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巫语
2009-07-01叶耳
叶 耳
叶耳有着另外一个很男人的名字:曾野。湘西南客里山人,上世纪70年代某个秋天出生,月光下的乡村,给予了内在的温柔和安静。现居深圳。成熟男子的身体里却拥有着孩子的心。梦想做一个简单的人。2005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见于《青年文学》、《中国作家》、《作品》、《特区文学》、《现代小说》、《少年文艺》等刊。有小说入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等选本。曾获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金小说全国中短篇小说优秀奖等。
1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只手的假设。沿着这只手上的纹理一直猜想下去,你会看到另外一种风景。
这是生命里存储的未来答案,需要你慢慢地研究,用尽你生活的时光去思考,你自然就明白了这一切。自然如同生命,一切都具有神秘感?我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行走,一辆超重载运的卡车呼啸越过我的身旁,我的衣服里顿时鼓满了风的力量。我穿的这身衣服是我的哥哥穿剩下来的,他长高了,衣服就短了,就给了我。哥哥在一个猪场给老板拉潲水喂猪,我正沿着公路朝哥哥打工的猪场走去。卡车飞过之后,尘土便加厚了,它们如烟雾弥漫在我的周身。这是哪一年的南方?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不远处一家士多店里,几位正喝着美津汽水的陌生人都用手指向了我,并发出了惊骇的声音:哇!你看看。我这才通过他们的手指定的方向回转身去,看到了惊心动魄的自己。我衣服的整个背面全都被卡车划开了。我被撕扯一部分衣服的布块已去向不明。背面露出了一个宽敞的圆裸。要是卡车再近一点点?要是我穿的衣服是耐用的纯棉布料?要是我穿的不是哥哥的廉价的旧衣服?要是……我假设了很多种可能。当我看到哥哥正拉着潲水两只手在用力地推三轮车上坡时,我突然禁不住大喊了一声:哥哥。喊出这一声时,我的手却有了多重复杂的情感在波澜起伏地颤动,我把一只手叠在另一只手上,紧紧地捂住。我想告诉哥哥,刚才我看到了两个自己。一个还在虚构里,一个就站在他的面前。哥哥一定会夸张地笑起来,笑我说出了好笑的话来。
每个人的手里都隐藏了生命的秘密。我有时候看着自己的手相,十二生肖中为何没有鱼呢?因为鱼与人一样,是另外一种最智慧的生命。鱼是最美的天使,是女巫。鱼一定有着比人更深情的眼泪,她的眼泪沉浸在水里。我们无法看到。
很多时候我是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的,人从出生到老去,终其一生,不过是按照了自己的意愿去活罢了。有些人活得匆促,有些人活得从容。在匆促与从容之间,我们会遇到许多的问题。这些问题需要解答,需要消磨,需要去操心。我们在现实里是明白的,到了内心深处,却又糊涂了。我们对生活充满了矛盾,对自己充满了怀疑。生活受到挫折时,我们怀疑选错了方向,身体不舒服时,我们会担心自己病了。怀疑和忧虑是现今生活的通病。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人和万物之间还存在着许多未知的神秘。
生活落寞的人是需要安抚的,他会选择路边算命的先生。他把手大大方方地伸向了对方,算命先生就沿着他的手开始讲述。算命先生说,你最近不顺利,运气不佳。从你这个手相来看,你下个月开始将转好运。不但可以找到工作,在八月份还可以找到一个女孩子。他问算命的先生,当真的么?算命先生露着惟一的一颗金牙说,要有假,你割掉我的耳朵好了!这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来,目光亮了。他在算命先生的讲述里找到了生活的原动力。我的家门曾国藩就曾说过:“信算命,信风水,皆妄念所致。读书明理之人,以义命自安,便不信也。”身体不适的人总担心身体的某个部件出了问题,担心得越紧感觉就越明显。就试探着用手去摸那个地方,发现真的与原来不相同了。就重复着拿手去摸,是不相同了。难道我真的害病了?身体不适的人就开始着急起来,张开刚才去摸的那只手,红润饱满柔软。她的这只手写满了一种健康的气息。她现在需要的是把这只手交给一个人来判断,来给出她所面临的担心。她去了中医院找到了医生。医生以专家的眼神观察了她手上的细节和脉搏。通过她好看的手医生还研究了她最近的生活私密。然后,拿开她的手,医生用自己的宽大的手盖住了她的那个地方,在她担心的部位摸,捏。捏,摸。然后笑了。医生说,没事。你一切都是健康的,平时多注意休息好了。医生的话是一种药,给了她肯定的答案。因为干净有力,她露出了微笑。她再用手去摸时,发现没有什么不相同,跟原来是一样的啊。医生的话和手,是一种隐伏的寓言,消解了她郁积的结痕。医生的手在抚摸她时,她感到了那个地方正被一种来历不明的感觉抽走。以一种新的奇异的安全贴近。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可能呢?这当然是无从知晓的。那么,又会有谁能真正给出你的生活与生命之间的多种关系的问题呢?这当然也是无从知晓的。
我下楼去超市买菜时,会不会刚好碰到她从楼下上来呢?
她会不会露出我所熟悉的微笑?
她说不准就住在我房间的对面?
算不定,明天去人才市场上面试时,她正好也在?
她要找的工作正是我所想要的?
显而易见。人总是在虚构自己的身份和生活。每个人都无处可逃。
这么想来,我和我们,或她和她们没有什么是相同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同的。换句话说,活得好不好,不过是一个人不断虚构的递增,她在没完没了地猜想和假设着别处的内容。
2
有人问我,你住在哪儿呢?
我住在一个城中村里,这里的楼房大都是亲嘴楼,阳台和窗子挨得很近。晾晒在阳光里的女人的胸衣和内裤,你能清晰地看到它们的水滴。水滴映出了她们的世界。她们来自不同的乡村和背景;她们有着你难以想象的复杂和简单;她们有着不同的身份和经历;她们有她们的生活,她们有她们的想法。她们性感裸露地在阳台上刷牙、说笑,有时轻浮地发出情色的声调。她们有她们的快乐。
我故意弄响了咳嗽声。我的故意令女人的神情有了不自然,她们在我的温馨提醒下调整了自己。很快,她们连同傍晚的风景隐身在了我的咳嗽声里。她们和自己的生活隐身在了这个傍晚。她们上班去了。
这些在夜晚里呈现的月光。她们照亮了别处的咳嗽。
隔壁的一位邻居女孩,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她在哪里上班,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常常在傍晚出门,凌晨两三点钟左右回来。每次在楼梯间碰到,我朝她点点头,她都只莞尔一笑。有一次,她在我锁门准备出去时喊住了我,问我,你房间里的电脑是不是可以上网啊?我说,可以啊。她说,我新近买了一台电脑,我也想接上网络,想从你那里联线可好?这个问题来得意外,我看到了她纤细美丽的几根手指在来回地玩耍着。她用了风情万种的眼神期待着。完全可以。我的回答清爽有力。其实我很想问问她,有关她的名字和工作以及其他。她身上有许多的问题是我想要知道答案的。但我终是没有问她了。就像她至今不知道我的名字和工作一样,这对于她来说,我同样给出了许多的问题。假设和猜想,成了我和她之间距离的内容。
好看的女人,她的手一定也有着别致的风情。
楼下的另一位女人,有一天惊慌失措地敲我的门。我打开了门,她告诉我,她的电脑坏了,能不能去帮她看一下。她的语速很快,语音轻轻浅浅。我是电脑菜鸟。可我真不好意思说我不懂,事实上我是真的不懂。我说,我对电脑不是很懂的。我还是诚实地把情况告诉了她。她不相信,说,你还是去帮我看看吧。我只好随她下了楼去,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原来是穿着睡衣的。我第一次看到穿睡衣的女人很美。她用手娴熟地敲打着键盘,并用手比划着告诉我电脑存在的问题。没想到我这个菜鸟还帮她把电脑捣鼓好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我正准备喝水时,门外有开锁的声音。女人的男人回来了。房间里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是他没想到的。女人赶紧说,这是楼上住的邻居,我电脑坏了,叫他来修。男人勉强地对我点了点头,我站了起来,说,电脑弄好了,我回去了。女人说,再坐一会儿嘛,喝完了水再走。
出了房间,男人重重地关了门。我听见男人对着女人很响地说: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电脑。我把电脑掀烂算了。显然,男人生气了。在大多数时候,男人的胸襟总是很小的。女人反而显得更为开阔,我们的母亲就有着博大的心胸。
夏天总是和女人的身体有着太多的关系,就像水果。记不得是国外哪位名人说过了一句话:每一个水果都有它们的秘密。女人的秘密很多,她们往往藏在一只手里。男左女右。女人大都爱把右手交给别人看,看看她将来的道路。算命先生就盯着这一只好看的手,翻来覆去地观察研究。还控制不住地拿手去抚摸一下。有美女在场的看相,总能吸引游手好闲的男人。他们围拢过来,站在美女的前面或身后,精力充沛地观看着这一场表演。人围得越多美女就越娇媚了起来。女人很假地笑着,但分外迷人。女人就扬起了另外一只空置的手,在脸旁扇着风。这样的动作是所有漂亮女人的习惯,是一种共有的通病。或者说是一种自作多情的勾引。她们想勾引的当然不是男人,是男人眼睛里的风景。女人问,老先生看好了么?算命的先生已经对女人的手入了神。老先生说,你莫急好么?我这不是在看么?女人就又很假地笑了起来,确实分外迷人。女人的手指特别的美,像艺术。纹着深蓝的颜色,有点点的花朵。这手像幸福浸泡过的一样,干净细腻。拥有这些手的女人们,我见过很多,她们就像好看的手一样,随处撒播在这里的每一条街头巷尾。她们抽烟喝酒打麻将会很大声地唱:你这该死的温柔。
3
楼下的门铃旁边挂着一个邮箱,我一直以为这个邮箱应该是为我开设的,好多次想打开它来看看。这不仅是自己的一种错觉,也是一种误会。我觉得这个邮箱给了我无数次的猜想和假设,包括这个使用的人。有一段时间,我租住的楼下到处都是搬运的人。有人要搬离这里,有人却又要搬进这里。有些因为工作原因,有些因为生活原因。来来往往。我们多么像高天上的流云。相同的背影不同的奔走。节奏。速度。方向。构成了每个人的现实。
等安静下来时,才发现那个邮箱不见了。这一次,我猜想了一种真实:那个人搬走了。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的确问得好。我为有这样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地好笑。我的手就有了莫名其妙的动作和表情。这些动作和表情被一个忽略的老男人发现了,他注视着我。他问我,你笑我吗?我瞧见了老男人的胡子和性感的厚唇。止住了我的笑,我才发现我的手正朝着他的方向旋了一圈。他一定是误会了我晃动的这只手了。我找不到了准确的词语。只好又重复了微笑,又重复了旋圈的力度和表情。我这时看清了老男人是骑在三轮车上的,老男人是个回收旧废品的。我说,我家里有很多书想卖给你。我的说出,让男人忘记了我微笑的内容。他原本是想等待他猜想的答案。没想到我却假设了他等待的问题。这一回,临到老男人有了笑容。那很好啊!他几乎是和着牙齿说出来的,声音混杂着重大成果的发现和肯定。
老男人和我开始沿着一楼的楼梯往上爬。我在前面,他在后面。声音跟着声音。一种熟悉一种陌生。一种陌生一种熟悉。他问我,住几楼?我说,六楼。六楼到了。开了门,我拿出了很多的书刊,这里面有一部分有发表我的文字的杂志和书,原来都很小心珍贵地保存着,现在觉得没这个必要了。都卖给了这位收旧废品的男人。老男人看到我的书是崭新的,就高兴地笑了。说这么新的书你也舍得卖废品啊。我说,是的,太多了,把它们清理掉。他看到书上面到处都写着文学等字样,问我是不是一个作家呢?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他说,我以前在村里还是个干部呢,也喜欢看书的。他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把书整理好了后,站起来试探地问,真的要卖掉么?我说,真的。他说,你不心疼啊,这么新卖废品是最不划算的。我说没关系。老男人酝酿了很久,说,我给你开个高价吧。六毛钱一斤。可好?我说,你都开高价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老男人就用手麻溜利索地把书捆绑好了。老男人的手是粗糙的,手纹的线条简单清晰,食指和中指有着很深的烟熏染的痕迹。他看着我一直在看他的手,就解释说,我的手不好看。是个干苦力的命。我说,你一定吃过不少苦吧?老男人轻描淡写地说,像我们这辈人,哪个不是吃苦的呢。是的,哪个不是吃苦的呢?他的这双手让我想起了许多人,很熟悉也很难过。老男人说,我有个儿子在老家也很爱看文学书,他现在读高中了。我看你的这些书都是好书,我托人回家时捎带一些回去。他边说边站起来给我算钱,一共是八元整。我说,这些书不要钱了,全部送给你吧。这是他没想到的答案。他一定猜想了很多次。却没猜想我会这么说。他说,不要钱,老板你开玩笑呢!老男人就把钱递了过来,我拿手去挡,碰到了老男人的手,他的手很暖。像早晨晴朗的阳光。我说,我像个开玩笑的人么?这次临到老男人尴尬了,不知如何是好。我砰地一声把房间外面的铁门关上了,我说,真的不要钱,送给你的。
老男人走了之后,一定想不明白。也许很快他就明白了。他会猜想:他送这么多书给我,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一定会像刚才我的那种笑容出现在巷子里的另外一个人的面前。
老男人问我,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我说,快四年了。你呢?
老男人说,我一直收废品。已经七八年了。
4
去往医院的人那么多。
我们活在俗世生活的疾病里。我住的附近就有两家不同的大医院,还有小的诊所和药店。妇幼保健院隔边就是中医院。在中医院附近的几棵树下,经年有两个摸骨算命看相的先生。
古人云:上医治国,中医治人,下医治病。
这算命看相的先生他们治什么呢?
这两位算命的先生一个爱说一个不语。爱说的是个安徽人,已近六十岁。不语的是山东人,不到五十,留着一脸胡子,瞧人的神情高深莫测,很像个江湖高人。爱说的先生自然就与我说上了话。没想到,这位老师傅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看相的经历有点传奇色彩。老师傅说,我原来是想从家里来深圳找份工作干的,找了很长时间找不到。没办法,生存要紧,就硬着头皮去捡垃圾。没想到,他从捡垃圾捡来的一些废旧的命相书里却学会了看相算八字。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阴。听说他看得很准。几个美女还都是他的回头客。来我这里看相的都是熟人推荐来的。老师傅说起这些来很是自豪。老师傅现在是和几个打工的老乡租住在一起的,他住的是一个阳台。每月一百五十元钱。在这个阳台他已经住了七八年了。
老师傅在宝安很多地方摆摊看过相。像22区,23区,26区等等。他现在长期固定的地方就是31区。他的摆摊很简单,一张塑料布制的专用介绍图。红字黑字两种颜色。上面写着:富贵贫贱,收费标准××不准不收费。看手相,算八字,测名字,称骨。大人改名,小儿取名,家运财运、官运、前程、婚姻、事业、吉凶、祸福、择日、抽签等等。他恨不得都写上了。可惜布写不下了。他几乎到了无所不知的境界。这些字的中间是一副黑红两种色彩的八卦图。图的两边竖写着:无事问卦防身宝,事到临头问卦迟。
有一个女人说自己的孩子有病,从妇幼保健院跑来看相,来求助老师傅。算命先生掐指一算,沉吟片刻后说,你这个小孩下个月开始肯定没有病。女人问,当真的么?你没骗我吧?看相的先生说我怎么骗你呢,我是按阴阳测算到的。你不信看看下个月你的小孩有病没病。女人很高兴,说如果小孩真没有了病,就请老师傅去吃大餐。女人说,她的小孩从出生就开始犯病了,不是感冒发烧就是咳嗽,还害过肺炎。她说,这个小孩才三个多月,却已经花了她几万块的看病钱了。女人很大方地给了老师傅一张五十元的,老师傅接过钱,手微微有点颤动,是激动抑或其他?老师傅把钱揣进了裤袋里面,事后又用手捏了捏。笑了。
在旁边都是一些衣冠不整的闲人,有些是打临工的,有些是收废品的,好像都跟老师傅很熟悉。还给老师傅敬香烟。他们皮肤黑黑的,皮鞋穿得都很旧了。老师傅穿的是凉鞋,可脚上还套着冬天的袜子,我观察到了他的袜子老是那一双,从来没有换过。我问老师傅包里带了什么,老师傅说,包里是一些万年历,手相谱等书。算出生年月日时有时记不准就要翻一下书。还有天干、地支等说明书。
给老师傅看过手相算过命的一年轻人给老师傅买了一瓶可乐,老师傅揭开就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旁边有熟悉的人给他香烟,他也赶紧接过来,叭的一声就打开了火机,把香烟点燃了起来。
我想让老师傅给我也看看手相,可老师傅却难为情地说,你要看早就看了,也不会与我耽搁这么久的时间。老师傅对我显然是心存戒备的。他站了起来,走到另外一个看相的大师傅那里去了,那个师傅问他,不给他看么?老师傅双手活动了一下筋骨说,他闹着玩的。用的是地道的安徽话。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