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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冷了

2009-07-01

广州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婆婆丈夫女儿

钟 文

钟文原名孟中文。1972年12月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1999年从事小说创作以来,先后在《人民文学》、《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广州文艺》、《当代小说》、《都市小说》、《短篇小说》等发表小说作品若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味道》、《水过留痕》两部,随笔集《天使的声音》一部。现在《牡丹》文学编辑部工作。

常芳背着六七十斤小麦向集镇上走,摇摇晃晃的,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生病的蜗牛。丈夫生前买的那辆自行车半年前儿子一次生病,让她卖了。好在集市离小村也就三里多路,她认为不远。

常芳今天起得很早,她吃过饭,装上小麦,天还不很亮。她想早去早回,地里还有很多活等着她呢。更重要的是,她若去得晚了,又会遇到村里赶集的。上次她背着棉花去卖,虽然紧靠路边走,脸也一直向外扭着——专门不去看人,还是有几个邻居在她身边停下来,硬是把她和棉花一起向农用三轮车上拉。还说:“你也真是的,以后有啥事说一声不就行了。” 邻居虽然这样说,她却从来不“说一声”。过日子比树叶还稠,她不想让人一直同情。

其实,丈夫也和她一样要强。当初婆婆和他们分家时,只分给了他们两间小破屋。丈夫没说别的,只对她发誓:“不出三年,我就让你住上大瓦房……”之后,他们借钱买来一辆农用三轮车。丈夫说,我们一定要把日子过到别人前头去。丈夫这样盘算着,人就像长在了三轮车上,除了农忙季节,他一天到晚地给板厂拉桩,往往人家拉一趟他拉两趟,人家拉两趟他拉三趟……

那天,预报说有雨,早晨起来时天也阴得很沉,她对丈夫说别出车了,下雨天睡觉天,看你那俩眼熬的,血葡萄一样,今天就在家里睡个懒觉吧。丈夫犹豫着,最终还是发动了三轮车。丈夫说能拉一车是一车,能拉两车是两车,啥时候雨下大了,我再回来睡觉。那天丈夫拉第一趟时还没事,拉第二趟时,雨说下就下大了,没一点渐进的过程。车重路滑,加上雨帘打眼,丈夫一不留神,连人带车一下子栽进沟里……

常芳扛着小麦一步赶着一步,只一会身上就出了密密的汗,还一个劲地喘。不知怎么的,最近她常常胸闷,干点活就喘。

常芳决定在金水桥上歇歇。走到金水桥,她就走了一半的路了,歇歇脚,攒攒劲,再走,她想一口气顶到集市上。

已是初秋,金水桥上凉凉爽爽的,汗没用擦就消下去了。常芳把布袋放在桥墩上,看看天,看看水,看看远处,胸闷好像一下子消了许多。初秋的早晨真好,连太阳的红都是爽爽净净的,那颜色就像刚腌好的鸭蛋黄。提起咸鸭蛋,她还真有点馋。前几天母亲来看她,给她和孩子捎来十几个咸鸭蛋,她只在母亲来的那天尝了一个,其余的都留给孩子慢慢吃。今早她就煮上了两个,说不定两个孩子现在正吃着呢。

她出来的时候,姐弟俩还睡着。本来她想把女儿喊起来,让她去放一会羊,但想想女儿才9岁,昨晚又帮她剥了半夜棒子,就忍了。想起一双儿女,常芳不由得向村子的方向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一个身影倏忽刺进了她的眼里。她胸口一疼,像被针扎了几下,随即憋闷也加重起来。那个身影正蹲在路边的沟坡上,被一棵大柳树遮掩着,可能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头,在急急躲藏的时候,重重地摔了一下。

摔死你才好呢!常芳恨恨地想。

常芳第一次发现这个身影,是在去年春天。那天她去场院里背玉米秸,想趁晚上剁剁,第二天给牛打饲料。那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场院离家较远,空空旷旷的她还真有几分怕。她紧张地把玉米秸从大垛上抽下来,再打成捆,正想往身上背,一抬头发现一个身影在不远处一闪,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攥住两根青玉米杆,想在关键的时候自卫,但定睛一看,释然了,待她正想喊一声“娘——”,那个细瘦的身影七扭八扭,通过几个玉米垛,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她明白了,一下子跌坐在玉米垛旁。本以为是婆婆觉得天黑了,专门来接她呢,或者告诉她晚上不用做饭了,让她和孩子都到那边吃,没想到竟是这样!

她忍了忍,背着玉米秸向家走去。两个孩子还在家里等着,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丈夫在的时候,她和婆婆处得一般,没想到丈夫一去,婆婆竟变得这样。常芳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伸伸缩缩的身影,最后一跺脚,背起小麦就走,眼泪便扑簌扑簌地落下来。

粮食市上已经是人声鼎沸,许多生意人都在大车小辆地进行着交易。常芳自觉地远离了那种阵势,找了一个较偏的靠杂粮的位置。

好长时间都没人向她问价,好像没看见,她就有些着急。地里有半亩棉花几天前就该拾了,再不拾棉花朵子就耷拉到地上了。另外,她出来的时候也没给孩子交代,不知儿子去上学了没有,这小家伙淘得很,她还真有点担心。常芳东观西望的,希望赶快有人注意她的小麦,却忽然瞥见婆婆在不远处的一簇人后,正向这边窥视。常芳的心又一疼,只觉得有一股气直往上顶,顶得她眼泪汪汪的。旁边一位卖豌豆的老大爷看了她几眼,说:“别急。你带来的太少了,放在这里不起眼,你看这市上,除了红豆、绿豆、高粱、小米等杂粮,小麦都是大车小辆地买卖,哪还有卖这几十斤的?毕竟不是多少年以前的光景了,慢慢来吧。”

是啊,她不是生意人,她不可能那样买来卖去。再说了,丈夫去后庄稼的收成大大减产,他们娘仨吃虽然没问题,可得防着有个三灾六难啊,她不敢多卖。万一摊上自然灾害,地里颗粒不收怎么办?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是家里唯一的支柱,她得想得长远点。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小麦,看上去那人也满意,还抓起几粒捻捻,放在嘴里嚼了嚼,待他们讲好了价钱,一问就那一点,人家扭头就走,说:“我以为是样品呢,这一点买回去岂不是嫌麻烦?”

最后还是那个卖豌豆的老大爷,卖完豌豆后说:“还是我要了吧,反正我家也养着几只鸡哩。”

起了个早五更赶了个晚集,常芳卖完那一点小麦后已是十一点多。她赶快用换来的钱去给孩子买了作业本;家里没油了,又到油市里买了五斤花生油;最后七挤八挤又去买了两刀火纸,再过几天就是丈夫的祭日,她得早早做准备。

挨挨挤挤一市又一市,本以为已经甩掉了婆婆,但回去的路上,她发现在自己身后,婆婆仍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常芳真想坐下来,或者干脆往回走,和婆婆顶上几句。可那又怎么样呢?已经快两年了,只要她不带着孩子外出,或者说只要她一个人外出,身后就会有那个甩不掉的尾巴以及那双毒辣辣的眼睛。

回到家已是将近下午一点,两个孩子正在门槛上眼巴巴地等着她。常芳感到很疲惫,胸口闷得更厉害了。她把给孩子买的几个包子和几根油条拿出来说:“妈很累,不想做饭了,暖瓶里有水,你们把这些吃了吧。”

常芳躺在床上,两个孩子拿着包子和油条,一边一个围上来,都说:“妈也吃,妈不吃我们就不吃。”常芳望望两个孩子,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眼泪憋回去。孩子是好孩子,比别人家的都懂事,尤其是女儿,一见她不高兴,就显出又害怕又心疼的样子,此时就怯怯地问:“妈,你怎么了,不高兴吗?”常芳忍住伤感说没事, 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女儿见状,赶快把油条放回去,开始用小手给她擦眼泪。女儿一边擦一边把头靠在她的胸脯上,嘴里说着:“妈,不哭。”自己却抽抽噎噎起来。

儿子见状,一定是害怕了,含着半口包子“哇”地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也像姐姐那样把头靠在妈的胸脯上,说:“妈、妈不哭——等强强长大了,孝敬你、保护你。”

常芳坐起来,一条胳臂揽住一个孩子,给这个擦了眼泪给那个擦,自己的却雨点般往下落。就在给儿子擦泪的时候,她发现儿子的头很烫,再一看小脸,通红通红的。女儿说弟弟早晨只喝了几口汤,吃了半个咸鸭蛋……

常芳赶快去给儿子倒白开水,同时吩咐女儿去喊村医。好在村医说没什么大事,只是一般性感冒,先吃点药,到傍晚烧还不退的话,就打一支小针。常芳喂儿子吃了药,又看着儿子勉强吃下一个包子,等儿子睡下了,一颗悬着心才稍稍落实了些。

常芳下午没再下地,就那样看着儿子,想一阵哭一阵,生怕孩子有个七灾八难的。等女儿下午放学后,儿子的烧退去不少,她这才让女儿看着弟弟,自己匆匆到棉花地里,把半亩该拾的棉花拾来。她背着棉花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她又拐到村医家里,请村医再给儿子看看。等村医重新做了检查,说儿子没事了,她才感到自己饿了。

儿子的烧终于完全退了,晚上还吃了两个包子一根油条,常芳的心才宽慰下来,又开始加班加点地干活。她不干谁干呢?

钟声响了十二下,常芳的脖子酸了,一抬头发现了那张长脸。那个瘦瘦的身子正猫在夜色里,隔着玻璃向里看。常芳的心又疼了几下,剥棒子的手开始哆嗦起来。一定是村医一天来了两趟的原故,尤其是第二次,是她和村医肩并肩一起到家的。

其实婆婆这样做也不是一次了。有个北风呼啸的冬天,邻居贵哥帮她推了把车子,婆婆就在墙角里勾了几勾头。也就是那个夜里,小偷偷走了她家最值钱的东西——牛。第二天报案时,婆婆无意中说了句:“谁知道那是个小偷呢?”想想就明白了,婆婆之所以那样说,肯定是早就看见小偷进家了,但她以为不是小偷,是来找她的汉子……

真是苍天没有眼啊!常芳想到这里,心中怒火燃烧,一个念头只在脑海里一闪,手里那根一尺多长的木质玉米擦子,“嘣”的一声就对着那块窗户扔了过去。只听“哗啦、哇呀”一声,玻璃碎的同时,一阵哎哎哟哟的呻吟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消失在黑暗里。女儿被惊醒了,问:“妈,怎么了?” “是只野猫,让我打跑了,睡吧。”

再也没有心情干活了,常芳熄灯上床,可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她翻来覆去地想着丈夫去世后的日子。黎明的时候,她决定去见见张庄的那个人。那天母亲来,为的就是这件事。其实,自从丈夫去世半年后,私下里来说的就很多,都被她打发走了。孩子还小,她想把他们拉扯成人再说。抛开孩子的原因,就凭她与丈夫的感情,她也想多守几年。可如今,越想越觉得母亲劝她的话有道理。寡妇门前是非多,不说其他人,光婆婆的气就够她受的了。也许有个男人帮着她,才能更好地抚养孩子。何况那个男人在她看来很不一般——妻子卧床十三年,他伺候了家里伺候地里,又把两个孩子都培养成了大学生。这样的男人能一般吗?岁数是大了点,也穷,但她觉得会对她好的,会对孩子好的。这就够了。

常芳是给丈夫过了三周年后走的。那天她起得很早,把该收拾的收拾好,这才去喊两个孩子。她给两个孩子拿出新衣服,女儿和儿子睡眼蒙眬地问干啥去。她说走亲戚。孩子就高兴得叫起来。她说别嚷嚷,再嚷嚷不让你们去了,今天走亲戚不能让外人知道。本来,她想等些日子再让孩子过去的,但男人说他喜欢孩子,让孩子和她一起过去就行。又说,这样她就不用牵肠挂肚的了。男人最后说,说不定到时候又是两个大学生,教育孩子我可有经验。男人果然有心胸,果然不一般。她笑了,放心了。

说好的,他们结婚不要任何仪式,不弄出任何动静。虽然现在像她这种情况改嫁,已成为天经地义,已受到社会前所未有的支持和理解,但她还是想按老风俗行事。他们这里的规矩,寡妇再嫁要在夜里,越无声无息的越好。所以她让男人五更头上在村头等,到时候她领着孩子一起走就行了。

娘仨只带了两个包袱,也就是几套换洗衣服,和一些必需品,真的像走亲戚。这样孩子不会有任何疑义,这是她的意思。她想让孩子很自然地完成过渡,不留下任何心理障碍。

这边的东西一点不带,更不迁孩子的户口,不改孩子的姓氏,这是男人的意思。男人说,还是留给孩子以后用吧,孩子长大后终归还要回到这个家里来,做这个家里的子孙,他只是帮她抚养孩子,没有其他要求。男人说得很真诚,让她很感动。

可一切都出乎意料。孩子在过去一个多月后,竟被婆婆“偷”了回来。那天,孩子放学后没及时回家,她以为孩子在外边贪玩呢,一时没放在心上,因为男人对她说过,管孩子也不能太严格了,适当的放松还是要有的。可一等二等已过了饭时,还是不见孩子的踪影,他们就慌了,和男人一起去找,听老师和同学们说,放学的时候被一个老婆子领走了。根据别人的描述,她一听就知道是婆婆。她忽然想起前几日的事,那天,男人让她拿麦子去给孩子换点苹果,男人说孩子正长身体,不能缺水果。她没去,家里还有几个桃呢,以前她可没舍得这样给孩子吃过零嘴,尤其丈夫去了,孩子能吃上根黄瓜就不错了。男人见她没动,自己就拿了麦子去换。她撵到大门外,想嘱咐男人少换点,正要喊,发现那个换苹果的人好像是婆婆,仔细看了,果真不假。她大吃一惊,赶快缩回了身子。以前婆婆从来没做过什么生意,如今到这个村里来,一定是对她明察暗访的。改嫁的事她没对婆婆说,自从那天把玉米擦子扔出去后,她就没见过婆婆,也不想见。她想,访就访吧,现在改嫁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难道你还干涉不成?没想到她打的是孩子的主意。

常芳决定去跟婆婆好好谈谈,把孩子要回来。孩子是她的心肝,没有孩子,她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她到婆婆家里时,婆婆正在院子里剥棉花。婆婆脸上花里胡哨的,看来是那天晚上留下的疤痕。那天晚上她一木擦子扔过去,玻璃哗啦碎了,看来把她伤得不轻,现在她倒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狠了些。她带着几分歉意,怯怯地喊了声:“娘——”

“娘?谁是你娘?给我滚出去!”

“我是来接孩子的。”

“孩子?你跟谁要孩子?我正想跟你要孙子哩!孩子是我老刘家的种,是我儿子的骨血,不是那张庄的,你给我们弄到哪里去了?你还我的孙子,还我儿子的孩子……”婆婆突然哭闹起来。

婆婆这样倒打一耙,是她没想到的,她想给婆婆评理,被男人一把拉住了。男人小声说,看来今天是说不出长短的,弄到最后引来一街筒子看热闹的,反而丢人,不如先回去。

她屋里屋外找了几遍,果然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看来婆婆早有防备,故意把孩子藏了起来。

他们决定到学校去接孩子。可一连十几天婆婆都没让孩子上学。看来婆婆也想到了这一点,防着呢。

好容易得到孩子上学的消息,已是一个多月后。常芳赶快买了些好吃的,迫不及待地赶过去。

儿子瘦了,小脸脏脏的,衣服脏脏的,上衣还掉了两个扣子……常芳真想搂过儿子,再也不松开,但是儿子不让她搂,儿子躲着她。常芳说:“强强,过来让妈看看,妈是接你回去的,你想妈了吗?”

“我不回去,我不跟你走,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这里,我再也不去当‘带犊子、拖油瓶了,被人家笑话。”

常芳一下子愣住了。很显然,这是婆婆教唆的。他们这里把跟着母亲改嫁的孩子骂作“带犊子”或“拖油瓶”,不少孩子因此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尤其是男孩子,长大了找媳妇都受影响……

没办法,常芳就去找女儿,只要女儿同意了,儿子应该没问题。可是女儿也不和她亲近,也不愿意回去,女儿还说:“你骗俺,原来不是走亲戚,原来你是——呜呜呜——”

常芳一下子戳在那里,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男人答应不迁户口不改姓氏,只是帮她抚养孩子,没想到还是出了这样的情况。

她只觉得心被针扎了几下,胸口又开始憋闷起来。看来这次孩子是不会跟她走的。常芳讪讪的,稳了稳神说:“妈不勉强你们,你俩再想想,妈对你们好不好?张伯伯对你们好不好?你们不愿意回去,陪妈说会话总行吧。”两个孩子低着头跟在她身后,一起来到学校外。看来两个孩子还是想她的。

常芳拿出点心来让孩子吃。孩子很快就又和她亲近起来,争着向她怀里坐。常芳坐在树下,一手揽着一个,看着他们那贪婪的吃相,常芳喉头哽得说不出话来,如果跟着她和老张,孩子不会这样馋的。

常芳一会摸摸他们的小脸,一会亲亲他们的耳朵,摸着亲着,很快就把自己弄得一脸泪。常芳使劲压抑着,昂着头不想让泪落下来,但是憋不住,她就赶快用袖子去擦,可越擦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净,有一滴还是落在女儿的小手上。女儿一愣,吃惊地抬起脸来,脸上的幸福马上凝固了。女儿看着她,喊了声“妈妈——”眼里也涌满了泪。常芳说:“孩子,跟妈回去吧。”女儿低着头不吭声,儿子说:“妈,你咋不回来呢?你回来吧,回咱家来,别在那里住了,要不人家光骂俺是‘带犊子。”常芳把脸埋在双手里,不知如何回答。

天渐渐黑了,其他孩子都放学走了,常芳怕婆婆来接孩子,他们碰见了不好,就让孩子先走。虽然嘴上这么催着,手却不愿松开,还一遍一遍地嘱咐:“以后上学、放学都要靠路边走,最好牵着弟弟的手。好好学习,听奶奶的话。有个头疼脑热的赶快去村医那里……”说了一遍又一遍,但千叮咛万嘱托,她还是觉得没说出万分之一。儿子听了一会,皱着眉头问:“妈,你不和我们一块回去吗?你怎么不回来呀。”女儿也说:“妈,你回来吧,我们想你。”常芳便又是一阵哽哽咽咽,最后只得说:“你们先回,妈还有事,妈停几天来接你们好不好?”两个孩子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呆呆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孩子慢慢地离去,常芳跟了又跟,直到孩子快走进家门,她才转回身来。常芳知道现在把孩子接走不行,孩子已被婆婆灌输了另一种思想,接走只能激化矛盾。何况婆婆还会再偷来的。常芳想和孩子再联络几次感情,然后再把孩子接到身边。没想到她再次去的时候,孩子的态度还不如上一次。

那天正赶上下课,常芳见儿子一个人趴在课桌上玩橡皮,就走过去,摸着儿子的头说:“强强,妈看你来了。” 没想到儿子一下子摆脱了她,哭着说:“你走,你再也不要来了,你不要我们了,为什么还来……”

常芳又吃惊又气愤,她激动地说:“谁说妈不要你们了?妈怎么会不要你们呢?妈想你们呀。”

“想我们为啥不回来?为啥还跟那个老头过?”

“你,强强——”常芳不知说什么好。

“你走,你跟人家过去吧,你这个狠心的娘们,不要孩子的娘们。”

儿子反应如此激烈,是她没想到的。她只好怀着一线希望去找女儿。女儿比儿子大两岁,或许要好点。但女儿也不理她,只是嘤嘤地哭。

上课铃声响了,同学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上不成课,老师就把她撵到大门外。

好容易等到放学,她想和孩子好好解释解释。但等到最后,学校大门都关了,还不见孩子出来,一问,才知道孩子早从后门走了。

她一阵头晕,几乎跌坐在地上。

停了几天,她又去。天冷了,她把孩子的棉裤、棉袄、棉鞋装到一个包里,带着。这次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让老师把女儿和儿子喊出来,没想到孩子一见是她,扭头就走。她追上去,好容易拉住了儿子的胳膊。儿子穿得很薄,她一捏就捏到了儿子的骨头,但她还没来得及心疼,儿子就挣脱了她。儿子说:“滚!你不要再来了,你不是俺妈,你是个离不开男人的浪娘们……”她立在那里,胸脯一起一伏的,她真想跑过去搧儿子两个巴掌,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这个时候的两个巴掌,会永远断送了他们的母子情。

男人见状,就跑过去把包塞给女儿,没想到女儿又扔了回来,还说:“不要,我们不要,冻死也不穿你们的衣服。”

这就是她拉扯了将近十年的孩子吗?自己将近十年的心血和付出,将近十年的感情,怎么就这么快被断送了呢?婆婆到底用的是什么魔法?她想不明白,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身子软绵绵的,目光空空洞洞的,两腿有点打摆子。男人赶快把她扶到自行车上,直接驮着到医院。是医生给她打了两针,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之后,她再也没去看过孩子,只是经常拿出那包过冬的棉衣看。天冷了,天真的冷了,北风刮得呼呼响,树枝上连片枯叶子都没有了,晚上还不断传来寒号鸟的叫声。每当这时,男人就说:“要不我再给他们送去?”她摇摇头。男人接着说:“要不,咱通过法律把孩子接来?”她还是摇摇头。她要的不是形式,她要的是一种亲情,是那种血浓于水的东西。如果孩子不理解她,接来又有什么用?男人最后说:“别灰心,孩子还小,还不懂事,还不辨是非,我看啊,过不了几年,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知道他们的奶奶错了……” 她还是不吱声,只把脸深深地埋在那包棉衣里,很久很久都不动弹一下。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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