸奔的年代》是一个具备了象征意义的文本。在小说具备了意象之后,就具备了多种解读的可能。比如对社会的解读。

白:我理解你的意思。谭渔是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青年,他离社会上层是那么遥远,离权力是那样遥远,在这个已经被世俗所腐化了的当下生活里,作为一个男人,从骨子里,他仍然要显示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存在。你说得对,谭渔显示自己存在的一个重要的途径,就是去征服他生活里所遇到的女性。他在企图征服女人的过程中,寻找着自我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可是面对生活里的女人,谭渔却是一个失败者。他的忧伤,他的痛苦,他的无助,他的迷惘,他的绝望因此而产生。

黄:应该说,这部小说,具有哲学和心理学上的意义。在这部小说里,谭渔和五个女人有着肉体上的关联。谭渔每遇到了一个女性,即使是在比较困难窘迫的环境之下,他仍然会生出一种性的渴望。在这里边,叶秋代表着谭渔终于“进入城市”,当性和谐的时候,代表着他们之间的沟通,当性遭到阻碍时,代表着他们之间的敌对。在《裸奔的年代》中,谭渔一次次迷恋于情爱,却又时刻背负着对妻儿背叛的忏悔。情人象征着城市文明的自由、性感、魅惑,它和一见倾心、博学多识、善解人意、主动多情、精神共鸣一组词汇相对应,而妻子构成的是一种责任、良心、庸常、牺牲的文化意象,她代表的是“乡土”,还有尊严。我们看到“乡土”对你的招安力量其实非常有限,因为忏悔从来没有能够阻止谭渔寻找城市“乐园”的步伐。但是,谭渔满怀希望从乡村来到城市,又绝望地从城市回到故地,妻离子散,他成了一无所有的人。因为性,导致了谭渔由积极转向颓废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结局。正如你说的,城市带给人的是多余人的感受。这是否代表了大多数“城市异乡者”的心理?

白:谭渔可能是个个案,但是那些从乡村来到城市里的人的精神历程是相同的。

黄:但是我的感觉是,谭渔作为知识者的身份基本上不能代表进城的乡下人,他的选择自我价值尊严的路子是性和爱,这个就说明了二者的距离。

白:或许你说到了问题和本质。你要等我回头好好地思索你提出的问题。

黄:其实,我觉得,你的写作是通过性爱抵达对现实的言说。

白:是把痛苦和迷惘的人生,把具有梦境本质的人生落实到实处。

黄:这也是写作的意义。你是一个对创作特执著的作家,常常有比较宏大的写作计划。现在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你可以谈谈下一部吗?《孤独的旅程》是否继续沿袭前两部的路子,或者说是精神蜕变的主题?

白:我想在三部曲里构成一个隐喻的织体,让小说里的人物在不同的作品里交错出场。比如在这部《裸奔的年代》只出现于谭渔的回忆里的女友小慧,到了《欲望与恐惧》里,却来到了小说作者的家里,你注意,《欲望与恐惧》里的小说作者我,也是小说里的一个人物。

黄:这你在《欲望与恐惧》的后记里说得很清楚。“她”来到“我”家,和“我”一起讨论《欲望与恐惧》里的吴西玉的道德焦虑,对,是道德焦虑,道德的焦虑,这个主题,在你这部《裸奔的年代》同样是一个关键词。焦虑,道德的焦虑,这在谭渔身上,比起吴西玉,这一点更为突出。其实,这种道德的焦虑,是我们所处时代的一个突出的精神现象。

白:说到道德的焦虑,使我想起了基耶斯洛夫斯基⑼。基耶斯洛夫斯基被影界称为“沉默的见证人”,想起他的电影《蓝色》⑽《白色》⑾、和《红色》⑿,在这三部曲里,基耶斯洛夫斯基站在哲学的阶梯上,用带刺的针头探入了人性的深处,作品所关注的是现实生活里的普通人。这些普通人的生活就像网络,道德意识像是这张布满了灰尘的网上的蜘蛛,一有风吹,那蜘蛛就会在细丝上的网线上抖动。其实,我们的道德观是很脆弱的,它常常会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挑战和威胁。

黄:是的,我们的道德是脆弱的。而我认为,网的形态,却形象地说明了你这部小说的结构。你的这部小说就是网状结构。比如,这部小说的第一天里所讲述的那些人物,锦,雷秀梅……这些人物要么家庭生活是残缺的,要么爱情是破损的,要么变得庸俗不堪,要么沉到了生活的最底层,他们一个一个,真的像网丝一样,织成一个让人心酸唏嘘的故事,社会真的像一个带酸性的染缸一样,在你不知不觉间它就把你改变了。特别在这样一个“裸奔的年代”,每个人可能都会有一种焦虑感,不仅仅是为道德,更可能是为生命而焦虑,为存在而焦虑,因为人总要为“活着”找到一种精神意义,而现在恰恰是理想主义被嘲弄的社会,理性的求索或审美的优雅都丢失了,大家都沉迷在或者说宁愿心安于闹剧。

白:基耶斯洛夫斯基有一次在巴黎街头被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认出来,那个时候基耶斯洛夫斯基已经拍过《薇罗尼卡的双重生活》⒀,她说她在看了这部片子后知道灵魂的确存在。这使基耶斯洛夫斯基很感到安慰,他觉得只为了让一个巴黎少女领悟到灵魂的确存在,拍这部电影就值得了。

黄:这个观点似乎也能代表你的文学观。我认为,能感动一个人,就能感动和他相同的那些人。在这部小说结尾,谭渔孤独一人坐在人祖伏羲的墓前,望着灰暗的天空对自己发问“明天我要到哪里去”的时候,真的令人伤感。人生而孤独,天底下独一无二,而在生命的很多情境下,他处于茫然无助或凄凉的状态。同时,悲剧意识是一个现代人精神丰富性的标志。我把谭渔一次次虱身情网理解为抗拒孤独的一种自我救赎。

白:是呀,苦楚而孤独。这个时候我往往会想起德尔沃⒁,想起他笔下那些幻想的景物,裸女、火车站、宁静的乡村、空寂的小路、荒野的小屋、骨骸等等,这些像梦境一样的情境,确实是出自他内心对生活的感受,细腻而真实,散发着一种迷人气息,真的让人感动。

黄:你是不是也常常为自己而感动?

白:是吗?你别说,我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自己而感动,这真是一个太诱人的话题了。我想,当我们为自己而感动的时候,可能是生活最美好的时候,在这个人与人之间越来越隔膜的世界上,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奖赏吧。

黄:是对生命的奖赏。

白:如果谭渔能意识到这一点就好了。

黄:或许谭渔也应该为自己而感动,他能走到今天,确实很不容易。

白:那就让我们祝福他吧。

注释:

⑴见《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P1157。

⑵见《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P1865。

⑶乔治·桑塔雅那(1863—1952):西班牙哲学家和小说家。

⑷《事实真相》:墨白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5月版。

⑸见《事实真相》,P138。

⑹见《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张钧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2年2月版,P443。

⑺鲍比麦菲林(1950—):出生于纽约歌剧世家。多次获得格莱美等音乐大奖。麦菲林成功地运用真假音低吟的唱法,在乐坛上独树一帜,可以说他是人声奇迹的创造者。

⑻玛莉·波依娜:挪威少数民族“拉普人”,她成功将挪威原住民音乐带上国际舞台,她的歌唱汲取了“拉普人音乐”的特质与优点,玛莉·波依娜在音乐之中巧妙地融入了爵士、摇滚、World Beat以及New Age等音乐元素,这让她的音乐内充满着原始纯净的世界律动。

⑼基耶斯洛夫斯基(1941—1995):波兰人。20世纪80年代国际电影界最重要的导演,被电影史家们视为最有才华又最无所顾忌的电影大师。

⑽《蓝色》:1993年出品。

⑾《白色》:1994年出品。

⑿《红色》:1994年出品。

⒀《薇罗尼卡的双重生活》:1990年出品。

⒁德尔沃(1897—1994):比利时20世纪最出色的超现实主义画家。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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