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哪种动物
2009-07-01车向弘
车向弘河北临西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艺术系,曾在济南军区文工团和大连电视台工作、任职。有20多万字的散文、随笔作品散见于报章杂志。现为高级编辑,大连市作家协会会员。
在很长时间里,除了人类全体和猴子的干系,还有个人的生肖属相,我不知道,也没想过自己还和动物有什么联系。不仅如此,本世纪初年,我还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这样的话:“这让我联想到宠物热得以风行的根由,说狗呀猫呀通人性,所以可爱,所以要养,是人性,却要到动物身上去找……”云云。从中足可见其当时大“人”沙文主义者的嘴脸。可未料想整一年后,由一个游戏启蒙引领,情况从此改变,时至今日我已成了和动物群体里的这一种那一种血肉相连的一个。怎么解释?用一句挺逗的流行语说就是——缘分哪!
前年冬里,放了寒假的外甥闺女自京城来大连看我。春节后一个甜蜜而又慵懒的上午,暖煦煦的太阳照彻人的心底,我们娘儿俩东倒西歪地坐家里扯闲篇儿时,她提了两个突兀而又奇妙的问题让我回答,其一,请说出你这辈子最愿意看的是哪种动物;其二,如果下辈子只能托生为动物,你选择做哪种。说实话,我心里明白儿的,这不过是个游戏而已,但它既然事关来世今生,就还是不自觉地认真起来。一番表面的沉静,内心的热闹之后,我一字一板带点儿宣誓的味道发布说:动物里,我今生最喜欢看骆驼!来世自选生,愿做梅花鹿!
闻言闺女诡秘地一笑,说,请陈述入选理由。
当然有理由了。我说,梅花鹿它美丽,且美得独树一帜;它宝贵,鹿茸鹿胎鹿肉鹿皮样样都有用;它和平,从不恃强凌弱,更不凶残野蛮,但它又不是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任谁都能肆意践踏的一个。我喜欢看骆驼,是因为它在我眼里形体高大伟岸,但不笨拙;造型崎岖生动,绝不乏味;面容温和仁慈,让人亲近;神态安详沉着,能够信赖。尤其是,当这所有的美在严酷得近乎绝境的背景里呈现时,那就是一幅让人感动得无以复加的绝地风景。不知道别人的标准是什么,在我这里,它的神采风度就是真正的酷毙了!帅呆了!吃苦耐劳,坚韧不拔是它的品质,更是它的力量……
不等我说完,闺女就大呼小叫着太感动了太感动了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然后揭晓谜底说,姨呀告诉你吧,这个游戏要证明的是,梅花鹿就是今生的你自己,骆驼,则是你的择偶理想,是你心目中的爱人形象。怎么样?好玩儿吧?
哦?是这样!这么说不经意间,我在这一天以这样一种方式,不仅获得了另一个自我,还找到了一个象征意义的他,这一切,岂止一个好玩儿啊?!简直是让我惊诧莫名,且兴奋不已。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关注“她”和“他”的一切,“她”,是指梅花鹿,之所以用这个代称,是因为觉得戴那样美轮美奂的头饰,着那样华贵绚烂的霓裳,是女性的专利,正是这些搞乱了它在我心里的性别指向,总觉它全体都是雌性,和我一致。当然,强烈的认同感并不仅此一点,注视鹿的灵魂之窗——眼睛,让我在息息相通中得到享受、净化、鼓舞,还想到了,在文学句式里用“有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来形容人物的善良、单纯、平和,实在是很准确传神的。蓝天下,树林里,草地上,当梅花鹿带着它恒定的温度悠然出现时,总能让人联想到一句歌词:给我一片太阳色能把那雪融化。造物赐予梅花鹿的就是太阳色打底儿,天上的太阳透过树丛照射下来,又在它身上碎成了无数个小太阳,金灿灿,亮堂堂,扫尽阴霾,和风顺畅。我认定了,人世间多一个这样的阳光一族,就多一份温暖,所以,根本无需犹豫,此刻,我愿意再一次重申:做梅花鹿——时髦的说法叫做它的形象大使——我喜欢。
骆驼的问题留在心里的意味比较复杂。骆驼——伴侣。伴侣——骆驼。自我感情归宿处的人驼量化置换进行了数个回合,给出的说法仍然是含糊不清,自相矛盾的,真是毫无办法。不错,我欣赏骆驼,凡是有关它的,画,爱看,歌,爱听。尤其是当从报纸上读到这样一篇文章后我对它更是欣赏有加。说有一支驼队在戈壁荒漠中跋涉,从早上走到黄昏,终于,当骑驼人在沉默中爆发般地唱起歌来对抗无边的寂寞、枯燥、倦怠、艰难的时候,发现驮着他们前进的骆驼一次次将头仰起,对着空旷的苍天,没有嘶鸣,只是眼眶中盈满了泪水,一滴,两滴,滴进了脚下的沙土……这眼泪滴进我的心田里是轰然炸响的,因为,一个有质量的生命它的眼泪必定是有分量的。骆驼,你这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汉子”啊!怎能不让我倾心倾情地敬慕追随哟?!话虽这么说,可是,这回,当骆驼以择偶美学的标准形象矗立在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好笑,吃惊,更主要的是成了一个研究课题。反复自问:我真的愿意伴侣是个骆驼式的人物吗?我想我是希望他蕴涵着骆驼的美,但不愿他吃骆驼的苦吧。因为,从理论上来说,缔约牵手的日子便应该是两个生命共同走进绿洲的时候。但可是,失却了沙漠的衬托和塑造,那驼还是驼吗?驼就得在沙漠里证明存在的价值。又可是,和你在一起,总让人家如骆驼负重,好意思吗?还不如放它去寻找新的绿洲呢。就这样,翻来复去地,都是悖论,可见研究不明白。但有一点是明白了,人生在世,用自己的峰去肩起命定的一切,才是最实际可靠的。那就,还是自己做自己的骆驼吧。唯愿,我永远是头会哭的骆驼!无论身处怎样的绝境,仍能呼应生命和心灵的歌唱,有大滴大滴的泪水涌出。可巧,不久,就是想考验本骆驼的泪腺功能似的,从电视上目睹了一只小鸟的悲苦终结,从此,我就成了陕北民歌里“哪瘩想起哪瘩哭”的那个人了。
初春的小岛,还没长叶的干树枝上欢叫蹦跳着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突然它被旁边伪装成树枝盘绕着的毒蛇咬了一口,扑楞飞到了另一棵树上。这是电视片《蛇岛》里的几个画面。接下来,摄像机瞄准了这只受伤的鸟,用一个长镜头完整地记录了它生命里的最后几分钟。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不明白,开始,它只是静立在枝头目视前方一动不动,眼神单纯而又复杂,茫然,哀怜,委屈,不解,畏怯,无助,内容都有,间或还以这样的眼神东张西望一下,整个状态是体验,等待,又像在寻求。我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紧盯着它。没多久,就见小鸟浑身颤抖起来,疼痛似的缩起了一只爪子,仅以另一只小爪抓紧树枝,努力保持着平衡。我的心也跟着一下子缩紧,颤抖。小鸟站立,站立,坚持,坚持,忽然刷一下翻了下去,倒挂在树枝上,但仍以一只小爪顽强地抓住树枝,不肯放弃。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命悬一爪的时刻,时间凝固了一般,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长,终于,慢慢地,慢慢地,一点点,一点点,它松开了那线可怜的维系,咕咚,掉下去了,电视屏幕上一片空白。我的心也跟着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沉入了无边的黑暗,眼泪却一下子喷涌而出,哭得很伤心很伤心。从此,这一幕就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疼。后来见到了本来就认识的该片编导,按说,他是应该得到赞扬的,因为他的《蛇岛》屡获国内外大奖,前文提到的那个长镜还被业内人士当作经典一说再说。可是我却责备了他,说真是让你害惨了!你怎么忍心这样冷静地展览玩味一只小鸟的不幸啊?!拍时心不颤吗?手不抖吗?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如既往温文尔雅地笑着说,这就是生物圈,食物链,自然法则呀,有什么办法,你应该懂。我当然懂。可是,科学理念阻止不了我感情用事,我就是心疼那只小鸟。已经说不清曾经多少次,对多少人声泪俱下地讲过这只鸟,跟个祥林嫂似的。后来不讲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在某一刻突然自己惊骇地意识到:莫非,我的前世是一只鸟,或说我今生就是一个类鸟人,要不然怎么能如此真真儿地感知它身与心的双重哀疼?!要是这样,那么,我的鸟和鸟的我,我们生死来去都需要尊严,以任何方式赚取的同情都会是一种伤害。“泪珠/我愿你是最后的一滴;把未来的悲哀/给我一齐挥尽了!”(刘大白)
呜呼!天下悲苦何其多矣!所以才会有心冷似铁,才能应付生活的句子。而我,却会为了一只小鸟而这样的神经,不可救药吧。对此,有朋友解释说,因为你是女人,你这是母性大发,尽管自己也很卑微,仍然本能地想护佑天下弱小。这么说,母性母爱真不啻为人性中的灾难性美德了。就说一头母羊吧,某日某报载文说,浙江金华兰溪街某菜馆老板要宰杀一只母山羊,那只羊一边流泪一边往后退,在最危急的时刻,咩的大叫一声,两腿一叉生下了两只小羊羔。获知这样的奇闻我只能无语。“两腿一叉”,这是我迄今为止所接触到的对生育过程最“幽默”,也最无理的描述之一,和电影《秋菊打官司》里村长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处。那村长对连生了四个女娃的自家婆姨不满,说她是“一撇腿一个女子,一撇腿一个女子”,生个小人儿,要是真能一撇腿、一叉腿地得到解决就好了,咱是母儿的,咱下过崽儿咱知道,那是怎样一个艰苦的过程。所以,我才感同身受地辛酸着母羊的这次生产,也敬仰着母羊的惊天壮举。原本,也许它还未到临盆的时候,可是,突然地面对了生死攸关的严峻现实,它无法与操刀人交流哀告,也不要求红糖水,小米粥,热鸡蛋,甚至是只在身下铺几把干草,它只有靠母爱焕发出的惊天力,拼死命把孩子托举到这个世界上,自己可以死,孩子必须生,惊天地,泣鬼神,这是怎样的情商,怎样的智商啊!天下生灵,母性母爱是共通的。我就是那只母羊,经历了虽不似它惊险却也艰难的生产之后,漫漫人生路上,每日每时,只要孩子需要,随时准备用惊天力去换来回天功,保护他,成就他,孩子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孩子的尊严就是我的尊严,孩子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学者周国平说,母爱是伟大的,也是盲目的。我承认,可是也只能盲目下去。让我欢欣不已的是,那只母羊和两只小羊都被放生了,它们回到了山林里,尽享自然,尽享天伦,想想那个图景,有多么好啊!真得为此虔诚地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动物情结一经启发便是这样的一系列遭逢,苦乐尽在其中。也曾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引发事端的外甥女儿,她说她最愿意看的是鹰,来世变天鹅。听罢不由我连连叹道:好啊!真好!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天鹅”的空中,一次次地,眼见得飞过来了,不对,是燕雀,又飞过来了,还不对,是哨鸽,都不是属于她的那只鹰。为此,我在祈祷,她在等。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