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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阿斯彭文稿》中的玄学侦探小说程式

2009-06-26王含冰

文教资料 2009年14期
关键词:程式

王含冰

摘 要: 玄学侦探小说是侦探小说的一种次文类,是侦探小说的元小说。玄学侦探小说继承并颠覆了传统侦探小说的许多甚至全部规范,它不再破解神秘的罪案,却转而探究人生旅途中的各种迷惘,从而成为后现代最具争议又最有影响的文学现象之一。《阿斯彭文稿》是亨利·詹姆斯才气横溢的中篇小说,亦是一部神奇的文学侦探小说。本文试图通过分析《阿斯彭文稿》中的玄学侦探小说程式,揭示人类对于真理彼岸的寻觅,对于虚无的存在的寻觅,最终只是一种荒谬的解构活动,一种疯狂的游戏性探索活动。

关键词: 玄学侦探小说 《阿斯彭文稿》 程式

侦探小说一度被认为是庸俗文学。然而在世界文坛上,这种“浅薄”的通俗文学的发行量却远超其他小说,这种令人称奇的社会现象不能不发人深省。因此,这种作为“大众娱乐”文学的庞大的读者群,以及其悬念迭起的写作程式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严肃文学创作者的关注。

当代作家们将侦探小说的叙述技巧、社会功能的探讨、心理描写及其所反映的哲学体系试验性地运用于各种文学思索。“如果说二战前神话故事被看作是试验性作品的话,二战后的先锋派作品当属侦探小说”。[1]二十世纪是一个“试验性作品(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侦探小说)两大文学阵营在写作手法及社会影响等方面彻底消除壁垒的时代”。[2]因此,当罗布-格里耶在尝试突破小说创作传统时,他很自然地将目光转向了侦探小说模式;其他一些试验小说家——诸如博尔赫斯、纳博科夫、约翰·巴思、埃坷及拜厄特等——亦开始青睐侦探小说的写作手法,由此催生了玄学侦探小说(the metaphysical detective fiction)这一极富知识性的、洗练的次文类的兴盛,使文学研究增生了新的角度。

玄学侦探小说是侦探小说在历经“黄金时代”(一战至二战期间)之后应运而生的影响较大的次文类之一(硬汉侦探小说、犯罪与间谍小说、警察小说及玄学侦探小说)。“玄学侦探小说戏仿或颠覆传统侦探小说的许多或全部规范,如逻辑演绎、侦探的英雄角色、神秘事件的圆满解决等,而致力于探究与神秘事件无关的各种问题”。[3]

迥异于传统侦探小说对于罪犯及其作案形式和动机的探求:谁作的案,怎样作案,为何作案(whodunit,howdunit,whydunit),玄学侦探小说通常表现如下主题:1)受挫的侦探,无论他是安乐椅上的奇才(the armchair detective)还是私家侦探(the private eye);2)迷宫般的世界或文本;3)被窃的信或被藏匿的文本,具有多重意义的东西,文本局限性,文本作为对象等;4)事实和线索意义含糊诡异,或纯粹无意义;5)失踪的人,“人群中的人”,身份遭缺失、置换或双重身份等;6)调查的无结局、伪结局、迂回曲折的结局或弄巧成拙的结局等。[4]

《阿斯彭文稿》是“詹姆斯最才气横溢的中篇小说”。[5]作为现实主义作家和心理分析大师,詹姆斯在这部小说中运用了许多玄学侦探小说的程式,如寻觅被藏匿的文稿,受挫的侦探,以及案件无结局,等等,讲述了一个文学侦探欲图破解过去的文学谜案的故事,对后现代的作家有着深远的影响。詹姆斯的现代性亦由此可见一斑。

一、寻觅被藏匿的文稿

“‘寻觅是西方文学中的传统母题,而‘寻觅过程中应运而生的‘认知英雄更是永远受人景仰、爱戴的人物。这是一个与西方哲理思维和积极进取的人生观并行不悖的文学母题”。[6]由于这种传统,侦探小说便成了反映寻觅过程的最佳文学载体,因为侦探小说有其特殊的本质——“奇瑰的秘密及破解这一秘密的奇瑰历程”。[7]

《阿斯彭文稿》便是一部反映寻觅被藏匿的文稿的玄学侦探小说。小说描述一位研究已故诗人阿斯彭(映射拜伦)的美国专家偶然获晓诗人从前的情妇朱莉安娜尚在人世,并与侄女蒂娜隐居在威尼斯一幢破败的府宅中。为了得到耄耋老人手中可能持有的诗人珍贵的文稿,他绞尽脑汁地扮作房客以惊人的高价租住在经济拮据的朱莉安娜的府宅中,与狡黠贪婪的老妪展开了戏剧性的周旋,并不惜引诱已届中年的老处女蒂娜以助其达到目的。然而结局出人意料,枯槁的老妇因发现其潜入房内盗取文稿震惊而死,孑居的蒂娜要求以婚约来换取文稿,遭拒后愤而将文稿付之一炬。唾手可得的珍贵文稿,就这样随着旧时代的残阳同归于尽。

小说颠覆了传统侦探作品“罪案—侦查—推理—破案”的模式。它不再破解神秘的罪案,却选择被藏匿的文稿作为侦破对象;侦探也不再是“安乐椅上的奇才”,而是一个偏执地探求过去的秘密的文学侦探。耐人寻味的是,作为侦破对象的文稿自始至终从未真正出现过,侦探所探求的对象只不过是虚拟不可知的物体而已,其存在与否从未得到证实。同茫然无措的侦探一样,读者也仿佛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无从探求事实真相。

《阿斯彭文稿》反映的是主体对于文本的寻觅。正如拉康对《被窃的信》的阐释,文本在这里便是语言的隐喻,是一个纯粹的能指,即是一种无意识隐喻。它的内容并不重要,它的“在场”与否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作为“纯粹的能指”对主体的制约作用。这个纯粹的能指在主体中构成微妙的关系,促使主体间不断“位移”。“能指的传递在无意识的交换过程中产生效果,无意识的根源在于语言,文本是欲望的语言”。[8]

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乃是真正的精神现实,从深层支配着人的整个心理和行为,成为人的一切动机和意图的源泉。小说中的文学侦探希望通过挖掘艺术真相的方式获得本能欲望的替代性满足,同时也获得社会的尊重和赞扬,反映出其“自我”在按“快乐原则”活动的“本我”与按“至善原则”活动的“超我”的搏斗中矛盾不堪;欲擒故纵的老妪和貌似单纯、实则机关算尽的老处女也都变成了文稿的折光,其潜意识中的贪欲一览无余:文学侦探欲借文稿探求已故诗人的逸事,以求事业上的满足、名利的满足及潜意识中的性焦虑的满足;老妪及侄女也都以文稿为“绣球”,前者一来想以此追忆似水年华,二来想在死后为侄女(很可能是和阿斯彭的私生女)觅得归宿;后者的目的更是直接,为了使自己终身有托,她不惜背叛一心为她谋取福利的姑母,为心上人充当“内线”,在直白的交换条件遭拒后,万念俱灰的她将珍贵的文稿付之一炬。文稿表面来看是文中的侦探所寻觅的对象,实则是书中人物乃至人类共同欲望的投射,它在小说中成了一个能指之链,永远也不能到达所指。文稿的内容及其藏匿之处其实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它对主体的制约及其折射出的主人公的无意识。对文本的寻觅,恰恰是人类在一个失去天真的时代对于本体的寻觅,对于世界终极意义的探究。

二、受挫的侦探

侦探小说的传统模式是“罪案—侦查—推理—破案”:一桩罪案发生了,警方对扑朔迷离的案情一筹莫展,不得已求助于超然的侦探。而侦探往往呈现一种精神英雄的形象——他们博览群书,才智过人,常常一语中的地点破案件的真相;他们是认知英雄,更是正义的化身,肩负着维护被破坏的社会秩序这一重任。侦探小说鼻祖爱伦·坡笔下的杜宾是位极具分析才能的天才,并且是数学家和诗人,是“安乐椅上的奇才”;侦探小说之父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智慧超群,博学多才,对事物极具观察能力;侦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迷宫中的波洛虽其貌不扬,却颖悟无比,善于利用扑朔迷离的布局、充满疑窦的人物,创造许多假设,最后提出令人惊奇的结局;雷蒙德·钱德勒、达希尔、哈密特等的硬汉侦探小说中的私家侦探与罪犯或警察斗智斗勇、反抗权威,一如中世纪的骑士。侦探小说其实是读者和作家(通过他虚构的侦探)的一种智力竞赛,读者在阅读侦探小说时,仿佛自己也置身罪案现场,与侦探同仇敌忾。当作恶多端的罪犯最终被绳之以法时,读者也在随侦探一起寻觅罪犯、重建秩序的过程中心灵得到了“净化”,精神得到了升华。由于读者和侦探具有同样的案情线索和破案机会,因此这类小说也是一场公平的智力竞赛。

作为侦探小说“元小说”的玄学侦探小说既继承又否定、颠覆着自己的本源,并赋予其广度与深度。玄学侦探小说颠覆了传统侦探小说中超然的“认知英雄”形象,侦探亦可能同时是罪犯,最终遭遇挫败;而伴随侦探一起“破案”的读者,也不再能体会精神得到“净化”后的快慰,其期待视域遭到破坏,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阿斯彭文稿》中的主人公便是这样一个侦探兼罪犯。如同《占有》中莫德博士所断言:“文学评论家是天然的侦探。”[9]一方面,叙述者由其内心的力比多驱使,想方设法地接近文稿的持有者朱莉安娜,为此不惜付出金钱与道德的代价,他就是这一罪案的始作俑者。另一方面,他又是探求真理的侦探,通过寻觅文稿去占有知识,以探明文稿的内容及艺术价值,表现出他在内心深处对知识、智慧和理性的亲和感,反映了人的心理对文化的本能性认同。正是在这种双重矛盾中,他在寻找精神的自由,在一种压抑、迷乱中营造着一个精神的世界,然而他终不能解开神秘事件的谜底,“案件”无法侦破,最后竟然沦为可耻的谋杀者,使得案件迷雾重重,无法破解。

《阿斯彭文稿》中侦探所要破解的是一桩文学谜案,通过对被藏匿的文稿的寻觅,侦探也俨然成了文本的阐释者。然而,世界的终极意义是人类所无法探究的,因此侦探对文本的这种阐释也必定会以失败告终。

三、案件无结局

侦探小说是一种程式文学,它的结构、情节、人物甚至环境都有一定的格局和程式。常规侦探小说有三个基本要素:基本顺序性、悬念、结局。整个事件是按其顺序线性排序的——故事开始时,曾经有序的秩序遭到破坏;故事结束时,罪犯被绳之以法,故事圆满结束,被破坏的秩序重新得到恢复。不过,结局通常要经过延宕,使一系列的悬念逐一解除后才能圆满达到。因此可以说,结局是侦探小说三要素中最重要的一环。

玄学侦探小说超越传统,在涉及侦探的身份和游离于侦探过程之外的事件时趋于自我观照式的沉思冥想,“它摈弃常规侦探小说因循的程序,不再破解某人的神秘死因而转为探究人生旅途中的种种迷惘;不但不提供令读者满意的谜底,反倒将他带入一片无涯的混沌”。[10]

小说中文稿存在的真实性一直未能在作者笔下得到证实,所有人的苦心经营最终都付之东流。精明的老妇亦真亦假,以叙述者梦寐以求的文稿为饵,欲擒故纵,百般暗示、诱惑,最终由于叙述者按捺不住的“入室行窃”,枯槁的老妪受震惊而终。侄女蒂娜的形象刻画得更是维妙维肖。率真简单的老处女为了迎合自己的心上人,不惜以文稿为饵,背叛自己的亲人,多次暗示评论家文稿的所谓“藏匿”之处。姑母死后,她更是一改往日羞涩内敛的形象,直截了当地要求以婚姻为代价来交换文稿,在评论家落荒而逃后羞愤难当,对后悔返回的叙述者说她已将文稿“付之一炬”,“花了很长时间(烧)——它们(文稿)那么多”。至此,传统侦探小说赖以赢得读者的三个基本因素——基本顺序性、悬念和结局完全被颠覆了。

小说中的文学侦探认为,把握真理的唯一途径是占有知识,只要依凭足够丰富的知识,一切均可获得明晰的解释。但是,“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知识这个迷宫蕴含着真理的权利话语,同时也蕴含着谬误。这正是后现代主义所诟病的知识英雄及其宏大叙事模式。当知识话语与人类欲望相联系,心灵活动与终极关怀相关联,科学理性就常常显得力不从心了。叙述者最后的徒劳无功正说明这一点。理性与信仰在自身与彼此之间都存在着难以克服的矛盾,它们的对立与各自的局限是真理探索过程中的重大障碍。真理即不是此,又不是彼,而是亦此亦彼,它不是简单的折中调和,而是对立的统一,是永无休止的冲突与斗争,其彼岸是永远不会到达的。

《阿斯本文稿》呈现出明显的玄学侦探小说程式,侦探兼罪犯的主人公不择手段地意欲占有被藏匿的文稿,最终遭到挫败,案件流于无结局,正义的秩序也无法恢复。对文本的戏拟使得作品自身表现出碎片化倾向,使对文本的寻觅过程成了一个能指的游戏。人类对于真理彼岸的寻觅,对于虚无的存在的寻觅,最终只是一种荒谬的解构活动,一种疯狂的游戏性探索活动。

参考文献:

[1]Michael Holquist,“Whodunit and Other Questions: Metaphysical Detective Stories in Post-War Fiction”,in New Literary History,Vol.3,No. 2,1971:148.

[2]Ibid,P146.

[3]袁洪庚.现代英美侦探小说起源及演变研究.国外文学,2005,4:68.

[4]Merivale,Patricia and Sweeney,Susan Elizabeth,Detecting Texts: The Metaphysical Detective Story from Poe to Postmodernism,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Philadelphia,1998:8.

[5]亨利·詹姆斯著.主万译.阿斯彭文稿.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184页译后记.

[6]袁洪庚.“寻觅”母题的无限延伸:对《塞巴斯蒂安·耐特真实的一生》的一种解读.外国文学研究,2001,4:53.

[7]黄泽新,宋安娜.侦探小说学.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191.

[8]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22.

[9]A.S.Byatt.Possession: A Romance,Vintage International,1991:258.

[10]袁洪庚.现代英美侦探小说起源及演变研究.国外文学,2005,4:68.

注:该文为甘肃政法学院重点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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